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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何未了心愿?”
“那就多了去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我想将劳苦半生积攒的家底告诉我儿子。我那后娶的婆姨心眼太多,我便将积蓄藏于佛光寺正门三里外,右手边再三里处的一棵古松下。当日,我儿刚回来……我、我还没来得及说就去了,唉!大老爷,能不能让我给他托个梦?”
眼前男人名叫张三,三晋人士,身材肥胖、言辞粗鄙,唯一双三角眼中透出生前的精明来。
“除了此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其实,他咽气之时本可以将后事交代一二,但张三见戚氏立于床边,便犹豫再三,这才错过。
张三想了想,道:“没有了。我起早贪黑,就是为了他攒的家资。如今,钱没落到他手里,我怎么甘心?”
“既如此,我便助你托梦于他,交代身后事。”说罢,我便将他心愿记下,准备召唤夜游神。
还未结印,一阵风过,便见一个扎着双髻、身穿红色坎肩的童子立于身侧。他白净可爱的脸上带着不和谐的深沉,紧皱着眉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三,不悦地道:“就给他带个梦,是不是?这么点小事,念什么召唤咒啊!”
我瞧着他稚气的面庞,笑着说:“我也不知今日是你当值啊。”
梦神殿没有实体,漂浮于三界之间。周公威而不怒,重仪典、讲规矩,却也待部下极为宽厚,不是顽固不化的老神,不涉及三界安危的事,都不会多加苛责。像通过梦境为鬼魂了却生前心愿的差事,因事宜不定,与夜游神私下联系已是不成文的规矩。要是念起了召唤咒,那么梦神殿里的梦华录便会自动感应,当值的夜游神要先应了梦华录的卯再去办差,若是像梦十六一样刚好在地府附近游荡,那就要多费番工夫。
“昨日和梦七换了班,我刚从人间得了些好玩意儿,拿来与你看……幸亏来得及时!”他一边摆弄着新式样的鲁班锁,一边拿给我看。
梦神殿有夜游神十六位,排在最末的梦十六虽然是看着是个孩童模样,却在世间存在了上千年。只不过他小孩心性历经千年未改,在人间见到好吃的、好玩的总要拿来与他人分享。
我将刚才记下的遗愿递给他,他接过去扫了一眼,撇了撇嘴,放下鲁班锁,顺手施了南柯诀,置于张三面前,说:“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这地方?”
“对对,就是此处,就是此处。谢谢差爷,谢谢差爷!”张三忙不迭地点头。
“我是梦十六,不是什么差爷!”不耐地瞪了眼张三,他便将南柯诀中的梦境投到张三独子的梦里。
太原府原属前朝腹地,虽经战乱,但较之其他地方仍是繁华。
这日,治下太原县官衙围了不少看客。
原来,县中有秀才张生,为已故张员外之子,但不知何故,在张员外出殡前一日在灵堂上杀害继母,时人大惊。
这张生名秀清,字子澄,是张员外与先夫人李氏所生。李氏诞下麟儿时,张员外已经年近半百。因老来得子,且李氏生下儿子还不到两个时辰便撒手人寰,张员外对这个儿子极为珍爱。
他不通文墨,就特地请了县上最德高望重的先生给孩儿取了名和字,还送他到太原府求学。张生也争气,年方十六便中了秀才。本有大好前途,却不料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
只听惊堂木“啪”地一声,县太爷登堂问案,“带击鼓人上堂。”
击鼓人是两名妇人,年纪大的看上去三十开外,年纪小的看着还不到十五。
“你二人姓甚名谁,状告何人,所告何事?逐个一一诉来。"
“大人,小人周三娘,原是戚家奴婢。自戚娘子入了张家,小人一直侍奉戚娘子。前日,少爷与我家夫人起了争执,少爷竟将我家夫人、他的母亲杀了。还请大人作主啊。”周三娘有些悲痛,若非那年轻的女子扶着,身子早就委顿了。
“你方才所述,本县记下了。你呢?”
“大、大人,小人叫翠儿。上月夫人才、才将我买下,留我在身边伺候。老爷出殡前一日,夫人到灵堂与少爷说出殡的事。少爷却向夫人问起了老爷经营多年的遗产到了何处,夫人说不知,少爷不信。他们便吵、吵了起来,少爷……少爷就将夫人杀了。”翠儿道。
县太爷当即传了张生上堂。
张生是个文弱书生,又年纪小,到得堂上还未及县太爷问讯,人就已呆了。
“堂下可是张生?”
“正、正是小人。”
“他二人指认你杀了张戚氏,可否属实?”
“确是小人所为。”
“你饱读诗书,当是识礼之人,怎做下杀害继母之事?”
“先父与继母不睦,他老人家身体一向康健,却突发疾病,小人有些听闻。加之,先父专为小人留下的银两不翼而飞,心里怀疑更甚。向继母问了几句,她便说‘我父子二人一般无赖’,还执刀说‘不信便可杀了他’,小人与她争执间,一时杀手,误将她刺伤。大人,小人、小人真的没有存心要杀害继母呀!"说着,痛哭流涕。
“翠儿,他刚才供述,可否属实?"
