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瓦屋院也有雨声
十二
黄昏时分,雷爷骑自行车返回了崞南镇,街上人流渐渐稀疏起来,一些商铺已经开始上门板打烊了呢,此时正值夕阳晚照,空中柔柔的光漫射着 ,仿佛云端高处有一个慈祥的大圆脸庞儿,正深情地与大地上的一切进行着对望,即使是那些尖利的,寒冷的,或者是那些干枯的,甚至是腐朽发霉的,都是人们记忆中最温馨的色彩。
雷爷此时心情已非常平静,虽然他早看出来根儿爹娘 并不是如蛮爷蛮奶奶般重情义的人,或许还对自己抱有一些成见,觉得自己就是要蓄谋在李家村再找补点儿好处的投机分子,甚至都已经隐约表现了对自己的不恭,就连桃儿、杏儿也是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十分地不愿意接纳那个可怜的哥哥根儿呢,也就是蛮爷的威压之下,或者是冠冕堂皇的传统道义面前,才勉强接受了呢,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性 本来就是多种多样,有的酸来有的咸, 或浓或淡啊,或许是她们久不出门 眼界难开,看不清诺大一个人世间 最珍贵的是与生俱来的亲情呢? 或许是在有关柴米油盐的生活困顿中,暴露出生物界动物护食的初始本能? 或许是被周围世俗的极端环境浸润太久了,连思维模式都发生了本质的逆转? 或许自己本身就存在对她们的误解? 或许自己也在无意中真的伤害到她们了呢?
也许是雷爷可以找一千个理由来包容自己的亲人,也许是雷爷做人处事从来都是出于公心,不图回报,只求问心无愧的缘故吧,总而言之,雷爷一点儿都不存在对她们的恨意。雷爷胸间常常怀着一颗宽恕之心,宽恕别人的现在,也宽恕自己的过往,只是一阵儿小风吹过,一丝内心的不悦就渐渐烟消云散了。
其实,瓦屋院里所有的人,或喜,或怒,或哀,或乐,都无一例外地牵挂着雷爷的心啊;雷爷奋力地踩着自行车,又回了瓦屋院,瓦屋院上上下下平安吉祥,雷爷不由地高兴起来。
“三柱考上大学啦,三柱要上大学了。”,这是雷爷和瓦屋院所有人进入八十年代以来的最大喜讯,雷爷盘腿坐在炕上,一次又一次戴上那一付腿腿间拴了细绳 框子上绑了胶布的老花镜,颤抖的手拿起了三柱的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还不时地用平日里擦拭眼镜片的布子擦拭着,仿佛不仔细地擦 就会有哪个关键的字儿 悄悄漏过了他的眼睛似的,那久经风雨 干涩如结板土地一样的脸颊,也像微风拂过来的湖面 荡漾起欢畅的波纹了呢。
“你瞧瞧咱雷爷,别擦了,再擦都快把字擦没了呢,呵呵,你也不能让三柱拿个没字的纸片片儿去学校吧? ”,雷奶奶虽说大字不识,却一边挥动闪亮的大针纳着千层鞋底,一边扬起头对着来贺喜的三虎爷等一干人笑着 打趣起雷爷来,“这也不能怪雷爷,本来就是天大的喜事嘛,今年是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三年,多少莘莘学子翘首盼望啊,雷爷有福气!培养的三柱是个好娃哩,我本来要找雷爷讨杯喜酒的,不过三柱娃儿没几天就要出远门了,需要安顿的事情肯定不少,就不再打扰啦,但是需要我时,可要吱声啊。”,三虎爷说完就要走了,雷爷 雷奶奶和三柱赶忙起身相送,“实在对不起,改天我一定亲自动手炒几个好菜,再打上几壶最好的高粱白酒答谢大家。”,雷奶奶手里抱着做好一半的千层鞋底,快步紧追着大伙儿 喊道。
说起安顿三柱上大学的事情来,还真是忙碌的很哩,最重要的事当然是迁户口了,这件事自然是由草儿爹来做,他本来就是公家人,办事自然顺当一些,雷爷望着草儿爹远去的背影,想着三柱从今以后上了大学,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鲤鱼跳龙门了呢,再往后成了堂堂的公家人,吃公家饭,穿公家衣,每天给公家办大事 给老百姓办好事,该有多硬气啊。雷爷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屑,挺了挺腰杆,感觉瓦屋院的天空都特别明亮起来了,自己的土院子也豁亮了好多呢。
