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片湖里传说住了个妖怪，有风的时候，他会出来看一看。
湖是大湖，方圆数百公里看不到尽头，湖水幽深，一眼看下去，只能看见一片黑色，所以也叫黑湖。附近的村子里的人虽然一直都知道那个传说，但是时间久了，也没见有哪家的小孩或者牲畜丢掉，也就慢慢放了心，想来这应该是只好妖怪，于是，妖怪变成了湖神，成了村子里心心念念的保护神。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湖的当然吃湖。湖里的鱼硕大肥美，特别是一种白鳞黑背的鱼，远近闻名，又因游的极快，难以捕捉，称之为银箭。村里的人家家户户都以打鱼为生，每当捕到银箭，必会到湖边祭祀，以告谢湖神赐福。
叶家是黑湖周围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早年靠抓捕银箭发了家。说来也怪，别人抓银箭，几年也不一定可以抓到一条，但是到了叶家手里，十天半个月就可以抓到一条，曾经有人想打听叶家捕银箭的秘密，却发现一样的钩，一样的铒，但是银箭就只咬叶家的。
叶子是叶家大院的小女儿，关于湖神的传说她已经听了十八年了。
叶子自小就喜欢水，没事就喜欢往湖边跑，坐在岸边，在水里踢踏着脚丫子。等到长大一点，便开始央求父亲带着她进湖捕鱼，叶庄主拗不过，见捕鱼也没什么危险，也便随了她。每当叶子跟着出去，叶家庄总会捕到多几倍的鱼回来，特别是银箭，有时一次可以捕到十来条。
叶家庄都当这是湖神的保佑，越发感谢湖神。
叶子也感谢湖神，但是她更想见见湖神，湖神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是条鱼吗，还是和人长成一个样子呢？如果是人的话，他和郡城里的兰公子谁更好看一些呢？想着想着，叶子自己也忍不住笑里起来。
湖神是神，应该还是湖神更好看一些吧！
二
湖里住了个妖怪，有风的时候，他会出来看一看。
他喜欢太阳，也喜欢风，他觉得风会吹散云彩，那样天会更蓝，阳光照在身上，会更暖和一点。
所以，每当起风的时候，他都会爬上来晒晒太阳，就在岸边不远的地方，旁边有几根垂杨柳。
小小的施展一个幻术，把自己隐藏起来，然后便轻轻的躺在大地上，感受一下久违的泥土的气息。阳光铺洒下来，缓缓蒸干了身上的水气，渐暖的身体让他不由长长的吸了口气，鼻尖满是芳草里气息，然后舒服的嗯嗯两声。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片湖里呆了多少年里，只知道很久很久，久到很多记忆都已经只有碎片，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些画面中，有金甲，有珠帘，有大到无垠的巨舰，有很多手持兵戈的人，在大声的说着什么，还有两个在星河中奔跑的年轻人，浑身是血，狼狈不堪。
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当他想进一步，看清两个人年轻人的脸时，那些画面会忽然破碎开来，化作无数带着雷光的银箭，疯狂的从他的灵魂中爆射开来，那种灵魂撕裂的痛苦，比死亡更让人觉得恐怖。
他总觉得他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于是不断的尝试，但是最终也没想起来，只是脑海中的银箭少了些，逸散到了湖里。
咕咚两声，紧接着又是一声，他抬头扫了一眼，只见三只被捆绑的严严实实的牛被仍进了湖里，旁边还有几个村民跪在一边，在不断的磕着头。
“这些无趣的人类……”，他翻了个白眼，然后翻了翻身，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顺便在旁边的柳树上摘了几片叶子卷了卷塞进了耳朵里。
“还是我的小叶子有意思！”闭上眼睛前，他嘟囔了一句。
三
“你好，你是谁啊？我是叶子。”
当他睁开眼，看见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蹲坐在他的面前，她穿着粉红色的小裙子，脸色红润，两个小辫子搭在耳朵边上，一双咕噜噜地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他大吃一惊，一个闪身而起，然后再迅速退开了三米，摆出戒备的姿势。他记得他睡前可是设了幻术，只有法力超过他的人才可以破解。
“你是谁？”他大声的问，有些色厉内荏，会不会是个老妖婆，要来收妖。
“我是叶子啊，我刚告诉你了啊。”小姑娘嘟起嘴，有些不满的说道。
他没有说话，再次仔仔细细的把面前的小姑娘打量里一遍，没有法力波动，没有杀气，
“你是怎么看到我的？”
“你好笨哦，你在这里睡觉，我当然可以看到你啊！
他一头黑线，假装凶狠的哼哼了两声。
