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玩得转的人其实很多。但是能够像垒球中的本垒打一样,每次都漂亮的击中读者脏腑,降服读者傲娇的胃口和百般挑剔的审美眼光,实在很难。
写作文不是做数学题,好不好,对不对,有一个明确的标准答案。作文没有最好,只有无止境的更好。所以古人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说白了写作文其实是一种头脑风暴,是文字连连看游戏,就像大家现在都玩的网游英雄联盟,谁都可以玩。但有人玩成了世界级别的职业电竞选手,有人玩一辈子只能是个打酱油的业余小喽啰。
同样道理,中国的汉字词汇量就摆在那里,你可以任意组合,组合出别人组合不出来的文章,玩出思想的新高度 ,让一代接一代的人们都喜欢,那就是高手。
尽管人们送这些高手的称号很高大上:文学家,文学巨匠,语言大师。其实就是文字连连看游戏大玩家而已。
当然,有人玩出来的是流传千古的名篇,有人是懒婆娘的臭裹脚。有人的文章透着聪慧灵性,有人却死板呆滞。这种高下的差别与个人先天的智慧禀赋以及性格志趣有关,但绝对离不开后天的阅历见识和勤奋学习。
如果说贝克汉姆是足球运动中的大佬,那现代文学里面鲁迅绝对是写作文的大佬。
他很懂自己要表达什么,更懂读者需要什么,并且高高超越读者的想象,甚至超过了一座喜马拉雅山。
别人写出来的东西至多能让读者爱看,他却能让读者失声尖叫:天呐,原来还可以是这样子的!
仔细研读鲁迅的作文,你就会发现鲁迅并非文曲星下凡,也非闭门造车,而是扎扎实实学习了前人的写作智慧,才具有了自己的独特风格,让不管是谁一读就会辨认出“这是鲁迅,没错!”
去仔细琢磨琢磨鲁迅的《故乡》吧,你会发现证据凿凿!
首先,杨二嫂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写法,就并不是鲁迅的独创。这是很多人熟悉的《红楼梦》里曹雪芹对王熙凤的写法。让我们把两个作品的写法透过原文来比对一下。
《红楼梦》第二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以初进贾府的林黛玉的角度去写王熙凤,原文是:一语未了, 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 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王熙凤心狠手辣,人称“凤辣子”,在贾家呼风唤雨,曹雪芹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方式安排王熙凤在《红楼梦》中的第一次出场,表现她在贾家威风八面的地位和非凡的声势。
鲁迅学习曹雪芹的这个写法来写杨二嫂,不仅学其形式,也得其神韵。显然比曹雪芹写王熙凤更突兀,更直接的凸显了杨二嫂放肆无礼,尖酸刻薄的小市侩嘴脸。
《故乡》第 39段写跑到“我”家来揩油的杨二嫂,原文是:“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表面看杨二嫂的出现很唐突,但细加追究,会发现鲁迅在杨二嫂出现之前已经暗中埋了伏线。
对少年闰土回忆结束之后,“我”与母亲发生了几句看似很随意的对话——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请注意,“这些人又来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正是为下文杨二嫂的到来埋下了伏笔。
这是借鉴了古人常用的“草蛇灰线”的写法。
所谓“草蛇灰线”指的是山势(龙脉)似断非断,似连非连的态势。明代以后,“草蛇灰线”一词被广泛采用于对诗文、散文、戏曲、小说的评批中。最早将“草蛇灰线”作为一种小说创作技法术语使用的人是金圣叹。金圣叹在《水浒传》各回的评批中多次提及,《红楼梦》在创作上对其之前的小说这种写作技法也多有借鉴之处。
可见鲁迅对前人的创作技法做过专门学习和深入研究。
其次,杨二嫂出场之前,“我”跟侄子宏儿的对话看似闲闲几笔,却又是对下文宏儿和水生发生友谊进行“千里伏线”。在见到中年闰土的高潮部分顺势写水生与宏儿的交往,使两代人命运轮回的主题得到了彰显。
红学研究者李辰东对这种写法有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好像跳入大海一般,前后左右,波浪澎湃;而且前起后拥,大浪伏小浪,小浪变大浪”。这也是《红楼梦》里最熟见的写法。
鲁迅对这样的技法驾轻就熟,灵活多变,没有对前人写作手法潜心的研究,难以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最后,在小说结尾部分,关于灰堆里掏出碗碟的悬案,更完全是《红楼梦》补遗法的活用。
补遗法,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补叙,指在后面的叙述中返折到前面未曾描写的事情上,重新进行交待。这种倒插笔的技法,通常处理十分短小的情节。如第二十七回,探春乞求宝玉为她买些艺术品,她允诺再为他做鞋当作报答;这便引起宝玉的一番话,说他穿的她做的另一双鞋如何如何。这就是补遗法。
鲁迅在结尾部分里运用此法,补写灰堆里掏出碗碟事件,是借这个事件引导我们读者对文中两个重要人物——闰土和杨二嫂,再一次进行定位和思考。
案件的始作俑者是谁不言而喻,鲁迅不需要去下结论,读者从文中所写人物的性格、行为、人品完全可以得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闰土非作案者的根据:
1.淳朴善良忠厚的本性决定闰土不会这么做。闰土69段的原话:“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冬天家里竟然没有一点存粮,闰土还要把仅有的干青豆送给我。鲁迅在写“我”与闰土二十年后的见面一节,多处对闰土的淳善做了暗示性描写。是告诉我们读者:闰土家境破败不堪,命运悲惨,但其淳朴善良的本性没有改变,而且随着生活的残酷压榨,他变得更加木讷老实,鲁迅在文中反复写他“苦得像个木偶人了”。这样的闰土如何会去偷埋十多个碗碟呢?
