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说过,蓝色时刻是所有事物展露本真面貌的时候,我对索雅说道,在蓝光的照耀下,一切都变得明晰而又朦胧。光改变了我们的视角,将事物隐藏起来的同时又揭露它们的本质。
约翰·瑞奇的在蓝色时刻之后的一句话。
李沧东用八年的时间带着一部《燃烧》重回人们的视线,毋庸置疑,电影是空前成功的。导演使用其以往作品中从未出现过的蓝色影像,在现实世界中构建了一场时长两小时的幻觉盛宴。通过电影中铺展延绵的蓝色基调,李沧东跳过了燃烧的红色轮廓,直接进入了炉火纯青的本质:内焰。
影片的第一帧,刘亚仁扮演的男主角李宗秀隐藏在车的背后,香烟嘴中燃烧。随即,通过一个手持长镜头,观众跟随着主角宗秀的视线,见证他所背负的负担。一堆即将被递送的衣物,并偶遇了他的童年好友,惠美。李沧东在开场便完美地交代了主角所处环境的基调和主题,现实环境对于青年人的压迫,以及生活的偶然性。自此,男主角李宗秀在电影中的形体状态就被确定下来,驼背和微张的双唇。
由此,导演将主角置于一种机械式的、被压迫的梦游状态之中,而这种状态,介乎于清醒和沉睡的临界,就如同李宗秀在坡州的家处于朝鲜与韩国的分界线。通过这种体态运用,导演引导观众反复质问自身,透过主角的视角所看到的一幕幕情景,是否真切地发生过?
第一幕镜头便是宗秀从货车旁伸出的手,及夹于指间的烟,燃烧着。
对观众而言,女主角申惠美的形象在她消失之前一直是模糊的,在惠美的叙述中,她坦言自己通过整容改变了原本的面貌。
而在李宗秀的记忆里,申惠美仅以一个名字的方式存在。在后巷没有阳光的阴影里,李宗秀通过反复确认使自己相信:站在身旁的是一个新的惠美。言下之意,导演在此安排了一场双重表演,申惠美的扮演者全钟瑞不仅在观众面前表演,而且在电影中,也要让李宗秀相信她就是他所认识的惠美。因此,惠美在影片中的一切行动,就如同她所呈现的哑剧一样,是一场真真切切的表演行为。与李宗秀的梦游状态不同,惠美的行动是一种舞蹈式的动态节奏。而她的这场表演行动,既是随心所欲的,又是赤裸的:她可以随时入睡,天真地向任何人袒露她最真实的想法,在众人面前跳起可笑的Great Hunger舞蹈。而也正是通过惠美,李沧东呈现了影片中这一个最重要的蓝色时刻,介于黄昏与夜晚之间,太阳散发出浅蓝色微光的那几个朦胧的瞬间。
惠美在第一次与宗秀出去吃饭时提到,在非洲某个部落,人们喜欢跳一种名为 Great Hunger 的舞蹈。在那里的文化语境中Small Hunger是指生理上的饥饿,而Great Hunger,则意指人对生命意义的渴求。在舞蹈中,人们挥摇手臂,直至手心朝向天空。在惠美消失前一夜,她褪去外衣,在夕阳呈蓝之时,跳起了Great Hunger 之舞。
而在这明晰又朦胧的蓝光中,影片的三位主角卸下了自己的伪装,显露其真实的侧面:本道出了他盖茨比式的人生追求,无非就是寻找并烧毁一个又一个废弃的塑料棚,李宗秀则如同祈求一般,向本表达了对惠美的爱意,但得到的却是本温柔的嘲讽,而惠美则在迈尔斯·戴维斯的爵士乐下起舞、流泪、发现自我。利用这转瞬即逝的光线,李沧东营造了堪比泰伦斯·马利克在《天堂之日》中所把握住的历史性时刻,黄昏时分,蝗虫如地狱之雨般降临在德州的麦田上,燃起无法扑灭的火焰,烧毁了包裹着生活的外壳。
借本之口,导演直接挑明了生活的真相,一种同时存在的平衡状态。无疑,李宗秀和他口中不知道做什么的盖茨比们属于同一类人:他们同时存在于江南和坡州,甚至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他们面对生活,同样不知所措。 本质上,他们没有任何差别。但因为生活的偶然性,他们被置于命运迥异的两端。阶级差异、男性和女性、天堂和地狱,都共存于我们一同经历并身处的时间之中。所有人似乎都在寻找时间的出口,以逃离不可逆转的荒谬性。
宗秀和本抽食着大麻,凝视渐渐转蓝的天空。眼前,惠美赤身跳着Great Hunger之舞。本说道:没有什么对错,只有自然的道德。所谓自然的道德,类似于同时存在,同时存在,我既在这里,又在那里。我既在坡州,又在盘浦。既在首尔,又在非洲。类似那种均衡。