他刚才这片刻，已经施展了好几个可以测试修为的法术，这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虽然漂亮的有些过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可以看见他。
而且，这个小姑娘给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不由自主的相信，看见她，脑海中的银箭游走的似乎都要快了几分。
“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
“我叫罗生。”
四
叶子喜欢听罗生讲故事。
罗生活的时间长，见得比较多，听过的故事也多，所以可以每天换着故事讲。按他自己的话讲，他的故事不停的讲讲几年也讲不完。
于是，每天都会有一个小丫头坐在岸边，在水里踢踏着脚丫子，罗生坐在她的旁边。叶子听得累了，便会趴在罗生腿上睡一会，罗生会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停下故事，唱起摇篮曲。
罗生的习惯慢慢变了，原来有风的时候他才会上来，现在，只要叶子在，他就会上来看一看。
叶子慢慢长大了，开始跟着父亲进湖捕鱼，于是船舷上便成里讲故事的地方。
叶子知道自己遇到的是湖神，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凡人怎么可能这么好看呢？而且，那种莫名的亲近感让她愿意去接近罗生。
“我今天给你讲三万年前龙王被赌输了被脱光裤子的故事。”
“我今天给你讲一个狐仙和书生的故事。”
“我今天给你讲菩萨未曾出家前相亲的故事。”
“我今天讲，嗯，我想想，讲一个大鱼吃小鱼的故事吧。”
……
罗生给叶子讲故事已经十五年了，每次都是罗生静静的讲，叶子静静的听。不知不觉中，当年的小丫头已经变成大姑娘，让无数小伙心动不已。
“罗生，今天我给你讲故事吧。”
罗生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这还是叶子第一次提这种要求。
“从前有个小女孩生了重病，家里请了好多大夫都没有治好，就在大家都以为她要死了，突然出现了一个道士，说自己可以救好她，只要魔月之血就可以，然后趁着大家不注意割了自己一刀，你说他傻不傻？”
“从前有小姑娘喜欢听故事，总是缠着别人讲，那人讲啊讲啊，都把故事讲完了，然后就去打劫，不劫财不劫色，但是每个路过的人都要留下一个故事，你说那人笨不笨？听说湖对岸就有个爱劫故事的妖怪，好巧是不是？”
“我还要讲最后一个故事！”叶子停了停，眼睛里亮晶晶的，有些朦朦的水气，让罗生不敢看。
“从前的那个小姑娘，要成亲了。”
五
叶子要成亲的对象是郡县里的兰公子。
兰公子是郡县里兰家的长公子，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偏又满腹才学，年轻轻轻已经过了举人试，据说明年就要去考进士。
叶家虽说是当地大户，但是到了郡县，也就是一般人家，更何况还是举人老爷。按说叶子和兰公子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但是兰公子有次出去访友，路过黑湖，见到了正从湖边回家的叶子，一时惊为天人，回家之后就要兰家家主上门说媒。
叶子不想要成亲，但是叶庄主想要她成亲，家里所有人也想要她成亲。
叶子反抗不了，只是认命，但是想到那天罗生说过的话，她心里又有些激动，罗生说他会帮她的，那么他就一定会。
八月初三，宜嫁娶，忌血光。
大婚当天，全村的人都来了，想看看闻名郡县乃至州府的兰公子到底长的什么样，也想看看叶子出嫁的那一刻。叶家大院都挤不下了，大家便把宴席摆到了大街上，做起了流水宴，即使这样，也有好些人被挡在里外面，只能伸长脖子拼命的向里张望。
已是午时三刻，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兰公子没有出现，叶庄主安抚众人，说这里路途遥远，稍晚一些也是正常。
未时，兰公子没有出现，人群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安。
申时，兰公子还是没有出现，叶庄主的脸已经快要变成黑色了，看着人群中逐渐扩大的骚动，强忍着爆发的冲动。
酉时，戌时……
“家…主…，家…主…，大事不好了。”
亥时一刻的时候，村口遥遥奔来一匹马，上面斜斜挂着一个人，一边冲过来，一边声嘶力竭的喊道。
待到来人到里近前，叶庄主才发现是自家派出去迎接兰公子队伍的家丁张弩，此时的张弩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但是身上却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只是脸色煞白无比，竟是没一丝血色。
叶庄主大吃一惊，猛地一步上前，扶住快要跌下马的张弩。
