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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你是我的错-15:死亡的滋味

忘记你是我的错-15:死亡的滋味

作者: f7c863433ce0 | 来源:发表于2018-08-18 07:11 被阅读112次

    十五、死亡的滋味

    1960年,大饥荒的恶浪终于扑到了农场,我不懂为什么,大米白面吃得好好的,突然就挨饿了,一个个饿得像个瘦猴子、瘪犊子似的,究竟从哪月哪天开始的,竟毫无记忆。

    后来听说是遇到了天灾,再后来说是人祸,再再后来……

    太复杂了,什么天灾人祸的,根本不懂,大人们也不说,现在回首往事,最深的记忆倒是那些挨饿的“趣事”和面临死亡的滋味。

    为什么挨饿还是趣事?主要是没饿死嘛,有时候走在有可能饿死的路上,那路却幸运地拐了弯。那时毕竟年纪太小,农场太小,知道的事情太少,无法感知整个中国在大饥荒中的窘境,也就没什么精神痛苦,只知道,饿了,就要想办法弄吃的,弄不到,就沮丧,弄到了,就吃,就开心,就有趣。

    图片来自网络

    劳改农场能享受点宽大政策,粮食上缴国库的数额有所减免。农场本来就自产粮食,所以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干部职工也有大米白面供应,只不过是数量太少,根本填不饱没油水的肚子,大家都要想尽办法自谋生路,补充那不足的部分。黑龙江大自然环境不错,人口密度不高,就算再饿,也没闹到吃树皮吃“观音土”的份上。

    没饿死,都活着,我们还在继续成长着,这就是命,这难道不是最有趣的“趣事”么?

    那时候的早餐在一天中是最重要的,虽然没吃的,大人们的革命工作并没有减量,犯人也没吃的,因此管教工作更难做,管教们自己也要鼓捣吃的,也要战胜“自然灾害”,更要确保自己和家人都活着。

    暑假的一天,早饭是照例的绝对平均主义分配方式,不分大人小孩,每人一小碗白米饭。三岁的弟弟吃饱了,就出去玩耍,这让我很羡慕。我只吃了个半饱,父母最吃亏,猜想他们只吃了四分之一个饱。

    父亲摇摇晃晃地上班去了,母亲摇摇晃晃地参加劳动去了,临行前,严令我不许去河里洗澡,因为几天前刚发生了一个不算小的事故,我在河里洗澡差点淹死,被一个大两岁的孙哥给救了。

    我写完作业,唯一的事情就是饿,越饿,肚子越是咕噜噜地叫个不停,那滋味就像是五腹六脏都被掏空了,整个身体成了一个空壳,真的是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忽然,我想起差点被淹死的情景,然后就联想到鱼,对啊,吃鱼不是可以解饿么?为什么不去钓鱼呢?对,偷着钓鱼去,我越想越美好,说干就干。

    首先要自制鱼竿。家里有一把大竹扫帚,我抽出一条竹子,又找来一根拇指粗细的木棍子,用铁丝把竹子和木棍连接上,一根鱼竿就有了,后半截的木棍很光滑也够硬实,前半截的竹子够柔软,挥动一下,富有弹性,蛮带劲。

    鱼线好办,母亲有一团纳鞋底的线绳儿,我偷偷剪下来一丈左右,解决了。

    鱼钩就难办了,没钱买,想来想去,只好找到两根大头钉,用钳子弯成鱼钩状,也凑合了。

    做鱼坠儿是跟一个大哥哥学的,我拿出家里的牙膏,把卷着的尾部展开,剪下来一条儿再重新卷上,不留一点蛛丝马迹,然后把剪下来的牙膏皮放在铁饭勺里,再放在火上烧,很快,牙膏皮就化成铅水,把滚烫的铅水倒进在地上挖好的小圆坑里,铅水遇冷凝固,一个圆圆的小鱼坠就制作成功了,拿在手里看了看,颠了颠,不大不小,不轻不重,心里美美的。

