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狗

“与人交往越深，就越喜欢狗”，忘了从哪听来这话，我并不是很赞同。第一，这话是悲观主义，而人应该是积极的，看得见美好的。第二，与不与人交往，狗在我心里的地位始终至高，平等于家人。

五六岁时，春，梨树花正开的放肆。我最喜欢在树下观察蜜蜂与梨花纠缠。头仰的累了，就蹲下找寻刚出洞的蚂蚁玩耍。那时，我自封蚂蚁王国里的神仙，常给蚁民赐福，比如喂它们米粒或果皮。等蚂蚁们聚成一片，突然一泡尿灌下去，看它们如何在洪水中逃难。因此，我带给蚂蚁们的苦难总比赐的福要多。

如此这样，我常一人玩上一天，母亲便担忧我的孤僻。“跟蚂蚁有什么好玩的？它是你妈？”

梨花落了，我更加孤僻奇怪起来，父亲说道，“花落是因为要结果，等天热时好有梨吃”。我不关心吃梨，也不爱跟别的小朋友玩弹珠，干脆去田野听风吹的声音。

母亲这时抱给我一条狗，一条邻村讨来的黑狗，刚过满月。它妈妈死于主人，狗崽子们大数丢掉。我觉得一条狗能比人类更悲伤地理解分别，它眼睛水汪汪的，常看着远方的空气出神，目光坚定而直扎人心。我甚至不敢与它对视，它让我有种负罪感，一种恨不能感同身受，无力为之的愧疚感。我抱它在怀里，使劲蹭它的毛，和它保持同频率的呼吸，发誓保护它一生。

黑狗常受欺负，欺负来自它离开家庭之外的所有事物，因它太安静老实了。我极少听到它叫，还曾担心它该不会是一条哑巴狗。后来母亲把它拿绳子系在梨树上。在被限制住自由后，它终于开始挣扎、叫唤，有了些狗的野性。我对它是哑巴狗的顾虑消失了，却又有了新的担忧。我的印象里，栓养着的狗是最凶狠的。我希望它活泼并且善良，是一条淑狗，于是就去央求母亲不再栓它。母亲同意了，她开心于我不再像以前一样奇怪孤僻，而我的代价是保证每天去上学，好好念书。

自此，我带着黑狗一起上学。

上学路上，我们常常赛跑，而它不太能理解这是一种比赛。它远跑在前面，发现我没跟上就扭头与我同跑。它常在比赛中突然去追赶田鼠，挑逗蛤蟆，还随地大小便。我丢下书袋，努力用最快的速度追赶着它的方向，在一切都凋零的秋日里感到一丝安慰。

那年的梨树没有结多少果，父亲伐了它，在梨桩周围点上一把火，烧得再看不出年轮。

让我焦虑的是，黑狗常乱入课堂，破坏纪律，被老师们踢打。它在门外发出委屈的哭声，声声刺心。老师问，哪来的狗？有个声音说，“是杜洋的狗媳妇。”课堂上全场哄笑。

我教它，“你要乖，以后不要再进教室，明白吗？”它歪着脑袋端坐着，眼神清澈，好像真的能听懂。之后，他果真不再来，直到放学时，看见它正在学校的花坛上晒阳光。我虽奇怪，倒也省心。

有一次放学它不在，家里也不在。我心急如火，田地、稻场到处找不到，最后终于在邻村唤到它，跟它在一起的有另一只狗，一只黄色的怔怔地望着我的狗。

于是，黑狗又被栓了，拴在篱笆上。

寒假，百草都枯败了，母亲从娘家带回一包油菜籽，撒进地里。母亲说，万物都有它的种子。

黑狗变成了那种最凶狠的狗，它冲经过篱笆的所有事物狂吠，吠一个生人，一片落叶，一阵风。我想过去安慰它，父母却说离狗远些。我看到它看到我的期待眼神，以及它拼命讨好摇动的尾巴。我庆幸自己没有尾巴，不然该是要夹着做人。

只有父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才松它出去溜一会儿。我们在荒芜的田地里狂奔，我跑不过它，眼看着它跑到我再看不见。它奔往邻村的方向，即是它故乡的方向，是它该享有的亲友爱的方向。

我去邻村找它时，听说黄狗被杀。于黄狗的主人而言，吃狗肉与猪肉一样为常。杀死自家的狗也如同淹死蚂蚁一般坦然。

有个声音告诉我，“杜洋，你的狗媳妇肚子大了。”

我问，“你看到它了？它在哪？”

“死了，被吃了。”他笑嘻嘻的。

“死了？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我一点也不相信他的话，朝他丢了一个土块，打中胸脯。

“滚，狗日的。”他朝我啐一口唾沫，也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子丢来。我蹲下，石块“嗖”的从头顶掠过，紧接着，他丢来第二块，我闪躲不及，栽倒在地上，被他扑过来压住手脚。

“服不服？”

“不服。”我努力翻身挣脱他的控制，与他扭打在一起。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架。

梨桩又抽出新枝，蓝天下的油菜花黄得要霸占春天。我跑过花地，背上的书包是崭新的。

黑狗最终也没出现，我也没找得到它。母亲说它是被人毒死了，狗死后会变成另一只狗找到他原来的主人。

而我至今再没养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