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凤•下篇

作者: 何青川 | 来源:发表于2017-01-10 12:48 被阅读85次

    随着时代发展,人们已不满足只有吃有住了,还得讲究洋气,时髦。旧时的土墙瓦房过时了,新式砖楼成了人们所爱。一时间,村里陆续盖起了砖楼,可是村里运输工具有限,只有一台拖拉机和一辆马车。有些人家,车辆根本去不了,只能靠人背,于是“背脚佬”这个职业应运而生。

    背脚佬大多是外乡的穷汉,迫于生计才做这种苦力。村里没人做这种副业,觉得下贱,从心底瞧不起这类人。村里来了一个背脚佬,姓郭,三十出头的样子,大家便叫他小郭。甲字脸,额头窄,嘴巴宽,操着外乡口音。起初,大家以为他是到村里打短工的,没想到他长年在村里活动,一来就是几年。今天跟东家背砖,明天跟西家背瓦,四处忙活。他是万老二媳妇的一个远房亲戚,寄住他在家里。

    作客三天无好菜,住得日子久了,万老二媳妇便不高兴了,即便收了房租,也还照样给脸色,冷言热语的。小郭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好陪笑。可他实在不想回老家,父母已过世,又无兄弟姐妹,家里什么也没有了。在这里背脚,好歹有口饭吃。然而住别人家里又不是个长久之计,他一时进退两难。

    万爷爷老两口和儿子万老二小两口已经分了家,他们住在后面的拖檐里。小郭闲时便去他们那儿坐坐,尤其是在冬天,他住得那间房又黑又潮,怪冷。万爷爷的拖擔里有火垅,可以烤火。这天晚上,他又坐在火垅前和两老说话。

    小郭,说对象没有?万婆婆问道。

    小郭习惯性干笑道,呵呵,还没呢。

    你也不小了吧?

    是不小了。

    该说了。

    是呀,该说了,可我一个背脚佬,谁跟我说?要不您行行好,给我说一个?

    真的?

    真的,我没有开玩笑。

    有倒是有那么一个,只怕你看不上,万婆婆满含深意地望着他。小郭一见来真的,马上振作起来答道,哪有我看不来的?只有别人看不来我的。您说,是谁?

    万婆婆轻轻一笑,指了指屋旁边。

    幺凤?小郭反应过来了,他想起那个傻女人,他做梦都没想过这个女人来。万婆婆问,你不愿意了?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愿意了?告诉你,幺凤这个人不差……万婆婆说起幺凤的种种好来,会洗衣做饭,又本分,还有自己的田产和房屋,他们大李村地方又好,和城里只隔一条河,上街也方便。小郭经历了他人生最艰难又最激烈的一次选择,终于他咬咬牙,对万婆婆说道,劳烦您帮我去说说?

    第二天,万婆婆找到幺凤,说起这事。爱情的不期而至让幺凤既惊喜又恐惧。她没想过会有人要她,现在有人要她了,她又担心别人不会真心的对她好。女人对爱情的天性如此,她终究是个女人。

    万婆婆问她愿不愿意,她感到一片空白。万婆婆猜出了幺凤的心思,说,别担心,小郭是个老实人,心眼不坏,不会格外对你。你两个哥哥虽然对你不好,但小郭若是欺负你,他们能不管?好歹是亲兄妹嘛,再说还有我和你万爷爷了。等你结了婚,给小郭生个一儿半女,他自然会对你好的。

    幺凤是个单纯的人,她听了万婆婆的话,害羞地点点头。万婆婆又去找她两个哥哥,两个哥哥二话没说便答应了,这样他们就可以完全丢下幺凤这个负担。

    不多久,小郭和幺凤结婚了,没有婚礼,没有定情物,就拿了一个证儿,安静地如下雪的冬夜。话虽如此,却引起了大李村不小的轰动,谁也没想到,傻子幺凤竟然结婚了。

    新婚最初几天,幺凤也许有过一些短暂的幸福。小郭激情如火,虽然他露着狰狞的面孔,动作粗暴,而对于初尝禁果的幺凤来说,还是快乐大于恐惧。

    日子稍长,幺凤以女人的直觉感到了不对,小郭对她是极为冷淡的,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每天一早背着背子就出去了,到了晚上才回来,即便不出工,他也不呆在家,而是去邻里打牌或聊天,只有吃饭的时候回来,一声不吭地吃完就又出去了。每当万爷爷或万婆婆过来询问时,他又跟变了个人似的,一脸笑意,谦逊亲切。

