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

【一】

我的清梦，是被玄凤鸟吵醒的。

理由毫无意外的是因为打猎。

在这座离皇城不远但又极其偏僻的无奇山上，有很多珍奇异兽，每年前来围捕猎物的人数不胜数，而我自小在山中长大，儿时由奶娘喂养，七岁以后便独自在山中住下，与林中百兽为伴，每当林中伙伴有难，我都会出手相助，而这次也不例外。

我一直是一个不被理解的存在。

所以母亲每次来看我都是小心而又谨慎的，她从不和我过多的交谈，有时是在我假装熟睡的时候，有时是蹲在木屋前的海棠树下，我只能装作不知道，这样她才能停留的久一点。

我的母亲拥有绝世的容貌，而我的右脸上有些一个烙铁般的印记，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让我异常自卑。所以我总是在面对生人的时候戴上面纱。

几乎每个前来打猎的猎人都知晓我的存在，他们叫我无颜女。

也罢。

转眼间，我跟着玄凤来到猎场附近，停在树梢间静静观察着对方，才发现这次与以往不同，阵势大了许多，又有许多穿着铠甲的人守在四周，而中间，则是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们。

直觉告诉我，这些人大有背景。可我顾不了那么多，等他们一一分散后，我躲在暗处，用弹弓打伤了马蹄，并不是太严重，但让它们暂时行动不了还是可以的。

于是围猎演变到后来，便变成了围堵，而目标是我。

他们当然跑不过我，最后只能灰头土脸的败下阵来。正当我坐在树梢间暗自得意的时候，后背一阵冷风袭来，我刚想转过身一探究竟，就感觉脖子一凉，一把长剑直指我的要害，而脸上的面纱也随即滑落。

我抬眼看了看剑的主人，生得一副好皮囊，长着一对好看的眉毛，却有着一双桃花眼，这人便是顾长安了。

他握着剑，一脸玩味的看着用手掩面的我，说，你就是扰乱皇家围猎的无颜女？

皇家围猎？原来如此。

我直言道，那有怎样？皇家就可以把万物生灵视如蝼蚁，滥杀无辜吗？

呦，还挺正气，你可知，皇命即天命？别说这林中鸟兽了，即便是杀你，也是一句话的事。顾长安挑了挑眉，你说，若是我现在把你杀了，拿到皇上面前，皇上会如何赏赐我？

说着横在我脖子前的剑又逼近几分，迫于敌强我弱的局势，我抬起脚朝他扫了过去，然后趁势翻身跳下树，一路狂奔。

而顾长安看着我落荒而逃的背影，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喊，喂，我吓唬你的，你跑那么快干嘛？我边跑边骂，混蛋，害我这么丢脸，下回见到你一定好好收拾你。

却不知，那时的我，早已无意识的想和他再一次相见。

【二】

母亲已经好几个月没来看我了。摆脱了顾长安后，我来到了山下，却发现进山的入口早已被封锁，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我只好原路返回小木屋，却在小木屋前意外地看到了母亲。

我怯怯的走上前道，母亲，您来了。

谁知母亲回身就给了我一巴掌，怒斥道，你为什么跑出去？！

是了，母亲大概听说了关于无颜女大闹围场的传闻，可她不希望我踏出木屋半步，而她每次来都会有玄凤及时提醒，才让我看起来那么乖巧懂事，守在木屋里等。

我捂着发烧的脸颊，委屈道，为什么我不能踏出这里半步？我的存在对于你来说就那么不堪吗？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把我生下来？！

穿着一身琉璃紫衣的母亲听完，更是怒不可遏，你若再敢私自离开，就别想再见到我了。

说完，便拂袖离去。

那是我第一次和母亲那么近距离的接触，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我站在小木屋前的空地上，泪如泉涌，枝头上的玄凤歪了歪脑袋，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得了我，索性闭上一向叫嚷不停的嘴巴。

我瘫坐在地上，把十六年来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哭得肝肠寸断，可我知道，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哭了。

山中天气反复无常，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而我在雨中，泪和雨早已融为一体，直到看着在枝头一动不动陪我淋雨的玄凤，我才踉踉跄跄走回木屋。

入局

木屋里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梳妆台，还有堆积在各个角落里的书。

而此刻，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红肿的脸，和五官极为平庸的自己，突然憎恨起自己来，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厌恶于我，我决定下山去寻找答案。

