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小学,恩淼变得更加沉默,在恩淼的沉默里,我也变成了大家眼里内向的孩子。只是我的乖巧,在恩淼叛逆性格的对比之下,仍旧能赢得长辈们的欢心。
妈妈很早便看透恩淼的性格——叛逆里,掺着与整体相违和的软弱。如果只有这样一个女儿,作为母亲,定是有足够的耐心去纠正,可是,妈妈有的,却不止一个程恩淼。一家人的关系,在妈妈与恩淼怪异的相处模式里,涌动着不和谐的暗流。两个人在剑拔弩张的表象之下相爱相杀,似乎非要在性格的缺陷上争出个高低。
恩淼彷佛习惯了只跟妈妈作对,在我这里,她从不争抢:爸爸偶尔带回的肯德基或麦当劳,她一直都说不喜欢;妈妈买给我们的新衣服,她也只挑看起来廉价的那套;甚至兴趣班里节拍打得最准的她,也在老师的惋惜里说“姐姐弹得更好”。
恩淼的不争给了幼时的我极大的占有欲,看她一再退让似乎成了我不愿为外人道的瘾癖。可在恩淼每一次退让后的难过与不解里,那个在地面缩作一团的小小身躯警钟一样敲打着我,让我想起六岁之前的我们两个。而欲望有着大过情分的力量,它让我一点点蚕食着恩淼对我所剩无几的念想。
小学时,恩淼做功课的速度已比我快出许多,每次她合上本子盯着我发愣,我都从她的目光里读出若有似无的嘲笑。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我便觉察自己日甚一日的愤怒。终于,某个夏日傍晚,在恩淼又一次合上作业本的“啪”音里,我像发了疯一样冲到妈妈面前,要求不再与恩淼共用卧室。
“她太吵了,我没有办法学习。”我浑身哆嗦着说出这句话,愤怒和说谎让血液上涌,带给我一阵阵眩晕。
妈妈有些诧异,她从未见我如此激动,而冲出来的恩淼,从表情到身体,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都垮了下去。
“恩淼,你先到我跟你爸的卧室去。”妈妈的声音是不容拒绝的命令,恩淼表情复杂地望着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恩淼没有回我们的房间,爸妈屋里的灯亮到了很晚。第二天早上,恩淼的作业本不见了,放学回家,恩淼的小枕头和小被子不见了,床上是孤零零的一半爱心,消失的小枕头带走了另一半。床突然宽了很多,宽到我可以摆成一个“大”字,宽到我够不到的地方,似乎会突然探出一个小脑袋,带着困音说“姐,睡觉了”。
从那天起,恩淼住到了爸妈卧室。我关紧自己房间的门窗,电视机里的吵闹仍然隐隐地传了进来,我不知道恩淼是如何屏蔽掉这些声音,在作业本上写下一笔一画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滑出眼眶,一滴,两滴……我转身扑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哭得小心翼翼。
日子车轮般向前,把旧时光埋藏进再也不会穿的碎花夹袄里,埋藏进小学的浅蓝校服里,埋藏进变短的牛仔裤里,也埋藏进爸妈的皱纹和我们的成长里。恩淼跟爸妈同住的几年,学会了用听话换取更少的唠叨和更多的独处时光,偶尔听到她跟妈妈拌嘴,也没了从前的火药味。
我的悔恨也在日复一日里趋向麻木,然后逐渐遗忘,心里烧过的地方萌出新芽,又有了点点滴滴的快乐,这快乐,跟恩淼有关,或者无关。我感受着恩淼刻意的生疏或者熟络,但因为习惯,便没了什么有所谓和无所谓。我甚至觉得那些错误也是成长的必然,一帆风顺,才不完美。
可蛰伏了数年的报应,还是在我自觉安稳太平的时候赤裸裸地来了。
关于那场事故,我不记得火,也不记得热,只记得恩淼熏黑了的脸,在我涣散的瞳仁里,虚成了我们两个,我想笑,但门关上了,门里没有我们,只有我。
无所谓。
有所谓。
“恩淼。”
之后的日子,是医院里的白,不是雪白,是透着黄的白,是病恹恹的白,是没有希望的白。妈妈一日三餐,一天不落。变着花样的饭菜,让我时常想起吃着同样饭菜的恩淼。
“妈,你别跑了,周末让恩淼来送饭吧。”
“没事,恩淼懒得很。”
“恩淼哪里懒,我还想恩淼帮我补习落下的功课呢。”
“行,行,我让恩淼来,不过现在也不必太拼命,好了再学也跟得上。”
我点点头,目光转向别处,疯狂地想念恩淼。
恩淼是第二天一早来的,坐在靠门的暗影里,看不到表情。见到我醒,晃了晃饭盒,示意我洗漱吃饭。等我洗完脸回来,把饭菜摆上小桌的恩淼盯着眼前的海参汤发愣。
“恩淼,一起吃吧。”我突然明白,这样丰盛的饭菜,只是我的专属。
“我吃过了。”恩淼说着,拿起暖水瓶朝门口走去。
“恩淼,程恩淼,你给我站住!”
恩淼的身子晃了晃,愣在了门口。
“你为什么总要让我觉得有所亏欠。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做为你遮风挡雨的姐姐。对,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把你推到了雨里,可是你不哭不闹不抱怨不躲避,你就站在那淋雨,就站在那远远地看雨外的我。你的痛苦和快乐都不想我参与,你排斥我。每一次夺走你的东西我都希望你跟我吵一架,那样我的亏欠就会在愤怒里泄掉。可是你在我这里,永远都那么甘心。”
恩淼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她站在那里,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也读不出她的想法。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发觉她拖着步子走远了。她停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但仔细看又是一片空虚,我妄图在空虚中盯出个程恩淼,然后告诉她我没说完的话。
“我不想你这么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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