“大人,是、是这样的。"
案情非常清楚,现场物证与其他人证口供没有事实出入,但县太爷看了仵作的检验结果,又觉得好似鱼刺卡在了喉咙里一样难受。原来,张戚氏虽是被张生刺伤的,但若救治及时,还不至于酿成如今的结果。张生见继母的血流了满手,吓得昏了过去,下人们紧着少爷,倒把伤重的夫人撂在了一边。
县太爷怒斥张家下人,但他们说老爷在世时便是这样,如今当着老爷的灵位,他们怎敢不顾少爷!县太爷一时无语。最后,张生过失杀人,判了杖刑二十,以示严惩。二十杖后,张生虽留了性命,但双腿也落了残疾,且再无参加科考的机会。
“不行、不行啊!我儿无辜呀……”张三泣不成声。
“时辰到了,走吧。前尘种种,已与你无关。”我平静地说。
他在阳间的头七已过,今日是送他再入轮回的最后期限。个人心愿未了的遗憾在万物轮回的天道面前,实在太过渺小。这样的事,我在三途川上早已见怪不怪。
我挥了挥手,忘川跃起。那死寂的黑暗,像潮水一般涌向张三,只将他虚幻的魂魄淹没。等黑潮褪去,张三的记忆已经被洗得一干二净,红尘诸事散尽,回到了混沌的状态。瞪着空茫的双眼,在我的指引下,木然地走向转世镜走去,开启下一世。
“其实,他要是不托梦还好些。”梦十六一边说,一边吃着柿饼。柿饼是从张家灵堂顺走的。
梦十六说,他藏财物的时候,避开了所有人,但骗不过最了解他的管家。毕竟去佛光寺太远,需要驾车。一日,管家在他出门后,随着车辙印寻去。他去世的第二天,管家借故到佛光寺,将他所埋财物挖出。是以,等张生通过梦知道父亲遗产所在之地,想要取回时,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不托梦,他就不会对那些钱财生出希望,也就不会因为找不到,疑神疑鬼,成了最后这样。”梦十六看我不吃,就将递给我的柿饼又拿回去,吃了起来。
其实,梦十六不知道的是,仅仅是遗产没找到,张生还不至于那么极端,毕竟是从梦境得知。让他愤怒,并笃定戚氏有鬼,是因为管家早与周三娘私通。管家取出银子,给了周三娘。张生向周三娘问询银锭的来处,周三娘便道是“夫人所给”。那些银锭多是张三前半生所攒,上有丝纹,和如今开始通行的银锭有所不同。张生一见与自己梦中一模一样,确定是继母私吞了父亲的遗产。加上他本就对继母的印象不佳。这点从根上讲,还是张三种下的。
张三少时游手好闲,十分讨人嫌。长到十七八岁,正逢乱世四起,趁着当地豪绅资助义军,寒来暑往,磋磨岁月,将近一世。幸而终于混了个身份,用积蓄换得个员外的身份,还讨了老婆。原配妻子李氏是落魄的千金小姐,他人虽粗鄙,但也十分疼爱妻子。只是后来,妻子死于难产。他听旁人劝说,为稚子续了弦。
续弦夫人戚氏出身商贾,他总觉得她心思深沉,生活在同意屋檐下还遮遮掩掩。自那戚氏入得门来,家中事务除了财权一直被他自己牢牢攥在手里,其他的竟是管家在掌管。
奈何,戚氏本就是家中妾室所生,又见她不讨夫家喜欢,无法为娘家添些助益,渐渐不再来往,自是掀不起什么风浪。尤其是,一日她的生母戚刘氏来看她,见她在家中即不得丈夫爱宠,手中也没有实际的权势,便道女儿窝囊,连带着她在家中更不受重视,最后撂下句“你如今不长进,难道等那张员外去了再硬气不成”,便走从此再未上门。可这话被院中打杂的小厮说给了管家,后被张三知晓,便更加疏远和提防于她。
戚氏在家中小心度日,生怕做错一步惹他不喜,终日郁郁,畏畏缩缩。张三见之,心中更生厌恶,故而几年来再无所处,只将故去李氏所生的儿子宝贝得紧。
张三是个粗人,嘴上不带把门,在府中常说些贬低戚氏的话。下人们听得多了,也不把戚氏当回事,私下里传她狭隘偏私、心机深沉,虽然入了张家的门,但心还在娘家,总想着用夫家的钱讨好娘家,如此云云。
张生听得多了,便也打心底里厌恶继母。因此,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戚氏的辩解的。
“唉!那个戚氏真可怜。”
“都是因果。”
“你真无情!哦,对了,你本来就没有心。”
我轻笑了一下。他说的对,我没有心,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哎呀,我不跟你说了,要回去补录梦华录了。等梦十一到梦神殿当值,我就补不了了。”
尾音还未落下,梦十六的身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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