【三】

皇家围猎的期限是三天，三日内，谁都不得出入这座无奇山。

我坐在树梢上，百无聊赖，不能动用武力去干扰他们打猎，只能智取，于是绕到装着猎物的马车旁，准备趁其不备把猎物通通放生。

可手刚打开马车后门，就被另一只手抓住手腕，而那手的主人一用力，我便被拉进马车内。

等我回过神，才发现马车内除了受了伤的飞禽走兽，还有一个人，此刻牢牢的钳制住我。

又是你！我开口道。

他不以为然的说，我奉劝你别乱出声，被禁卫军发现，我可救不了你。

那你就当作视而不见不就行了。我回道。

有什么好处呢？他挑了挑眉。

把我送给你要不要？我戏谑道。却在说完这句话后很意外的看到了他红透的耳根，一个没忍住就笑出声，在他恼羞成怒的时候，一脚把他踹下马车，扬起长鞭架着马车开始狂奔。

第二次相见，总算扳回一局。

就在我将马车里的猎物都放走后，突然听见一阵声响，我躲在马车后，露出半个头，却意外看到了母亲，站在一个身穿黄袍的人左右。

母亲为何会伴在君侧？我百思不得其解。直觉告诉我，这一定和母亲厌恶我有着一定的联系。

于是在顾长安厚颜无耻的找到我让我兑现当初的那句戏言时，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只有入宫才有可能知晓所有事情的真相，而顾长安是我入宫的唯一可能。

【四】

下山后，我随顾长安回到王府住下才知晓长安竟是皇室，转眼已过去数月，我依然没有机会入宫再见母亲。

听闻宫中为庆祝皇上最宠爱的丽妃生辰特意举办了一次宴会。

按理，皇家宴会，除宫中随行太监宫女外，非皇亲不得随意入内，我只好央求长安将我带在身边。

长安不疑有他，爽快的答应了。并递给我一枚不知从哪拿来的玉哨道，这玉哨世上只有一对，你我各执一枚，如若遇到什么危险，你就吹响这个玉哨，我便会及时赶到。

然后笑了下又莫名问了一句，颜儿，你爱我吗？

我看着他，也回以一笑，当然啊。

颜儿。

在我转身欲回自己的房间时，长安又唤了我一声，我疑惑的回过头看向他问，怎么了？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会啊。我笑着回道。

长安也笑了，说，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嗯。我点点头，退出大厅。

原本我打算进宫后寻找机会去见母亲，却没想到在宴会之上，我站在长安身后，透过层层人影不费吹灰之力的看到了坐在皇上左侧的母亲，并听见当今圣上唤母亲爱妃。

爱妃？难道母亲就是丽妃？！

我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的看着长安和圣上，那我是谁？我…和长安…难道是兄妹？

而当我神情恍惚的时候，长安站了起来，向圣上行了一个大礼后，恳请皇上赐婚。

皇儿原以为是哪位王宫大臣的掌上明珠，颇有兴致的问了一问，却没想到长安牵起还在愣神的我，走到殿前不急不缓道，儿臣心仪之人并非是哪位王宫大臣的掌上明珠，而是让儿臣一见钟情的孤女无颜。

这等来历不明的女子怎能留在皇宫？！于是圣上大怒，召来禁卫军将我拿下。

从始至终我都直勾勾的盯着伴在君侧的母亲，从看到我被长安带到殿前时的震惊到长安求皇上赐婚时的不可置信再到圣上发怒将我拿下时眼神中闪过的一丝紧张，都被我尽收眼底，我笑了一下，看向长安，取下面纱露出右脸上的烙印心如死灰道，长安，这样的我，你还敢娶吗？

语罢，不等长安开口，我便被禁卫军带了下去，罪名因来历不明魅惑皇室而被断为是敌国奸细。

在天牢中的日子当真是不见天日，我总会想起母亲看我的最后一个眼神，分明是有担心存在的，可我至死都不可能再知道母亲为何不肯亲近于我，将我养在深山了。

而对于长安，我并非无情，而是从一开始就因自己的相貌自卑，这样一个我，他怎会喜欢？山中岁月，是我最无忧的时光，如果不是执意下山寻找真相，或许，我还能和从前一样，躲在母亲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即便母亲从不亲近于我，也好过如今知晓我究竟是何身份后的难过。

我摸出藏在衣襟内挂在项间的玉哨，透过天窗外的盈盈月光，竟有些悲凉。

耳边却在此刻传来阵阵哨响，一声一声，牵扯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让我肝肠寸断。

长安与我，再无可能。

【五】

夜色沉沉，批完奏折后，皇上回到寝宫，见丽妃正在床榻前亲自为他点安神香，便道，爱妃可是有心事？

陛下，妾身以为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一个二八少女打入天牢实为不妥，难免落人口舌，请陛下三思。她开口道。

