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哥吃完早饭,推上院子胡同口的自行车,跟着父亲身后出发了。道哥家是八十年代平原省普通县城里的单位家属院。两间北屋为主房,两个半间的东屋是平房。院子挺方正的,只是在院子西边并排就是另一户的院子。道哥家的院门只能开在西南角,出门前要先沿南边人家的屋后先西拐,走过长长的过道。长长窄窄的过道旁,母亲沿着墙边种了许多的丝瓜。此时此刻,丝瓜的藤蔓已经沿着搭好的绳网爬到了过道上方,宛如在人的头上织出一片绿油油的凉棚。鹅黄的丝瓜花一朵朵尽力展开着,艳黄色的蜜蜂,暗黄色的蚂蜂和乌黑圆滾的土蜂三三两两穿梭于棚架中。
道哥在棚架下躲闪着它们的飞行轨迹,他并不害怕这些会蛰人的小昆虫,当然它们对道哥也丝毫没有畏惧之感。与以往每天早上一样,它们都在忙碌地采集着花蕊里的花蜜,根本不知道这一天对道哥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时,在厨房收拾的母亲大声叫道哥。“干啥?”道哥问。母亲在厨房门口探出身子,“上午你考完了,别乱跑,我带你去找裁缝做身衣服。”道哥边漫不经心地答应了,边推车出了院门。
出了院门,骑上自行车,道哥跟在父亲后面,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绕过一个垃圾堆。前面骑车的父亲紧蹬了几下自行车,道哥见状也加力蹬了起来。前方胡同口正对着永济河堤,如果不猛蹬几下,就必须下自行车推着上去了。道哥在自行车上立了起来,左右交替踩下自行车脚踏,车身也随之左右摇摆。道哥骑的是一辆加重28自行车,邮局送邮件专用的,大梁下面挂着邮局专用的绿色帆布袋,只是由于风吹日晒,历经岁月侵蚀也呈现灰白的颜色。这是当年道哥上高中的时候,父亲专门从单位买的一辆报废自行车给他上学用。自行车的链条和飞轮间发出“咯咯咯咯”的声响,最终还是晃晃悠悠冲上河堤,尾随着前面父亲骑的邮电绿色单车,拐向南沿河堤向大路去了。
上了大路,父亲依旧在前面骑着车子,道哥依旧在后面默默跟着。忽然,道哥想起转学时当年父亲送自己去上学的一幕。也是相同的季节,也是相同的道路,也是相同的情形。道哥想起自己当时也是默默地骑着单车,跟在父亲的身后。那天的顶头风很大,迎面吹的人睁不开眼。过镇南桥是一段漫长的上坡道,父亲弓起了背,用力地踩着。从背后眯眼望去,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上下起伏,自行车在大风的撕扯下,忽左忽右地摇摆。当时的道哥看着前面父亲在风中的挣扎,就总觉得罪过就在自己身上。道哥笑了笑,收回了散乱的思绪,紧蹬几下自行车,赶上前面的父亲。
虽然是早上,但是当道哥跟父亲骑到位于县城最繁华街道上的邮局大院时,也已经累的满头大汗。道哥在水房抹把脸,走进临时工招工考场,其他考生都己经到了。说是考场,其实只是单位的一间会议室,考生都围坐在会议桌四侧,有男有女,大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椭圆会议桌旁只剩下一个空位子。会议门口站着一个人,矮矮的个子,脸色漆黑。由于长的比较瘦,尖尖的下颌,颊骨凸显。看他过来,那个人拍他一下后背,指着空位说:"快坐那儿去,马上开考了。”
考试过程平淡无奇,道哥写完就直接交了卷子。进到父亲办公室,看见母亲己在办公室等着他。见道哥进来,两人都止住了话题,一同问起考试情况。″就那样吧!”道哥嘟囔着,接着问道:″非要今天做衣服么?我想一会去找四哥去。”道哥近段时间都跟四哥在一起,两个人每天都做伴去电子游戏厅打游戏。母亲站了起来,对道哥讲:″去裁缝那儿量个尺寸又不费事,量完了再去找你四哥玩儿,现在咱俩就走。”边说边推着道哥,道哥看了看父亲,跟着母亲出了办公室。
给道哥做身衣服,是母亲自从听说道哥准备参加招工考试后就萌生出的念头,时不时就跟道哥唠叨这件事。道哥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也不在意这身衣服跟自己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他只知道,这是母亲这段时间一直惦记的事情。如果不完成这项任务,恐怕母亲是不会罢休的。出了房间,下了楼,走到大院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七月上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树上的知了狠命地叫着。道哥和母亲急急忙忙骑上车子,出了邮局的大门,到了大街对过,向北去了。路边就是县文化馆,录像厅门口的音响里,如常般传出“呼呼哈哈”、“叮叮当当”的武打片的配音,游戏厅里也如常传出年轻人大呼小叫打游戏的声响。90年代县城大街上喧闹杂乱,道哥和母亲在车辆和行人中穿梭而行。
在人毫无戒备的时候,就是命运之神出场的时候。就在这时纷扰的闹市中,道哥听到身后有人喊叫自己的名字。停了自行车,道哥回头看时,一辆自行车停在身边。骑车的是一个矮胖的小伙子,圆圆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透出黑红的颜色。追来的人是道哥的同班同学超哥,他和道哥两个人都爱踢足球,所以经常在一起玩耍。
“超哥,什么事?”道哥问。
“你知道自己的分了么?”超哥问。
“不知道!我没去看分。你知道了么?”道哥反问。
“我考了530多,被河海大学录取了。你去看看吧,这次我们爱踢球的都考的不错,我也在榜上看到你的名字了。”超哥很兴奋。
“有我么?”道哥的心扑通扑通剧烈跳了起来。
“当然有你,我亲眼见到的,你快去看看吧。我得赶快回去。”超哥边说,边蹬着车子飞快的去了。
道哥看着同学的背影,转头对一直站在旁边的母亲兴奋说道:“妈,你先回去吧,我要先去学校一趟。”不等母亲开口,道哥双手拎起自行车前把,前轮就悬空离了地。腰一扭,自行车直接调转了180度,道哥飞一般冲向了学校。
正值暑期的学校寂寥无人,只有树上的许多知了在喧嚣。道哥骑着车冲进学校大门,便看到北面墙上贴着几张巨大的纸张,上面的字一排排密密麻麻。道哥一个急刹,自行车停在墙边。道哥跨立着,抬眼扫视着榜单。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张道简,521分,华北炮兵学院。道哥盯着墙上的榜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高考后自己才估了430多分,自己都已经退缩和放弃了,上天现在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和意外。道哥骑行在回去的路上,道哥的脑子里是兴奋的,也是松懈的,是狂喜的,也是苦涩的,是混乱的,也是纠结的。高中学习生活如电影般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着,有些是他从来都不曾在意的细节,竟然都是那么细致、具体地呈现在自己的脑海当中。道哥不知道怎么描述这诡异的一天,这一天让他从人生深渊冲上泰山之巅,跌宕起伏简直无以复加。他倍感轻松,觉得自己卸下了千钧重担,可以向父母有所交代。
当多年后每每回忆起这一天,道哥发现看榜之前的事情历历在目,而看榜之后的事情全然没有印象,留在记忆里的只有轻松开心的感受,对这一人生重大转折再无任何感喟。由此可见,十八岁的道哥不是一个早熟的青年,他极大低估了命运之神的巨大威力。当然,当年的他更不可能想到,在未来的日子里,还有更为跌宕起伏的事件在等待着他。
母亲再也没有提起去做衣服这件事,应该也是被这个喜讯给冲的无影无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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