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腊月二十六,是他离开家的日子。十年来,每年的这一天,他会抛却一切去开始他的征程。不避风雨,跨越羁绊,自由地徜徉在那一段陈腐的记忆里。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这么几天,这么奢侈的几天,他安排了无责任的回归自我。
一到火车站,他就会进入十年前这个日子;听到轰隆的车鸣,他就会看到她坐上的火车,把他的视线,拉成永久的牵念。
毕业后,他留在了他上大学的城市,一个充满诱惑的浮躁的南方城市。这座城市,已抹却了所有历史的古典韵味。他怀念起自己的家乡,家乡的清纯,家乡的平谈,家乡的月,家乡的雪,还有家乡的她,那孕育他一切痛苦和美好回忆的家乡呀!
他的心和灵魂,是属于家乡后,不管身在何方。他永远忍受不了无月的夜色,和无雪的冬天。几千里的渺茫,需要一年连一年的时间去填满;十年渺茫的沉浸,需要几千里的奔波去洗尘清新。
真爱永恒。酒会发酸,但只要环境适宜,也会酯化成历久弥香的千古佳酿。
2
黑夜中,他清晰地看到那个孩子。里暗湮没了一切,只剩下他闪烁着,孤独地游弋在未知的暗色中。然后,所有都亮了起来,他看到了蓝天浮着白云,看到涅地发着鲜嫩的青草,看到旷似无物的原野上一阵风掠过,看到渺超视线的远处一片云烟蒸腾,看到雪迹尽处有炉已燃,看到絮积留处有一双手擎托……他把片刻温馨收集起来,珍藏而成幸福。他需要这种幸福来盛未溢的泪。
“我要上学!”“什么?”“我要上学!”倔强的他看到舅母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线,“你有钱吗?足够上学的钱?”他发疯地收集起废纸废铁,然后捧着一把换来的硬币,问舅母:“够吗?”舅母懒得理他。他跑到学校,见一位老师便问:“够吗?”他终于站到了校长面前,闪着渴望白眼神,“够吗?”……
他竟然一路走下去,上了高中。他经常会在梦中惊醒,在同号均匀的呼吸中独自面对黑暗,为了明天的饭食,为了曾经真实的噩梦……
3
寒假的一天,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她和她母亲坐上了他的三轮车。他低着头,在寒风中奔跑。下车时她有些急了,差点摔倒,他不由上前扶住她。就在那一刻,他嗅到他发丝的清香,还有彼此相认的尴尬。他有些脸红,不知所措疆在那里。他听到她母亲问他:“怎么了?”她说:“没事。他有些象我们班一位同学……”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刹时掳住了他。这种陌生的感觉把他带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后来,他给她讲起自己的故事时,心灵已没有负担,没有阴影。他看到她眼中闪了泪花,连带整个人都雾濛濛的,似远而近,似近而远。
“在水一方”,他呢喃着,《诗经》中的句子真美呀。
4
那一年的暑假,他第一次走进她家。随着叫喊声,他出来了,着一件浅黄色的缀花短袖,凸显着玲珑的身材。他呼吸一窒。
他们去了水库,站在浓密的树荫下。不远处,就是一大片正荡漾的水域,堆着流金的微波。几分钟,似乎站成了一个世纪的永恒。他看到她脸上沁出了汗,拿出手帕给她。她忽然受惊似地,迅速逃出了那个地方……
在一家小饭店,他请客。她很认真地听他讲同学们分开后的趣闻,却很少插话。她一直微笑着,有时矜持,有时轻松。他看到她的眼神不停转动着,但他知道,周围的一切,包括窗外那一片诗意的远绿,都未能进入她的视线。那是属于她的世界,他能有幸成为闯入者么?