    鱼漂也好办,找到一个旧“盖帘”,那是一个放食物的镰子,用高粱秸秆做的,反正也没什么多余的食物可放了,早已经废弃不用,我剪了一段秸秆做成鱼漂,绝对比现在渔具店那些花里胡哨的鱼漂更实用。

    鱼食最简单,在茅草堆附近的“腐殖土”里,蚯蚓特别多,但不能用铁锹挖,容易把蚯蚓拦腰斩断,要用“四股叉”来挖,最好用“四齿子”,有点像猪八戒的武器,刨起来又快又省力,刨出来的蚯蚓红红的,肥肥的,比挨饿的孩子们鲜亮多了。很快就弄了半罐子蚯蚓,突然觉得蚯蚓这傻东西够倒霉的,不知为什么就被水里的鱼给喜欢上了,他们又没一起玩过。

    怕母亲察觉,准备工作就像做贼似的,断断续续用了一整天,一切完美就绪。那晚的梦做的也很美,一条条大鲫鱼大鲶鱼都长了翅膀,直接从水里飞出来,飞进了我的鱼筐。一家人一边吃一边笑,父亲夸我真厉害,救了一家人的命。

    第二天早饭,依然是半饱,却难掩兴奋,母亲问我怎么了,我撒谎说做了个好梦,梦见一家人在吃大馒头和炖猪肉,母亲轻叹一口气说:“还是当孩子好啊,做个梦也能解饿。”

    示意图

    我拿着鱼竿溜出家门,偷偷到了野外一个没什么人去的大水泡子,去这样的水泡子有两个好处,一是可能鱼多,二是没人看见,可发现问题来了,这水泡子可不是养鱼池,站在岸边就可以甩杆,水泡子是由浅入深很不规则的一大片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却无处下脚,看来只有走过水草杂乱的浅水区,才能把鱼线甩进深水里,可哪里水深哪里水浅根本就看不出来,我一犹豫,肚子就开始咕咕乱叫,于是一狠心就下了水,不敢光脚,只好穿着母亲精心制作的布鞋,颤微微地,一脚一脚试探着往前走,怕一不留神掉进深水里,我可是个旱鸭子,没想到怕什么就来什么,突然一脚踩进了深水里,竟毫无防备,紧接着整个身体栽了下去,前几天洗澡差点淹死的情景再现。那天还好,那是在一个熟悉的水池子里,周围人来人往的,虽然不会游泳,可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今天可是孤零零地在这陌生的大水泡子里挣扎,喊“救命”都多此一举,淹死了也属于父亲说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感觉真的就要玩完了,第一个反应是后悔没学习游泳,然后就觉得很想念父亲母亲和弟弟,看来是要和他们说拜拜了,危险时刻,人脑好像特别灵光,那些过往的杂事竟一齐在脑海里乱窜,甚至想起了车老师讲的九妖十八洞,感觉水里有个妖怪正在拽我的腿,看来这回是在劫难逃了,我真的要死了。

    示意图

    我不知别人是从几岁开始有死亡恐惧的,反正我对死亡的恐惧来得很早,估计这与我的生活环境有关。我五岁之前住在爷爷家时,就总是听爷爷奶奶唠叨关于死的话题,不光说他们自己要死了要死了,还常说些山东老家的亲戚谁谁死了,一起闯关东的同乡谁谁死了,甚至还说些关于死亡的民间奇闻,说得古灵精怪的。

    有天爷爷说,人睡着时,魂就会离开身体去四处闲逛,假如魂儿归来之前人醒了,魂儿就回不到人身上,人就会很快死去。虽然我还无法想象人死时究竟什么样,但爷爷奶奶的表情语调让我知道,死是很可怕的,人死了,会死得很久很久,然后就永远的没了,再说,我也是见过死狗死猫死老鼠的,我想,人死了一定像死老鼠一样,被人提着两条腿,一甩,就甩进了粪坑里。

