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凡是研读唐诗者,多喜欢比较,喜欢人与人的比较,亦喜欢诗与诗的比较,而这其中,最喜欢比较的两个诗人就是李白与杜甫,从某种意义上讲,李白与杜甫的比较几乎占了整个中唐以后的中国古典诗学史的半壁江山,但其中多数比较的价值并不大,反而是那些一直被人忽视的地方的比较更能见出真章,突显比较之意义之所在。
昨晚翻阅安旗先生主编的《李白全集编年笺注》,随手翻到了《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全诗总共四句却连续用了五个地名: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这属于重犯现象,是古典诗歌的一大禁忌,但在李白这里却不但没有因为“重犯”而降低其知名度和艺术水平,反而恰恰是因此而使此诗成为名作,成为诗歌史上同类型诗歌的楷模。
宋严沧浪《沧浪诗话》谓:
色与月俱清,音与江俱长。不独无一点俗气,并无一点仙气。“秋”字作韵妙。“影”字安在上,妙。试一变动,便识妍媸。
刘辰翁谓:
含情凄惋,有《竹枝》缥缈之音。
明代著名学者王世贞在《艺苑巵言》中说:
此是太白佳境,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使后人为之,不胜痕迹。益见此老炉锤之妙。
王世懋《艺圃撷余》中谓:
谈艺者有谓七言律一句中不可入两故事,一篇中不可重犯故事,此病犯者固多,拈出亦见精严,吾以为皆非妙悟也。作诗到精神传处,随分自佳,下得不觉痕迹,使一句两入,两句重犯,亦自无伤。如太白《峨眉山月歌》,四句入地名者五,古今目为绝唱,殊不厌重,蜂腰鹤膝,双生迭韵,沈休文三尺法也,。古今犯者不少,宁尽汰之耶?
唐汝询《唐诗解》谓:
清溪、三峡之间,天狭如线,即半轮亦不复可覩矣。
陆时雍《唐诗镜》曰:
浑然之妙。
应时《李诗纬》曰:
重入地名,镕化入神,非太白不能有此。
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金献之云:
王右丞《早朝》诗五用衣服字,李供奉《峨眉山月歌》五用地名字,古今脍炙。然右丞用之八句中,终觉重复!供奉只用四句,而天巧浑成,毫无痕迹,故是千秋绝调。
清赵翼《瓯北诗话》亦云:
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轮秋”云云,四句中用五地名,毫不见堆垛之迹,此则浩气喷薄,如神龙行空,不可捉摸,非后人所能模仿也。
细品此诗,确实如此。但需要注意的是,王世贞谓此诗作者李白为“此老”,而实际上,作此诗时李白还只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安旗《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将此诗定为开元十三年秋李白二十四岁“秋去属途中行至嘉州时作”,詹锳《李白诗文系年》、《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系于开元十二年。但无论是十二年还是十三年,都属于李白的早期,能写出如此绝妙之作,自然非常人所能及者。这首诗的前两句,宋代的苏轼曾直接于诗中引用过,这便是其《送人守嘉州》(一作送张嘉州):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谪仙此诗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
同是历史上地位显赫的蜀中文人,在唐诗世界里,李白并非处于独尊地位,至少在李白的时代还有王昌龄、王维与之争衡。但在宋代,苏轼却处于绝对的独尊地位,然其诗文之实际水平,相较于唐代诸人,则毫无突出之处,其诗歌若拿到唐代,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二流下之品级。李白此诗与独尊有宋一代的大文豪苏轼出属途中的作品实是天壤之别,苏轼出属途中著作显得思想呆滞,毫无文采可言。
如果说苏轼此诗是直接抄袭李诗的话,那么,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恐怕也难逃其嫌: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此诗首句和末二句均连用两个地名,完全袭用李诗之成法。尽管在杜诗学史上曾得到了好评,但这些评论者往往是以漠视李诗为前提的。实际上,两诗艺术水平之高下、艺术创造性之优劣是很容易看得清的。
其实,从李杜诗歌比较的角度看,不仅是这一首诗是如此,又如李诗《登瓦官阁》:
晨登瓦官阁,极眺金陵城。
钟山对北户,淮水入南荣。
漫漫雨花落,嘈嘈天乐鸣。
两廊振法鼓,四角吟风筝。
杳出霄汉上,仰攀日月行。
山空霸气灭,地古寒阴生。
寥廓云海晚,苍茫宫观平。
门余阊阖字,楼识凤凰名。
雷作百山动,神扶万栱倾。
灵光何足贵,长此镇吴京。
杜诗《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杜诗是天宝十一年与高适、储光羲、薛据、岑参四人同登长安慈恩寺塔的唱和之作,五人之作中薛据之诗已佚失,高适的诗为《同诸公登慈恩寺浮图》:
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
登临骇孤高,披拂欣大壮。
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
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
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
秋风昨夜至,秦塞多清旷。
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
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
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
储光羲诗为《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金祠起真宇,直上青云垂。
地静我亦闲,登之秋清时。
苍芜宜春苑,片碧昆明池。
谁道天汉高,逍遥方在兹。
虚形宾太极,携手行翠微。
雷雨傍杳冥,鬼神中躨跜。
灵变在倏忽,莫能穷天涯。
冠上阊阖开,履下鸿雁飞。
宫室低逦迤,群山小参差。
俯仰宇宙空,庶随了义归。
崱屴非大厦,久居亦以危。
岑参诗为《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蹬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连山若波涛,奔凑如朝东。
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尽管后来如仇兆鳌之流的杜诗专家都将杜诗吹得天花乱坠,但实际上,在高、储、薛、岑、五人的唱和中,岑参诗的艺术成就最高。仇兆鳌谓“三家结语,未免拘束,致鲜后劲。杜于末幅,另开眼界,独辟思议,力量百倍于人。”此实太过拔高溢美,就实际情况来看,恰恰是杜诗的结尾使得整首诗身价大减,因为这是一种传统的俗套,就杜甫此诗的整体情况来看,结尾与前面部分气脉断绝,实在是画蛇添足,让人越觉是一种老态龙钟式的无病呻吟。
相对应的,李白《登瓦官阁》全诗气脉一以贯之,其中所寄予的厚重的沧桑感也是一贯的,期间没有丝毫搁置。
安旗将李白此诗定为开元十三年作品,是年李白二十四岁;而杜甫此诗这是天宝十一年之作,是年四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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