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香于庭
第一章:已向心涯
跨入西天大梵宫宫门这一刻,仙侍沉香回头,静静看了眼金门外的天地。这一日仙风畅畅,带几许檀香,天边的七彩流霞蜿蜒如河,一眼望不到尽头,于层层仙瑞渗透过去,泛出无尽祥和的至纯至金光芒,万千虚幻佛光如利刃,如金箭,穿梭悠悠三百余年刺进她的实在身躯,不带慈悲,不度迷惘,没有温度,只教万劫不复。
她在万千疼痛中恍神,脑海边不合时宜的涌起一番旧日诺言。
他曾说,可待诸事尽,余生皆付与。
终成妄言。
她撤回目光,将翻飞的一缕青发别过耳后,默默跟随一佛僧进入了大梵宫的宫门。
因是物化成仙,又自凡间飞升而来,沉香的身阶定为末等仙婢,主殿外扫洒的粗使活计。然沉香为人稳重谦和,沉默少语,做事勤恳,从不言职位之辛苦,亦从未跟谁有过口舌是非之争,因此周遭同僚都对她存了几分好感;是以十年后,管事姑姑不出意外在同侪中提拔沉香升入三等仙婢的身阶之列,改任花草园,让她同佛音一同管理须善佛祖的一池墨莲。
闲来无事,佛音等人爱聚在花草园的凉亭里聊些大梵宫的时新谈资,无外乎八卦到不能再八卦的花边故事,譬如某佛僧犯了情欲之罪被打入地府做了画皮鬼,墉城的元君娘娘暂居大梵宫是为治愈情伤,天族的九公主拜须善佛祖为师乃为隐晦爱欲,诸如此类,扑风捉影,又看似有理有据,让人辨不出真假来,总之皆不可放到台面上说就是。每每过完嘴瘾,她们总不忘把话头落到大梵宫的主人,也就是位列西天三十六佛祖之一,又兼药师佛入室弟子的须善佛祖上面。传闻须善佛祖风华月貌,俊美无涛,享有西天第一玉容之美誉,且精于无上佛法,常传度心得于众僧,造无量之功德,实乃众佛之楷模。当然,佛音她们谈论的自不会是须善佛祖的功德事迹,正如此时佛音便以手支颔兴奋地述说,昨日自己在花草园一角的菩提树下小憩,睡眼朦胧间扫见天边由远处移来一团金光,她顿时便清醒过来,因此有幸远远瞥了眼路过的须善佛祖。仅是如此也足以令其他仙侍艳羡不已,将她围在中间,不停的追问须善佛祖究竟如何俊美,如何风华无双,可惜佛音当时离的远,并未看那般仔细,面对诘问,她只得遗憾的摇摇头,众仙侍不由一顿长吁短叹,大道可惜。同僚们的失望令静静坐在一旁的沉香忍俊不禁,但也渐渐听出了须善佛祖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佛,镇日除了去听如来佛祖授经,于大梵宫开展佛会之外,便都只在其寝宫打坐,甚少外出,是以除了贴身侍奉的管事姑姑与他的弟子外,宫中其他仙侍都未有缘一窥须善佛祖的尊容。那么佛音的远远一瞥之所以引发如斯热潮便不难理解,传闻不如一见,见而不得,才真真锉磨人,倒不敢有些什么别的非分之想,毕竟西天不同于天庭,天庭的仙侍可嫁娶、拜师、调度;西天的仙侍则只做劳力之用,有功可升迁身阶做些轻省活计,有过则贬黜凡界重新修行,这便是出身微末的坏处,由不得一丁点的形差就错。
午后的日光变弱,渐渐自凉亭游移到墙角的一株木棉花,和风吹拂,外围枯卷的花瓣轻易被吹落,夹带着融融残香;沉香淡了听八卦的兴致,拿起一旁的水壶默默走向墙角的木棉,清水细密兜下,久渴的花瓣得了滋养慢慢舒展开,花朵重又变得娇艳欲滴,沉香放下水壶,食指探出去描摹花瓣饱满的轮廓,露出满意的笑颜。
这下意识的动作令她不禁陷入了往日的一段似曾相识的情景里。
