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阵阵暖风拂过,吹绿了两岸杨柳,染红了万亩桃花。成群结队的油菜花自然不甘落后,镀上了几层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麦苗们则在一旁看得热闹,它们那手舞足蹈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连一旁的河流都忍不住乐出声来。
看着眼前的一切,闫实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十年前,她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在研究生毕业后放弃大城市高薪的诱惑,毅然决然地投身到家乡的建设上来,而且一做就是六年。许多人都说她傻,可她并不后悔。看着眼前这片由自己亲手打造的土地,自豪感油然而生。她想,自己恐怕早已深深地爱上脚下这片养育过她的土地。
三十年前,闫实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小村庄。家里的一砖一瓦都是父亲亲手烧制而成,房屋看似简陋,却是能遮风挡雨,倒也十分温馨。而今,家家户户都盖上了二层楼,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一)
闫实刚过百天,就赶上农忙时节。父母忙于割麦,无暇顾及她,便把她放在地头,所以她的童年大都是在田野里度过的。由于经常风吹日晒,闫实小的时候肤色特别黑。后来她上中学需要住校,整日里不怎么见太阳,倒是白了不少,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天生就黑的。
记得有一次学校过周末,她去地里锄草,经过一个爷爷家门口时,正巧碰到那个爷爷出门泼水,她笑着打了声招呼,那个爷爷疑惑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闫实笑道:“爷爷,您忘记我啦,我是闫实啊!”
那个爷爷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哦,你就是那个黑得像煤炭的丫头!我印象中你就那么点大,还是个小孩子呢。这才多久不见,你已经长这么高了,变白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爷爷,我都已经十二岁了,不小了。”闫实笑道。
那个爷爷挠了挠头:“是吗?唉,不知不觉已经好几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你看我这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了,岁月真是不饶人,不饶人哪!”
“爷爷,您还年轻着呢!”闫实安慰道。
那个爷爷笑了笑,没说话。
后来闫实去县城读高中,回家的次数便更少了。那个爷爷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都不知道,只是偶尔听父母说起:“那个老人真是可怜,走的时候孩子都不在身边。”
她无意间总会想起那个老人最后的一声叹息,她想,这个爷爷真是可怜。
(二)
其实,家乡的空巢老人又何止一个,留守儿童也有许多。
闫实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便离开了家,只留她和弟弟妹妹在家。因为他们三个比较小,父母多少有些不放心,便拜托奶奶来家照看。那个时候,家乡的许多人都放弃了收入微薄的土地,选择去大城市打工或者在土地广阔的河北、天津以及新疆等地包上几百亩地种植棉花、玉米。所以,整个村庄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再没了往日的热闹与欢笑,只有一两个老人在门口看着年幼的孩子跑来跑去。
由于父母外出打工的时候还背负着债务,便没给年幼的他们留下一分钱。虽然父母说他们可以借钱,等他们回来自然会还,可他们终究是自尊心太强,宁愿自己苦点累点也绝不开口向别人借钱。因此,那段时间,他们过得很苦。
为了交学费和书本费,闫实不得不四处去做农活,在收获的季节捡拾人家地里不要的玉米、花生和大豆去换钱。捡来的麦子则被她和奶奶收拾干净磨成面粉,麦麸则用来喂羊。那个时候他们吃的最多的菜不是野菜,便是人家地里不要的大蒜和洋葱。至于身上所穿的衣服,便是附近的哥哥姐姐穿不了要扔的衣物。
奶奶上了点年纪,身体不太好,闫实和弟弟妹妹便很听话,主动帮奶奶分担家务,因此村里的人都很羡慕奶奶,羡慕她有三个听话懂事、学习还好的孙子孙女。每每这时,奶奶的脸上都会流露出骄傲的笑容。
奶奶最开心的时候,便是闫实在表彰大会给她戴大红花的时候。底下坐着几百人,所有的家长都看着,闫实多少会有些紧张,拿着发言稿的手略微有点颤抖,可每当她看到奶奶坚定信任的目光时,顿时如打了一针强心剂,安心许多。
高考结束后,她伤心地对奶奶说自己没发挥好,奶奶却笑着对她说“别怕,没什么。”奶奶还说她做梦梦到自己床头上有盏灯,而且特别亮,她猜想闫实一定能考上大学,光耀门楣。
不过姥爷似乎并不这么认为。闫实天生不爱动,两岁才会走路,三岁才会说话,在那之前可把她的家人给急坏了。姥爷曾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个孩子别是个傻子!”
