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殊途同归 （第六十章 困兽）
与尹怀生的顺风顺水不同，韩湘云最近有点心力交瘁。他做老师已经两年有余了，但还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学校课务繁重，加之他又是班主任，得全方位地负责班级事务。每天天没亮就得从被窝里爬出来，晚上查完寝又披星戴月地回到宿舍。他经常自嘲自己是个全天候保姆，像陀螺一样围绕着学生转。除了吃喝拉撒，学生的一切都得管。成绩不好得管，上课睡觉得管，谈恋爱得管，考试作弊得管，迟到旷课得管，打架斗殴也得管。
他想起来在杂志上看到过这样的一个段子：一人不慎落水，路人聚而欲救之。一人说，落水者是公务员，路人散去一半。另一人说，是公安局的，又散去一半。又有人说，看上去像城管，路人皆散去。 猛然有人说，是证监会的，路人蜂拥而回，以石投之，让他活着上来那不是坑死人吗。突然有人惊呼，是老师，众人皆纷纷跳下将其捞起，此人正欲感谢，众人答：你悲惨地活着吧，这样我们才不会是最底层。
韩湘云看完会心一笑，心想这多半是老师自己对自己的自嘲啊，局外人哪能将老师的不易刻画得如此入木三分？
最让他倍感压力的是无休止的考试成绩评比。这几乎是一顶紧扣在师生头上的紧箍咒了。它威力无穷，足以让所有人为之俯首称臣，唯命是从。有人说分分分，老师的法宝，学生的命根。但在韩湘云看来，这是学生的命根不假，更是老师的安身立命之本。要想在学校里混出点名堂，那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平均分便是一把高悬的标尺，衡量着每个老师的绩效，决定着每个老师的身价地位，也鞭策着每位老师为提高分数而殚精竭虑。
在沅水一中这所被当地人看作是名牌学府的学校里，汇集着来自沅水县各个乡镇的学霸们以及通过各种关系混进来的为了沾上学霸仙气的少数学渣们，大多数学生都削尖了脑袋，与周围的同学展开激烈的角逐。高中三年，如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枪支弹药是那永远堆得半人高的课本和试卷。
在这场战争中，老师是统帅，学生是士兵。有的人刚开始便崭露头角，旗开得胜而越战越勇，最终笑傲江湖；有的人锋芒毕露，却江河日下，兵败滑铁卢；有的人开始时表现平平，却蓄积力量如一匹黑马突出重围，最后以破竹之势，碾压群雄；有的人擅长稳打稳扎，试图以中庸之道求得一处安所；还有的人便是扶不起来的稀泥，跟着滥竽充数，顺便拉几个垫背的便死得其所了。
高中是一场持久战，决定这场战争胜败的关键，是最后的高考。学生们即使在高考前的小考中伤亡惨重，也可以靠这最后一役咸鱼翻身，彻底洗清过去的屈辱。但是对于高中的老师们，大考小考都牵动着他们的神经，每一次考试的平均分都是一面放大镜，聚焦着他们的教学业绩。
韩湘云所教的这个年级一共十个班，每次考试成绩一出来，枯燥的数字下便埋藏着一场精彩的大战。每个班的老师都绷紧神经，细细计算着自己的班排在什么位置，什么题项拉了后腿，拖了均分。这样一比下来，便有了高下之分。十个萝卜十个坑，有站在第一个坑的，也有填最后一个坑的。如果不幸站到了最后一个坑，任课老师便如巨石压背，抬不起头来。
一次月考之后，第十名这个坑被一位快退休的老教师给占了。这可是让这位兢兢业业一辈子的老师仿若受到了奇耻大辱，得知成绩之后的那几日，如灌满了气的液化气罐子，身体紧绷着，似随时要爆炸。这位平日待人和蔼，说话风趣的老师只要一进教室，看到学生，眉毛鼻子便开始冒烟，火气腾腾升起，他把装备课资料的文件夹往讲台上重重一摔，嘴如利炮开骂。
所用之词天马行空无所不有，只有将羞辱之词用极，才能稍解心中之恨。学生们将头埋着，战战兢兢地让“一群猪崽，笨得烧蛇吃，饭桶”等词钻入自己的耳朵，所用比喻不带一个重复的。学生们心里暗暗佩服这位老师超凡绝伦的想象力和骂人功力。
就这样整整三日，这位老师一到课堂就开骂，到第四日，不知是突然发现词穷了，还是觉得心中憋闷终于化解了，他骂到一半，突然要学生翻书开来，才又开始讲解那无穷无尽的数学题。学生们如临大赦，那些平日不爱数学的，顿时发觉数学如山泉一般甘甜。
有一次，韩湘云带的班也不幸到了最后一名这个坑里。成绩一出来，他就被年级主任喊去谈话了。
殷国祥表情有点严肃：“韩老师，这次你们班的成绩有些不尽人意啊！你不想和人家比，但也要被人家比。被比较是一个无法否认的现状，所以时刻都不能松劲。年轻老师刚开始缺乏经验是事实，但也应该更有冲劲和干劲，前几年来的几个新老师现在都成了教学骨干。对了，还有跟你一年进来的徐璐，带出来的成绩每次都名列前矛。你有基本功，也有拼劲，后面要努把力了，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韩湘云答应着，身上却如芒刺在背，尤其是殷主任嘴中的“被比较”和“不能让别人看不起”这几个字眼，让他有一种蒙羞感。虽然他知道殷主任是好意，但是他却内心深处涌起一股气，与这些话对抗着。他感到自己敏感的自尊被践踏了，于是，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被激发了出来，像坚硬的盔甲包裹住了自己。他嘴上说着谢谢，却紧绷着脸，血气从心底升腾起来。