    小郭,你对幺凤还是要好些咧。

    我会的我会的,您放心。

    在外人面前,他装得很亲热,可幺凤心里清楚,他是怎样对她的。只有到了夜晚,小郭才不那么冰冷,双眼燃烧出欲火,疯狂地抱住她。那是怎样一张扭曲而变态的脸,幺凤都不敢再看。那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的野蛮行为简直就是一头可怕的狼,他根本没有把她当人看。幺凤感到痛苦,叫喊着,反抗着,没有用。她哭了,哭声都显得无力,只能任凭他摆弄。

    等发泄完了,小郭恢复先前的冰冷,见幺凤哭,骂道,哭你妈*!老子让你舒服你还不高兴。他坐起来,倒在另一头睡下。

    幺凤自己不会说话,这些事也不好拿出去讲,她只能忍着。她相信万婆婆的话,只要自己能生一儿半女,小郭也许会对她好的。

    幺凤还真争气,一年多以后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确实让小郭乐开了花,对她好过一阵。可幺凤明白了,那不是看她,而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所谓的孩子换来爱情,原不过是一场美丽的幻想。

    又过了一两年,万爷爷老两口相继去世,幺凤失去了最后的依靠。老两口在世时,小郭还有所畏惧,有所收敛,现在他已有恃无恐,本性暴露无遗。他公开骂起了幺凤,对她颐指气使。让她做饭,让她洗衣,从不给她零花钱,也不给她买什么,连卫生巾都不给多买。小郭视钱如命,连政府给幺凤的补助也被他领了。幺凤两个哥哥根本也不过问她的事,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往来,这让小郭就更加嚣张了。

    你妈的这是人做得饭?

    你看你个傻*洗得衣服像什么?

    跟老子提水去!要是晚上回来缸里没水,小心老子打死你个婊子养得。

    小郭越骂越带劲儿,每天都骂,那样他才会舒坦。幺凤已失去了做女儿时那种飞扬跋扈,变得懦弱麻木。这时她才明白,成家以后的万娟为什么会变得世俗冷漠了。

    小郭在幺凤的菜园子里,盖了一栋砖楼,又有了儿子,终于在大李村站稳了脚根。这一路艰辛曲折,漫长而又痛苦,幸好他忍辱负重,等待多年,如今可以扬眉吐气了。他依然以背脚为业,但他不再如从前谦逊随和,而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

    一次,湾里的宋妈妈想换掉猪圈屋的瓦,要请人背,她去请小郭。从前,只消找他一说,他立马来了,做事也很实在,问起工钱,他会笑着客套,都是乡里乡亲的,您说给多少是多少。几番推辞,他会报个比城里略低的价,大家都能接受。这次,宋妈妈找到他家里说明来意,他翘着腿坐在堂屋里,傲慢地问,有多少?

    不多,三十几匹石棉瓦。

    那要两百。

    两百?宋妈妈一愣,哪有这个价?

    两百还嫌多?城里比这贵多了。

    城里是城里,我们农村哪儿能和城里比?

    哎哎,你爱背不背,反正我就这个价,要么你去找别人。

    小郭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宋妈妈站起来就走,小郭还在屋里说道,出不起钱请什么人?背脚的就不是人?凭什么就不能是这个价?

    小郭的名声越来越臭,很多人不再请他。他接得活儿大不如从前,也游手好闲起来,无事便和村里几个懒婆娘打打小牌。在牌桌上,他认识了艳珍。

    艳珍是拱口那头坡上桂娃的媳妇,桂娃是大李村有名的懒汉,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像街边的流浪汉,只知四处捉蛇或石梆(虎纹蛙的别称),终日无所事是,又有点神经质,言行举止极为轻浮,大家把他当作神经病看,连小孩都不尊重他。艳珍也是如此,好吃懒做,什么也不管,整天只知道打牌。她身体矮小,相貌很一般。桂娃不省事,那方面又不怎么样,艳珍正是如狼似虎年纪,实在寂寞难耐。恰好碰上了小郭,一来二去,两人便好上了。

    小郭整夜不归,风言风语地便传开了,人们纷纷议论。桂娃对此置若罔闻,可幺凤受不了。过了一段时间,当吃过晚饭小郭再次准备出去,幺凤拉住小郭,一阵咿呀,一阵比划,算是责问。

    小郭明白幺凤的意思,甩过去就是一巴掌,妈的,你还管起老子来了!