爱妃是担心朕还是在担心那名女子？坐在床前的皇上缓缓道。

自然是陛下。

近日边关骚动，有许多不明人士趁乱混入都城，朕不得不防，爱妃有这份心朕很是欣慰，然国家大事，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爱妃可否明白？

妾身知晓。

如今只有查清那女子的来历，洗脱嫌疑方有一线生机。罢了，朕今日乏了，爱妃退下吧。

是。丽妃行了礼后便退出殿外。

天牢内，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天窗，直到传来一声丽妃娘娘驾到，我才回过神看向站在牢房外的母亲，扯了扯嘴角，僵硬的行着跪拜礼，道，草民见过丽妃娘娘。

母亲屏退众人后，问，为什么不听我的劝阻执意下山？

丽妃娘娘不知道吗？我抬起双眼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见她不开口，我强忍着心痛问，我到底，是谁？母亲？

母亲依然不开口，黑暗中只能看见她那一双明亮如月的眸闪着盈盈泪光。

我气馁得跪坐在地上，难道我真的出生在皇室？因相貌奇丑，才被藏于深山不为世人所知吗？我声嘶力竭道。

你谁都不是，你是我的女儿念殇，和皇室毫无关系！许久，母亲才俯下身与我平视，一字一句的告知我这个真相。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母亲。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母亲’？母亲看着我，苦笑道。

在入宫之前，我就与你父亲相识并私定终身，可世事难料，被迫进宫之后因貌美被皇上看中，便召我侍寝，你父亲潜进宫想带我逃走，却被万箭穿心，我想过自杀，在得知有你的存在后我才忍辱负重的活着，我不愿你今后因容貌走上我的不归路所以在你出身时便狠心在你脸上烙下印记，不愿你因思母心切而下山寻我所以对你冷言相对，不愿你再踏入皇室纷争所以一直将你藏于深山，可我没想到皇上会将今年的围猎场选在无奇山，更没想到即便我如此决绝你还会下山寻我…

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声声敲打着我的心脏，可在这混乱的言语中我却颓然生起一丝疑惑，皇上为何突然将围猎场改为自己居住的无奇山？为何我接近长安进宫会那么容易？

我猛的回头看向母亲喊到，母亲，快走！

可已经晚了。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带刀侍卫，而人群之后赫然站着多日不见的顾长安，只见他头也不回的问向身旁的手执证词的人道，可都一字不落的记录下来了？

回王爷，都记录在册了。

【六】

我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押出天牢，却束手无策，只得将十指嵌入木门看着最后走出的顾长安问，为什么？

为什么？顾长安回过头，丽妃诬陷我生母通敌卖国的时候可曾容我问她一句为什么？颜儿，不，念殇，你知道这些年我怎么活下来的吗？背负着这个罪名幸存下来的我，只能苟延残喘，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就是找到她的破绽将她击垮，而你，就是她的死穴。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在你的计划里是吗？我闭上眼，不让眼泪汹涌而出。

我以为只有我一人费尽心机执意下山，利用长安入宫只为寻找母亲为何如此厌恶我的真相，却不知，自己却早已入了他人所设的局。

七日后，我被无罪释放。而母亲却自缢在殿前，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母亲死后，皇上念其侍奉多年，准其遗愿将她尸骨火化，化作一缕尘埃，随风而逝。

我走出宫门，玄凤鸟盘旋在我周围。

不久后，圣上驾崩，听说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新皇登基，从此再也没有人来过无奇山，只道无奇山上住着无颜女，白纱遮面，嗜血成魔，见人便杀。

我站在木屋前的海棠树下听玄凤鸟说起山外种种，总是失笑，顾长安，你这又算什么呢？

圣上为了一己私欲杀了我生父，母亲因为痛失所爱怀恨在心，为了铲除异己，只得对正得宠的贵妃下手，而你又因痛失至亲以我相要挟逼死我母亲，如今，皇帝因中了母亲下得慢性毒药而驾崩，你顺利登上帝位，可这当真都是你我想要的结果吗？终究从一开始就错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要背负着失去的痛苦度过余生。

听说母亲被带到殿前时，陛下已了然于心，只道，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可即便没有爱，有恨也是好的。你放心，欠你的，我会还给你。

皇上没有以朕自称，是将自己放在与母亲平等的位置与她对话。母亲只是笑，即便拿着匕首抵在自己颈前也依旧笑魇如花，这对于母亲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终究存活了下来，因陛下的一句承诺，只是今生今世再也不得踏出无奇山半步。

我可以做到将恩怨了结于此，可却做不到与你谈笑自若。

你我从此，也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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