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五更过后,齐元简吩咐阁门使吴德应开阁门,乘着一顶香舆穿门过巷一路南行,经宣徽院、枢密院过月华门直入中书省,中书省主事听到传报连忙出迎,吩咐书吏前去政事堂知会宰相。
首相令狐绹身着紫衣,腰配玉带从值房走出本想去堂外迎接齐元简,因着皇帝不喜官员交结内臣,又自持身份贵重,不觉手抚长髯踱着方步,向着政事厅走去。余下三相:夏侯孜、萧邺、蒋伸,得到书吏通报后,见首相不去迎接反而向厅中走去,朝门外望了一眼,跟着他走入厅中。
齐元简在众侍从簇拥下,穿过一片竹林,在政事堂前的老槐下落舆,侍从搀扶着他走出舆外,另一名侍从麻利的撑开油伞举至他头顶遮挡雨水。
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一路行来,齐元简感到全身上下潮湿不堪,加之一夜未眠,精神有些困顿,见宰阁大臣一个也没出迎,一股邪火从心中冒将出来。
刚想发作时,见主事来到近前躬身相请,他撩起袖袍,迈过高高门槛,向内走去。进入厅堂,见宰相们饮茶交谈,竟未与他寒暄,齐元简阴沉着面颊,面南而立尖着嗓音高声道:“有旨!”安坐在胡床上的宰相纷纷站起身来,跪将下去,齐元简见宰相们跪倒在地,心中舒畅许多!
宰相耳听圣旨,竟是要进封郓王为太子,心中不觉惊骇,昨日枢密院传来册书分明是要进封夔王为太子,怎地经过一夜,竟改立了皇子?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慎重行事!
四名宰象幻海沉浮数十年,历经官场磨砺直至今日地位,其间宫掖之变经历不少,可一夜之间更换太子实在是匪夷所思。皇帝喜爱三子夔王,不喜长子郓王是不争的事实,这封敕书透着蹊跷,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前去接旨!
齐元简宣旨完毕,见四名宰相跪在原地无动于衷,嘴角上扬道:“各位相公,接旨吧?”
令狐绹身为首相,站起身来,也不答复“臣遵旨!”径直伸手接过白麻敕书,坐在胡床上认真端详起来!其他三人碍于身份,也不多问,只是低头吹拂碗中茶叶,待敕书传到面前,这才放下茶碗,仔细观看!敕书内容与昨日册书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把夔王改为郓王,添加了”更名为李漼“的字样而已!
令狐绹示意书吏从存档卷宗里找出昨日册书,两相比较,为难道:“齐公公请看,两份诏书均由枢密贴黄交由宰阁办理,所不同的,晋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上有圣上御批签字,而今日这份敕书,只有贴黄,并无圣上手书,不如公公入内进状枢密院,上呈陛下御批后再发回台省,如何?”令狐陶不动声色把敕书封还回去就是让齐元简明白,宫内做事也要合乎法度,不管是谁都不能逾越朝廷法度!
齐元简听后,脸色大变勃然间就要发怒,见令狐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由得冷哼一声,颇含深意道:“昨日黄绢书写的册书下到这里,宰相有批奏之权。今日这份是由翰林学士白麻书写,盖了陛下印玺,此为内制,宰相有批奏之权?相公翰林学士出身,应该知晓二者区别吧?咱今日来政事堂是知会相公们太子名分已定,并不由你们决断,只是....”他故意拖长声音,道:“只是册封文牒需要相公们牵头,联合两省官员共同署名,咱好拿着文牒回去复旨!”
令狐绹揣摩上意是一定要立三子夔王为太子的,他不知齐元简来此宣读这份敕书是何用意?皇帝本就猜忌大臣临事辜恩,今日若不问清缘由就附议他拥立郓王为太子,那不明白告诉世人,在立太子这件大事上辜负了圣上!毕竟皇帝御朝十几年,恩威遍布海内,朝廷内外亲信众多,谁敢保证齐元简来此宣旨不是皇帝的有意试探,自己若遵旨行事定会惹上大祸,事态明朗前,勿要被人抓住把柄才好!
