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挂在墙上的相框突然动了一下。
夏小正放下手头的事,凑过去——钉子松了,便将相框拿了下来。
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笑得就和他头顶的太阳一样灿烂,他的脚下,是皑皑的雪山。
他年轻的脸庞、意气风发的模样,站在雪山之巅,仿佛世界都在他脚下。
——当他头上蹿出第一根白发,那张照片便成了他站在晨光里凝望那遥远的过去的所在。
她长叹一声,准备回去,去趟雪山。
by 山泽一
她不是老爹的亲生女儿,夏小正五岁的时候老爹就告诉她了。老爹三十五岁,从福利院领走了还是奶娃娃的她。
老爹过了三十多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黄金单身汉生活,素来潇洒又自在,仗剑走天涯。听邻居阿叔阿嬷打趣说,即便多了个小娃娃,老爹仍然过的是单身汉的生活,只不过没有“黄金”了。
老爹不得不为了她这个小娃娃的学业、生活奔波劳碌,为此离开了他的故乡,一走就是二三十年。
他们在车水马龙的城市定居,又去灯火辉煌的城市旅游,还去人迹罕至的地方饱览绝世风光——他陪着老爹用脚步丈量世界,看看心最远能到达何方。
夏小正十五岁的时候,老爹带着她回了一次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那时候他们先飞到了邻省的机场,落地后转了火车,三天后又坐了汽车。山路崎岖,夏小正晕车吐得七荤八素,下了汽车后又在路边拦了一辆三轮。
近黄昏,他们已经入山了,三轮车在一个路口将他们放了下来,当老爹告诉她还得走上一段路的时候她赌气不走了。
老爹向来好脾气,说“不走就不走,咱就地烧烤”,然后就从他常年背着的旅行包里掏出了保鲜膜包好的蔬菜,随手捡了柴火。
夜幕降临时,星星也凑过来了。
夏小正开始赞叹老爹这个非正经旅行家实在是了不得,她吃着烤茄子的空当儿,老爹已经把帐篷搭好了。
老爹去拾柴火,她好奇老爹的包里还塞了些什么,随手一翻,掏出了一个防水密封袋——是一张照片。
“老爹,这是你!”赶巧老爹回来,她指着照片上的人。
老爹将柴火加上,坐在她身旁,拿纸巾擦了擦手,拿过照片,指着上面站在雪山上朝着太阳笑的人,一脸自豪,道:“你老爹我年轻的时候帅吧!”
“帅的不得了!不过雪山更漂亮!”
小时候,老爹的旅行照就是她的图画册,其中不乏有世界各地的雪山,但她从未见过这张照片里的雪山,也从未见过照片里老爹那样满足而又幸福的笑容。
就像是冬至雪夜吃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粉。
“那是当然!”他脸上洋溢着和照片上一样的、幸福的笑容,“你明天就可以见到了。”
by 山泽二
朝阳初现时分,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尽管一路曲折,当夏小正第一次真正见到近在咫尺的雪山时,她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银月如钩未下山头,正是雪山映月时分,朝晖却等不及洒向雪山顶,给它蒙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面纱。
该怎么形容这种如同冰与火交接的壮观景色呢?
“梦乡。”老爹说,“梦里的温柔乡。”
“是古代皇帝那样的温柔乡吗?”夏小正麻利地穿上防寒服,随口道。
“傻孩子,当然不是。”他已经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伸手给她戴上帽子,“是梦里温柔的故乡啊。”
夏小正吐了吐舌头,背上了自己的包。
老爹说,小时候他生活的地方一眼就能望得到雪山,但因道路阻塞,却不是轻易能到达的。如今他们坐大巴都花了半个多小时,何况那时候只能一步一步走到雪山脚下。
他说他的民族世代居于此,人们千里迢迢来到雪山行礼拜、祈福愿,用山下潭水洗一洗手,然后在山下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别提多热闹了。
那时候,是老爹的阿妈带着他拜雪山、濯潭水,围着火起舞而歌。
老爹喘着气儿,海拔升高让空气成为了一种稀罕物什。夏小正回头,老爹席地而坐,正歇着,眼睛却望着山顶,眼里闪着光。
by 山泽三
她和老爹大吵了一架,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
“我实在想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这儿定居下来,不愿意让我照顾您!”夏小正盯着他,“我更不明白,为何要回去。那里又冷又破,连车都没有!”