    我最怕的是母亲死去,一天,母亲搂着我午睡,我却睡不着,一看母亲闭上眼睛,就怀疑母亲死了,我赶紧摇晃母亲胳膊,母亲醒了,奇怪地问我什么事,我说没事,母亲再次睡着,我想再次把母亲摇醒,又怕母亲的魂回不来,过了一会,看母亲一动不动,只好又摇晃母亲,结果母亲发了怒,我却想,生气总比死了好。

    其实我自己出生后,也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几次都病得要死要活的,每次又都死里逃生。记得有个关于我死不死的故事,却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一个版本是母亲的,另一个是爷爷的。

    母亲的版本说的是,有一次我发高烧躺在炕上喘息,但是家里来了几个闲杂客人,爷爷奶奶却让母亲烧水做饭招待客人,好容易熬到客人吃饱喝足撤退,母亲乘爷爷奶奶去送客人,偷偷抱着我去医院打针,没想到,回来后爷爷大发雷霆,原来家里有两只小鸭子被邻家的狗咬死了。

    爷爷暴怒时有个标准动作,就是用右脚使劲跺地,能跺得屋地咚咚响。这次母亲是真的急了,大声质问爷爷:“是我儿子的命重要,还是你的鸭子重要?”

    爷爷跺着脚大声吼道:“简直反了!”

    估计在爷爷心里,还是他的两只小鸭子重要。

    这件事对爷爷刺激也很大,后来他终于找了个机会说起我的生死问题,这是他的版本。

    爷爷说我其实排行老四,在我之前曾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一岁多点就夭折了,老三死的时候,爷爷恰好听到个民间流传的邪门歪道,于是他帮着埋葬老三时,就挥起铁锹在老三尸体的后背猛拍了三下,所以我虽然多病,却一直活着,不然的话,我早就死了。我明白爷爷说这话的意思,他虽然对我很冷漠,然而对我有救命之恩,让我不要记恨他。

    此刻,我再次面临危机,虽说是为了给家人弄点鱼吃,可这话我是没机会说了,看来我是早就该死,爷爷那三铁锹哪有那么大的威力?

    我感受到了死前的滋味,那是一种彻底绝望的孤独,似乎一切都在消失,只有眼前这片水存在,终于明白了,我将孤零零地死在水底的烂泥里,永远无人知晓,我死后,亲人会难过,但很快就会忘记,他们依然会努力去找吃的,会努力地熬着,熬过去,慢慢的就忘了我,然后一家人欢欢乐乐地活着。

    我开始大口呛水,意识开始模糊,手脚乱蹬乱抓的挣扎似乎都是无意识的,可没想到,就连死亡的滋味都要淹没的最后一下挣扎时,我竟抓住了一缕救命的水草,一线微茫的希望之光骤然闪现,一股暖流竟像过电一样让我有种酥麻的感觉,慢慢的,我稳住了下沉的身体,无意识地稳定了心神,排除了各种杂念,不断抓住前方的救命草,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身体,终于挪到了水浅的地方,我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像小狗洗完澡一样甩甩头发上的水,发现鱼竿鱼食竟安然无恙地躺在不远处的草上,一切场景竟如同几分钟前,突然间想起当兵的崔老师讲过的一句话,好像是三国里的曹操在赤壁之战后说的:“天不亡我啊”。

    毕竟是小孩子,危险一过就忘了害怕,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去了九霄云外,也知道脚下哪里水深哪里水浅了,我脱掉湿衣服,晾在树枝上,然后从装蚯蚓的破铁罐里拽出一条蚯蚓,用空心掌使劲拍几下,被震死的蚯蚓就变短变得更肥,把蚯蚓揪断,每个鱼钩挂上半截。当我把鱼线甩进刚扑腾过的那片浑水时,昨夜的梦境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眼前仿佛有无数条大鱼争着跃出水面。