自这场蓝色时刻之后,电影进入了另一种节奏,表面上,如同侦探电影的类型片,但李沧东并没有任其类型化。他脱离了村上春树的文本,直接进入了一种莫迪亚诺式的侦探世界。通过惠美的消失这一谜面,李沧东将更为广阔的神秘呈现在观众眼前。诚然,李宗秀不停地在寻找惠美消失的真相,但他却永远无法抵达一名侦探所能抵达的目的地。如同莫迪亚诺在小说中所做的那样,李沧东在电影中也渲染了一种暧昧不明、紧张神秘的气氛,使其充满迷人的情调。
在后半段寻找或确认的旅途中,导演让惠美在文本层面直接消失,却在影像和声音的层面带回多个惠美。此时,惠美是本口中的比表面看上去更为寂寞的女人,是同样带着粉红色手表的推销女郎,也是惠美母亲和姐姐记忆中那个会把故事编得不漏痕迹,欠着一堆卡债的人,甚至,李沧东借用消失多年并再次归来的宗秀母亲的形象,来了一场借尸还魂:当家中响起三次但没有任何回应的神秘电话里传来宗秀离开了十六年的母亲的声音时,我们不难得知,坐在李宗秀面前的母亲,就是未来的惠美。一位穿着粉红色风衣外套的中年妇女,因欠着五百万债务而被不停骚扰,在过去,也因为无法忍受贫穷而抛弃家庭。由此,导演通过营造一场影像和声音的幻想,延伸了惠美的形象。
惠美对宗秀坦言,她关于他的童年记忆来自一次落井经历:她掉入家附近的枯井中,反复呼救,无人应答,只有宗秀听到了她的呼喊,将她救出。在所有与惠美相识的人中,只有宗秀的妈妈对惠美家附近有一口井这一陈述表示了确认和肯定。
通过这场侦查游戏,导演也从多个维度丰富了本的形象。他逐渐取代惠美,成为了李宗秀的目标,成为了谜一样的世界的隐喻。
在一场追踪和被追踪的戏份中,李宗秀如同朝拜一般,屈身躲藏在本的跑车背侧,并沿着本的视线看到了他所面对的山下。一片平静的湖面。
一方面,流深的湖水似乎象征着本的内心,也喻示着他与宗秀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另一方面,这片湖也像是惠美所说的那口枯井:它似奇观般降临在李宗秀的面前。
于是,顺理成章,在接下来的两组镜头中,李宗秀和母亲重逢,当他再次确认那口只在惠美口中存在的枯井时,母亲成为唯一给了他肯定答案的人。
在惠美消失之后,宗秀对本产生了怀疑,紧紧跟随本的行踪,试图揭寻本的真正面目与意图。
在影片末尾,李宗秀再次来到本的家中,参加了一场与以往并无不同的聚会。他就像是画了一个圆,将这场追逐带到了终点,同时也是起点,相似的聚会场景和人物,只不过本的女伴从惠美换成了另外一人。
而后,当他在本的卫生间发现疑似惠美的粉红色手表,并且看到了那只不存在的猫 Boil 时,李宗秀逃离了这场聚会,走到了停车场。 就在他准备驱车离开之时,本再次向宗秀袒露其感受低频贝斯的人生态度,而李宗秀用沉默回应。紧接着,在下一个镜头中,法官对因无节制的愤怒而制造暴力事件的宗秀父亲进行了最终的审判,与此同时,宗秀也完成了他对于本和自己的审判。
宗秀的父亲因为暴力事件而成为了公诉被告。而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因为宗秀父亲的暴力与孤僻,宗秀的母亲离家出走。
在最后一场蓝色时刻中,一个阴冷冬季的黑夜前夕,宗秀将自己构想成惠美,而本则以影片开场李宗秀偶遇申惠美的方式,靠着车,香烟在嘴里燃烧,走向了毁灭:李宗秀向这个谜一样的世界捅下了坚定的一刀,并退至完全的赤裸。
最后一个镜头中,潮湿的空气仿若魔术般将宗秀的白色卡车映射成一个塑料棚的模样,而他置身其中,不知开往何方,似乎即将在黑夜中游荡。景深处,炽烈的火焰吞噬车身,而在此前的场景中,这火光仅无声地出现在主角的梦中。由此,李沧东通过一场完美的调度,彻底消除了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将影像的幻觉拓展到了荧幕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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