老爹只顾收拾行李,没搭理她。
那是两年前,老爹已经满头白发了,执意要回去,他说这里高楼林立,都晒不到暖暖的太阳。
他还是像个年轻小伙儿一样说走就走,打包了行李,定了行程,夏小正拦不住——可他毕竟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
那一年因为工作她调去了异国他乡,回来后老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便又将他接回来疗养。
可老爹叨叨着要回去。
争吵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任何理智。
“你就是个无理取闹的老头儿!”
“你就是在外野惯了、忘了根本!”
夏小正委屈上心头,怒道:“我又不是你生的,那本就不是我的家乡!”
“啪——”
夏小正的脸上出现红印子的时候,老爹的手掌还颤在空气中。
没过几天,老爹给了夏小正一封信,那时候他已经很严重了,而夏小正不愿放弃任何一个让老爹恢复的机会。
他还有一口气儿在,她就不会放弃。
可她知道,老爹陪不了她多久了。
那封信是由医生转交给她的,医生说:“您父亲想看看雪山。”
夏小正打开信,认认真真看了好几遍,然后折好了放进行李箱,开始收拾衣物。
踏上归程时,老爹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他开始喋喋不休地给她讲雪山脚下的那些传说和经年往事。
讲的时候,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如同望向了远处的雪山,山顶的星月都倒映在他眼底。
by 山泽四
老爹走的时候,手里抱着那幅镶好的照片,坐在轮椅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在那之前,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正好在他身上。
彼时,从窗户里望向远处的雪山,正是落日余晖,月上山头。
他被葬在了一眼望得见雪山的地方。
后来,夏小正一个人拜雪山、祈福愿,然后爬上了雪山。
山雪寒,春阳暖,雪山脚下的村落宁静安详,在阳光笼罩下是一片暖洋洋的黄色。
下山时已经傍晚,遇上篝火晚会。老少妇孺,载歌载舞。她从旁边经过,一位阿嬷拉上她,让她融进了火光和歌声里。
身旁的一个小家伙说:“阿嬢,你跳得真好看。”
篝火过后,夏小正一个人在一旁的老树下盯着火光阑珊,有些恍惚。
十五岁那年,由于老爹工作的原因,他们并未久留,很快便离开了,夏小正的脑海里只留下了雪山映月的惊世风光。
那时候她就被这片土地深深吸引了。
她不知道老爹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是不是曾经也像这个小家伙一头扎在人群里又唱又跳,或是在后来的生活里回忆着阿嬷一样动人的歌声,又或是在最后的时光里心心念念着阿妈祈福愿的身影——她从未试图去了解。
她并没有爱上这片土地,但雪山映皎月、潭水落星辉的景色她惦记了许多年。
她无法感同身受父亲心中的故乡,但她想,石路泥洼里、青砖黛瓦间,一定还藏着父亲与这个世界初次见面带来的一声哭啼作的见面礼,一定也藏着如孩提时一样对雪山的期期遥望,如同他走时那般。
by 山泽尾声
“我们兜兜转转的一生,无论多么曲折,最终都会回到原点。”老爹在信里说。
老爹有他想去的地方,他有自己的归处。
而这里,正是他走过千山万水,依然会回来的地方。
她呢?她还是个奶娃娃时老爹让她在这里有了亲人、有了挂念,或许在她七老八十的时候,也会像老爹一样,回到这里,在雪山下长久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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