从殷主任的办公室出来，他沉默着，见到熟人便有意避开。他看了看表，离下午他的课还有一个多小时，便径直向教工宿舍走去。他觉得自己太累了，需要休息，至于要处理的学生那些杂事，只好暂且放一放，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身体呈人字形躺在床上，这个姿势让他感到放松。他越来越喜欢独处，只有一个人呆在这间小小的属于他的宿舍里，他才感到一种心灵的宁静，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和心跳。写字台上的书越堆越多，他喜欢与书香为伴，虽然劳累到深夜，才能坐在桌前，让疲惫的眼睛徜徉在这些如音符般跳动的文字中，唤醒自己累到麻木的灵魂。
可这样的时光却如此稀有，每一次，灵魂的渴求总被身体的疲累打败，看着看着，他就趴在书上睡着了。等到半夜三更醒来，发现灯还亮着，他便简单洗漱一下，关灯睡觉。
他觉得属于自己的时间太少了，每天都在疲于奔命和战战兢兢中度过。作为班主任责任重大，生怕出了纰漏。虽然与学生的相处中有快乐，但是在这种高压式的氛围中，周而复始地做着同样的事，操着操不完的心，却让他感到非常疲乏。
他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做老师。他觉得要做到同样的程度，自己却要比别人多花一倍的精力。经过苦思冥想，他终于弄明白了原因：自己缺少威信。他天生的性格温和，学生也就钻了这个漏子，想偷懒的时候偷懒，想散漫的时候散漫，有的时候还跟韩湘云顶顶嘴。有老教师让他“凶”一点，可韩湘云还是凶不起来，所以总是疲于奔命，忙于补各种漏洞，可是却疏于把控全局。
每天，他都被一种淡淡的失落感包围着，时间长了，这种长期缺乏成就感所导致的无力感便越来越浓，积压成一股力量，让他想要逃离的情绪越来越浓烈。
尤其是这一次考试垫底，更是让他的这种情绪到了极致。他表面温和，骨子里却是很好强的。
的确，他也表现在行动上了，那就是考研。在当时的那个时代，对于出身农村，既无背景，也无特殊才能的他来说，这是最好也可能是唯一的途径了。对于韩湘云来说，考上研究生是具有强大的诱惑力的。一是他可以继续回到学校，钻研他热爱的数学，也远离了学生分数的困扰，二是因为他的私心，可以离叶婉秋近一点。
可是现实总是与梦想的差距遥远。他尝试了两次，可两次都惨遭失败。
望着那高高摞起的书，他感到很迷茫，觉得自己如困兽一般，四处突围却被撞得头破血流。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他只感觉这样的生活离自己的初心越来越远，可是却无力脱逃。
他怀念起大学时代，那个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纯粹，尽管也有不快和哀愁，但起码，内心是充盈的，自由的。他让自己的眼微微闭着，让那个温柔的身影慢慢地，慢慢地，从内心深处浮现出来，回到自己的脑海里。他就像品读一本好书，品尝一杯醇美的酒一般，反复回味着关于叶婉秋的所有记忆，让她的气息，氤氲他的身心，让她那纤纤素手，拨动那珍藏在他心中最温暖柔软的角落的，被时光之河打磨的琴弦。当那种温暖的，湿润的，醉人的感觉越来越浓，满满充盈内心的时候，他感觉生命的河流又涌动在内心深处，他才感到自己是如此真实地活着。
在独处的时候，这种仪式感强烈的游戏让韩湘云成了习惯，也上了瘾。他既然无法拥有叶婉秋，那就在自己的内心留出一个地方，让她化为一个情结，永远地停留在那儿，这样，便无所谓分离，也无所谓拥有。
高宁的去世让韩湘云消沉了好一段时间，从那以后，他常常感到爱情和生命的无常。最近两年，他与尹怀生似乎渐渐疏远了一些。一是他们俩都很忙，二是因为叶婉秋。韩湘云能感受到尹怀生在官场上的春风得意，他已经崭露头角。看这势头，他很快便会成为沅水最年轻的科级干部，然后一路高升。尹怀生能舍得离开这前途一片大好的官场吗？叶婉秋能抛下一切回到沅水吗？
韩湘云在直觉上认为尹怀生和叶婉秋两人的感情是不太现实的，前途堪忧。他深知叶婉秋对尹怀生的感情，故从未奢望自己与叶婉秋走在一起。他唯期盼叶婉秋能幸福，不要受到伤害。可是，他却隐隐有种担忧，想到他们俩可能无法在一起，他便对叶婉秋泛起阵阵心疼。
“婉秋，你还好吗？我会用尽全力，保护你的！”这样想着，身体与心灵的疲惫压垮了他强撑着的神经，他竟沉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拍门和叫喊声将他惊醒，他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跳下床，将门一把拉开，门外是殷国祥那张写满愠怒的脸：“韩湘云，找你找了老半天，你课都忘记上了！”
韩湘云头脑中只浮现“完了”两字，连连道歉，匆匆关门，拔腿向教室方向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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