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梁红梅得知马富昌要把一个疑似管荣容的疯女人弄到北京来的时候,斩钉截铁地表达了反对意见:“简直胡闹!你有几分把握她就是本人啊?接回来干嘛?让管老师和刘儿养一辈子吗?”
马富昌的语速有点跟不上妻子的质问:“不是胡闹……把握……看病……先……没想好,再看看。”
梁红梅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你怎么瞒着我跟马路搞了这么一档子事?这不是骑虎难下了吗?”
马路接过电话:“妈,我觉得百分之百就是管叔叔的妹妹。她太可怜了,成天念叨着回北京。咱们要是不管,就过分了啊!”
梁红梅半晌才回复了一句:“那我要先跟你刘阿姨商量。”
一个小时不到,刘润琴的电话就打到了马富昌的手机上。
“你们别忙着带人回来。”她的语气很平静,“我明天就过去。”
“呃,小刘,我之所以这么急急忙忙要把人带回去,不是没有考虑的。我希望能让她的病情稍微缓和一下,再让红兵见。”马富昌解释。
“要接,也是我接,不能这么麻烦你。”
“你这话不就见外了吗?当初红兵报案,是我接的警,现在我把人带回去,理所当然。”
“我知道,咱们不必客气。我是说,我明天过去。红兵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噢……你是不是不放心,怕找错了人?我掌握的证据……”
“不是!第一,管红兵给思弦签家庭作业的时候就是写一个‘管’字,这个没错儿。第二,老马你别多想。退一万步讲,就算找错了,这个人我也要带回来。”
“……”
“了却心愿的滋味,老马你懂吗?就让红兵了却这个心愿吧。这个人,就是容容,不是也是。”
“我懂了。”马富昌挂了电话,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刘润琴的话,重重地撞击在他的心上。
作为警察,他何尝不知道,眼前的证据远远无法证实床上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当年走失的管荣容,自己也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来办案的。不经过进一步的收集证据和推断,就这样贸然把人带回去,也许会造成更多的麻烦。而这些麻烦,马富昌并不知道如何去承担,或者,最后会由谁来承担。
六十几岁的年纪了,怎么办事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比当年突然要辞职回北京的马路,好像强不了多少。
因为……自己也想了却一个心愿吧?这么多年过去了,管荣容的走失,早已成为许许多多悬而未决的案子中的某一个。可是,容容在自己心中,却不是案卷上的一个某某某,不是茫茫走失儿童中面目模糊的一分子;管红兵,更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报案人。不,这个案子早就印刻在马富昌的心里,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不仅仅是因为管红兵当时报案的执着,也不仅仅因为他成为了自己的好朋友。而是,他近距离地看到了一个人,在面对失去至亲时候的痛苦和焦灼。他看到,为了寻找走失的妹妹,管红兵如何倾注了半生的心血和力量,如何和失去妹妹的痛苦共生了几十年。
而马富昌,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看见并体会到这种痛苦的人。管肃早早离世,刘润琴之前并不知情,唯有马富昌——以办案警察和身边好友的双重身份,看到了一切,也看懂了一切。
所以他理解管红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另一个管红兵。他们共同分享一份痛苦,共同企盼一个团圆。
而现在,震撼他的,是刘润琴对管红兵的深刻理解和同情。
她就是容容,不是也是。这句话让马富昌差点落泪。
如果她真的不是容容,她也是一个拐卖案件的受害者,对吗?为什么不拯救她呢?她不是管荣容,也会是另一个王荣容、李荣容,不是吗?
去他妈的证据!管他什么麻烦!
带她走!救下她!虽然……已经晚了几十年……
02
隋冬高兴极了。
这个姓马的领导说要接自己和老娘去北京,费用全包。说不定还能给自己找个工作,以后就不用回这个破窝了。如果老娘说的话是真的,找到了亲戚,而亲戚家又特有钱,那后半辈子就不用发愁了吧?