尽管那个时候很多人都对她指指点点,不过还好,家人并没有放弃她。事实证明奶奶说的是对的,虽然闫实在本科只读了普通二本院校,可研究生却是读的重点大学。她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并读了研究生的孩子,现在村里的人见到她都会竖起大拇指。只是奶奶没能看到她考上研究生的那一刻。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奶奶最后一眼。
(三)
闫实突然想起那年暑假奶奶跟她说的那些话。
“你,害怕死亡吗?”
闫实正杵在厨房玩手机,突然听到奶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由得愣住了。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害怕吗?”
看着奶奶严肃的神情,闫实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在此之前,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死亡,对她来说是如此陌生而又遥远的词汇。
“奶奶,您别乱想,您的病一定会好的,肯定能长命百岁。”闫实努力扯出一丝笑容,安慰道。
奶奶没有说话,转身往客厅走去。在宽大衣服的衬托下,她的身影越发消瘦了,四肢仿若干柴拼接在一起,很不协调。闫实知道奶奶瘦,但没想到奶奶竟瘦到如此地步。她不知道奶奶这半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
锅里的水不知何时已经开了,里面的水蒸气顶的锅盖不停地跳动,并不时有热水涌出来。闫实回过神来,赶紧关了火。
她把水灌进热水壶里,准备提到奶奶卧房,却由于没拿稳,热水壶直接与把手脱离,“砰”的一声摔在地上。热水瞬时倾泻而出,直直砸到她的脚上。
她愣了几秒钟,看着自己红肿的右脚,似乎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奶奶听到动静,立即冲了出来,拉着她跑到水房。流动的冷水冲了半个多小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
闫实只是哭,像个小孩一样。
“20岁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叫我怎么放心的下。”奶奶突然红了眼眶。
闫实止住哭,心中满怀内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概又冲了半小时,她终于感觉好受了些,便关掉水龙头,跳到厨房去给奶奶做饭。
“嗯,味道还不错。”奶奶很给面子,吃了一个馒头,一碟凉拌黄瓜,一碗稀饭。
“能吃下就好。”闫实开心地笑了。听妈妈说,奶奶得了胃癌,怎么都吃不下东西。有时勉强吃了,如果不合胃口,还是会全部吐出来。她只好变着法的给奶奶做饭吃。
(四)
“其实我还好,最可怜的是你郭太。比我还小那么几岁,却失了智,不知道冷热了。这大夏天的,穿着棉服就到处跑,有时不穿上衣,有时不穿下衣。辛苦了一辈子,老了老了,竟活得这么不体面。”
“那是我郭太么?回来的时候,我看她推着小车到处跑,身上只穿了一件棉袄,我还以为认错了人。”闫实很是诧异,“那现在有人照顾她吗?”
“之前她能自己做饭,孩子们不愿管她,现在她神志不清,孩子们总不能看她饿死。你说,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该体谅孩子,每天有口吃的就行了,偏偏她完全糊涂起来,动不动破口大骂,孩子们也快忍不了她了,见她整日不体面,都羞的不想认她。”
“郭太也真是可怜!”
“唉,这么活受罪,还不如死了干净利落!”
闻言,闫实的心里咯噔一下:“奶奶,别乱想,您的病会好的。”
“好不好也就那么回事……”看到闫实一脸担忧的神情,奶奶笑了,示意自己没事。少倾,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别看你郭太傻成那副模样,还不忘每天给她那瘫在床上的傻儿子喂饭。”
“阿福叔叔么?他现在怎么样?”
“也就那样,每天半死不活的,除了吃,啥都不知道,不明白他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你郭太也真是厉害,硬生生照顾了他30多年。”
闫实从没见过阿福,听奶奶说,他是郭太最小的儿子,还读过书,在那个年代算是有学问的人。毕业后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郭太本以为他会光宗耀祖,后半生活得轻松些,谁曾想,这一切竟被一场失恋给彻底毁了。
阿福被相恋三年的女友甩了。对方嫌弃他穷,还说他家庭不好,各种贬低,并与旁人定下婚礼。他回家后越想越气,竟气出病来,浑身都不能动了,只知道傻笑,喂他饭也不知道嚼,郭太只能嚼碎了喂他。郭太本身就够苦了,挺过抗战,挨过大饥荒,丈夫又死得早,她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大,给他们娶了媳妇,现在又要照顾瘫在床上的阿福。
阿福说到底是个活人,虽然很辛苦,有时候会希望他死掉,但只要还活着,当妈的就不忍心不管不问。村里的人都在背后嘲笑阿福,说他是读书读傻了,受不得一丁点刺激。
郭太一开始会推他出来晒太阳,有人经过时会笑着冲他们打招呼,然后不屑地骂一句“傻子活该”,孩子们便也起哄大笑。听孩子们骂他傻子,阿福只会嘿嘿地傻笑。郭太伤心得紧,便不愿再带他出来了。
“如果你郭太死了,阿福也活不了几天。”
“他的兄弟们不会照顾他么?”
