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下絮
本故事纯属虚构。
志怪事情的起因、经过与结果是在我十五岁那年。对我来说,他们并无什么区别。那时我爹爹左迁崇元郡,于是我们举家从望京迁出。一路未出差错也无甚耽搁,三个月后,我一家已在崇元住定。
崇元位于群山之中,与外界甚少交通,民风淳朴。三月后,我与当地先生之女慎吾结为好友,她虽同为女子却生性活泼,仅比我大一岁的她,在与我相熟后便拉我在这崇元中四处探走,大娘因此常骂我无官家小姐之行操。虽在家中常常被嫌,但我并未减少与慎吾的往来。及某一日,慎吾邀我至山中古刹探险。
“刹名通灵,相传崇元建郡之前便已存在。然少有人祈福祭拜,乃是因为该刹封印着恶鬼,据说入刹之人常能瞧见可怖的怪像。
“传言那鬼曾是蚩尤手下的胸将,未参与大战便先被黄帝陛下击杀,因而在《山海经》中竟找不见名字。然词鬼煞气太重,至今未散,后人将其封至刹中,却也无法完全消除影响。何如?可敢与我一探?”
“有何不敢?”我应,随即与慎吾约见于次日辰时二刻。
及刹已近巳时,周围古树斑驳,甚无人迹。许是古刹庄严,愈近古刹,树木愈茂,鸟兽愈消。直至天日全被树冠遮住,山门终于现于我与慎吾前方。
“这便是了。”慎吾道。
我与慎吾用过干粮才拾级而上。其间慎吾教导我些规矩注意:不可回头,不可喧哗,不可饮食,不可不信不敬;无非是些老生常谈。
“最要紧的是不可留至日落。酉时之前应从此地返回,戌时之后若仍留于刹,多半性命难留。”
我点头应了,遂与慎吾结伴前行。
从门槛便可看出刹之古旧。我二人跨入,便进了与林间全然不同的天地。恍然树木再无遮蔽,青天白云现于眼上。心中暗叹一声神奇,我又发现这天时似与外界不同,昏黄而不见日光,甚至连日影也变得飘渺模糊,难以估算时刻。
好在慎吾应带了香。
我转头向慎吾,那里却不见了人影。一瞬间惊惧从脚底升起,我不禁大声呼唤起来。
“慎吾!慎吾!你在何处!”
厢房之中探出人影,正是慎吾。她面上有责意:“此处不可喧哗,你莫是忘了我的话?我内急寻地小解,你且在此地呆着,莫再犯禁忌了。”
我讪笑。
知慎吾在不远处,我的心重新安放下来。只是慎吾久未来寻我,无聊之余,我便有些担心。莫非古刹太大,令慎吾迷路了?
不便呼喊,我遂朝慎吾出现的厢房而去。那房中摆着床榻,似有人居,只是除入时之门外便无旁门,我沿石壁敲打一遍,只觉十分奇怪。无法,我原路返回,天色仍是昏黄得不辨时辰,我环视一圈,竟发现南面修着水榭。
那水榭比我家仍在京中之时见过的任何还要精美,枫树、梅树、兰花香草都造型雅致,似有人常照看打理。我缘路而走,四围便陆续出现假山幽居。继续前行,我心中惊叹暂平,不安再次升了起来。此处过于幽静,景物皆似有人居住,却不闻鸟语兽叫,也不闻人语足声。最离奇的是,明明正值夏日,周围却无半声虫鸣,实在诡异!
行至一间水亭,我停步坐下。静心观察,发现已不见来时道路。一阵凉风吹来,更几乎将我钉住:那风带着难以言喻的凉和黏,抚过脸颊如被志怪中记载的八爪怪鱼掠过。
惊恐之后紧随而来的是难以名状的厌恶感。这风明明无色无臭,我却掐着嗓子,快要呕吐出来。我都无法将这呕吐感从心间拔除,终于不胜忍耐,吐了出来。只是呕物之中并无所食之物,只有苦黄的胆汁。
我呕得涕泪皆出。闭眼抹泪的间隙,我似看到呕物滑过透明的某样物事,然后才落至地下。心中一悸,正以为我的眼珠出了差错时,我的耳边也听到某种声响。
那是最邪恶的鬼才能发出的笑声。像从骨髓中挤出,像齿列与舌肉摩擦而出,混着腐肉上爬过蛆虫的声音、不可名状的蜂鸣哮声与喃喃叹声,我无法形容,只觉浑身骨肉紧了又松,只一刹那,我软倒在自己的呕物上哭了起来。
许久,我冷静下来。此时我心中只剩一念,便是逃离此地。我回头朝来时路狂跑,四肢已酸软无力,我却全然未觉。
然越跑,耳中怪声便愈响、愈骇人。甚至我面前也出现重重鬼影,形状扭曲可怖,却又无确切形体,如附骨之蛆,从双眼钻至我心。
我昏了过去。
不知多久,我听见慎吾的呼声。周遭一切已无异常,她的脸唤起我如见到父母一般的痛切来,我放声大哭,她则蹲于我身周,轻拍、安抚起我。
恐惧令人饥饿,尤其是痛哭过后。慎吾不知从何处找到一个又圆又大的馒头,同着茶水一气递给我。那馒头似比世间一切真修还要美味:百花之芬芳蕴含其中,兽肉之肥美蕴含其中,细嚼间似食山珍海味,吞咽时又如食蜜果糕酥。我刚欲赞其味美,又想起不该在这刹内饮食,便住了嘴。
