谢幕

        宋老先生是我的一个远房长辈，1997年曾到上海探亲旅游。上海的亲戚们热情招待，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

        老先生面相敦厚亲切，常挂谦卑笑容。我们几个小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喜欢高谈阔论。老先生便安静地坐在一边，并不时微笑附和两句。

      老先生姓宋，名存寿。从影四十年，今日默默无名，但在六、七十年代却是名动天下，与李翰祥、胡金铨、李行等大佬齐名，同属华语影坛重量级人物，并于2001年获金马奖终生成就奖。

        当年执导琼瑶的《窗外》，女一号尚空缺。老先生独具慧眼，在众多试镜女孩中选中了一位高中刚毕业的女生。不料，女生的父母坚决不同意——

        看到现在多少父母希望子女一夜成名，利用各种手段、资源助推孩子进入娱乐圈，真恍若隔世。

        老先生契而不舍，几次到那女生家中同她父母长谈，终于打动了他们，同意女儿出演《窗外》中的江雁容。在老先生悉心指点下，这位女生大获成功，从此一飞冲天，成为影坛一颗光芒四射的明星。

        如今虽已淡出影坛多年，但大姐大的地位至今无人替代。她就是林青霞。

        从此，林美人便与老先生建立了终生友谊。她回忆说，老先生晚年罹患阿兹海默症，已经认不出身边的人。她于2007年9月份去探望他，不料老先生却一眼认出她，并附耳轻言“是青霞嘛”。他牢牢记着青霞，我想，不仅因为她是老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更是他一生事业的见证。

        老先生97年过来时轻车从简，其实，不轻车从简又能怎样，他的时代早已过去。到乍浦路上的一家饭店吃饭，饭店老板和我相熟，出来打招呼。我郑重向他介绍：“这是我的长辈，台湾大导演，林青霞的老师。”

        饭店老板情商很高，一脸敬仰，还拿出相机和老先生合影，说要把这照片挂在店堂里。我估计老板连宋存寿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后来饭店里也没挂出这张照片。

        不仅是他，连我也没看过老先生的作品。

        先前因为两岸隔绝，后来开放了，曾在地摊上无意觅到一张碟片《古镜幽魂》，封面上大大写着主演：林青霞，角落里印着导演：宋存寿。兴冲冲拿回家看，但不到一半就看不下去。

        电影拍摄于1974年，讲述一个人鬼相恋的套路，潦倒书生废园遇善良女鬼，人鬼间暗生情愫、含蓄迂回、欲说还休，很聊斋、很文艺。

          同样题材，大家更喜欢《倩女幽魂》，瑰丽惊艳、天马行空，这大概就是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差异。

        当然，新世纪里，祖贤的美腿撩汉也显保守，《色戒》里男女一言不合就上床、打屁屁、送钻戒，让人血脉贲张、激情燃烧。这恐怕是老先生这辈人所不能理解的。

        和老先生在一起，毕竟会提到电影。我说我们现在比较喜欢看徐克、吴宇森他们的片子。他“哦、哦”了几声，说：好看、好看。

        他的老朋友胡金铨先生是旧派武侠电影宗师，作品《龙门客栈》、《大醉侠》、《侠女》等在当时家喻户晓、蜚声海外。1990年，胡金铨执导电影《笑傲江湖》，但中途与监制徐克产生矛盾，加之年事已高，便由徐克主导拍摄下去。影片没有了胡金铨的凝重严谨，但徐克震撼的视觉效果却更受欢迎。

        这一事件意义深远，新旧两代电影人在此分道扬镳。从此，胡金铨这辈人正式退出舞台，徐克、程小东气焰熏天、锐不可当，他们的经典之作《东方不败》呼之欲出，他们的《倩女幽魂》、《黄飞鸿》系列将把武侠电影带入到一个新的伟大时代。

      老先生称胡金铨为“小胡”，1990年“小胡”退隐，老先生也早在1982年转入幕后工作。不禁让人想到狄龙在《英雄本色》中的台词：“现在已不是你我的天下”。巧的是，狄龙1986年出演这部戏之后，便一路沉寂下去。剧中豪哥的退缩隐忍，也正是他们这辈人英雄白头、美人迟暮的集体伤感和无奈。

        发现老先生看电视很专注，原来在台北家里，一有关于大陆的节目，不论多晚，他都会盯着看到底。在光影、胶片的世界里，他是指点江山、一言九鼎的导演，在暮年的现实生活中，他只能做个被边缘的观众。

        1997年的老先生70不到，还算健朗，但已有轻微的帕金森症，手臂常不自觉轻微颤动。

        老先生回去后，大家各忙各事，少有联系。有一年看报纸，有则消息说台湾演艺界名人上街游行，抗议当局大量引进韩国影视作品，文章中专门提到“宋存寿冒着细雨，坐着轮椅也来了。”老先生的身体已江河日下。

        衰老就是不得不缠绵病榻，同社会主流渐行渐远。

        2008年5月27日，老先生病逝于台北，在远离聚光灯的一角安静谢幕，享年七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