那是一则春日,无限残红著地飞,溪头烟树翠相围的暮春时节;日且西沉,有惠风阵阵徐徐而来,后山的千株万株桃李芬芳在风中席卷摇曳,翩飞如蝶,是一场前赴后继轻易不肯磨灭的春华美梦,皆付与这暧昧春色;稍有些余则叠叠降落在崖边的一颗沉香树下,便是物化修炼时的沉香,她于睡梦中饱受浓腻花香的堆簇纷扰,不胜其烦,遂施力将这些残红尽数摆脱,眼见那些落红复又飘摇开去,如细雨,如微雪,冥冥中,轻轻打落在缓步而来的俊美公子淡青的衣衫,遂得静谧美好的景象。公子长身玉立于花雨残阳里,伸手拈住一片花瓣,顺着花边轻柔摩挲,边把玩边提声咏道,美人不堪芬芳扰,只教漫天作雪飞。随后他抬眼,对着不远处现出人形的沉香,展一丝浅薄的笑意。时光荏苒,残酷无情,这一幕成为她与他相处的记忆里最宝贵的吉光片羽,亦是她对这段感情始终向善的力量所在。
只是福劫一线,倾倒无常,她不再是摇光山崖处的那棵沉香树,而他亦不再是当初的散仙云初;这绝望的认知使得她从多年前的美好中生生抽离,带着不舍,带着幽怨,带着怅然,极力克制,却仍旧使得面上的笑意含了三分讽刺。
不知谁突然善意的提醒了一句,“沉香,那株木棉可毁不得,管事姑姑会怪罪的。”
沉香登时回过神来,忙将扯着木棉花瓣的手指收回,脸上讪讪的,“方才走了神,万幸没伤了它。”
此时的凉亭里,众人已散去,只余佛音还坐在原处,看着沉香惊慌失措的样子笑话了她一番;随后她双手托着下巴,意犹未尽,对着沉香发牢骚,“你说我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须善佛祖一面?他果真如传闻所说的那般俊美吗?”
沉香听后一时默然无语,传闻须善佛祖风华月貌,俊美无涛,真假与否,这于她而言已成为陌生的问题,他毕竟已成为须善佛祖,而她终是被遗忘在三百多年前的春日里,从那个笑开始,便都是假的。
日影隐没,雾气蒙蒙,天色渐渐暗沉到将周遭的事物都吞没其中;灰暗兜罩下的她卸下面上的笑意,凝视面前被扯开了些许的木棉花边,柔目转冷。
“太过执着,不是件好事情。”未几,她如是回道。
时日黎明,沉香早早便泛舟于水池深处的莲花丛中,手持一盏窄口白玉瓶,倾斜着去接叶脉上滑落的露水,须臾便接了多半瓶,她小心封盖好瓶口,并携了几只新鲜的莲蓬,撑船回到了池边。
甫一上岸,便看见管事姑姑匆匆走到她面前,不待她行礼便开口问道,“这玉瓶中可是摘取的墨莲莲叶上的露水?”沉香点头称是,管事姑姑这才心头一松,思量片刻,随即吩咐道,“你素来稳重,今日事急,你且带着这露水随我应一趟差事吧。”沉香虽心有疑惑,却也知晓这并不是自己能问的,当下果断擦了擦微湿的手,附身行礼道,“烦请姑姑引路,沉香自随后垂侍。”管事姑姑满意颔首,遂脚步匆匆的快步先行,沉香忙将玉瓶放置于托盘上,紧跟着走了出去。
自进入大梵宫以来,沉香一直困守在花草园与寝房那一方小小院落,未曾踏足过别的地方,禁不住打量周遭的一切事物。穿过冗长的腰拱廊道,矮山与翠竹堆簇的后花园,几进半圆拱门,訇然开阔,几步之后便至大梵宫的前宫;前宫有三殿,居中居前乃须善佛祖开展佛会的主殿,极左极右两方位乃侧殿,待客之用,管事姑姑最后于大梵宫右侧殿殿外住了脚,沉香没记错的话,此处当是元君娘娘修行之处,思及旧时隐事,她顿时有不好的预感泛上心头。只见管事姑姑忙将托盘接过,然后慎重嘱咐道,“我先将东西送进去,你且在此处守着,在我出来之前,不可放任何人进去,明白吗?”沉香垂眼道了声“是”,就在管事姑姑将要转身之际,沉香突然开口,“姑姑,玉瓶底有些水渍,待沉香将它擦拭干净。”说完不待对方首肯,沉香直接双手托起玉瓶引袖将瓶底的水渍擦去,收梢时有微光一瞬即逝,被另一只手遮挡住没被管事姑姑发现,沉香面不改色地将玉瓶放回托盘,然后低眉敛目退到一旁,管事姑姑并不疑有他,托着玉瓶当下脚底生风一般朝大殿行去了。