大柱是个木匠,为三柱打制放衣物的木箱,自然是大柱的事情了(多年前不要说拉杆箱了,就是商店里普通的樟木箱子,对于农村人 甚至对于城里人也都是十分奢侈的想法呢),但是,木料匮乏啊,大柱满院子翻找也没几根儿像样点儿的木头,勉强凑够了木箱子的框架,然后去土产公司买了一块便宜的纤维板裁开,钉在了木框架的外面,最后用调和油漆自己刷过,一个漂亮的木箱子就大功告成了,虽说它非常的廉价,但是由于木箱框架都是大柱精心设计的榫卯结构,木材用量又极少,所以,完工后的木箱反而是既结实又轻便呢。
蛮爷和蛮奶奶最近来过一次,蛮奶奶平静地坐在炕头上,面对着雷奶奶,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块蓝迪卡布和一些土布,又解开裤带从裤子里的暗兜拿出自己的积蓄,零零碎碎几十元 并不算太多,可是,雷奶奶知道,这一切,都是蛮奶奶不眠不休,坐在古老的木制手工织布机旁,用沉甸甸的织布梭子,在一根根网线之间,抛來抛去,一毫米一毫米地织出来的呀,“真是过意不去,您老年纪大了,还这么费心费力,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雷奶奶的耳朵里 仿佛回响着蛮奶奶忙碌地操作那古老织布机 发出的‘咔咔,咔,咔咔,咔…’的声音,眼眶发热一时哽咽了,“你看看你,太多愁善感了吧,不就是姐弟之间一点儿小事吗?也只不过费了点儿辛苦,对于咱庄户人来说算个啥!? ”,在一旁刚点燃一支小兰花烟的蛮爷,倒是不误笑呵呵地对话雷奶奶呢。
瞎眼的太姥姥 在炕上靠窗坐着,说来也怪,她什么都看不见了,走路都要靠拐杖的探测或者两只手去摸索,却可以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捻毛线呢,一双手摸索着从竹篮子里捏出来一小撮羊毛,闭着眼睛整理成一缕,再用一只手按在先前的线头上,她抿了抿没牙的嘴巴 微睁一下眼睛的瞬间,另一只手就熟练地搓动了线捻子,那线捻子滴溜溜儿地转动,线捻子上面的毛线马上增加了一截儿,把托着下巴趴在太姥姥脚边的草儿都看呆了呢。
草儿娘也很忙碌,太姥姥捻好了的羊毛线就会交给草儿娘,而草儿娘又总让草儿给她当线架子,然后,她会一绕一绕地把羊毛线绕成了线蛋蛋儿,最后,用毛衣针织成了一件暖和的毛背心呢,草儿扑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望着草儿娘,“这是谁的…这是谁的毛背心呢?”,“当然是三柱的啦,哈哈,看把你眼馋的那样儿!等你考上大学了,娘保证也给你织一件。”,“不许骗人!”,草儿瞧着娘那汗津津的脸儿憨憨地笑了。
雷奶奶恨不能把自己的心 也放进那个薄皮皮的木箱子里,衣服、被褥、鞋子、袜子、洗漱用具、吃饭的家伙什,甚至于梳子、镜子、笤帚都一应俱全了,都是挑家中最好的,家里没有就上街买新的。雷奶奶有时想我娃三柱要上大学了,脸儿就会像盛开了的五月花,美滋滋的;还有时想到的是——我娃从小守在身边,马上就要出门在外了,眼圈儿就会发红,心疼上来就流起泪来了,大柱媳妇带着瓜儿和枝子过来帮忙,看到雷奶奶哭,就用急迫的语气喊,“哭啥!? 三柱兄弟上大学是好事呀,怎么还哭? 哭、哭、哭,把所有人都弄伤心了你才不哭吗?”,枝子和瓜儿‘咯咯’地笑着,“老大人了还哭鼻子呢。”
二柱媳妇却与大柱媳妇大不相同,她也带着蔓儿过来帮忙,通常的情况是雷奶奶哭,二柱媳妇儿也哭,甚至哭的更厉害。
三柱离开的那天,二柱骑自行车驮着薄皮木箱先走一步了,大柱骑自行车等着三柱,马上就要出发赶火车哩,雷奶奶却泪眼婆娑地拉着三柱不松手,众人在雷奶奶周围都没什么办法,大柱媳妇就把雷奶奶的手扯开了,没想到旁边的二柱媳妇儿竟“呜,呜”地哭出声来了,眼泪哗哗地流 ,满脸都是汤汤水水,一边哭,一边用衣襟擦,一边还哭,弄得草儿娘和其他人也眼睛酸溜溜的,又觉得哭出声来好像也不合时宜,只好简单吩咐了大柱几句话,挥挥手就送走三柱了呢。
三柱后来经常回忆起这事,“那场面 哭的真是稀里哗啦,可是我当年上大学的地儿,其实连省都没出呢,哪像现在的孩子们动不动就出国了,也没见多少人哭成那样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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