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部的故事其实很容易猜到——伯爵利用仇人们各自的性格,过去以及家庭因素,将他们的一切丑恶赤裸裸地暴露在巴黎社交界面前,最终完成了复仇。也许这一点显得有些不合理:如果对方是一个没有空子可钻的人呢?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去理解——
第一,作者这样创作,正是为了表示主角不仅仅是复仇,而是伸张正义,所以他要对付的敌人,必然有着可耻的往事。实际上,能做出陷害主角的事情,本身就决定了这位仇人不是什么好人。
第二,则是作者在向我们表达一个事实:世人皆有罪。伯爵呢?想必也有吧,只不过作者没有让作为主角的他把这一面露出来而已——当然,到了最后,伯爵也的确意识到自己的复仇做过头了。
由于展开剧情的手法大同小异,在这里就不按上半部的顺序来叙述故事发展了。下半部中的核心亮点,我想分为三部分:其一是故事的精巧设计,其二是人物的丰满刻画,其三是伯爵的心态转变与小说的观念升华。
以前半部而言,故事的精巧设计实际上和伯爵的复仇计划几乎是同义词,从伯爵结交阿尔贝正式开始复仇起,他所做的一切,从海黛到贝内代托,从香榭丽舍的住宅到与维尔福夫人的耳语,像是一座结构精密而闪闪发光的玻璃巨塔,将他所有的仇人诱惑来笼罩在其中,而后只要他轻轻一推,锋利的碎片就会割开对方的皮肤,留下永恒的伤口。
这个计划在下半部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唯一超乎了伯爵预料的,可能就是贝内代托算计卡德鲁斯来他家偷钱的事,然而这个预料之外的阴谋不仅让伯爵解决了卡德鲁斯,更令“贝内代托的罪行”这一打击唐格拉尔和维尔福的武器愈加锋利——无怪乎此时的伯爵对自己是天主的使者这一想法深信不疑。
除了复仇计划之外,下半部的另一条线索显然是瓦朗蒂娜和小莫雷尔的爱情:这两位都快成了下半部的真·主角了。从小说刚刚过半作者突然抛出两人的恋情——还是以大段大段法式浪(fei)漫(hua)的对话来呈现的时候,我的反应和伯爵第一次听说这事儿的时候实在是差不了多少。
然而作者显然深谙“好事多磨”之道,他让上半部就开始埋下的种子生根发芽,一株毒之花很快盛开在维尔福的家中。而随着故事的发展,一个通俗的误会套路出现了:瓦朗蒂娜被医生和父亲当做了投毒者——按照更加坑读者的剧情,这个时候应该给瓦朗蒂娜吃点苦头,令大家对其不幸产生更深层的同情,可惜作者似乎并不想多折腾这位真·女主,很快就让她也中了毒(等等,这还不叫折腾吗——相对于被错认为凶手甚至被父亲逼迫去死这种例行误会展开来说,真的不算了)。
在睿智的爷爷和万能的伯爵(伯爵:罪孽啊!)帮助下,我们的两位真·主角发挥主角光环的功能,愣是在《基督山伯爵》的片场演了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
虽然能够预知到结局,但是看到莫雷尔不顾后果地扑向瓦朗蒂娜,看到他发出了这一连串表白的时候,我的心还是被揪痛了:
“告诉他们。”莫雷尔声音发哽地继续说,“告诉他们我是他的未婚夫!
“告诉他们,她是我高贵的朋友,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爱人!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这个尸体是属于我的!”
所幸,这段百转千回的爱情有了一个好结果——这里我要控诉一下大仲马的标题欺诈:两位真·主角第一次幽会的时候,章节标题是《皮拉姆斯和西斯贝》,这两个人是一首古罗马诗歌里的恋人,他们同样是由于误会导致交错殉情,可以说莎士比亚的创作受到了这部作品的影响……然而两位真·主角的结局是喜剧啊!他们拿主角光环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局给改了啊!
或者咱们转念想想,当初作者取这么一个标题,是不是原准备让这对恋人……
咳咳,细思恐极……
实际上伯爵在本书大部分描绘复仇计划的阶段,所做的准备都是为了扳倒维尔福,而对另外两个仇人,他几乎没做什么“准备”——如果说他买通发报员的章节至少让我们明白他是如何一步步令唐格拉尔破产的,那么只用海黛的一段证词就足以击倒的费尔南相比之下就太过弱小了,而作者又为何让他的儿子阿尔贝,成为了三大仇家家族中第一个接触伯爵的人呢?