沉香这才抬起头,透过高墙朝里面探去,只见高墙围合下只露出殿宇飞檐的一角,檐角悬挂的佛铃正叮咚乱响,疾风带着狠戾,如狼如虎如修罗般在殿顶不停地盘旋纠缠,青灰色的砖瓦与青灰色的天际相接,不停动荡,仿佛有什么将要从里面迸发出来,将一切都毁灭似的。
八卦流传元君娘娘为情所伤,有赖佛度,确是没错的,只不过情伤亦是天劫,远没有流传的那般简单,是以度不度的过,或还两说。
沉香静默等待,半个时辰过后,但闻铃声消寂,劲风骤歇,着目处,天色由青灰转变成浅粉色,如瓷釉般温润柔和;墨莲花漏晨曦,自墙头伴着微风飘零而来,吹落在沉香的肩头,她侧转些许眼神,伸手将那瓣墨莲轻柔取下拈在两指之间,嘴边露一抹莫测高深的笑意。
一场风波,复以平息。
下一刻,殿门缓缓开启,但见须善拾阶而下,极陌生又极熟悉的身形逐渐清晰;如今的他青丝已无,紫金袈裟勾勒出修长的身材,眉目如画含了深邃,鼻峰如山,薄唇似阳春三月的桃花瓣,风华显然,如玉化成,已是与凡间完全不同的样子,整个人更添了几分超脱世俗的佛性。
灿灿金光下,墨莲花雨间,如梦如幻的意境里,他面朝她一步步而来,像是已在这里默默等待了她三百余年,只为再相遇时一如初见,一如金瓯流光里无数次浓烈的情思入骨;沉香知道,这是个荒唐可笑的认知,可以说如今他与她是互相陌生的存在,他身上已没有一点当初的影子,但这并不妨碍她落下一滴缅怀的眼泪。
神思飘忽之际,他已行至沉香面前,身旁跟着一位绝美仙子,只堪站在那里,便有无形的压迫感莫名袭来,她退后俯拜,顺势垂下微湿的双眼;须善谦和回礼,见她指间拈着一片完好无损的墨莲花瓣,目光带了三分诧异,再看向她时,则多了几许分量,少顷,他淡漠问道,“仙子怎么称呼?”
沉香顿了顿,强迫自己平视于他,语气比之他更为淡漠疏离,“我是沉香。”她平静看着他,心里却颓塌,在这无力挽回的局面里,萌生出故人徒逢面,只作初相识的无奈之感,却还要强装释然于面;更令她颓塌的是,她的心理征程他完全不知晓,便毫无意义。
须善扯一弯疏离有礼的笑,只嗯了一声当作回应,之后对着身旁一直脸色不虞的女子点了下头,便越过沉香径自离去。只消他一走,沉香指尖的墨莲花瓣顷刻间化作一缕淡墨色的风烟,风烟绕指慢慢散尽,最后连一丝香气都未留下。沉香拈了拈空空如也的指腹,只觉得有些可惜,心下却也明朗,美好易逝,华梦易醒。
“仙子,师父已将你调任了梵音殿,随我前去安置下吧。”那女子微冷的语气传来。
听闻此言,沉香并未觉得意外,只是眸底的神色透过未消的水雾,到底深了几许;她垂头应了声是,抬眼间恰逢上那女子的眼神,只见那女子素发白衫,头插檀木簪,未施粉黛,通身装扮素净至极,却难掩动人之姿色,在沉香的打量下露出复杂的表情来,那表情中似有轻蔑,似有讥讽,含了不甘,含了无奈。
第二章:情海无涯
后庭的夏夜,晚风携凉,轻缓而来,庭中的碧玉湖面一瞬如碎钻般晶莹璀璨,涟水之畔的玉兰花枝亦摇曳绝艳,万种风情地去搔弄静谧端庄的廊柱,以及夜里贪凉独坐于廊间的女子那截如玉的脚踝。
一湖三里,那端尽处为圆坛,直上九十九阶,顶阶云烟缭绕,虚实飘渺间现梵音殿,须善便就一直在那里面。