    被我扑腾过的浑水慢慢变清,很快,鱼漂动了,一下,两下,三下,接着就慢悠悠地沉入水中,这是大鲫鱼要上钩的样子,我兴奋地用力抬杆拽线,感觉水下沉甸甸的,兴奋的小心脏蹦蹦蹦乱跳,可没想到,水下的鱼钩突然变轻,紧接着,鱼钩嗖的一下飞出水面,空的,鱼跑了。

    接下来,这样的情景就不断重复,有两次,白花花的鲫鱼已经被拽出水面,可还是脱钩了,我终于明白,都是鱼钩惹的祸,那自制的大头针鱼钩上没有“倒刺”,狡猾的鱼就能自动脱钩,此题几乎无解,不禁沮丧万分,让我更沮丧的是,刚才在水里挣扎时把一只鞋陷在水底的泥里,我万不敢再下水去捞,只能做好被母亲一顿胖揍的准备。

    但我不死心,继续钓,钓,钓,终于,在蚯蚓快要用尽,几乎绝望的时刻,竟有一条足有二两重的“三胖头”鱼被钓了上来。“三胖头”又称为“老头鱼”,因为那鱼有点像痴傻呆孽的老头子一样,又傻又笨,一张嘴,就把蚯蚓连同鱼钩一起吞进肚里,吞了鱼钩也不知道逃跑,就在那里傻傻地坠着,水面上的鱼漂轻微地动一下就再也没有反应,鲫鱼却不同,鬼机灵,很会“逗食”,和你折腾半天,往往吃了蚯蚓还能溜之大吉。

    蚯蚓用光了,老头鱼给了我希望的力量,干脆把空鱼钩甩进水里,幻想再遇上几个更倒霉的老头儿。

    鱼漂再也不动了,等了好一会儿,我失望地抬起鱼竿准备回家,没想到水下居然沉沉的,拽上来一看,万没想到,那只鞋竟被钓了上来。

    真是太有趣了,我忘了刚刚敲过鬼门关,也忘了饿,把鱼竿藏在草丛里,穿上已经晒干的衣裤,提着孤零零的一个老头鱼潜回家中。

    父母还没回来,弟弟也不知玩到哪去了。我钓鱼的本意是想给全家谋点福利,没想到出师不利,一条老头鱼够谁吃的,弄不好还会被母亲教训一通,差点搭上小命,干了好事还要挨训,这样的傻事不能干,干脆,自己偷着吃了吧。

    我把鱼收拾利索,在灶坑里点上火,找到油瓶子,往锅里倒了点油。

    那是我第一次亲手下厨,煎好的鱼吃在嘴里,那个香啊,只能意会,无法言传,只能说比五年前父亲在泥路上烤的鱼要香上一万倍。

    父母回家时,我早把一切都不留痕迹地收拾停当,只是觉得那条鱼虽然很香,却没解饿,肚子里的咕咕叫声更响了。

    母亲做饭时,发现锅里油汪汪的,觉得很蹊跷,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也没加追问,我自然不敢说刚经历的鬼门关前那一幕,如果说了,我将永远失去自由。

    吃午饭时,照例每人一小碗饭,菜也是清汤寡水的,我看着父母和弟弟,想着刚吃过的煎鱼,不禁心生歉意,要是能多钓几条该多好啊,于是就转弯抹角地劝父亲,能否带上我去钓点鱼吃,父亲说:“鱼那玩意只能解馋不能解饿,臭鱼烂虾,送饭的冤家,越吃鱼越饿,越费饭。”

    啊,原来是这样。

    我不再去钓鱼了,藏在草丛里的鱼竿也不要了,也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我掉到水里差点淹死的臭事,但偶尔想起那次钓鱼的经历,还是觉得很有趣,尤其那死亡的滋味,真是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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