他拖着跛脚,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两个人的行李,只等着马富昌父子二人来接。
刘润琴应该是坐了第二天的第一班飞机来的。马路接到她的时候,她正顶着乌黑的眼圈,揉着发紧的太阳穴,坐在接机大厅的椅子上四处张望。
“您突然出门,管叔叔没觉得奇怪吗?”马路在停车场帮刘润琴打开车门。
“没有,平常我也经常临时决定出个差。”刘润琴费力地蹬上车。
“这个车有点高。同事的车,借来用用。”马路不好意思地解释。
“是我腿脚不好,年轻时候不懂保养,现在经常关节疼。”刘润琴笑着说。
刘润琴着急见到隋冬母子,所以并没有先回酒店休息,而是接上马富昌之后,三个人一起驱车去了村里。
隋冬早就在家门口等着了:“昨天就说要走,我东西都收拾好了,今天又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他脸上笑着,嘴里却在抱怨。
刘润琴不以为意,连连道歉:“这事怪我,是我非要跑过来帮忙。”
马富昌没说话,倒是马路呛了一句:“光靠我们两个人,可运不走您和您老妈。”
隋冬尴尬地笑笑,搓搓手:“喝点水?”
刘润琴摇头:“先跟你母亲见个面吧,打个招呼。”
马路轻轻扯了一下刘润琴的袖子:“您做好心理准备。”
刘润琴点点头,跟着隋冬进了里间屋子。
在来的路上,她设想过很多次见面的情形,对容容可能的病态和憔悴也想象出了一个自认为不可能再残忍的形象。可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让刘润琴震惊。
还好自己先来了……还好没有告诉管红兵。不然,他看到这样的容容,心都要碎了吧?因为没有及时找回妹妹的负罪感,可能会把他压垮……
“你平常不给你母亲洗澡吗?”刘润琴转过脸问隋冬。
“不方便……您看我这腿脚……”隋冬委屈地说。
“被褥也要换啊。”刘润琴丝毫不留情面,“这是你妈!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能看着你妈这样不管?!”
“刚才进门时忘了问了,您是?”隋冬的脸变成了紫红色,好像把鼻子衬得更大了。
马富昌走过来站在刘润琴身边:“昨天跟你说了,这位是……”
刘润琴抢着说:“我是你舅妈。”
隋冬的脸因为惊讶都有些扭曲了:“……舅妈?”
“咱们不能这么去北京,你妈能走吗?”刘润琴没理他,直接问道。
“能,能。就是活动少,腿发软。厕所什么的都自己去。”隋冬回答,他的眼睛围着刘润琴上下打量。
“马路,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刘润琴的脸又转向另一边,问道。
“跟,我随时能走。”马路回答得很干脆。
“好,咱们走之前一定要做的一件事——”她又将脸转向马富昌,“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
“对。”马富昌点头。
隋冬犹豫地说:“我昨天刚去卫生院给她拿的药……”
“去市医院。”马路截断他的话。
03
“她身体没什么大事,就是缺乏营养和运动,肌肉都有些萎缩了。估计回去后,得住疗养院。”刘润琴在医院门口对马富昌说。
“嗯,精神方面,看看能不能调理过来。她真是太受罪了……”马富昌说。
“你打算报到局里吗?她也算受害人了。”刘润琴问。
“不了,除非红兵自己想报。不然走程序的话,会很麻烦。”马富昌回答。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我们什么时候告诉红兵?”马富昌打破沉默。
“到了北京,先问问大夫吧。我先进去看看她。”刘润琴说完,转身走进了医院的大门。
马路正好从门里出来,他没看见刘润琴,只喊了马富昌一声:“爸,检查完了。这就能走了。”
马富昌点点头,眼睛还是看着刘润琴的背影。
“我觉得,刘阿姨很久没这么有精神了。”马路也看见了刘润琴的背影,评论道。
“人还是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马富昌说。
04
回去的过程很顺利。隋冬和刘润琴一起照顾自己的母亲,在飞机上没出任何岔子。容容一直在昏睡,甚至都没用上医生开的镇静药。
“这是知道自己要回家了……”刘润琴在心里感慨。
隋冬母子住进了一家高级疗养院,是马富昌找的。刘润琴每天都往返于疗养院和家里,管红兵只当她忙业务。
梁红梅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快就把隋冬母子接到北京。当初劝刘润琴凡事不能太较真的自己,现在却觉得刘润琴这伙人也太不较真了。
救人可以,但当作亲人救回来,是两码事。
要负责一辈子吗?凭什么?
当然,管红兵算了却了心愿。可是,这样不就像鸵鸟把脑袋扎进沙子里一样,自己骗自己吗?
为什么要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无限的不靠谱的事情当中呢?