逢夜色深浓,湖的这端,沉香以微末法力透过三里潋滟与层层灰白的云雾,寻觅一扇窗,那老木窗的枯黄宣纸之上,总会投射出一抹恒久静坐的身影,有着亘古不变的虔诚慈悲,致使流光无痕,以为停格,须善则犹如窗面上画就的一尊佛陀像一样,那般一成不变,当真没什么好看的,沉香不以为然,她望去的眼神里时刻总是专注的,一如往昔。
往昔如风,拂面而来,夹带着清香入骨的桃李芬芳,铺天盖地而来,将黑夜刷白,消融云雾,木窗的一角勃勃蔓藤延伸无尽,有嫩绿的触角垂在那抹静默的投影上,如血溶水,赋予灵魂深处的颜色与皮相,影子变作活生生的人,透过窗,向她看来,一如既往的温润模样。
那是三百年前, 她彼时化作一棵矮树,扎根于他的窗前三尺,只为一份不知所起的痴念。
后来听云初提及,这份痴念起初便被他看在眼里,却顾及着仙妖殊途,不以为然,想她这懵懂小妖心思淡了便也作罢了,显然他低估了沉香,也低估了自己。十年春花秋月渗透下来,她根本毫无作为,只每日以树身伫立在那里,就连曼妙的身形都未展现,他却能透过虚像看到她的纯净美好一般,这般认知令他很是颓丧,更颓丧的是,他逃无可逃,与内心深处坦诚相对,便彻底的分明,这后知后觉的情根,不在于感念她的痴心默守,亦不在于她的纯净美好,而在于最初望去的那一眼,他便丢了一样东西,而她好心还回来,就注定要纠缠不休了。
往事已逝,再念念不忘也是徒劳;只是沉香很困惑,她以为自己早已看破情缘得失,再归来只为既定的宿命,可为何天上人间,她却由来都以一种蜇隐的姿态一再去渗透他的生活?
更为酸涩的是,天上人间,世事早已翻覆如沧海桑田,她却比以往更看不穿。
于是当三日后,管事姑姑带她去梵音殿会见须善的当口,于融融光影下,苦口婆心,大意要她坦白,何以会知晓元君娘娘的隐秘,又以此作何谋算时,她站立于大殿门前,半晌没有开口,眼神里充盈起混沌的迷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冷,如坠冰海,寒意汹涌澎湃,如浪袭来,那感觉不能细思,细思伤身,需戛然而止,那一瞬,沉香于半圈逆光中晦涩一笑,笑意渗着凄凉,甚为落寞。管事姑姑料她必是难言,长叹口气,终还是不忍她形差就错,又絮絮道一遍万念由心,心之向善方得善终的警世恒言后,示意她自行进入大殿,随后管事姑姑挥袖隐身而去,却算是对她托付完全了。
沉香还能再见到他,是她做梦都未梦见过的,虽则那人已换了模样,换了身份,忘却前尘,与初有交集的陌生人无两,她却始终坚信,发生过的事情即便他不再记得,亦会附于血肉骨髓,如影随形,潜移梦境,略有操控。
正如当下,正殿之南,弯月悬窗,那人坐于窗下矮几一侧,一手拈茶,一肘以轻松的姿态半倚于枕,静默养神,闻她走来,古井无波的眼中有浅淡的笑意渗透出来,那一瞬仿若时光错乱,回至三百多年前,她被云初识破真身,忐忑不安中近他身前,他也是这般姿态向她看来,回以温润一笑,带着宠溺与暖意。虽则形似神不似,却也是站得住脚的佐证一桩。
情爱于记忆里鲜明深刻,沉香溺的深了,自觉被往事蛊惑,思绪逐渐不受理智约束,越发变的痴心妄想,徒增神伤,却又是何必呢?
她走至他身前,想笑却无力,便只顺应他的指引,于另一侧入座,抬眼瞧着他,弯眉轻挑,开口道,“佛祖有惑,不若开门见山罢。”她没了周旋的精力,直截了当。
须善则放下茶盏,拢手于膝,反问她,“依仙子之见,贫僧所惑为何?”
