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来,我很有些缺觉。
夜里缺了觉,自然要白天睡觉来补。
因为这件事,九娘又吵吵个没完,说我白天这样昏天黑地地睡是有失妇德,不梳妆打扮是有碍妇容……我听了,不过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平时该怎么睡,还是怎么睡。
我觉得我这几月的身子越发惫懒了。往日我能打能挑,能扛能提,穆怀扬来折腾我,我还能还手,还能反抗,还会奋力去咬他想按住我的胳膊,虽然抵抗其实没有什么用。但近几月我时常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钱塘江里飘着的一条死鱼,懒得反抗,丁点儿气力也提不起来了。
我渐渐知道穆怀扬最喜欢的就是我反抗时候的样子,虽然我搞不清楚为什么。但我潜意识里不想他痛快,所以发现之后,就不再拼死抵抗了。我床上的表现把穆怀扬搞得很没趣,他自然不乐意给自己添堵,于是也就不大到我这里来了。
反正他有他的三宫六院要宠,有四妃九嫔要睡,后宫那么大,向来也不差我这一个。我乐得清闲,每日抱着被子大睡,又让九娘替我对外称病,正好将养一段日子。
而我这一病,就病了好几个月。
又一日下午,阳光正温顺的时候,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闭着眼睛。九娘替我轻轻推着秋千,小七慢慢地在我面前扫着地,扫帚和地面刮擦着,带出温柔的沙沙声。
阳光真暖和啊,暖和得让人想睡着……
“啪”一片叶子栽下来,打在我闭着的眼睫上。“娘娘……”九娘慌忙停下摇秋千的手,替我扇去了落叶。我睁开眼睛,盯着脚下樱桃树的落叶,看它被微不可辨的风带到青色砖石地面的另一边。
“现在是几月了?”
“回娘娘,今儿是七月初七,时令正是白露。”
“啊,都已经入秋这么久了。”我怔怔看着地面,慢慢开口。我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声音,它像是对着九娘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什么时候才能逃出去……”
如果这里有外人,或者穆怀扬在这里,九娘定要堵住我的嘴,再帮我说一些听不懂的话来圆场。
不过飞琼轩已经很少有人来往了,这里只有我,九娘,小七和小白。
我从秋千上跳下来,仰头看着身后那棵高大的樱桃树。它早前结了许多或金黄或橘黄的果实,那时候千千万油光发亮的小灯盏熙熙攘攘地堆在树上,煞是热闹。只是我不会打理,因此除了伸手够的到的外,大部分都成了院子里麻雀的腹中餐。
树上的樱桃已经基本凋零了,偶有一两个,不是烂透了就是风干了。我让九娘帮我摘下来一个被麻雀啃了半边的小樱桃,擦了擦放入嘴中,竟然还是苦的。
九娘看了过意不去,:“娘娘想吃,可以让奴婢委托出宫采购的公公们捎带一份。现在樱桃虽然下市了,宫外的市肆中总还有那么一些。”
我摇摇头,把樱桃核吐出来,转身跑到大树的脚下,用手指甲挖起坑来。
九娘大惊失色,忙把我拉起来:“娘娘怎么能做这样有辱斯文的事……”
我倔着不肯起来:“这里又没有旁人,那些架子摆了也没人看。”说完继续专心致志地拿大树旁边的碎砖块挖起了泥。
我知道九娘虽然道理多,但心里还是向着我的。这次她没有阻拦,只是站在一旁。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过。
2
穆怀扬第一次在狮峰上看见我的时候,我就是坐在这样一架秋千上荡啊荡。那时候正是早春,临安最美的时节。他说他是上京来谈生意的茶商,正好来见识一下江南的风光。我看他出钱爽快,就真心把他当朋友,带他玩遍了临安。他一直问我的名字,但其实我没有名字,爹娘一直叫我二丫头。我晓得好坏,知道他是有身份的人,这样的名字一定会让他嫌弃,所以坚决不告诉他。他当时笑说:“你若不说,那我就当你与我同姓了?穆姑娘?”
我当然不同意,说我有姓,我姓霍,叫霍小千。我爹的确姓霍,但这名字其实是我杜撰出来的。
但他就是这么无赖,还是叫我穆姑娘、穆姑娘。
我带他去狮峰山捉野鸡、野兔子,教他制弹弓用弹弓,他学得很快,但是追踪的本事不如我强。我们合作打来野鸡,之前说好五五分,但他总是吃得很慢,剩下一大半最后都进了我的腹中。
他的鼻子很灵,陈茶新茶他一闻便知。他能喝出狮峰山山脚的莲心茶和山腰莲心茶的不同。以前收成不好时,爹爹有时候会掺些切碎的陈年梗片进去当旗枪卖给那些官家老爷,但对他却不敢。
他跟我进了我爹娘种的茶园,我才知道他喝茶卖茶是专家,可对种茶制茶却一窍不通。
我教他炒茶,他笨手笨脚的,我笑话他,他也不恼,只是不住夸我炒得好。
他夸我的时候,眼睛笑得眯起来,弯弯的,专注地倒着我的影子。那眼睛那样好看,嵌在他平直的眉毛下,嵌在他白净的皮肤上。我看到那眼睛里分明溢满了星星,又溢满了我。
穆怀扬总是这样,让我错觉,让我误会,让我有不该有的惦念,让我觉得他近在咫尺,想伸手却怕那只是虚幻的镜花水月。
后来的很多事情,我夜里时常梦见,但是白天却不愿想起。
3
穆怀扬其实是个骗子。
他不叫穆怀扬,也不是茶商。他不是没有娶妻,只是没有皇后。
他将我骗到上京之后,宠了我一段日子,就厌倦了我。
他宠我时,一将我安置下来,就在飞琼轩建了同我家后院一模一样的秋千。我喜欢吃黄樱桃,他千里迢迢请人从狮峰找来一棵树龄四年的黄樱桃树,栽在我的院子里。
他每天下朝就来看我,给我推秋千。
他厌倦我时,就将我彻底遗忘,连续几个月都不再踏入飞琼轩。
4
夜已深了。屋内只点了一盏松油灯,火舌舔着杯沿,发出细小的噼啪声。
九娘正把铜火坛里的白炭钳出去一部分,留与明日再用。毕竟宫里拨的例银紧张,我又没有娘家补贴,自然要精打细算。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重重叠叠的大红帷帐被高高地钩起,灯芯上飘浮的火光被不知名的微风拂得跳跃起来,连着九娘低头的身形也忽明忽暗。
“九娘。”我盯着红热的白炭,将被子裹得更紧。
“娘娘?”