这些疑问,梁红梅没有说出口。她看着忙乎得热火朝天的刘润琴和马富昌,又看着被蒙在鼓里的管红兵,选择沉默。
管思弦听母亲说要去外地出差,有点不放心,要跟着一起去,却被刘润琴一口回绝。
管红兵完全不知情,只是在刘润琴出差的前一个晚上回答过妻子的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妹妹容容,小时候的作业你检查吗?”
“有时候检查。”
“签字吗?”
“签吧。老师要求签就签。问这干嘛?”
“没事。签什么?”
“签名字啊,怎么了?”
“你们小学是不是叫和平小学?”
“奇怪,你和老马怎么都问这个问题?”
刘润琴有点慌张:“梁红梅问我的,可能是老马先问她的吧。”
管红兵没有再说什么,刘润琴也不敢再问下去了。
05
管思弦也没有发现刘润琴的秘密。她回国后,很少跟刘润琴单独相处。但面对管红兵反而轻松得多。因为自己早就当管红兵是继父,十四岁那年已经失而复得了一次父女关系,早年的裂痕已经愈合,甚至因为黄素梅出现而产生的问题,让父女俩的感情更近了一层。尽管管思弦没这么说过。
所以在美国的几年时间里,管红兵曾跟女儿通过几次电话,在春节的时候。也正因为如此,管红兵能够马上读懂了《洋娃娃的家是碎布头拼成的》这本书里,管思弦流露出的真实感情。所以他才可以自信地写下那封看来是命令式的邮件,要她回家。
也可以说,在十八岁那年发生的危机里,管红兵只是一个旁观者。他看清楚了管思弦、刘润琴,甚至黄素梅,三个人之间的纠结和挣扎,虽然他无力改变什么,但是一旦有一丝丝挽回的余地,他一定是第一个察觉到的那个人。
可是刘润琴就迟钝得多。她一如既往地对可能发生的风险持有不闻不问的态度,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开可能的灾难。但是当灾难真正来临之时,她会用全部的精力去品尝随之而来的痛苦,都忘了如何从中脱身。所以她看完了管思弦的书,却仍然没有相信,自己早已被原谅。她一如既往地认可管思弦对自己的愤怒,并且不敢迈出和解的那一步。
管思弦回国后看到刘润琴的第一眼,对母亲容貌神态的变化感到震惊不已。当一个人认为自己对所处困境无能为力的时候,她会从内而外迅速垮掉。
以前的刘润琴每三个月会染发一次,每半年烫发一次。她对美容院的招徕不屑一顾,可是每三天就会在家里敷上一片面膜。她不喜欢体育锻炼,只是在梁红梅的哄骗下办了健身卡,一周上一次瑜伽课。
在管思弦去美国之后,她再也没去过健身房,只有见大客户的前一天才会敷面膜。头发剪短了,只染不烫,目的仅仅是遮盖白发。
她节约下所有自由烂漫、无所事事的时间,专心致志地伤心。
变化最大的是眼神。如果一个人的哀伤可以掩饰的话,刘润琴肯定是个中高手。她曾经成功地将丧夫之痛埋在抚养女儿和挽救帽带厂的忙忙碌碌中。在管思弦念大学的时候,公司里没有人能看出来刘润琴的内心经历着多大的煎熬,她一如既往地做女强人,做掌舵人,做那个面对问题时最有胆量和主意的人。
可是在管思弦踏上去美国的飞机的那天起,刘润琴就突然失去了掩饰哀伤这项技能。她就好像一个水平了得的花旦,突然卸下了扮相,脱去了戏服,变得泯然众人,失去了神采。
在这之前,她非常不愿意向黄素梅复述抚养女儿的过去,生怕这份回忆因为有人分享就变得模糊和单薄了。可是在这八年时间里,她常常到黄素梅的家里,回忆管思弦成长的点滴。她发现除了黄素梅,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更合适的倾听者,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理解她讲述的内容。
管红兵不行,梁红梅也不行。
黄素梅也会讲到刘思楠,还有大宝小时候的事情。两个女人一起说,一起笑,有时候也一起哭。
这两个人在八年时间里发现了彼此的共同点:命运一直在从她们身上夺去什么,她们又一直拼命地补上。循环往复,轮回不止。
“失神。”管思弦在回国后的第一个晚上,对露易丝这样形容自己母亲的状态。
“我懂。我大女儿十七岁那年做了少女妈妈,我也是这个感觉。”露易丝说,“这是因为我们在后悔,在自责。”
管思弦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其实她不必自责,她是受害者。”
露易丝笑了:“这个道理,她可能还不知道你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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