显然,作者的目的正是为了深化阿尔贝这个人物。
阿尔贝,是一个在强盗窝里还能安然入眠的家伙,是一个为了报纸上一段影射自己父亲的消息就可以找朋友决斗的家伙,又是一个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可以转而选择耻辱地放弃决斗的家伙。因之前所刻画的胆大包天,血气方刚,而更加凸显出他最后做出这个决定的可贵。
比起从伯爵出山开始就在我们眼前刷存在感的阿尔贝,有一个人的表现机会只有短短两章,但却同样为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就是唐格拉尔的女儿欧仁妮。
欧仁妮在前面所有提到她的章节只有一个简单的形象:热爱音乐的高冷妹子。虽然看起来不像坏人,但也没有什么鲜明的性格,一度让人怀疑她只是个被设计出来让贝内代托有理由搭上唐格拉尔的“剧情推进器”——然而读者的印象在她与父亲的一次对话后大大改观:少女不卑不亢,冷静锐利,不为世俗所拘,对她来说结婚也只不过是个幌子,充分显示了一个在那个时代难能可贵的,独立自主的人格。
从家里逃出去的那段更加重了读者的好感,这位姑娘的果断刚强,深谋远虑,精明干练,说是巾帼不让须眉都委屈了她——大多数男人根本就没有她这样的魄力。
当然,我们仍然不可否认这位姑娘的主要作用还是“剧情推进器”,但作者能够将这么一个人物塑造得如此出彩,本就说明了他的功力。
接下来,在维尔福的家里,也有一个不得不提的人,如果说他在上半部毫无疑问是个剧情推进器的话,那么在下半部,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核心角色,这个人就是老年低配版伯爵:诺瓦蒂埃老爷爷。
诺瓦蒂埃在上半部中出场过仅仅一次,但这一次中,他就已经表现出了一个优秀的政客和冒险者所具有的一切素质,果断却又从容,思虑深远却又张扬肆意,同时具有着狂热的意志与坚定的信念。在这样的情况下,下半部里,大仲马要么直接把他弄死,要么就必须用足够精彩的笔法刻画他,以令读者感受到至少和上半部的惊鸿一瞥同样吸引人的这个人物。
我们的作者选择了第二种办法,看起来他对直接弄死这么一个个性丰满的人物还是心有不忍的,而他使用的手法则可谓一绝:他让诺瓦蒂埃中风躺在床上,只能用眼睛来表达自己的一切——说实话,如果不是确定大仲马生在我们的时代两百年前,我甚至会怀疑这个人物是从霍金身上得到的灵感!
和霍金一样,身体上的残疾并未削弱诺瓦蒂埃的智慧。由于他的残疾,他在下半部中做的每一个承诺,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要帮助的人——瓦朗蒂娜和马克西米利安(我在想这个年轻人的名字或许也是诺瓦蒂埃对他有好感的原因之一吧,哈哈)——都感到不可置信,但他却每一次都利用智慧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诺瓦蒂埃这个人物的魅力不仅仅在于他鲜明反差的身体与智慧,还在于他僵硬的躯壳都无法包裹住的,骄傲的灵魂:他完全相信自己的儿子维尔福做出的承诺,这并不是无条件的信任,恰恰相反,这是老人对自己强大影响力与判断力的自信;而当他指挥弗朗兹在字典里找到“MOI”这个词时,朝对方投去了一道凛然的目光——面对自己亲手杀死的一位政敌的孩子,他的表现以现代眼光看来固然有些残忍,但在那个人们对决斗习以为常的时代,却是毫无疑问的豪壮之举。
这样一个强大的老人仍然有着自己的软肋,那就是他的孙女瓦朗蒂娜,当瓦朗蒂娜假死时,我甚至担心这位强大的老人一个没扛住咽过气去——所幸,不知是为了向我们再次凸显他的强大,还是作者也对这样一个人物投以了偏爱,他活了下来,甚至活到了美满的结局。
在复仇的过程中,伯爵本身的心态也在转变:前文已述,在卡德鲁斯死前,伯爵是以天主的使者自居的,然而梅尔塞苔丝恳求伯爵放弃了祸及子孙的复仇方案,也令那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复仇之神,重新变回了一个胸膛里依然跳动着凡人心脏的人类,这是“基督山伯爵”的第一次转变。
其后,伯爵对维尔福一家的复仇波及了熊孩子爱德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连“天主是站在我一边的”这句话都没办法说了,在“爬上复仇的顶峰之后,他在山坡的另一侧看到了疑虑的深谷”,从一个复仇者,变成了一个怀疑者。(其实读者大概不会真切地感受到伯爵对自己的怀疑,因为在前文的塑造中,爱德华真的是一个非常不讨人喜欢的,教科书般的熊孩子……)
接下来,伯爵回到了伊夫堡,十年之后的这个地方居然变成了旅游景点,而伯爵也就有了机会重游故地,重拾起他在这座人间地狱里的噩梦,并战胜自己的疑虑,坚定自己复仇的决心——要不是这句话,我差点忘了伯爵还有个仇人逍遥法外哩。
然而唐格拉尔并没有如我所预想的那样成为伯爵新的复仇计划的牺牲品,他在一连串可以说得上滑稽的戏弄之后,得到了伯爵的宽恕——当然,作为银行家的他是不复存在的了。这是伯爵对仇人的宽恕,而他为此想要得到的,则是一直在帮助自己的,天主的宽恕。最后的他,是一个获得了救赎,重新开始新生的人,他不再是基督山伯爵,不再是水手辛巴德,不再是布索尼神父,不再是威尔莫勋爵……
他是爱德蒙·唐泰斯。
这个转变,意味着整部小说的观念得到了升华。作为一本“爽文”,这其实是不太重要的一点,但作为一部流传至今的文学巨著,我们有理由从中得到些什么。
当然,论思想深度,大仲马的小说不能与现实主义作品匹敌,伴随故事进行而在结尾完成的这段观念升华,与其说是作者在表现自己的思想,倒不如说是他在穷极了通俗小说“好看”这一境界之后的附赠品——是的,个人认为,作为一本通俗小说,大仲马已经做到了极致,《基督山伯爵》给读者带来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是一场令人难忘的幻想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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