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漼乘舆车从乞巧楼出来,徐徐向北而行,经金銮坡,遥望巍峨壮观的金銮殿屹立在坡顶之上,在雨雾映衬下显得灰蒙蒙的毫无生气。折而向东,进入园林之中,但见假山林立,翠竹深深,微一呼吸就觉冷香扑鼻、沁人心脾。仙鹤麋鹿徜徉其中,百鸟飞灵散落枝头。蝉儿偶尔发出一声鸣叫,就见枝头颤动,几只五彩斑斓的鸟儿飞掠而过,不多时就听到叽叽喳喳的欢叫声。
一只翠鸟听到池水响动,扑棱棱展翅滑过秋水,躲入荷叶塘中,转瞬间,又嗖的一声,探入碧池,不多时,嘴上衔着小鱼跃出水面,飞入错落的大荷花叶子下,仰起脖儿把鱼儿吞入腹中。水下鲤鱼受到惊吓,四散游去,荡起层层波澜,池中弥漫着团团水气,犹如仙境一般!
一行人沿着宫苑蜿蜒前行,过蓬莱殿西墙,向北穿过延喜阁,在永安殿宽阔殿门前停立。侍从打着一顶白色油伞来到舆旁,伸手挑起帷幔,李漼身着白纱单衣弯腰走了出来,在众人簇拥下,踉踉跄跄向殿内走去.....
太液池南岸星罗棋布坐落着为后宫嫔妃兴建的殿宇院落,历经数代帝王精心打造,如今已形成规模宏大的皇家水系园林。园林之中房舍林立,宫墙森森,斗檐高耸,楼宇瑰丽。移植而来的参天古树绿意盎然枝繁叶茂,精心培育的奇花异珍争奇斗艳竞相开放。殿宇之间水流汤汤,波涛粼粼,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重楼画舫停靠在岸边,待后宫佳丽莺歌燕语飘然入舫后,划动碧波溪水过重重木桥进入太液池中。
但见太液池中小岛林立,亭台楼阁矗立其中,仙鹤在此嬉戏,麋鹿在此玩耍,太液池沿岸建起长长的抄手游廊,廊中雕梁画栋甚是富丽堂皇,登高望去,此处景致宛如美轮美奂的江南一般。
春季,嫔妃们会相邀而来踏青赏花,调琴展喉高歌一曲;夏季,则躲在池岸廊庑下纳凉垂钓,无聊时会唤来梨园子弟在游廊高台上摆好戏台听曲唱戏;秋季,则呼唤一众宫女前去采花摘果,登高赏月,闲暇时也会填词作诗,绣帕织锦;冬季,则沿着羊肠小道踏雪寻梅,赏玩一番。
隆冬季节,宫嫔常躲在楼阁上观看小黄门去池中采冰,池面冰雪甚滑,总有小黄门四仰八叉摔倒在地,引来一片欢笑声。有胆大嫔妃,趁无人时,与心腹侍女在太液池中滑雪溜冰堆雪人,而那些识文断字的嫔妃则猫在宫苑高墙内,怀抱暖炉,翻阅着从宫外捎来的传奇小说,与书中人物一起经历悲欢离合。有时也会幻想自己成为书中人物,施展法术将皇帝留在自己身边!
太液池上亭阁众多,皇帝偶尔会相邀大臣,前来太液亭中谈诗论赋,兴致高时,还会下场弹奏一曲。宣宗皇帝是此中高手,既会填词也会作曲,收复河湟后,亲制《泰边陲乐曲》一首,在宫廷内外演奏传唱......
永安殿坐落在太液池南岸,规模宏大,依大明宫中轴线而建,其间有宫殿,庭院,佛堂,戏台与高阁楼宇。宣宗心疼娘亲吃苦受罪太多,并未依常例让娘亲搬去兴庆宫居住,而是重修永安殿,让她居住于此,后又接杜秋前来作伴。
皇帝母子情深,每次下朝若没有朝政羁绊总会来此向娘亲请安,宫内嫔妃见皇帝如此仁孝,也会提前来到永安殿给太后与秋娘请安,为的是,既可以表现自己一番孝心,又也可以见见皇帝讨他欢心。
今晨吴昭仪不到辰牌时分,就领着一众宫女心神不宁的前来永安殿请安,进入殿中听说太后与秋娘正在佛堂礼佛,她示意宫人在殿外等候,独自一人进入佛堂,迎面就见一尊毗卢遮那佛立在其中,佛前点着油灯,摆着香案、蜡烛。
太后与秋娘虔诚跪在佛前,双手合十,低声诵经,吴昭仪不敢打扰,轻轻取过一个蒲团,在她们身后跪下,忆起昨晚那个怪梦,心尖不觉一颤,暗自思忖道:”太后平素只在傍晚礼佛,今晨来此,难不成皇帝病情加重了?“
忽听殿外传来阉人通报声,“太...子...觐...见!”与此同时,一名贴身侍女快步进入佛堂,低声通报道:“太后!太子前来觐见,马上就到佛堂!”