“出了什么事，不是派你去接兰公子吗？”
“兰…兰…公子，是…妖…妖怪，被……穿白衣……拿黑剑……人杀了，现在又有……人要杀……白衣……，然后……然后……”
“然后呢，然后什么？”叶庄主使劲摇晃着断了气的张弩，大声问道。
旁边的叶子没有听完，已经冲了出去，只记得白衣黑剑，只记得在那个午后，罗生轻轻的说。
“放心吧，我会帮你。”
六
已经过了虎跃峰，再走半日行程就可以到黑湖了。兰公子望了望天空的太阳，默默计算了一下距离。
突然前面的队伍传来一阵骚乱，并伴随着大声喝骂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兰公子端起刚温好的醉香，轻轻问了一声。
“禀告公子，前面有人拦路，请公子稍后片刻。”
“别耽误时间，赶紧处理掉。”兰公子稍稍挑了挑眉。
“是，公子。”
突然，兰公子眉头皱了皱，随后又舒展开来，然后勾起嘴角笑了笑。
“有点意思。”
随后打开车门，慢慢的走出来。宽阔的山道上怪石林立，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影子斑驳成种种怪影，像一个个要脱困而出的妖魔。一个白色的影子立在道路的另一头，隐隐约约，周围好像围绕着一层波纹，兰公子的神念刚刚靠近，就被曲折开来。那些开路的家仆虽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但是早已没了生息。
“同道？”兰公子笑了笑道。
沉默，没有任何回音，只有周身的波纹微微晃动了一下。
“打打杀杀多无聊，喝一杯醉香如何？”兰公子举了举手中的醉香，开口道：“名是俗名，酒是好酒，这可是从最新鲜的少女体内提炼出的血液，百人才能一杯，甚是难得。”
“所以你看中水灵之体，是吗？”白影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有些低沉，却又有些水润的感觉，煞是好听。
兰公子愣了愣，轻轻抿了一口酒杯，然后说到：“这么说来，兄台是为那个渔村姑娘而来了，不错，万中无一的水灵之体，如果酿成酒，滋味胜他人千倍，不过最好的醉香需要自愿，为了她，我可是宁愿正式提亲啊，够郑重了吧，嘿嘿！就算酿成酒，我想她应该也是满足的，不过现在，我有点改变主意了，若是拿一位同道酿酒，不知道滋味如何。”
说罢，猛地仰头，把剩余的醉香一饮而尽，蓬勃的妖气从体内肆虐而出，如同乌云遮蔽了天际，整个山道都变得阴暗下来，天上的飞鸟哀鸣着掉落，整个山林都在颤抖。
“呵呵，那就够了！”
然后，兰公子就见到一道匹练般的长虹爆射而来，超过了思维，超越了时间，妖气在它面前逃也似的撕裂开来，仿佛其中藏着最大的恐惧。
在长虹碰到兰公子额头的时候，好像故意的，停顿了一下。
那是一把剑，一把黑色的剑。
七
“大哥，你终于还是破解了封印，恢复了记忆，你不知道你我同源，这样我会很容易找到你吗？不知道当年被打散神印的你，又恢复了几层修为。”
当叶子赶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卯时，路边偷来的马已经跑的口吐白沫，眼看是不行了。
远处的虎跃峰已经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夷为平地，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巨大的深坑。周围的树木也好像被狂风扫了一遍，满目苍夷。
“罗生，罗生，你在哪里。”叶子疯了一般叫道，然而除了偶有风吹过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是因为她吗？”姬天生扫了眼脚下大地上四处奔跑的叶子道：“当年她还是天河龙女的时候，你就因为她叛出了魔月一族，而今她已轮回成凡人，你也被打散了神印，数万年修为毁于一旦，姬罗生，你还是执迷不悟吗？”
姬罗生不说话，静静的看着叶子，好久才抬起头。
“姬天生，不就是想杀我吗？何必摆出这一副样子，你是什么样的人，当年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想战就战吧，让我看看这些年你的修为又涨了多少，能不能挡的住我的黑月。”
姬天生哈哈大笑：“我的好大哥，你果然还是没变，这些年我的银魂滋味如何？来吧，让我来了结你这失败的一生，然后再去结果了那个女人，来洗刷我魔月一族的耻辱。”
黑月，银魂，黑剑，银箭。
“哥哥，我们一起去看父神的天机令好不好？”
“弟弟，天机令内藏天机，万年得一次，得见天机会有天谴的。”
“哥哥，我想看嘛！”
“呃，好吧，就这一次。”
……
“哥哥，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我怎么会杀父神，怎么会杀你。”
“哥哥，你别告诉父神好吗？”
……
“走吧！”
黑光和白光在空中纠缠不定，看不清人影，只能看到一片片破碎的空间从天幕上坠落。偶有鸟儿躲避不及，转瞬间就被吞噬干净。
