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万古长青的柏树林，蓊蓊郁郁的，围着数十座坟丘，阴天，加上天色向晚，坟园更显阴暗，给人以阴森森的感觉。旁边相邻的一片杨树林里，树梢上落满了麻雀，一片纷乱而细碎的叽叽喳喳声。
坟前，几十块砖砌起一个简单的“供桌”，可以放食物、水果、烟卷等，以飨死者，中间一方空洞，是生者烧化纸钱的地方，年深月久，洞被熏得乌黑，远远看去，极其深邃幽暗的样子。这可算作阴宅的“门户”了。
“供桌”前，劳作着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老人来时我瞥见过，佝偻着腰，扛着锄走得慢慢悠悠，谨慎小心。
老人腰弯得很深，双手把锄，动作轻柔缓慢，锄头扬得很低，刨入土地的声响也微弱。干没多长时间，他就坐下来歇息，两手十指交扣，背向“供桌”，呆呆地，静静地，望着我这面。他在垱子上面，我在垱子下面，中间隔一道水渠，五十米左右。他怎么不面向坟头和“供桌”，而是面向我这个陌生人呢？这可算作忌讳了，因为坟头代表着死亡、静默，我则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代表着阳刚和喧腾。谁不厌弃死亡渴望生活呢？
我虽然也在把锄刨地，可我腰是挺直的；我虽然瘦弱，可是我把锄头扬得很高，高过了头顶；锄头楔入土地很有力度，发出“铿哧”的声响传得很远；锄头一起一落一上一下，又迅速又连贯。
也许这就是壮年和老年的区别吧。老人也有过像我这样的壮年，甚至还可能远远超过我；我也将很快步入老年，头发会白，腰会弯，力气会衰退，就像老人那样。老人会渐渐步入墓室，我也会，我们的结局是相同的。我和老人同他身旁安眠的墓中人一样，都是大地上的匆匆过客，时空中的过眼烟云，只不过时间上稍有差别而已。可是在死亡没有来临之前，我们就要活动，就要努力。正如前人所言：“生命不息，劳作不辍。”
老人不抽烟，又不会像我似的一休息就掏手机，那他就只能呆呆地望远处。他一直看着我干活，我也一直没休息。他休息的时间很长，至少半个小时，他好像把干活当成了休息，把休息当成了干活。其实这么大岁数的人，家里是不指他干什么的，他也明白，所以只把干活作为锻炼和点缀。哪像我，一到地里，先要给自己定下目标，不刨到地方绝不罢休。半天时间里紧紧张张不敢放松，如有杆无形的鞭子悬在头顶。老人对我是羡慕还是怜惜呢？我不得而知。
路上传来大声的呵斥，我和他都扭过头去。我让拄着的锄杆斜顶在胸前，我也斜倚在锄杆头，成一“人”字形，作暂时的休憩。
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傻子，掂根木棒，赶着一群羊回家。“日之夕兮，牛羊下来。”黄昏来临，他们已从山坡上下来了，走向回家的路，响着一片纷沓的蹄声。因为贪嘴的小羊羔，跳进了路旁的油菜地偷吃茎叶，他一边喝斥，一边把木棒在地上“叭叭”敲着威吓，小羊胆小，嘴上噙着点叶子，赶紧又跳上来。羊群继续老老实实往前赶，傻子就把木棒在地上一拄一拄地走，状如绅士。
傻子虽傻，毕竟年轻，后面的岁月还很长，值得老人和我共同羡慕，真是“后来者居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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