太后微蹙眉头道:“知道了!”那名侍女恐太后责罚她干扰虔诚礼佛,应了一声,脚不点地出了佛堂,招呼其他侍女前去别殿躲避。
皇太后把手放置胸前心中悲苦,知儿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立太子的,他唯恐立了太子,将自己变成闲人!今日嗣立太子,足证儿子重病在身无法理政!她眼角不自觉泛出泪来,见吴昭仪跪在身后,背对着她用袖口拭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道:“咱娘俩一同看看你儿子去!”
吴昭仪听说太子已立,心中惊喜,烦乱心绪瞬时荡然无存。她忽的站起身来,跟在太后身后,向着堂外走去。谁知刚跨过门槛,就见郓王朝这里而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侍从、宦官。吴昭仪顿感天旋地转就要摔倒,秋娘用力扶起她,低声道:“小心君前礼仪!”吴昭仪精致妆容已被泪水打花,眼中满是凄楚,听秋娘如此说,只好随着她向佛堂躲去!
太后站在殿庑之下,看到郓王心中也是一惊,知道宫中起了变故,儿子万不会立晁美人的儿子作太子的。见郓王身边宦官,心中已然明晓!仔细看去,见郓王穿着白纱孝服,踉踉跄跄朝这里走来,顿觉眼前一黑,就要摔倒。身边仆妇十分机警,还未等她摔倒,就一把将她扶起,她用力攥紧手掌强自撑着,她想知道儿子到底怎么了?
郓王来到近前,伏地略带哭音道:“祖母!父...皇...驾崩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皇太后听后,身体一软,向地面滑去。
众人慌了手脚,忙将太后抬入大殿御榻上,殿中侍女顾不上躲避外人,吩咐人快去请御医!杜秋听闻太后昏迷,顾不得安抚吴昭仪,急急忙忙来到大殿,见众人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才好,忙拨开众人来到太后身边,用力掐着她的人中,片刻之后,太后悠悠转醒,痛哭道:“我的儿啊!”众人见太后哭出声来,这才放下心来,这口气总算回转过来了。
李漼跪在祖母面前,哭诉道:“孙儿不孝,惊了祖母大驾,罪该万死!”说罢,重重叩头在地,太后此时已缓过神来,知道一直哭下去不是了局,压抑着悲痛,挣扎着坐起身来,向李漼招手,道:“太子过来!”李漼见祖母承认了自己太子之位,心下大安,膝行两步,来到近前,太后一把将搂他入怀,放声大哭起来.....
经过一番撕心裂肺的痛哭,李漼侍奉祖母用了汤药后,拖着疲倦的身体离开永安殿,上天好像也被这种哀痛感染了,雨下得更紧了。李漼在近侍搀扶下,登上舆车,随行人众如丧考批般,耷拉着脑袋,在一片潇潇雨声中,调转方向依原路折返。
行经金銮殿,就见一名内谒来报,通知太子前去思政殿接受宰相朝拜。一行人折而向南,过宣化门,在思政殿殿门外停舆。李漼下得舆车向内走去,见殿外宫灯已换成白色,殿内梁上已用白纱装裹成挽联、竖起幡灵,殿内所有摆设都换成素色,整个大殿已被搭建成一座雪白色的灵堂。
大行皇帝躺在御榻之上,原本扭曲的身体经过舒展,已恢复成原来模样,原本暗红的面颊,如今呈现出蜡白色。头发被理得光滑顺畅,用官巾裹好,身上已穿戴好殓服,只待棺椁齐备后,抬入梓宫封藏。
李漼神色恍惚来到父皇灵前,跪倒在地痛哭起来。王宗实听到大殿传来哭声,忙命人去东偏殿把四位宰相请到大殿,换上素服走出殿宇,就见众宰相一身素服在廊庑下等候,微微颔首,与他们一同他们进入大殿之中。
四位宰相见皇帝平静躺在御榻上,心中一恸,趴伏在地放声大哭起来,王宗实想到皇帝待己不薄,心中酸痛,跟着一起哭将起来。
哭过多时,王宗实见尚有许多大事要办,不能让太子哭坏了身体,忙止住哭声,示意近侍搀起太子与宰相。太子站起身来,犹自悲痛不已,宰相们个个戚容满面,相对无言,泪眼婆娑。
王宗实对着宰相们低声道:”相公们随我去偏殿说话吧!”令狐陶听后,与其他三人交换眼神,复又在大行皇帝灵前跪下行礼,太子见状忙磕头回礼,在众人的搀扶下,四人才怅怅向偏殿走去。
刚进西殿还未就坐,就听殿外通报道:“太子驾到!”四位宰相见太子入殿,忙趋身向前拜伏在地,恭敬道:“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李漼点点头,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王宗实,心想此人好手段,这么快就让这些宰辅大臣对自己俯首称臣,认可了自己太子身份!他不好表现出欢喜模样,毕竟这些宰臣一生浸染在礼教之中,丝毫不越其矩,也以此矩来约束他人!若自己稍有薄行,就会被他们看在眼中,值此国丧期间,可不能做出不合法度的事体来,让他们指责!
