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按照家里的惯例给这位母亲大人请过安之后，富青就跑了出去，他不想等父亲拎着豆汁儿和马蹄烧饼回来，那都快晌午了，主要是他不想和徐氏在一块儿吃饭，规矩大还得听着她不停地教训，老祖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徐氏只对富青严格实行，自己反倒无所谓。
经过一早上请安这样累人的体力活后，富青一般都跑出去穿两条胡同吃早点。富隆和时不时高兴了就扔给富青几个子儿，富青便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了，白天贴身带着，晚上压到枕头底下，倘若早起这位主母大人心情不畅、精神欠佳，他就跑出去自己吃早点。家门口的早点摊儿是不成的，被徐氏瞧见非得把家里闹翻天不可。
“老板，炒肝儿、麻酱火烧，多搁香菜。”
富青坐下来长出了一口气，终于从这个半路出家的“贵太太”眼皮子底下逃出来了。这些年来徐氏翻来覆去就那几套词儿，富青耳朵都磨出茧子了，甚是无趣，还是这热热闹闹的街上更让人舒坦，路边铁锅上冒出的热气和人们嘴里呼出来的哈气，让富青觉得这是个有血有肉有热乎劲儿的世界。
这个早点摊儿离家隔了两条胡同，也还是在九城这个圈里，九城里东贵西富南穷北杂，眼前这些走来过去的人大多都是宅门里的。宅门里自然缺不了烧火做饭的把式，但越是富家子弟越不在意在街边儿跟拉洋车的一块儿蹲着喝豆汁儿这种事，在他们眼里这叫享受，不像那些一下子称钱的主儿，走到哪儿架子摆到哪，生怕丢了富贵人家的气度排场，拿捏做作，见过世面的人自然也能在不好之处寻出好儿来，这是大家子里的涵养。
看着这些人富青心里就想，他们早上是不是也要像自己一样花好一阵功夫请安，他们都是大门大户，肯定家里规矩比自己更多。
富青一会儿抬头看看街上走来走去提笼架鸟的少爷秧子、或走道儿咣里咣当的公子哥儿、或油头粉面的清俊小生，一会儿又抬头看看从自己家过来的路口，霹雳噗噜地就吃完了满满一碗杠尖儿的炒肝儿，从怀里掏出一块儿棉布手绢儿擦了擦嘴，觉着肚子里有了热乎气儿，满足地拍拍肚子伸了个懒腰儿，往身上抹钱，这一抹才发现糟糕，钱没带在身上。
钱以往都是昼夜不离身的，偏赶上今儿早贪睡了一会儿，急着给徐氏请安，忘了把钱放到身上，刚吃完热乎炒肝儿，再一着急，富青头上就见了汗，一边摸着身上，一边看着桌子上的空碗，又一边拿眼寻摩着卖炒肝儿的掌柜，掌柜的也瞧见了他，不过占着手没空过来找他，富青知道就算自己一五一十跟掌柜的交代自己是忘了带钱，也免不了一场交涉，这来往过去的人都得停下脚来看看热闹。
像这种早点，没有吃完了坐着消食歇缓儿的道理，这不是茶馆儿不供闲坐，一般还没等饱嗝冒出来，掌柜的就把空碗端走了，意思是告诉你该走了，别挡人家财路。卖炒肝儿掌柜的膀子上搭着白手巾就要往富青这来，富青也一咬牙，就要跟掌柜的去解释。就在这个当口儿，眼看要起一场热闹，富青的手被人拉到了桌子底下，是一双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手，不过明显感觉嫩了许多，有些柔若无骨的意思，就像戏台上青衣那双优美灵动的手一样。
“先应急，过后儿再还。”
富青的手里多了点东西，摸着是一个大元。富青没吱声儿，拿着钱跟掌柜的结了帐才回身仔细打量刚才替他解围的这个义士，和自己年纪应该差不多大小，看穿装打扮应该是哪个大宅门的阔少爷，一袭淡蓝长袍，看布料经纬浑然一体，毫无杂质，暗蕴流光，这一定是瑞蚨祥才有的布料，袖口和左胸还有掺银线绣的青竹花样，前些日子在胡同口碰见叶家奶奶出门儿恰巧被刘婆子拦住说话儿，他们奉承叶家奶奶身上穿的旗袍底料就是瑞蚨祥当季最新款的料子青云锦，说是用西洋机器织出来的高级货，可不便宜。叶家奶奶虽穿得体面，走起路来断不敢过分弯腰抬手，生怕弄褶了宝贝旗袍，这小公子却穿着它来吃炒肝儿，足见跟叶家比是要高几头的。
两个孩子三句两句就熟络了起来，对方是鸡罩胡同的薛家的小少爷，早起非得要吃炒肝儿，突如其来的想法才有了这江湖救急的一场缘分。鸡罩胡同里住的都是权贵宦商，民国总理段祺瑞就在那住过，鸡罩胡同本名叫鸡爪胡同，因其形似而得名，北京人给鸡爪叫鸡罩（三声）就传成了鸡罩胡同，又因为段祺瑞觉得自己住在鸡罩下边不吉利，就给改成了吉兆胡同，不过吉兆胡同最终也没能给他带来什么吉兆，这都是题外话。
一连几天，富青都想着把钱去还给薛平，他知道薛家这样的门户不是他一个小孩子想进就进的，那些看门儿的递话的都是“爷”，打老远瞧见一个人就能知道这个人是来做客的还是求人的还是送菜的，身份地位、家室贫富一眼就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既进不去薛家，富青去早点摊儿便勤了些，盼着赶紧把这钱还给人家，也算报了这场恩情。秋天的九城，经常微雨纷纷，早点摊儿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出，让富青生出许多失望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君子受人滴水，当思涌泉。要是平时天天出门就能看到的人，也倒不觉得挂心，一来二去富青思却不见，倒把这位薛少爷往心里多念了几遍。
连载于公号：山村野夫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