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柳一鸣微怔,有些哭笑不得,也有些不解;先生既是有如此胸怀,又为何因那宋宝坤之言而不听他好言相劝呢?师徒二人各怀心事,双双在牢里坐下,柳一鸣看着周围,只有一破旧烛台、一草席,再看金圣叹,须发皆乱,衣容狼狈,凹陷眼窝下有丝丝血迹,却仍桀骜不驯,注视着铁窗外露出一截泡桐,笑曰:“那泡桐果应该是甜的,这几天有不少雀儿啄食呢。”
金圣叹回过头来,见柳一鸣紧盯他缄默不语,又是尴尬一笑,确露出几丝愧疚深色来:“我早已知道你无心于哭庙。这才有意冷落你几天,不想仍是连累了你。事到如今,不曾有悔。只是那书集,无法再完成了。”
柳一鸣见先生坦坦荡荡,原本郁结于心的不满之意也退散了些,便曰:“学生倒是觉得这世上师与弟子同居一铁牢是天下趣事,以此看来,我们也算空前。”
金圣叹看着牢外形状如活尸、苟延残喘的囚徒也觉得有趣,忽然少年性起,跳起来拿了门口放置的一碟馊了的下酒花生米和一壶冷水,莞尔道:“不如我们来场滑稽宴如何?就致这炎凉的世道,吃人之人被奉为至尊,医人之人却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我们师徒一场,今天,不妨就以水代烈酒,痛快一场!” 柳一鸣不禁被这诚挚的热烈感染,道:“学生奉陪到底!” 两人以缺角茶碗代杯,各满上一碗冷水,金圣叹忽然阻止了柳一鸣:“且慢,既然是致敬,不如一人说一段致辞罢。若是说的不好,就自罚一杯!” 柳一鸣不假思索道:“那学生就做个《临江仙·馊花生》敬它——外红里白非善类,穷逗囚人煞喜。欲尝眉蹙膻呕鼻,败絮其里,痴笑清风贻。”
师徒二人又大笑,又思及已至穷途末路,一切不过虚妄,又都戛然而止。两人极力掩饰,结果导致之前说好了“一醉方休”却尴尬地安静下来;柳一鸣担心父亲的病,金圣叹则恨自己没能完成书集,也没再见那游僧一面,心中诸多不舍,直到此时,他才方理解太史公所谓忍辱负重又何尝不是幸甚至哉!
是夜,柳一鸣于睡梦中感觉自己腾空而起,如鹰隼展翼,在渺远又奇异的空中,他又看到了熟悉的府邸——永乐府。原来如此,竟是梦里觅得故人。柳一鸣想着,平复自己激动之情,慢慢着了陆,平缓落在小阁上,那乐昌先生还是眉眼如旧,手握折扇,喂着鱼儿,一切仿佛昨日重现。 十多年过去,柳一鸣没想过还能见到先生,心中顿时生出许多感触,想要哽咽出声,却又被永乐府这不属于人间的安谧幽静所包容。
“……果真来了,一鸣。”王乐昌轻声笑道,指着那明显飘摇的小亭,“这永乐幻境是以匠人注入的灵气和一个父亲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切之情相结合而生,如今柳老前辈行将就木,这永乐府便百木凋敝,也快要死去了。乐昌在此,特来说声再见。”
柳一鸣顿时脑袋里“嗡”地一声,失声道:“父亲怎会病到如此程度?”
王乐昌苦笑道:“他本就病入膏肓,只是你每次回来前,都用猛药压制住罢了。”
柳一鸣强忍住悲恸,只是摇头。 王乐昌安抚似的缓缓拍着他的背,一鸣已热泪盈眶,只是死死看着那刻在梁上褪色经文“能渡一切苦厄”,心中激起千万层涟漪。
这边柳一鸣在幻境中沉沦,那边金圣叹却无法入眠,他道一声“痛快痛快”,把唯一一张草席盖在学生身上,坐在那里打坐冥想。 这万籁俱寂的大牢一般不会有人,这天却忽然响起了两声狱卒蓦然倒地的声音,金圣叹入狱好久,听力已极为灵敏,心说这人好武功,暗自戒备。
就在金圣叹睁眼之时,一个无声无息的身影宛如瞬间移动,双手合十,道了声:“罪过罪过!”
金圣叹一闻此声,眼前一亮:“弥茂!” 此人便是金圣叹遗憾未见之人,法号弥茂,原姓李,名茂途,以前是明朝发配西北重犯,他自己说是被奸人所害,发配途中他便打昏了看护的官差,逃出后皈依了佛祖,过起隐居讨饭日子,几年前在路边和金圣叹起了口角,两人却因此热络起来。这李茂途武艺出神入化,脚步无声无息,出入王宫贵府如入无人之境,金圣叹常与这和尚讨论些佛理,这酒肉皆食的和尚道也说的标新立异,令金圣叹耳目一新。
“老友,贫僧听闻你犯了重罪,急急前来,快随我走罢!”李茂途说罢,就要毁了那锁,金圣叹连忙阻止,瞄了一眼熟睡的柳一鸣,道:“慢,朝廷现在就是要我死来示威,能逃到哪里去?况且你能带走我,又如何带的走我那三百学生?”
李茂途急道:“管他们做甚么!快走罢!” 金圣叹无声而笑,喝了口茶杯里的水,曰:“你我都是心中有佛之人,轮回转生必有定数,为何又执意于此生呢?我虽是狂傲之人,却也有情有义,弥茂大师,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兄弟,就敬了这一杯水,带着我这个学生走罢。他本就是被我所连累,定不会被多加追捕,出去后让他隐姓埋名,到天尽头,水穷处,什么神龙呀凤凰呀一入必死的缥缈九州,寻找真我去罢。”
李茂途见金圣叹心意已决,又怕惊醒其他人,之得照做,偷偷扛了柳一鸣出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顺治十八年二月初二,金圣叹、丁子伟门生被一网打尽,朱治国奉朝廷之命,将其全部斩首。一刽子手斩下金圣叹头颅后,见从其两耳内分别掉出两个纸团,以为是遗书,谁知打开一看,一纸上为“好”字,令一纸上为一“疼”字——竟是“好疼”之意。刽子手啼笑皆非,顺手扔了了事。后多数家属出拿买走头颅,请人缝于尸身上葬下,金圣叹头颅也被李茂途带走,只有若干不知名学生的头颅被肆意丢弃,直到一黄毛恶犬叼走,半途又掉下河里烂掉、生蛆。
直到某年某月,一群纨绔辫子兵在河边玩蛐蛐儿时,听老人讲起杨柳青名医柳一鸣命丧于此,顿时面面相觑,缄口无声。这些曾经扬言要“再次见面必教训一顿”的人,各凑了些铜子儿好歹给立了个衣冠冢,摆上些鸡鸭果品才走。 柳父闻儿殁,不久亦死于肺病。柳父刚咽气时,邻居亲眼所见一青烟从案头屏风小件里飘出,然后就见那完好的屏风中间并处一道裂纹,真乃怪哉,此为一鸣最后一事。
【柳生个人前传之《一鸣三事》完,后续冒险故事请关注“原创志怪”字样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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