她陪他喝了一些酒。啤酒,硬是让她喝出了白酒的意味。她用嘴唇点点地抿着,居住也干了一杯。酒,自然是不醉人的,而人自醉。她低头时,他又嗅到她发丝的微醺清香。几份清香的迭加,把他的人在那个地方永远留在了那个时代。
5
一下火车,他就嗅到她浓浓的气息。就在省城这个火车站,在十年前,他亲自把她送上了火车,目送她的影像随着火车东去。他忽然想要去追她,告诉她她不会孤寂,他会永远伴着她,在躲不开的尘嚣,在常梦的云山……买一张票去追她!从未有一种想法这样强烈,然而,他却没有动。很久很久,他梦一般醒来。或许,发自内心的自卑,限制了他做为少年的冲动。
他本来可以在那所学校的站下车的,却坐到了终点站,他要走回去。他知道,这一段路是她和他失散后她曾经孤独走过的。微微的雨丝飘过,打湿了她发丝的清香,香销而清犹存。进入学校的路,她和他共同走过,不止一次走过,有光有露,有朝有夕。还有他们刚到的黄昏,她拒绝与他同游,在那个溪流晚照的竹林幽径,他曾经神伤黯然独自漫步至星明月升。在宿舍那长长的走廊,是他牵她的手在黑暗中走过的。他只愿就这么走下去,没有尽头……就在学校饭厅的一张饭桌上,趁作东的那个同学去打饭的间隙,他把“我们”说了无数遍,每次说得都很重。她有些羞怯地浅浅笑着……还有,这里,市中心那座塔。塔内挤满了避雨的人群,都如烟云般飘忽闪掠,清晰的只有她,近瞩的专注,远眺的迷濛,闪烁的神情变幻着她的内涵。在偶飘的轻雨中,她和他,与塔定格共成了永恒……
下雨了么?浴在阳光中的他似乎只感到湿漉漉的,心都被打湿了。在他和她共有的那两天,未停时淫的只有雨。他固执地认为,这是雨的城市,不会有阳光。
6
疾驰的汽车里,他又嗅到那淡淡又冷冽的清香源源而来,泛滥成那段流畅的完美时光。她就坐在他旁边,她那轻柔的发丝,随着车的震动,不时打在他的肩膀。她着一套绿色淑女裙,把他的视线都染成了绿色。她有些拘谨,让他忍不住想要拥在怀中安慰。可是他没有。他害怕她会逃掉,逃出他的记忆,逃出他的梦幻,把他的记忆和梦幻还原成一片苍白。那样,他宁愿死去。
下了车,便站在了家乡的士地上。对于他,这是最后的驿站,而对于十年前她和他返校前的旅行,却是开始。她在不远处与母亲惜别,然后朝他走来。他恍惚间却见一位着白纱礼服的少女,踩在铺有红地毯的路上向他款款而来,伴着那交响的乐曲……“走吧!”她对着他闪过浅浅的笑靥。他一惊,她,仍是着绿裙的她,曲子,只是风儿吹过而已……
7
象往年一样,他踏过他和她共同踏过的土地,在空气中感受她的气息。祭奠过那份感情,宣布追梦旅程就此结束后,他就要醒来,把那久经风尘不化的影子在记忆相册中小心地合上,继续去适应无她的生活。
可是,他无意间碰到了一位老同学,了解到许多同学的近况。末了,他忽然问,“你还记得那个女同学吧?因写了一首诗《玉蝴蝶》全校皆知的才女,我们背地里都叫她‘玉蝴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尘封的记忆似乎一下子宽广了,他几乎不能适应这种明亮。“她要结婚了,明天。”老同学仍淘淘说着,哪里知道这一句话引起了他心中多大波澜。
她要结婚了?他懵然走到她家门口,多少次徘徊而未有勇气进的,这次却径直走了进去。她刚刚盘好头化好妆,正在摆弄婚纱,一扭头,便发现他走进来。他多次梦见她披上婚纱的样子,现在她就在面前,却仍有恍若惊梦的感觉。她依然那么青春,浓妆未掩的青春,就象憧憬在幻境中的小公主。
“你,不觉得惊奇?”他的声音有些干哑,就象沉默许久的爆发。
“每次我梦见自己结婚的场面,都有你的影子。很奇怪,是不是?也许,也许我们缘尽于此吧!”正值拂晓,她的脸静静浴在透窗的晨曦里。很美,只是,那不是一个新娘应有的表情。
8
月光如水倾泻下来。
这是她的新婚之夜呢!她的梦,只有她的梦,才配得上这样清纯的月色。可是她的未来呢?
不错,他出现在了她的婚礼中,可他不是主角,甚而连配角都不是。其实,哪里有角色适合他?
“爱?我不知道。爱的感觉太缥缈了,云烟一样,我根本抓不住。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抓到了,一松手,却什么都没有。如果爱需要一直那么紧紧地抓着才有,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力支持,放了也罢。……就算对于你,我也不能确定。我确定地是,我不会拒绝你,就如无法拒绝他一样。”
他明白,从一开始就明白,她是属于诗意的。诗,原本无规可循,解诗,凭的是悟性及诗感。
“我本来慵懒,是怕束缚的。可是生活却告诉我,套上枷锁才安全。就是诗词,也有诗律词牌的限制呢。”
可是,枷锁毕竟是枷锁呀,即使再美。诗有了太多框囿就不成诗了。诗,属于自然,要有日月精华滋养,雨露岚气润泽,风华清气孕育,怎么可以有羁绊!……他想喊起来,但他看到新郎闯了进来,心一下被堵了。
他看到他抱起了他,向外走,娇小的她立时隐在他的视线中。
别骗自己了!枷锁就是枷锁,没有枷锁是美丽的!没有人心甘情愿套上枷锁还感舒适还甘之若怡!他想喊,却被人群拥了跟在新郎后面。每个人都在笑着,只除了他。他的激愤,也在无边的笑脸中消弥迨尽。
他记起十年前那个暑假,那个邀他们共游并寄居的女同学,在他送走他心情低落的时候,也是一个月色可洁的晚上,他酒醉在她的局中。在他还清醒的时候,他已决心退票改签,他要去她学校的城市,他要追上她。……
9
无眠的夜,熬出了一个阴冷的清晨。
他必须离开了。也许,远方才是他的生活,他的归宿。
东方,一个混沌的火球在云层中跳跃。化开的夜,在慢慢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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