令狐绹大中四年以同平章事进封宰相,在宰相高位上干了十年,十年间,他稳居首相一职,原因有二:一、是因家学渊源深受皇帝信任;二、是他懂得曲意迎合皇帝,从不坚持己见!两者互为因果支撑他当了十年太平宰相。
令狐绹昨日上表请求延英诏对时,本想封还晋封夔王为太子的册书,他坚持无嫡立长的想法,一直拥护郓王为太子,今日见齐元简嚣张跋扈,不由得心生反感,反倒把晋封大事放到一边,想要教训起齐元简来。
令狐绹不露声色看向萧邺,萧邺是前朝梁国贞阳侯萧渊明八世孙,世代簪缨,家学渊源,大中十一年拜相,其人耿介,不善韬略。
萧邺见齐元简在宰相面前不知收敛反而张扬跋扈欲行挑衅之事,正待发难,见令狐绹递了个眼色,有了底气道:“齐公公此言差矣,无论是黄绢还是白麻均由陛下圣衷授权,黄、白只是形式而已,陛下昨日所发诏谕与今日不同,某请问,是谁改了皇命?为何要改?是圣上本意?还是他人矫诏?晋封太子事关国体,岂能朝令夕改,擅自更换皇子?”说罢,看向齐元简。
齐元简听后,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尖着嗓音道:“你说谁擅改皇命?谁在矫诏?”
萧邺应声怼过去,道:“还有谁?宣旨之人,必是矫诏之人!你伪传圣旨,欺君罔上,逼迫我等奉命行事,难道要谋逆不成?谁给了你如此大胆子?”说罢,拍案而起!齐元简被眼前突发状况惊呆了,后退一步,说道:“你要行凶么?”
宰相蒋伸性格柔和,四人之中常充和事佬,大中十二年入相,颇有才学!见二人如好斗的公鸡般,就要出面调和,刚要起身,就见夏侯孜朝他轻轻摇头。蒋伸见机极快,本已抬起的双股,复又坐下,若无其事般,低头浅啜饮茶。
宰相夏侯孜胸腹才学谋略甚深,做事明决果断极有见识!见敕书内容与昨日不同,不觉心中一动,无意中打量令狐绹正在抚髯沉思,明白晋封太子之事颇费周折。他这一年来在宰相任上常受令狐绹打压,明里暗里被敲打过多次,早已对令狐绹心怀不满,因着他圣眷正隆,只得默默等待时机!
去年安南动荡,他极力推荐王式前去平叛,今年安南局势稍一缓和,令狐绹就派亲信朋党李涿前去接替王式安南都护一职。李涿刚到河内,就把职权收归己有,废除王式之前所有善政,这让王式气愤不已!王式一怒之下请求回京述职并上表弹劾李涿,夏侯孜接到王式奏表后,才知李涿这个庸才在安南才不知妥善处理当地矛盾,反而变本加厉收刮地皮激起民愤,如若任由此人不务民生贪暴成性,安南非发生叛乱不可!
夏侯孜赶紧派人把王式奏表递往枢密院上呈皇帝,想皇帝一世英名定能召集群臣想出对策稳定西南局势!谁曾想奏表入宫中竟如泥牛入海般,了无音信。至此,令狐绹开始对他旁敲侧击,严加限制他的宰辅之职!
按惯例,在边疆立有战功的朝臣,回京后大多会进封为宰相,令狐绹为了打击异己,如此行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如今正值安南动乱,南诏国蠢蠢欲动之时,非要派一个贪刻成性之人前去统治,一旦西南局势失控,就会给国家造成极大伤害!他这种罔顾国家利益,只为一己私利的行为,引起朝中有识之士极大愤慨,想皇帝春秋鼎盛之时,定不会容忍他如此作为!
今日进封太子,夏侯孜嗅出其中微妙关节,他判定宫中已生变故,皇帝也被卷入其中,齐元简敢于变更太子敕令,已经说明北司权宦掌控了大权,皇帝已失去权力!
可笑的是,三人兀自为晋封太子之事争辩不已,如今北辰隐没,纲常紊乱,夏侯孜明哲保身决定缄口不言静观其变,既不与北司权宦作对,也不过分亲近他们。毕竟,依附阉竖有碍物听,一旦传将出去,会是个甚么名声?当他看到平日与己为善的蒋伸想要出头,忙暗中制止!
夏侯孜的小动作没能逃过令狐绹的眼睛,令狐绹揪住长髯,心中不悦,暗自骂道:“夏侯孜这个匹夫,新皇登基后,非要找个因由赶他出朝不可!”
令狐陶见萧邺、齐元简如斗红眼的公鸡一般互不相让,按耐着心中不悦,道:“启之”,启之是萧邺表字,他本想缓和厅中气氛,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吵杂声,一名书吏正要通报,就见亓元实带着兵丁身着戎装走了进来。
与宰相们颔首示意后,看向齐元简,道:“差事办妥了?”
齐元简见亓元实前来,如同得到强力外援一般,诉苦道:“萧相公正和咱打擂台呢!一心想要抗旨!还想动手打人!”
萧邺瞪眼道:“哪个要抗旨,分明是你矫诏,假传圣旨!”
亓元实转过头,眼光犀利看向萧邺,冷冷道:“萧相公,你从何处得知圣旨有假?”