“怎么会?他们巴不得他赶紧走,都怕沾上这个累赘。如果不是因为郭太生了他们,不照顾她会被旁人耻笑,他们也不会管她一分一毫。”
闫实沉默了。这个世界本就有很多无奈,在这些事情当中,没有绝对的谁对谁错。不知他人苦,莫劝人大度。作为局外人的她,更没权利对其横加指责。
(五)
那年暑假,是她和奶奶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暑假,也是最温馨的一个暑假。可能是害怕失去的缘故,她格外珍惜那段时光。所以,奶奶去世时,她并没有那么难过。
说起来也很奇怪,闫实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却做了一个非常诡异的梦。那是奶奶去世的第一天晚上。
闫实突然梦到奶奶身穿一袭白衣,从水晶柜里慢慢爬向她,浑身瘦的只剩皮包骨头。她很心疼,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眼泪在脸上肆无忌惮的流淌。
奶奶笑着伸出右手,温柔地说道:“闫实,乖,别哭,我就要走了,你不要太难过,人总会有一死,没什么好难过的。你还是回家看看你爸吧,他晕倒了,身体很不好。”
闫实哭得更厉害了。
“奶奶,别走!”闫实从梦中惊醒,泪水湿了枕巾。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机赶紧开机,想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在拨电话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忍住了。她想,这不过是一场梦,奶奶一定会没事的。
可闫实翻来覆去难以成眠,那场景是如此的真实,不容忽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才终于鼓足勇气给爸爸打了过去,原来梦里的事情都是真的,就连衣服的细节都是一模一样。也是通过这次电话,她才知道,父亲得了脑膜炎,差点先奶奶而去。
当天闫实便买了火车票赶回家,整个村子里都回荡着哀乐奏鸣的声音,她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风呼呼地吹着,风干的痕迹有些疼。
葬礼那天,她反倒没那么难过了,竟连一滴泪水都没有。爸爸说她无情,她也不辩驳。是啊,出殡时,大家前一秒还在谈笑风生,下一秒就能挤出眼泪,甚至嚎啕大哭,和他们相比,自己确实太没感情了。
葬礼结束后,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闫实还僵在墓地:“这就是死亡吗?也没想象的那么可怕!”
“死的人是解脱了,活着的人还在受罪。”
不知何时,郭太竟穿戴整齐,出现在身后。闫实呆呆地看着她。
郭太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几天后,她的家人发现了她的遗体,次日,阿福也走了,是饿死的。
一切都来得那么快,又仿佛在意料之中。
(六)
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闫实的心里竟前所未有的平静。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像个大人般处理着一切事物。从那以后,她似乎把一切都看淡了,变得与世无争。只是,她从没忘记奶奶的教导——无论如何,都要保有一颗善良的心。
每当想起奶奶,她便会想起那片金色的田野,想起曾和奶奶一起挥洒汗水的岁月,虽然艰苦,却无比温馨。想起以前和奶奶一起放羊、一起挖野草、一起捡麦穗、一起掰玉米、一起摘棉花、一起拾花生的一切的一切,她的嘴角都会不自觉的微微上扬。
她突然庆幸那年暑假听妈妈的话,放弃外出打工的想法,不然她根本不知道奶奶已经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后来奶奶逢人便说:“我孙女做饭可好吃了!”
她想,后来她会回来重建这片土地,或许就是因为无法忘记这些美丽的回忆吧。有人说,她很念旧。她不置可否地笑了,或许是吧,又或者说是某种情结。她至今无法忘记,奶奶说过,她年轻的时候家乡是成片的桃园,其间种植着金灿灿的油菜花和绿油油的麦苗。为此,闫实忍痛割舍了长达五年的恋情,把自己的青春全献给了这片土地。奶奶肯定没想到,她最最怀念的过去,现在已经成为家乡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经过科学的治理,河水再现往日的清澈,天空也恢复了昔日的湛蓝。家乡建设的越来越好,许多人都选择了回乡奋斗,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也越来越少。要是奶奶可以看到该有多好!闫实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白色的裙摆随风摇曳,多少有些孤独。
“这么美的风景怎么可以愁眉苦脸呢!”
低沉的声音响起,闫实心底一惊,她缓缓回头,身后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那白色的衬衫扎进黑色西裤里,更显干练。男子举起手中的相机冲她笑道:“嗨,好久不见!”
闫实回过神来,莞尔一笑:“嗨,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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