“管事之前问我所谋为何,想来便是佛祖的授意?”她螓首微倾,眼神虽淡漠如常,嘴边却刻画出三分讽刺。
“贫僧仅授意姑姑传唤仙子而已。”须善陈述道,默了片刻,想她未必信服,便又笑侃道,“仙子可听说过大繁至简,大智若愚?仙子来历不明,又知晓惊天秘密,旁人生出猜忌之心,人之常情;但正如贫僧方才所言,仙子大繁之下也许便是大简,贫僧痴愚,看不出便视为虚无,未必不能获大智慧。是以,贫僧无惑,不打算刨根问底。”
她望着他说完,言辞恳切经得住审度淬炼,使得沉香先前的酸涩荡然无存,尚有峰回路转的快慰破冰融雪,将溢出来,沉香则调转目光注视窗外,那方境里,烟云缥缈,如纱罩绕,古月隐于其中明灭虚实,望不真切,气氛使然,她卸下心防,难得一诉衷肠,“佛祖,你知我为何而来?为这一刻,我已所剩不多,每一步都只想寻回自身,归于归宿;我从未为自己活过,不知此后可否稍作弥补,不致抱撼成缺。是以,即便佛祖当真问了,沉香也无可说。”
须善颔首致意,以示理解,深邃如井的眼里一霎闪动,复归于平静,“世有情欲成孽,众生皆苦,视为空虚,方得自在,仙子不必妄自菲薄,灰心人生。”
沉香自嘲,回视须善时,有些许无奈之感,“我乃一介凡夫俗子,自不比佛祖超脱,佛祖功德圆满,参得透大乘佛法,看得穿诸般虚相。”
“佛度众生,众生平等,安知仙子不能成就?至于贫僧,功德簿里情劫未度,是以还算不得功德圆满。”
“情劫……”沉香凝眉,沉吟片刻,故作寻常话道,“许是佛祖曾历了情劫,转身忘了也未可知。”
须善被她逗笑,“转身便忘,必也不是情劫。若贫僧哪世历过情劫,即便功德上漏写,自身也该记得分明。”
沉香垂眼,手指拢于裙纱之中,微微颤抖,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只是轻飘了些许,“或许佛祖不想记得呢,情爱甚苦,抹灭一切当没发生过。”
须善摇头笑道,“情爱甚苦,若抹灭了记忆,则只为逃避,那是爱己;若是爱人,便是锥心刺骨,也万万舍不得。佛度情劫,如置之死地而后生一般,不在于毁灭,在于释怀。抹灭情爱,徒劳而已。”
那么此时此境,她坐于他面前,所谓之何呢?不过他与她到底前缘了却,尘埃落定,再没有揪着不放的道理,时移事易,她许要向前看,于是回转话题问道,寥无趣味道,“佛祖唤我前来,所为何事呢?”
须善敛神坐好,右手四指抵在茶几边缘的桌面上,力有不怠一般,声音却浑厚有力,对她和煦要求道,“仙子可否伸过手来?”
沉香微愣,那言语在脑海中又过一遍,方才后知后觉,撤了手间的劲力,将手从微皱的裙纱之中拿出来,迟疑着伸到他面前。
但见须善探指而来,似是要落于她的脉搏之处,她心神一震,将手避开,须善手指悬着,再无动作,眼神里却笃定,“仙子果真没了仙元。”
沉香屏息,与他久久对视。她自信毫无破绽,虽则没了仙元,却以上古寒玉固本,维持魂魄,即便药师佛在此也未必看得出,那须善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抑或他只是猜测,叫她来只为确认,而自己下意识的躲闪,恰好不打自招。她大可不必躲闪,只是太在意,才会溃不成军。
她别开眼,此间氛围令她意兴阑珊,无言相对,于是颓丧起身,不想再与他多做纠缠,转身离开时,须善对她坦言,“那日的墨莲花瓣乃是幻相,近不得身便会消散,却能在仙子指尖留存,贫僧才想要一探究竟。”
她未转身,只微微抬头静伫了片刻,便背对着他略一颔首,当下不顾须善说没说完,抬步便走。须善无奈,只得于她身后提声问道,“仙子的仙元毁于何人?又以何维系魂魄?”
