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茔上的白萝卜(小说)
一朵火焰
20世纪40年代一个冬天的早晨,“老东来了!老东来了!”一声声凄厉的呼喊声划破清晨的宁静,寒冬腊月,定是老东们出来“打牙祭”了。这样的情景,隔上那么一两个月就有一次,往往庄稼一收到家里,就被老东们檄走了。这个镇子叫“万庾”,是万吨粮仓的意思,有肥沃的土地,便利的灌溉,很适宜种植水稻。可在抗战年代,这里的百姓们只能从鬼子的牙缝里抠食,每当老东搜村时,家家户户变得异常地忙碌。
听到喊声,杨幺姑一个激灵爬起来,利索地将柴房里存着的几斤稻谷、豌豆、黄豆塞到床底下的洞中,这些是来年的种子,可不能被老东搜了去。小心地掩好泥土,才从乌漆抹黑的床底爬出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快速地跑到鸡舍,抓起还没来得及放出窝的母鸡。这是家里唯一的鸡,也是家里唯一会下蛋的鸡,俩孩子每天的营养全靠它,自己坐月子都没舍得杀了它,今天,只怕是留不住了!犹豫了片刻,她抓起鸡来到灶前。似乎预见了自己即将面临的噩运,鸡扯起喉咙大叫,刀起刀落间,鸡的喉管被割开,鲜红的血汩汩地流出来,杨幺姑连忙把血滴到灶里的土木灰上,红的血濡湿了黑灰,鸡挣扎了两下,再也不动弹。杨幺姑红着眼把鸡头塞到鸡翅膀下,提着它来到茅厕。茅厕里既黑又臭,她将鸡藏好后,又来到灶前,用烧火棍在灶里搅动了几下,直到土木灰再也看不出异样才放手。又随手在地上摸了几下,再把灰抹到自己枯瘦的脸上,配上来不及梳的头发,活脱脱一个邋遢的懒婆娘。
这时,痨病的公公和风湿病的婆婆相互搀扶着进来了,一说话就咳个不停:“东西都收好了吧?双喜呢?”“他一听到喊声就赶着牛到阴子山上去了。”“好。”公公拉过一把竹椅坐了下来。门外,乡邻们有的拉着牛,有的赶着猪,或提着竹篮往山上跑。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嘴巴里都“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气,有的猪还悠闲地左拱拱,右嗅嗅,恼得主人就是一鞭子,才吃痛地“哼哼”几声,小跑几步。
老东们进到屋时,杨幺姑正在给才四个月大的小儿子穿衣服,吓得她扣子都扣不拢了。小家伙不停地往她胸前凑,寻找着甘甜的来源,半天得不到回应,哇哇地大哭起来,杨幺姑连忙横抱起孩子哄起来。才两岁的大儿子汲着鼻涕,傻傻地望着这两个端着刺刀的家伙。逆着光,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见他们在屋里用刺刀扒拉着找寻他们感兴趣的东西。罐子倒了,碗碎了,竹箩翻了,红薯撒了一地,老东们对这个可不感兴趣。他们看向屋中的几个人,都是瘦骨嶙峋,老头还咳得就像快要断气似的。两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离开时还不忘到菜园里走上一遭,顺便带走了几蔸大白菜和萝卜。
总算是过去了,杨幺姑连忙扶起被打翻的东西,再跑到菜园。“砍脑壳的老东!”看到眼前的景象,她不禁骂出声。只见大蒜、韭菜被踩得东倒西歪,几兜长得不那么水灵的大白菜被扯出来扔在一边,萝卜都拔光了,地里只剩下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坑。这个冬天还怎么过呀!她一根根地扶起大蒜,为它们培好土,把被老东糟蹋的菜拣了回来。
一时间,鸡飞狗叫声,老东们的喝斥声,妇女们隐忍的哭泣声,一并闹将起来。太阳似乎都不愿见这一人间惨剧,躲在云层里,迟迟没有露出脸。老东走后,乡亲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谁家的猪被老东牵走了,谁家半旧的棉被被卷走了,谁家的人被打了……空气里响着嘈嘈切切的声音,弥散着惊恐,还有一丝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下午,大家都望着阴子山的方向,期盼着出去逃难的人平安归来。阴子山是村子西边的一块墓地,山不高,占地面积却很广,进去后没有大半天是绕不出来的。不过一般人是很少进去的,因为它也是一座坟山,方圆十几里的死人都埋在这里,里面的坟包一个挨着一个,山上密密地长着松柏、杨柳,即使白天,林子里也显得阴森森。后来,听说里面有游击队,不过老东来搜村,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更合适的躲藏地方了。
当夜幕一寸一寸地笼上田野时,阴子山上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一些人。双喜牵着牛出现时,好几家人都迎了上去,这头牛是几家人共养的,是耕作必不可少的帮手,可不能出差错。双喜把牛绳交给别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了。杨幺姑看到双喜的样子,知道他只怕是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连忙从灶台上拿了两个蒸红薯给他。说到自己把家里唯一的母鸡杀了时,双喜愣了愣,叹了一口气:“那就腌了吧,反正也快过年了。”“留得到那时候啵?鬼晓得老东什么时候又来。”婆婆忧心忡忡地说。杨幺姑看到咳得不成人样的公公,饿得狼吞虎咽的丈夫,瘦得皮包骨的孩子,下定的决心:“不能好事了那些挨千刀的。妈,你把鸡收拾出来炖好,我去扯点萝卜回来。”“去哪里扯萝卜?家里的萝卜都被扯光了。”“阴子山里!”说着提了篮子要出门。“嘿,回来!”双喜一把揪住她,“天黑了,我陪你一起去。”“算了,你辛苦了一天,就在家休息吧,我去去就来。”说完,扭头冲进了沉沉的夜色。