“能不能拜托你,跟陛下身边的姚公公知会一声,叫他帮我把这封信递给陛下。”
我折好素白的信笺,扣上漆印,递给身旁的九娘。灯影幢幢之间,我看到她有些错愕,但还是接过了书信。
“娘娘这是要……?”
“放心吧,我只是想让他回来看看我而已。”
九娘没有多问,她仔细地收好了信,将铜火坛重新推到我的床边:“娘娘今日还要吃些零嘴再睡么?”
“不吃了。”我把头蒙在被子里,闷闷地答道。今天下午吃的那半个樱桃让我的胃很不舒服,晚上的食欲也大大地减弱了。
“娘娘别是吃坏了肠胃。不如奴婢明日请太医给娘娘瞧瞧。”
“不用了,明天就好了。”我闭着眼睛答道:“快去睡吧,不早了。”
九娘吹熄了灯,脚步声也渐渐远了。我舔了舔唇瓣,感觉到嘴里都是刚刚漱口时竹盐水的清新味道。
其实我骗了九娘,我没想让穆怀扬来看我,我是求他放我回去。
胃里突然又泛起酸水,那个樱桃的苦涩味道又涌了上来。
我觉得,他有这么多的妃子,留着我可能只是因为忘了我的存在。我此番一提,他应该能记起我还在宫里。我的离开能让他少供养一个人,于他也是有利无害的。九娘和小七小白她们也应该能找到比我出息的主子。皆大欢喜。
5
三天后,我的食欲不振依旧没有好转。尤其在看到午饭有腥腻之物的时候就反胃得厉害。无奈间,我让九娘叫了太医过来,让他给我开些开胃的药食。
没想到那位年轻的张太医告诉我,我已有孕三月有余。我很惊讶,因为我的月事向来不准,所以我早就知道自己难以受孕,更没有往这方面想。我茫然地看着九娘一脸喜色地遣小七去通报喜讯,又向张太医讨养胎的方子。
“等一下……!”我叫住了就要出门的小七:“先……先别告诉他。”
“我……我想自己告诉他。”
“给我收拾一下,一会我要去面圣。”
许是我太久没有出门了,又或者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缘故,整个飞琼轩都喜气洋洋的。小白在我头上比划了半天假发片,要给我梳她新学的百花髻,但最后还是给我梳了宫里时新的灵蛇髻。小七找来压箱底的花软缎马面裙和镶着貂毛的鸦青色大襟短袄,然后就给不给我上妆和小白争论了一番。后来她俩各让一步,只给我用螺黛画了眉,浅浅地施了层粉,抿了自制的玫瑰口脂。九娘把所有的珠钗宝饰都拿了出来,一个个给我试着,不时地和小七和小白讨论怎样把我打造得娇俏而不媚俗。
“娘娘本就生得清秀,这略施粉黛愈加动人了呢。如今又怀了龙胎,陛下一定会对娘娘回心转意的。陛下膝下犹虚,娘娘给陛下生的第一个孩子,陛下不定有多重视呢……”
我任由她们摆弄,毕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穆怀扬。我希望他日后若有想起我的时候,能想起我盛装的样子。
6
我没有把我怀孕的消息告诉穆怀扬。我来找他,是想问那封石沉大海的信的回音。
小七说得对,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如果他知道了,说不定不会放我走,所以在显怀之前,我一定要逃出这深宫。
去见穆怀扬似乎比我想象中顺利。我进去时,他刚送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大臣,看来他刚谈完政务,正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小千?”穆怀扬睁开眼睛,他看着我,眼睛里都是笑意:“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坐吧。”
“臣妾……是来问,”我没有坐下,而是生硬地开口:“那封信……陛下考虑好了吗?”
“你想出宫?”穆怀扬慢慢地从躺椅上坐起,他看起来较之前瘦得多了,也憔悴许多,但眼睛还是一样的温柔。但他说的话却和他温柔的眼睛相去甚远。
“想都不要想。”
“陛下不愿放人,那臣妾只好以死归途。”我沉声说道,手腕却在微微发抖。
穆怀扬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留在我身边,就这么让你厌恶吗?”
我默不作声。
我极少见到穆怀扬生气的样子。他即使生气,也会尽力压制,但今天的他的怒意似乎压不住了。
“罢了。你走吧。”
我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又有些憋闷的难受。
穆怀扬看着我的脸,眼神是我没有见过的冷洌:“朕会让人护送你回家。下去吧。”
我依言退下,在外面守着的小七和九娘围上来问我陛下的态度,却正听屋内传来一声茶杯掷地的脆响。她们二人面面相觑,而我一言不发,只管闷头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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