“佛祖有心不妨先闭关养伤吧,没得连站都站不起,还要操心这些许事,您不觉得累吗?”沉香心绪烦乱,连带着语气也放肆了些许。
殿内烽火硝烟,皆入了炼丹归来的和岚耳中,须善因元君娘娘之故而负了伤,早便该闭关修养,拖延至今已是强弩之末,容不得再耽搁。于是和岚思虑再三还是推开了殿门,不料一抬头,正撞上面色不虞的沉香,她方要对沉香说些什么,里间却有刻意的咳声传来,和岚只得将到了嘴边的指责咽下,蹙着眉与沉香错肩而过,奔向了须善所处。
沉香出了大殿,身形尽没,不觉已夜深;她于泼墨夜色中停顿,鬼使神差般回首望去,彼时夜风起,发带轻飘,遮住她探出的视线,她挽至耳后,已是一双泪眼。
第三章: 意为觉悟
这一日,沉香又去见了须善佛祖。
距上次于正殿叙面,已过了半年之久,这半年和岚对外一致称须善乃闭门参禅,沉香此间无事,镇日窝在后庭的一处偏僻院落里,闭门不出,亦无处能去;直到这日,九公主和岚带着须善的口令来寻。
恰时,她于院中凉亭独坐,目光越过款款而来的九公主,落向杂草丛生间豁然洞开的大门外,及眼处是一方褪了色的残颓红墙,朱墙墙面上描绘的金漆佛文斑驳模糊,不辨当初,当是连日的阴雨颇狠所致,她渐渐出神,抚着耳垂似无来由的发出一声叹息。九公主见不得她的伤怀姿态,遂语气不善地催促起来,沉香立身,后不急不缓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沉灰,道了句,“这便走吧。”
出了院落,所经之处皆是风雨所累的惨败景象,却又隐约透着些劫后余生的欣欣之态,她对当下的情形无所谓感怀好与不好,亦无所谓去深思之后的情形,眼底淡漠从容,一路寂寂。
不多时,梵音殿近在咫尺,却因着须善此时有客不请自来,沉香不得进入,便撑了一把油纸伞,背着门,立在一帘淌着雨的檐下,目光从缭绕的水雾探过,望着满院的细雨霏霏,望着雨打花落,望着水溅草丛,静静出神,有青黛色的一股风吹乱她鬓角的发丝,发丝如稠带缠绕过幽幽的眼底,掩一抹深沉,添几许沉淀风情,于风雨中风姿绰绰,却孑然茕茕。
须善待出门来,目及处便是这一番凄美的丽人背影图,一瞬的怔忪,本落于其后的元君娘娘便行了前,须善随后相送,待行至阶前,元君娘娘回身看了眼须善及他身后一隅,似付以重托地道,“如此,便劳佛祖多费心了。”须善垂目颔首,面色寡淡祥和。
元君娘娘走后,和岚才从一旁走出,对着须善微笑道,“师尊,人已带到。”
须善微微点头,抬眼看向已收了伞立在迷蒙雨帘之前的沉香,语气和善,“仙子请随贫僧殿内续话。”话毕,遂先行入殿内。
沉香收拢好油伞,从和岚身旁经过时,看了一眼,但见和岚正面自己的脸上隐约透着一丝努力忍耐的痛快之态,遂转目不予理会,只将伞交还于和岚手里,便也进入了殿门。
匍踏入殿中,几许清淡的檀香气味绕过层层金幡环萦而来,带着清神明脑,涤净恶思的力量,依旧是上等的佛香。 往里便是数排供奉仙佛长生灯的高阁,走过之后便至大殿深处,是须善佛祖私人的厅堂,以一排摆放经文的书架相隔;她进入时,须善手里拿一根燃着的白蜡,正缓缓挪步,一一点亮摆放在待客高台上的半弧鹤灯。 直到最后一盏鹤灯燃起,须善放下白蜡,拾起佛串于手中,踱步到一旁的窗棂,窗外映一方经了雨水洗净后的盘知错节的菩提树丛,翠绿明亮携几缕晚灯倾洒的微光,明灭之间,入画三分。他背对着她悠悠问道,“仙子可信佛?”
记忆里曾也有过这样的情景,在很多个温婉的午后,云初便如这般立于窗前远眺,见她走来,便牵了她的手,与她无声相处,蹉跎华年。记忆脱离,沉香失落且默默,对突如其来的一问不知作何回答,好在须善并未深究,接着话头继续道,“菩提树原名“毕钵罗树”,因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才得名为菩提树。”
须善这话似是只说了一半,便没再继续,只回过身平静的凝视于她,像是许久过后,他闭上眼,喃了句,“阿弥陀佛。”
沉香深吸一口气,默了默,平静地道,“沉香本身沉香树,禅心一初便不少,只是历多了偏颇世事,便不怎么信了。”
须善张开那双含了慈悲的眼,语气和煦如阳春三月的暖风,“仙子平素无事,不妨于菩提树下抄抄佛经,若能重拾希望,也是好的。”
沉香一震,不可思议的抬头看他,见他一面真实脸色,不似与她虚以委蛇,心下便无法淡定,“我以为佛祖会听从九公主与元君娘娘之意,将沉香处置了去,却怎么......”
