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个世纪的香港乐坛，梅姑的音乐是一个标杆，也是一代人共同的记忆。如今我的手机音乐里的保留曲目还存着她的音乐，其中就有林夕作词罗大佑编曲的这首《似是故人来》，这首歌囊括了当时华语乐坛最顶尖的作词编曲和演唱，不仅在音乐上是上上之作，现在看来也是对梅姑一生的映射。
一、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三餐一宿，也共一生，到底会是谁。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伴着悦耳的电子扬琴，古筝声声如雨而来，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音节但听来已然让人神清气爽耳目一新，这样古雅动人的前奏再有清新隽永的词曲相辅，上善若如是，提笔既可成画，击节便能佐酒。
紧接着切入的A段主歌，前四句仍以扬琴敲出的音做节奏，没有大开大阖的升降调，起伏承转完全与前奏一脉相承，不同的仅仅是把几根琵琶琴弦换成了梅艳芳的的一把歌喉，梅是香港罕见的女中音，如此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声线用来演绎这类小调，咏叹冥冥，简直再合适也没有。
一首歌曲中，我以为曲调若是筋骨血肉，歌者的声线是它独有的特质，那么词作就是其精魂气魄，尤其对中国风而言，一篇好词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林夕的这首词字数较多，写在纸上堪比大字报，但全篇又非常齐整，每句十三字，大体都是两个四言套着一个五言的长短句，又以浅近的文言来行文，字里行间带着唐诗的凝炼，又显出宋词的潇洒。作为一首演唱的歌词，太过晦涩难明不宜于传播，但能有所考究做到凡俗而不低俗，淡然雅致而不曲高和寡，这对文字的掌控力可见一斑。
四四五的句式和一气呵成的长句其实在本质上又有很大不同，现在人们写作多用长句来渲染情感，这宛如战场上使出的长枪，劈头盖脸势大力沉，一寸长，一寸强；而短句则更像街头近身相搏时的利刃，斜刺杀来触目惊心，一寸短，一寸险。林夕极少舞着大枪砸人，但常干些在某一刻忽然杀到与你藏起来的心事直接短兵相接的勾当，像这种隐了万千气象于方寸，猛然发力，才能一击而中少有失手。
二、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
主歌的后四句，编曲上与上半阕略有不同，随着曲调的铺展，到了下半阕不但重启前奏时惊艳的琵琶，另加入合声配唱，要进副歌之前还有锣鼓齐鸣，诸多器乐并不是简单的杂糅在一起，虽然彼此交叉叠合但主次分明章法有序。琵琶声如珠玉，适当点缀才分外醒耳，还是惊鸿一瞥为佳，真要是强求个全须全尾反倒落了下乘；醇厚的合声作为背景烘托起歌者的声线，即便是梅的中音，用更低音阶的和音男声映衬，也像是从一片青草地里长出的一朵喇叭花，美在仅有，妙在独秀。
不同于编曲的缓缓推进，这四句的词义相较之前没有做太大跳跃，还是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娓娓道来。多年前看过她和张国荣主演的《胭脂扣》，戏里的如花为了爱情舍身，又为了一个答案还魂，影片的最后定格在戏园里的那场相逢别具深意，胡琴声声中，舞台上那幕爱恨情痴一直从当演到如今，但仍是前世故人的我，忘忧的你却已记不起。
人生如戏，我们在某一折里总会演到曲终人散。于是有人咏唱：“看着他们牵手远走，我只好低下头，紧握双手，不让人看见我想你想到泪流。”，有人低叹：“记得我们曾经相爱，多想回到从前，回到我们相遇那天，和你的七彩画面。”，还有人感慨：“对面街拥吻的情侣，多像我们曾经的命运。“
林夕却只说：“不是我跟你。”
三、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何日再追，何地再醉，说今夜真暖。无份有缘，回忆不断，生命却苦短。一种相思，两地苦恋，半生说没完。在年月深渊，望明月远远，想象你幽怨。”
B段副歌往往是歌曲的高潮部分，很多音乐人都会用大量的弦乐来提升对主题的表达，但这段副歌在第一句仅仅用小提琴拉出的三个连续的滑音来串联，直到第二句才把所有的配乐巧妙地穿插进去，由于副歌太短、旋律刚起，不能像其他歌曲一样在副歌后面立刻跟间奏，所以只得再接上一段主歌用于过渡。
副歌同样是整首词的点睛之笔，作者往往会把最想表达的藏于其间，林夕也说在填词时是先有“似是故人来”五字，然后其他都是围绕着这一点展开。但只用这么一句做副歌显然不妥，于是林夕加了另一句来解释之所以会有这个果报的前因——你共我分开。
人生有八苦，求不得会苦，爱别离会苦……，世间的分开与离散，人们通常都把缘由归结于彼此，而林夕却着眼于万变的世事和难测的天意，和形而下的你我到底爱或不爱无关。作者的伤而不哀也是由此而来，点点断肠字连连风雨声都是外相，起心动念处还是期待着故人能不期而至，哪怕不能再相誓白头，哪怕只是一起沉默着，好似多年的老朋友。
我们都在大道三千中挣扎在因果两端，你是谁，便注定你会遇见另外的那一个谁，会有怎样的遭遇和什么样的结局，佛家说缘起性空要放下所执才能不惹尘埃，从而得大自在大圆满。可诸佛的大道都不是能轻易便能得证，倒是野狐禅中的不昧因果我还能偶尔有参，世事通达，不惧因不畏果，从该起处起从该落处落，放下执着也能立地成佛。也像这段副歌背后的深意，结果无论好坏都能受之坦然，即便忘不了，也不执意地非要跟你一起到老。
如果主歌是在惋惜与无奈中显出豁达，那么到了副歌便把这种通透升华成一种煌煌佛性，紧随其后的另一段主歌更是将其强化，间或有之的合声在这一段里变得短促而频繁，俨然众僧梵唱。每当此时，家里的四壁仿佛都退了下去，只见一片广阔的天地间，有菩萨左手结印右手拈花，有群僧盘坐低诵，还有梅在法身前身着华服，手执折扇载歌载舞，万丈光幕中，其姿显尽潇洒，其态冠绝天下。
四、
“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间上终老。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得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
最后四句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梅艳芳一生情路真实的写照，在她辞世前的最后一场演唱会上，梅穿起婚纱一个人在舞台上说了很多话，她说对女人而言最重要便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她告诫年轻的情侣，世事难料，如果现在身边有爱你的人就不要考虑太多，否则想太久到最后就只能作罢，一片哄笑声中她也自顾自地笑了笑。四十五天后，她因绝症治疗失败而逝，终年四十岁。遥想十多年前她在这首歌结尾句反复吟唱的，未曾想居然一语成谶，“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
终有蝴蝶难飞沧海，才把相思寄予巫山， 当日缘浅时难求，而今情深处不寿，天地不仁如斯，以万物为刍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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