突然，刺目的银光从天空中爆射出来，天地间宛如多了一个太阳，黑光节节退后，随即就被白光淹没。紧接着，姬罗生从半空中跌落下来，狠狠的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大哥，没想到你居然恢复了修为，要不是当年在你识海中留下万雷神禁，要拿下你还真不容易。不过，现在一切该结束了。”
银箭再次袭来，姬罗生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缓缓的闭上眼。
“唔！”
叶子突然闪到姬罗生的面前，银箭狠狠的穿过了她的胸膛上,鲜血喷了姬罗生一脸。
“罗生，我…想起…来了…”叶子颤抖的伸出手，缓缓的抚摸着姬罗生的脸:“我是龙女，我是叶子，我是你的妻子。”
叶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宛若蚊蝇。
“叶子！你别说话，你别说话”姬罗生挣扎着爬起来，抱住叶子：“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叶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越来越冷，姬罗生紧紧抱着她，好像一松手她就会跑掉。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你好，你是谁啊？我是龙女哟。”
“你好，你是谁啊？我是叶子。”
……
“叶子！”姬罗生突然疯狂的大喊起来，声音凄厉绝伦，犹如夜枭。
“姬天生！！！”
“啊……啊……”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突然，跌落到远处的黑月瞬间飞了回来，立在姬罗生的头顶上。姬罗生站了起来，眼中渗血，一片冷寂。
“合！”只见黑月缓缓从姬罗生的天灵插入进去，丝丝血印顺着剑身迅速蔓延。
“解！”轰的一声巨响，狂暴的气流自姬罗生的体内疯狂涌出，在身周形成一个气旋，远处的黑湖被整个席卷到空中，化作一片黑色的幕布，从天空笼罩下来。方圆数百公里都被包裹其中，姬天生想瞬移出去，却发现空间都像被冻结了一样。
“姬罗生，你疯啦！你居然用碎魂印！这样你也会死，快停下。”姬天生脸上一片惊惶，在幕布内疯狂的攻击，想逃出去，银箭落在幕布上，却涟漪都没有。
“我已经死了，又何必活着！”姬罗生盯着叶子已经冷却的尸体，一动不动，然后，缓缓的闭上了眼。
“碎！”
八
五百年后，原来的小村庄变成了不小的一个城镇。
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早已成为了传说，只有酒楼茶肆的说书人会偶尔说起。
当年的黑湖在那场大战中消失殆尽，只留下一个大坑，随着雨水的流入，慢慢的又变成了一个湖，只是不再是黑色，而是变成了天蓝色，叫天月湖。天月湖的旁边，还有一个稍小一些的湖，传说那里原来有座山，山上住了个姓叶的仙女，后来仙女觉得这座山挡住了山下百姓出山的路，就把它搬走了，所以那个湖叫叶仙湖。
天月湖和叶仙湖之间有一个长长的甬道相连，整体看上去，就像两颗连在一起的心脏。后来，文圣路过此地，说此地有灵气，最合定情，遂赠名月夜倾仙，引得无数才子佳人趋之若鹜。
“哎，哎，别挤啊！”只见人群中一个少年被挤了出来，摔在了地上，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唇红齿白，生的十分俊美。但是现在却是满脸郁闷，一边摇头嘴里还一边嘟囔着。
今天是一年一次的月仙会，湖中会有奇景，天上的月光洒落下来，会在水面反射出鳞光，天月湖会显出一把长剑，叶仙湖是一个海螺，甬道则是一根银箭，蔚为壮观。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最是人多。
“你没事吧？”
突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脆脆嫩嫩，像黄鹂鸟。
少年抬起头，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眉目精致，秀雅绝俗，虽然还未张开，但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说不出的动人。少年看着看着，不觉呆了。
“噗嗤！”少女看见少年的懵态，禁不住掩嘴轻笑。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尴尬的挠了挠头。
“你好，我叫罗生，你是谁啊？”
“你好，我叫叶子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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