稍有饱意,我便想起了遭遇的诸多恐怖怪异。我已不愿继续探索,缠了慎吾欲要回家。然刚伸手触至慎吾手臂,我的手就飞快缩了回去:那手臂绝非人类所属,带着刺骨的冷和蠕虫一般的触感,直觉告诉我,眼前之人绝非慎吾。我又想起了慎吾那“不可回头,不可饮食,不可喧哗”的警告,口中早已不剩半分甘美滋味,而只余下火辣辣的痛感了。
不时前恐惧让我跌倒昏迷,此时却又让我猛站了起来。我面对着“慎吾”踉跄地向后跌跑,她虫豸或是草木的眼睛里印出五官扭曲的我。
她未追来,我亦不敢反身回头,只动作怪异地向后跑着。跑着我腹中剧痛起来,接着开始打嗝,黑色的烟气强行从我口鼻涌出,汇入空中孵出怪异而可憎的八爪怪手,挥舞后又嘶叫着再次隐于空中。我感受到它们一直环于我身畔,因我脚下渐如踏入越来越深的污泥之中,周身也变得黏腻而沉重。似有冷而暧昧的触手刺破我的皮肉抓挠我的骨血,我大声哭叫、颤抖,却怎样也无法甩去那不净的附身之物。
因未看身后,我后背猛然撞上什么冰冷干燥的事物。
一时间,邪物全数退散,我转头,发现自己是撞上一面镜壁——不,琉璃之墙。
慎吾就在墙对面。她表情痛苦,然我却无法听见她的哪怕一个音节。我从她的口型和动作中推断出她让我跑,可我才站定,慎吾就在我眼前化作腐肉,又退为白骨。
我狂叫,叫到我自己也听不见叫声了,也不论方向,没命跑起来。
昏黄的天空如旧,我后悔自己没带出香火。这刹院像是没有尽头,跑着我竟又跑到琉璃门前——慎吾的骨骸像在怪笑——我从未见过人的骨骸,却偏生觉得那森森白骨在笑。
内心狂乱之中,我认定这也不是慎吾。我一边跑一边呼喊慎吾的名字,再次经过鬼镜之房时,那白骨已只剩下一撮灰抹了。此时此刻,我想到我不应当冒犯神灵,更何况那是存世的最恶鬼神;更不该一而再而三地违犯禁忌。疲劳和绝望把我压在地上,我不再呼喊慎吾,而是跪地伏身,如最虔诚的信徒一般忏悔起来。
恶鬼的声音越发清晰,那无从分辨是来自于凶兽还是恶虫的声音里,隐隐约约原来混了怪异而不熟悉的人声。
“慎……吾……归……”
尽管只听出三个字,我却已推测出了全文。可怜的慎吾!她待我先做了祭品,暂得苟活的我此时却妒忌起她来。我妒她不必再受惊与怕的折磨,率先归了安宁。但这念头又使我感到针刺般的愧疚,因而动惮不得。我好像志怪话本中夹在人界与鬼界间的活死人,无论此界彼界,全都进退无门。
归去!我要归去了!我仰头望向恒古不变的昏黄天空,祈求着禁忌之神的宽恕。霎时间,一些不属于我的事物涌入头脑,那快要压碎头颅的痛让我再次摔倒,天旋地转间,我看见自己滚下山崖,昏黄的天空被遮天蔽日的树荫取代,接着是鸮叫,蝉鸣,夏日的炎热和植物清香……古神原谅了我,我再次回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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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之事全听娘所述。
爹娘与兄长在山腰寻到我,身上沾满土叶,遍身伤痕,口中呓着怪话。治好伤后我一直未醒,家中请了无数降鬼除魔的大仙也无甚效果。最后是一个别处来的怪人听闻我陷入此症,喂了我无数秽物我才醒来。
我问及物秽为何时家人全都闭口不言,脸上是极为厌恶的神色。我于是不再提。
随后我又想起慎吾,便问:“慎吾可有寻得?林先生那边情状何如?”
娘闻言惊讶:“是了,那怪人说你活过来后务要改名慎吾,且不可迁离此处,不可嫁人、学道、礼佛,如此方可真正度过。啊!我可怜的囡儿啊!你到底是遭了些甚末!”
娘沉入悲情,我只觉天旋地转。不久前鬼的笑声、恶臭的烟气和鬼影、慎吾日渐腐烂的尸身……又悉数跌至我的眼前。我不能克制地呕吐出来,看着一半化为脓水的蛙腿、狗眼、昆虫甲壳等污秽,我尖叫一声,再次陷入沉睡。
此后,我高烧。醒来前世皆昏昏暗暗,我只记得自己经历过什么无法为外人道的恐怖,具体却无从想起。每每凝神细思,意识就会沉入虚无,周身只剩下缠满恶意的小鬼窃笑。
我的身体不如从前,娘便叫我常出门走动。这时大娘也不再说我“无小姐样”了。
次年,许因我,爹林志楠辞官,寻地做了私塾先生。不日新官上任,其女与我一拍即合。
见着她,我总觉心间时时萦绕的恐怖皆悉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蠢蠢欲动的亲切感和熟悉感,以及某种对活人血肉生机的痛望。
我要她。
不知是第几万次,我这样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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