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西原

    那一天看起来与平日里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阳光照在草原上，天高，云淡，风清，青草肆意地生长。她风华正好，明眸皓齿，衣袂飘飘。从未想过，从此以后，便要与这面前的俊秀的军官生死相依。

    彼时他是驻藏的一名管带，营官加瓜彭错邀他喝酒。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少女们为客人表演马上拔杆。细草绵延宛如毡布，天真烂漫的少女们一个个飞驰而过，丝带飘扬，她轻巧敏捷，将身边的同伴遥遥甩在身后，连拔五杆。众人都称赞着，他看着那位巧笑嫣然的女子，盛赞不已。

    那少女是彭错的侄女。众人见他如此地欣赏，席间戏言，叫他不如迎娶她。

    他本以为是酒时戏言，觥筹交错间便也笑应着。

    谁知过了数日，那女子的父母竟将她盛装打扮送来，询问喇嘛，竟也抚掌大笑：“这是件好事，那是聪慧敏捷的女子，随你出征，是一个贤内助啊，我来为你们做证婚人吧。”

    他知道这事已经不可以推迟，笑着答应了下来。他唤她：西原。

    嫁给他西原是欢喜的，来的那一天，靓衣明眸，别饶风致。那时他并不明白藏族女子的坚韧与忠贞，恐怕也没有料到前路艰险。

    他率兵去进攻波密，西原随他出征，出生入死，救得他的性命，没有半分怨言。谁知又逢兵变，无奈之下，他决定率同乡士兵和亲信经拉萨而重返汉地。西原毅然同行，其母送来一座珊瑚山，玲珑可爱。对西原说：“你随着官人出征，天涯海角，恐怕我们再难相见，你想念我的时候，看着这珊瑚，就宛如亲眼见到我一般”母女泪别。

    谁知世事艰难，天寒地冻，向导又带错了路，茫茫的大草原里，生死只在须臾之间。冰雪也是会吃人的，走着走着，雪水打湿布衫，沾到皮肉，雪肿开始扎根，初时只是一点疼痛，后来竟不能行走，血肉溃烂，绝望地死在草原里，随行的士兵有三四十人因此倒下，永远留在了那儿。

    他也得了雪肿，过雪沟时，一时不慎，竟陷入那雪中。本以为回天乏术，西原每日用热牛油为他敷腿，几天后，他竟然完好如初。

    令人绝望地不止是寒冷，连日的奔走，他们的食物殆尽，风雪飘扬，难以视物，也捕捉不到什么猎物。饥饿让士兵发了疯，士兵杨某，冻死在路旁，而他们已经断粮许久了

    食物，食物，只要有可以吃的东西，剩下的士兵都发了疯，他们折回，想要吃了昨天死在路旁的同伴的尸体，谁知道尸体已经被狼吃完殆尽，只剩下两只手与一只脚，士兵们叫骂着，烘烤着，争抢着。宛如一只只野兽，人性，早就已经消失殆尽。

  他和西原只剩下最后一一小块干肉，他要分一半给西原，西原不要，再给，西原推辞着，眼泪掉了下来她说：“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跟着你走这么远的路，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他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深情至此，生死相依。西原却始终觉得，她只是在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七个月后，他们到达了丹噶尔厅，出行百余人，最后剩下的只有七人，其中辛苦，何须多言。

    1912年的初夏，他们二人来到西安，身无分文，西原将珊瑚取出，换取盘缠，旅途艰难，珊瑚已经被压碎，辗转之下，换来十二两银子，勉强度日。他出门，西原一定相送到门口，他走了以后，坐在房中守着他回家。

  一天他稍稍晚回了些，见到西原开门时面色赤红，惊吓不已，这一天的晚上，西原卧病不起，不吃东西，第二天问她，却说要喝鲜牛奶，他急忙将鲜牛奶取回，她又之啜了两口便不喝了。他卖掉随身的望远镜请来医生为她看病，谁知道庸医误诊病情，将天花当做普通的风寒。西原日益病重。

  清晨，西原梦见母亲喂她糖水。西藏风俗，梦见被喂糖水的人命不久矣。西原痛哭不已，临走之前却还是挂念着他：“倘若你能平安地回到故乡，我也就安心了。”

    西原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生命里，那个巧笑嫣然的藏族少女，那个英勇无畏的守护丈夫的妻子，他们相依为命，度过了生死难关，而她，却留在了这里。

  他穷困潦倒，甚至为她办丧事的钱都没有，看见她泯然长眠在此，痛彻肺腑，肝肠寸断。他得里同乡的救济，将西原安葬。回到陋室里发觉她不在身旁，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

    后来的后来，他回到了家乡，一步步当了军长，治理湘西，混乱的年代里割据一方，号为“湘西王。”他将自己的经历记在纸上，写成一部《艽野尘梦》，从入藏写起，写到西原离去。

  他写道：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书就此而终。

  他是陈渠珍。

    后来的很多年他不近女色好读书，将湘西治理的井井有条，不肯卑躬屈膝，低声下气。1952年，陈渠珍在长沙去世，那时，西原已在西安城外的雁塔寺长眠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