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年前,还在读初中时,第一次接触到张爱玲。
热爱文字的小姐妹无比懊丧地给我看张爱玲十五岁时写的小说《牛》,她自愧差得太远,年龄相仿,笔力怎就差若鸿毛泰山?大抵是太过拘束,我那时倒喜欢些金庸、三毛,那样快意的江湖,看不得张爱玲的细腻苍凉,红红白白,咿咿呀呀,这在当时的我看来,就是不必要的啰嗦浮华。
后来,顺手翻了她的《倾城之恋》,不免惭愧,我是多鄙薄,看不到张爱玲的好。她不是浮华,倒是华丽地太沉重,积淀地太厚实,字里行间,满是隐忍的血泪、藏匿的悲伤。《倾城之恋》讲述了离婚女子白流苏与妹妹的说媒对象范柳原相恋的故事,承袭了大户人家高傲骨气的她,一心想着结婚,而范只想来段露水情缘,纠纠缠缠,矛矛盾盾,正当白流苏要绝望了,甘心当个见不得人的情妇时,战争打响,香港沦陷,反倒成全了她,做了那“范太太”,只是“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倒是冷的可怕,张爱玲好像并不期待满有福气地偶遇那纯然高贵善良的爱情,她只写人性,白流苏是,范柳原也是。女人,爱情固然甜蜜芬芳,可她们更喜欢冰冷冷的承诺,还有被爱的高傲,说到底,虚荣而已,“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就是这一点贱”。给别人看的虚荣,盯着别人看的虚荣,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去得到别人想要的,真真可笑。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人总要找个活着的理由,切实的幸福也罢,虚构的笑脸也罢,哪怕什么都没有,至少我还被人羡慕着,得着这个安慰,心里就舒坦多了,只是,对别人,未免残酷了些。男人也爱虚荣,猎奇,猎艳,做了坏事,沾点便宜,不但毫不羞赧,倒是个大大值得炫耀的事,奇异的自私,流传千百年的骄傲,全然以伤害女人未目的,“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么,我看你也一样的自私”。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人生如戏,算不得准,做不得主。这就是张爱玲,没有不顾一切的狂妄,没有突破壁垒的坚持,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她强调身不由己,哪有什么自由意志,不过是无数个可有可无的巧合,成就那些悲悲欢欢,冷啊,真冷!
下辈子,你可不可以不做个天才?——再识张爱玲张爱玲的天才,早早就显露出来,她在《天才梦》中提到,自己七八岁时,就已在写小说了。那是众望所归的天才,资源丰富,衣食无忧,除了完成天才的念想外,什么都不用考虑。说实话,我是心疼这样的天才的,这被压下去,还窜上来的抑郁气质,注定她未来的道路崎岖不已,“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叔本华曾断言:“要么孤独,要么庸俗。”也许吧,不过尽管如此,这话也许能给那些甘于高傲的狂夫某些特殊的慰藉,却丝毫安慰不了只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张爱玲。她当了那么多年天才,才发现,自己只想拥有普通的幸福。天才往往痛苦,因他们偏离常路,走条了无人迹的险峰险谷,总有百般奇绝,久了,难免困顿。他们都想成为正常人,然而当他们这样做了,就被视为堕落,哪有什么可喜可贺。这个问题几乎是无解的,如果有解,那只能是运气。而张爱玲,恰恰运气不太好。
她遇见了胡兰成,被消费,被伤害,黯然离场。这段真正的“倾城之恋”,历来被人津津乐道,他们说,那是知己惺惺相惜,那是才女遇人不淑,看客比演员还热心,旁人比戏子还动情。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岂是不明真相者猜的透的?事实复杂,我不想深究,只是心疼她,无比心疼她。
“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多少天才死于幸福,多少灵感死于安稳,张爱玲没有,她的才气一直在,因为,她不幸福。这是天才的幸运,不是她的幸运。
我们爱听天才的神话,我们爱听才女的悲剧,可是,这对她们,是多么不公。这是血淋淋的人生,没有回头路,也没有第二回,她们,要拿怎样的悲伤,来献祭群众的好奇心呢?放过天才们吧,她们也有权成为普通人。
下辈子,你可不可以不做个天才?不用那么敏感,不用那么细腻,不用那么苍凉,简简单单,柴米油盐,消磨就消磨,虚度就虚度,怕它作甚?你不喜欢这悲凉的生活,我们又何尝爱读这可怖的文字?文学史上可以没有张爱玲,这世世代代的悲剧,依旧会汹涌而来,少一个众星捧月的天才,多一个幸福安康的小女人,多好。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你尽可能过得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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