李漼连忙俯身还礼,因哀恸过度竟至昏厥过去,宰相们见太子瘫倒在地,心中大骇,忙起身搀扶,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李漼体气本就虚弱,刚刚大病初愈,又遭父丧,加之一大早去永安宫请安,陪着祖母痛哭一场,回来后接着哭灵,这时已然虚弱不堪,为了不在宰相面前失仪,回礼时因心中太过恸楚竟而晕厥过去。
幸亏值房有御医值守,医官韩宗劭听到传唤,忙入殿中,轻施银针刺入太子人中,反复几次,李漼才悠悠转醒,众人心下大定,连忙吩咐侍从上参茶让太子服用。
李漼服过参茶,进了一些宫点,身体这才舒缓过来。王宗实把韩宗劭拉到一边,低声道:“太子这是怎么了?”韩宗劭见他焦急万分,宽慰道:“无碍的!太子劳神过度加之体气虚弱,需多加调养才是,太子正值壮年,调养一段时间想来就会恢复如初!”
王宗实将信将疑,恐太子患有暗疾,对朝局产生不利影响,可事到如今又不能改换他人,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待韩宗劭开好方子,特意叮嘱他此段时间守在宫内勿要外出,多用些名贵药物调养太子身体。韩宗劭听后连连点头称是,见近侍前去抓药殿中无事,道声:“告辞!”躬身退出大殿。
一场虚惊过后,众人不觉有些紧张,王宗实吩咐近侍,搀扶太子回宫休息,在众人簇拥下,李漼如众星捧月般,重又登上舆车向西而去,王宗实与众位宰相见一行人逐渐远去,重又回到偏殿之中!
进入殿内,按文东武西职级大小依次落座,侍从上茶躬身退出后,王宗实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人子尽孝,以尽心尽礼为诚!旧制,天子居丧,心丧三年,礼丧以日代月,服二十七日丧礼,方释服从吉。然天家与臣民不同,守孝之期以日代年,三日即可,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八月十三日太子正式登基称帝,众位相公可有异议?“
宰相们心想皇家礼仪如此,王宗实既按礼而行,只能点头称是!
王宗实继续道:”劳烦令狐相公回衙后下发卜告,通告全国先帝大行之事,让各地官员一律换服为先帝守丧!当然,太子登基大典也要紧锣密鼓进行,此事由礼部统筹安排,依照礼制每日上表劝进,恳求太子进皇帝位!按规制,新天子继位,两省官员须在册牒上共同署名,呈入宫中,不知此事可否办好?”
两省官员指的是中书省与门下省。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书,门下省负责审议,中书、门下二省是决策机构,在大明宫内办公,以便皇帝随时召见垂询政务!
令狐绹老于世故,知道王宗实会有此问,心中早有打算,应声道:“我等接到圣旨进得宫来,尚未顾及此事!”
王宗实听后,微微蹙眉道:“今日可否办好?”
令狐绹抚髯从容道:“三日之内定能办妥!”
王宗实点头,道:“相公们都是礼学大家,不用咱来絮叨,大行皇帝如何治丧,新皇如何登基,都须相公鼎力配合!正所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令狐相公以首辅身份摄冢宰全面负责治丧事宜如何?”令狐绹听后欣然应允。
按唐制,先帝大行,太子守孝不预朝政,首辅宰相摄冢宰,代表太子治办丧事,是一项荣衔,也是一项优差,待大丧告一段落后,照例有恩赏作为酬佣,故令狐绹听后欣然领命!
王宗实见大事交代已毕,正要打发他们回衙办公,就听夏侯孜道:“适才送太子时,见他西行而去,不知太子现住何殿?”
王宗实恐宰臣挑理,解释道:“因事出仓促,太子现居乞巧楼!”
众位宰相听后,一阵骚动,令狐绹本想开言,怕触了王宗实霉头,对前途有碍,只是手捻长须,沉吟不语!夏侯孜提议道:“太子乃一国之本,应在太极宫东宫居住,正所谓,名正才能言顺。三日后由东宫前去太极殿东序登基称帝方合乎礼法!”太极宫象征皇权威严,新皇登基如无例外总是选择在太极殿登基称帝。
王宗实想来也只好如此,附和道:“就按夏侯相公说的办!“
当即唤来一名近侍赶往乞巧楼通知太子前去太极宫东宫居住,随后换来新任内常侍前去东宫安排居住事宜!
安排一毕,王宗实恳切道:“相公们如有好的建议,不妨说出,咱也好从中参赞!”
蒋伸面带忧虑,道:“秋季阴雨连绵,依此情势,不知登基之日是否有雨?让太子在雨中登基,是否....太过.....!”
王宗实老于世故,已明白他言下之意,雨中登基终非祥兆,这可如何是好?
蒋伸见王宗实滚胖圆脸微微颤抖,知他已明晓此中干系,建议道:“不如把钦天监传入宫内,询问一下!如有雨势,不如早做打算,派出僧人轮流施法前去祈晴!”
王宗实听后,思忖道:”久雨不停必将延误登基大典,如能祈晴感动上天止住雨势,那是再好不过了!“见众人看向自己,道声:“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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