“昨日传到台省册书与今日不同,某想请问副使,陛下怎能下发两份截然不同的诏书?今日敕书不是矫诏是甚么?”萧邺不甘示弱道,夏侯孜听后,暗自摇头,萧邺相位不保了!
令狐绹甚有城府,本想替萧邺解围,见亓元实前来,心知形势已然逆转,唯恐说多错多,与对方撕破脸皮,那可就得不偿失了!用力靠在胡床后背上低头饮茶侧耳倾听,见书吏傻站在原地,狠狠瞪了一眼,书吏察觉出厅内气氛紧张,早就想离开此是非之地,见首相瞪他,忙抽身行礼,向外走去。
蒋伸见亓元实前来,心中着实佩服夏侯孜的先见之明,他向夏侯孜投去感激一瞥,夏侯孜见后,扭过头去,若无其事拿起茶碗,浅饮一下,装作没事人般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亓元实盯着萧邺冷笑道:“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擅自草诏,经枢密院贴黄发出,幸好陛下圣明,及时发觉,让我等追回册命,同时宣告中外,此二人欲图谋逆,擅立皇子,负有十恶不赦之大罪,今日寅时已勒令赐死!”说罢,拿出今早宣读的敕书。
令狐绹接过敕书认真察看,心中惊骇竟无以复加,手握实权的枢密使,一夜之间悉数被杀,捎带着还有一个宣徽南院使,这让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皇帝为何仓促之间动了杀机,难不成三人要逼宫不成?
萧邺见亓元实来者不善,少了刚才锐气,心中不服,道:“谁来当太子,最好开延英诏对,待我等亲问圣上后,再做打算....”
亓元实不等他把话说完,用近乎冷酷的口气道:“三十年前,南衙大臣有资格会商册立大事,这三十年来,册立之事只由北司而定,你等只须俯首听命,凭甚么要做打算?”
“凭我等是朝廷大臣,一朝的宰相,南衙北司事权不同,职责不同,我等有参议之权,哪能尽由你等来定,老夫现在就写奏表请求诏对。我就不信了,北司权势再大,能大过天去?”萧邺倔劲上头,不管不顾就要去写奏表。
亓元实听后,气极反笑,冷哼一声,幽幽道:“众相公听旨!”说着南面而立,等待宰相跪好后宣旨。
四名宰相一时懵了,竟不知这闹得是哪出?进厅时不宣旨,废了如此多口舌,又要宣旨,岂不是把皇命当儿戏么?虽如此想,又不敢不跪,就听亓元实道:“太子口谕:先帝大行,着政事堂宰辅即刻入宫觐见不得迟误!”
令狐绹听后,耳中嗡的一声,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依然不相信这是真的!忆往昔多少日夜与圣上畅聊国事,把酒夜话,犹如昨日一般,谁成想圣上竟驾鹤西去,令狐绹强忍着心中酸楚,泪水却如断线珍珠般扑簌簌的往下掉!
萧邺听到皇帝大行时,铮的站起身来,指着齐元简气愤道:“君父大事你不报,一味在太子身上纠缠,你这个小人,奸臣!老夫现在就写奏表参劾你!”
齐元简有亓元实撑腰,见萧邺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觉微扬着嘴角道:“咱一进门就说了,太子名分已定,由不得相公做主!是你一直在太子身上纠缠吧!”
“你....你”萧邺被气的说不出话来,立在原地喘着粗气,亓元实见状心中好笑,暗道:“这个齐元简竟把宰相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与他虽是兄弟,以后也要多加小心才是!”见众人无语,开口道:”众相公这就随亓某一同入宫拜见太子吧,勿要让太子等的心急!“
起身离去时,不忙叮嘱众人道:”大行皇帝驾崩之事宫外无人知晓,此事若有人敢泄漏分毫,可不要怪我亓某人手下无情!“
齐元简轻蔑的看了一眼令狐陶与萧邺,跟在亓元实身后一同离开。夏侯孜与蒋伸互换了一下眼神,默默起身跟着他们身后向外走去。
等他们离开政事厅,萧邺这才跌落在胡床之上,用力重重击打了一下案几,对着令狐绹怒吼道:“你看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还在这里,他们就敢擅自离去,成何体统,还有规矩么?”
令狐绹听后脸上阴晴不定,甩甩衣袖站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刚出厅门,就听里面乒乓之声大作,随后响起萧邺歇斯底里的咒骂声!
本章注释:
政事堂:自设立以来,至唐高宗永淳二年,中书令裴炎利用连续执政事笔的机会,把政事堂从门下省迁到中书省,直至唐末。
相公:唐朝称宰辅为相公,是宰相公的简称
安南:今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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