冬天的田野,在夜色中分外安静,银白一片,分不清是冷霜还是月光。阴子山乌黑成一团,从远处的天幕中凸显出来,似一群拿着矛的士兵,又像是一只毛发竖起的野兽,或者更像是一个怪物……摇摇头,杨幺姑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快步走入林子。林子的外沿,树木算不上茂盛,月光还能照进来,但这里没有萝卜,听村里人说要进去一点才有。上个月隔壁的白爹死了,送葬时村里好多人都看到山里长了很多红、白萝卜,萝卜缨子绿油油的,在衰败的草中很是醒目,这里一丛,那里一片,很显然不是野生的,是人种的。至于是谁,大伙儿都猜是山里的游击队。拔起几个尝,还说这长在死人堆里的萝卜味道还不错,像梨子一样,水甜水甜的。越往里走越黑,偶尔有乌鸦在林中掠过,丢下一串古怪的叫声。隐隐约约只看得见一个个的坟头,倒是没见到老人们说的鬼火,看样子,老人说的那些鬼怪多半是没有的。杨幺姑胆子大了些,在地上摸索起来,当她摸到一丛带着小锯齿的叶片时,心头一喜,抓住叶丛根部一拔,拔出来的东西圆鼓鼓的,果然是白萝卜!她继续拔,不一会就拔了十来个。当她直起腰准备去另一边找时,突然发现旁边的坟头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瞬间就滚下坟头不见了。杨幺姑吓得要叫出声来,可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响,像被谁掐住了,下身一热,一泡尿拉在了身上。她挽起篮子,没命地往林子外跑,窸窸窣窣,叭嗒叭嗒,似乎身后跟着千军万马……
出了林子,热乎乎的尿,被晚风一吹,凉飕飕的,背上也湿了一片,她一步也不敢停地往家赶。直到看到家里的煤油灯光时,才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到门槛上。双喜连忙过来问她怎么了,她惨白着脸直喘气,指着篮子里的萝卜,白里带紫的萝卜,可真带爱相。双喜从缸里舀了一瓢水给她喝,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凉凉的水下肚,可缓过神来了。厨房里飘来鸡的香味,杨幺姑要婆婆把萝卜切了放在鸡里一起炖,自己进去换了一身裤子再出来,把遭遇说给双喜听,双喜连忙宽她的心:“只怕是你眼看花了,说不定是猫呀、老鼠之类的。”杨幺姑也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公公说:“以后这样的地方少去,特别是晚上。”
婆婆把菜端上桌,装了满满一盆,白萝卜多,鸡肉少。婆婆说:“鸡我剁了一半,还一半腌了,今儿晚上就开开洋荤。”大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热气腾腾的鸡肉,那香气熨得人五脏六腑特别舒服,又馋得人五脏六腑都蠢蠢欲动。喉节滚了两滚,双喜先拿起了筷子,夹了一个鸡腿,放到了父亲的碗里,父亲连说:“你吃,你们吃。”夹起这个鸡腿又放到孙子的小木碗中,孙子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问:“爹爹,这是么子?好香!”杨幺姑鼻头一酸,本来想说什么的也咽了下去:是啊,儿子长到两岁多,还一块鸡肉都没吃过哩。撕下一小块放到他嘴里:“好吃啵?”“好吃!”儿子重重地点点头,奶声奶气地回答,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大伙都拿起筷子吃起来,只是萝卜夹得多,肉夹得少。吃萝卜时直呼气,吃鸡肉却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嚼慢咽。一顿饭吃了近一个小时,锅子见底了,都喊好饱,好吃,瘫坐在椅子上。“噗——”双喜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说:“呵,萝卜吃多了。”又是一串笑声。这一晚,响屁连连,臭气烘烘。
从此,阴子山坟茔上的萝卜味刻在了杨幺姑的记忆里,那一晚的恐惧自然也被她牢牢记住,那些种萝卜、与老东们周旋的游击队也成了她关注的对象。当林子里传来阵阵枪声,男人们谈论着老东和游击队的消息时,她特别在意,素未谋面,也担忧着他们的安危。1945年的夏天,当抗战胜利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村子也沸腾了,虽说这里不是主战场,但被外夷欺凌的耻辱是共同的,扬眉吐气的喜悦是共同的。杨幺姑望向阴子山,绽开了大大的笑容。
再也没有老东了,也没有人会牵牛赶猪地往山里躲了,只有坟茔上的萝卜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六十年代的灾荒之年,接着是“文革”时的大集体,村里的乡亲们扎紧裤腰带过日子,杨幺姑又记起了那坟头上的白萝卜,常常摸几个回来,生吃、水煮、红烧,总比饿死强。在那个三个孩子死一个的年代,她硬是把四个儿子平安拉扯大。
88岁时,杨幺姑死了,也埋入了阴子山,山中又多了一座新坟,一截新碑。2年后,坟头也亭亭地开着萝卜花,洁白又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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