2.两家的深情厚意让闰土不能这么做。文中处处可见母亲对他的热情,我对他的惦念,闰土对见到我的期盼。闰土的到来与杨二嫂的造访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3.母子二人对他的关照决定闰土更不需要这么做:根据《故乡》74段所写:“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既然被允许随便拣择,何需私藏?
杨二嫂的作案嫌疑:
1.碗碟埋在灰堆里面,别人都不知道,唯有杨二嫂能发现。嫌疑其一。
2.杨二嫂既然能把碗碟埋在灰堆里,为什么不拿回家?
原因可能有多种,最大的可能性是暂时埋在里面,想等机会拿回家。可她根本没料到,闰土这个土老帽除了几条凳子和一副香炉,还要一堆在她看来没什么用的草灰。闰土开始往船上运灰堆了,她傻了眼,眼看灰里埋的碗碟要便宜闰土这个傻缺,只好恶人先告状,自己掏出碗碟,赖到闰土这老实人头上。自己以此邀功,可以拿走狗气杀。鲁迅此处对她来了一句辛辣的讽刺和议论: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从行文来看,鲁迅是倾向于这种可能性的。
有人认为她埋碗碟,是想陷害闰土。这几乎没有可能。杨二嫂人品差,但她最热切的是捞点好处,抠唆点东西,哪怕用偷的手段也在所不惜。她跟闰土在此前和此后都毫无瓜葛,突然去刻意害闰土,既无可能也无道理。鲁迅对闰土和杨二嫂的描写是两条平行线,并无交叉。若说有交叉,唯一的一处就是埋碗碟一事。因此她对素昧平生的闰土泼脏水,可以说是事发突然,好事要生变故才反咬一口。
还有人认为她是看中狗气杀,所以挖出碗碟,就理直气壮拿走狗气杀。这更不可能。稍有农村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一个狗食槽子再怎么难得 ,也远远不如一堆碗碟来得贵重。拿走狗气杀纯粹是碗碟拿不成,退而求其次了!
3.杨二嫂贪婪自私,具有作案动机。杨二嫂原来豆腐坊的买卖非常好,“擦着白粉,终日坐着。颧骨没有这么高,也没见过这圆规似的姿势。”二十年后,她由小康走向没落,小市侩嘴脸完全显露出来,变得自私泼辣,放诞无礼,贪婪丑陋 ,也是可怜可悲的人物,但更多的是可恨可憎。把碗碟埋进灰堆这种龌龊事跟杨二嫂的为人行事契合度最高。
我每次读到鲁迅如此辛辣的丑化这个粗俗的小市民,“拿着狗气杀,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就禁不住要吃吃笑起来。
鲁迅从老祖们那里学得了精髓,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寥寥几笔,传神的刻画了这样一个杨二嫂,来衬托闰土的忠厚善良不幸。意蕴如此深厚,笔法如此独到。
鲁迅的确是锅爱学习的好学生。
我们呢,真应该老老实实做做他的徒子徒孙了。
网友评论
鲁迅先生的作品很精,别人想改一个字都难。
你点亮了一盏灯,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好多孤独的夜行人从中看到了一些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