    幺凤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你妈个*!还管老子!没等幺凤爬起来,小郭又狠狠地给她几脚。六岁的儿子小龙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小郭凶恶地瞪了幺凤一眼,吼道,跟老子乖乖在家带儿子,否则老子打不死你。

    小郭扬长而去,幺凤泪流满面。她本是一个性格刚烈的姑娘,从小就不许别人侵犯她。可是她没有想过,当一个人过于弱势的时候,其尊严是随时会被人践踏的,且无人怜惜。世人惟有在强者面前卑躬屈膝,对于弱者,往往只会施予侮辱与损害。出于对生命的恐惧,弱者往往只能选择低头,忍气吞声。

    万爷爷老两口走后,没有人再会替幺凤主持公道了。幺凤看着啼哭的儿子,艰难地爬起来,擦干泪水,坚硬地挤出一个微笑抱住他。

    幺凤不敢再管小郭了,对他言听计从。她害怕他会打她,可是,不管她变得多么听话,小郭还是打她,而且变本加厉。

    经常听到小郭屋里的哭啕,幺凤的大嫂子再也坐不住了,对她大哥鲁兵说,我说这小郭也太不像话了,好歹幺凤是你妹妹,你就真不管管?

    鲁兵说,她家的事我怎么管?

    大嫂子说,难道就看到你亲妹妹被打死?

    鲁兵沉思一会儿说,你去叫老二,我先过去看看。

    鲁兵走进去时,小郭正拿着竹棍再抽幺凤,他的血管终于爆炸了,夺过小郭手中的棍子吼道,给老子住手!

    姓郭的,你就是这么对我妹妹的?鲁兵问道,他看着遍体鳞伤地幺凤,忽然眼里一阵滚烫。

    小郭骄横地叫道,我家的事要你管?

    这时二哥鲁洪两口子也进来了,询问着。鲁兵指着小郭说,姓郭的,你不要太得意,你若敢再打我妹妹,老子劈了你!

    二哥鲁洪一看幺凤的景况,也愤怒了,这还说什么?老大,我们替幺凤作主,把这婚离了。就是一条狗也不当被这样对待。早就听说姓郭的打她,我还当是两口子闹意见呢,哪晓得是这样!

    大哥鲁兵对媳妇说,春梅,先把幺凤和小龙引到我们屋里。老二,你去把找村干部找来,让他们把婚离了。

    小郭一见阵势不对,他实在没料到两个不共往来的舅子也会插手,顿时蔫了。连夜,几个村干部过来了,训斥着小郭,小郭连连勾腰认错,保证以后不再打骂幺凤,并拿出一千块钱给幺凤治伤。

    幺凤的情况略有改变,两个哥哥经常过来看看了,只是她依然没有离婚,小郭说什么也不离,也不敢再明显张胆地打她。然而这一切改变不了什么了,幺凤越来越忧郁憔悴,身体也每况愈下,岁月的侵蚀,终于在十年以后,幺凤彻底病倒了。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窗外的阳光正努力驱散屋里的阴寒,儿子小龙端药走进来了。

    妈妈,喝药了,小龙扶起幺凤慢慢地喂她喝完,他已经初中快毕业了,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个子很高,也很帅,满脸朝气。今天是周末。

    妈妈,好些没?小龙问,幺凤缓缓地点点头。

    妈妈,我打算初中毕业了,就不读书了,郭龙低声说道。幺凤听了连连摇头,生气地哼着。

    妈妈,我想挣钱照顾您,小龙继续说。幺凤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指着墙上的各种奖状,连比带划,哭着,哼着,意思是: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我不要你管。

    小龙明白母亲的意思,难过地说,您别哭了,我答应您,一定好好读书,给您争气。

    幺凤挣扎着要起来,指着门口。郭龙便帮她穿好衣服,扶着她慢慢走出屋子,只见外面春光明媚,莺啼燕飞。小龙端来椅子让幺凤坐下,好久她都出来晒过太阳了。她久久地望着河的那岸,回想自己的一生呆在这个封闭的山村,几乎从未离开,才觉得岸的那一端真得很美丽很宽广:有干净的马路,高高的房子,还有穿作漂亮体面的人们,他们每个人洋溢着幸福的神情,做着各种有趣的事。她一生到对岸只去过那么几次,一次是去民政局办结婚证,一次是去医院生孩子,一次是患病去医院做检查,可她从未像现在这么的向往。

    小龙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妈妈,等你病好了,我就带您进城去,去逛街,去购物,买好多好多衣服,买好多好多好吃的。等我长大了,挣钱了,也在城里买套房子,接您去住,让您享福,不让爸爸再欺负您……

    幺凤听得泪水涟涟。她的一生只有几个亲近的人,只有巴掌大的世界。仅仅因为她和常人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命运的天平就不曾倾向她。小龙生活在新时代,不应该再像她一样对人生从未有过选择,她和她那个时代,该结束了。天气真好,阳光照在身上也很舒服,很自在。幺凤放声大哭起来,她一生真正哭过的只有三次,一次为妈妈,一次为万爷爷,一次为万婆婆,现在,她只为自己,为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一晃便是清明,不经意间,山坡上添了一座小小的坟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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