“仙子坦荡,当日救人乃是善举,必不会是元君娘娘所认为的祸端,故贫僧不会行不仁之事。且仙子本体沉香树,与佛有缘,该有此际遇;至于和岚,未有佛缘。”
又是一句半截话语,其中深意却已然明了。既隐晦提点了元君娘娘的无辜,又指和岚用心颇深,与佛道相悖。只是她现下依旧沉浸在纷乱心绪里,未想明白。
静默少许,沉香垂眼问询,“佛祖的伤势如何了?”语气端得平稳,便像是略过场面的寒暄。
须善随口道一句,无碍。两厢便无言以续,顾及之前未揭开的疑虑,此时该是续谈的最佳时宜,不知何故,须善再一开口,却如洞悉一切,没有再提,而是谏道,“沉香,世事两面,只看一面,往往想不到另一面有多颠覆,你心里怀揣的人事,皆有天命,旁观便是。”
沉香微愕,心道,须善不愧为药师佛的得意门生,洞悉人心若探寻常,大智超脱又大爱无疆,她在他面前早已处处透明,无一处可遁形,他知她所知,知她所不知,她之于他便是芸芸待渡众生之中寻常的一个;而她在错失后的空间,与无相干的人事消磨,同前尘往事纠葛不清,却无人可怨,无从可怨,她只是惋惜,在须善的身上竟看不到哪怕一丝云初的影子,可令她生出慰藉以来支撑那颗风烛残年的心。
“佛祖,我只知道那个赠我神玉固魂的玄玦,只是个时运不济的可怜人。而我虽替他不值,却也不会对元君娘娘如何。是以旁人的天命如何,我不在意。我只为自身宿命而来,但求随性随心。”
出了殿外,阴冷寒风袭进四肢百骸,她稍清醒,抬目便看见和岚,那张绝美的脸上同样面露茫然之色,只是前者是心思混沌的短暂茫然,后者是算盘落空的茫然,便大不相同。
沉香稳定了些许心绪,于是思前想后,终是了悟。觉得此时自己必要说些什么,至于说什么,怎么说,她觉得当开门见山,不必客气。
“九公主不愧是天族的,深谙权术一道,只是你借元君娘娘的手想要除掉我,却没有料到佛祖的慈悲心肠。”
九公主和岚斜睨了沉香一眼,“仙子勿要攀咬构陷。”
“无妨,就当你无辜吧,我不意与你争个明白。”沉香凝视于她,目光中似有怜悯,“反正往后不复相见,是非曲直,各自心知肚明,且自承因果,实在不必争个口舌高低。”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沉香对着她展露微笑,笑容里一丝恼怒也无,颇为清淡,轻言如丝,“九公主当很嫉妒我吧,往后你连嫉妒我都该是奢侈了,一场风波,留得住的是可待,留不住的是作茧自缚。”
玉音匍落,风雨便又前赴后继而来,沉香不意去看和岚的反应,遂绕过她,行进瓢泼的雨中。她未执伞,豆大的雨点一滴一滴落在身上,寒意透过几层繁复的衣襟纹路直渗入肌里,她无所谓冷,无所谓不冷,于急风冷雨中,展露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
孤寒月,清冷夜,半醒半眠。
半醒半眠间里,有往昔的吉光片羽穿越虚空投入梦境,恍恍惚惚,支离破碎。
梦里有初见时的一见断肠,芳心暗许;
梦里有潺潺的溪流,血色残阳下的影成双,手相握;
梦里有春光无限,花木扶疏,芬芳丛中他为她发间添一抹明媚的颜色。
梦里有残缺月,离别时的相顾泪眼,共许诺言。
梦的最终,她遇见一个人,一个同病相怜的絮絮叨叨的人,魔尊玄決。
玄決说,爱上元君乃是一瞬间的功夫,那时她自一团祥瑞中坠落,好巧不巧的落在自己怀里,他低头看了一眼,觉得元君长的甚得他意。
后来千年的相处,他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打动了冷心冷情的元君娘娘,以为总算可以抱得美人归,自此走向魔生巅峰时,却被怀疑自己偷盗了元君的最厉法器——夸父斧。
那夸父斧相传承继了夸父的一分神力,有摧毁天地的力量,元君娘娘于天族位尊群神之首,便是身负此斧之故。只是万万年的太平日子久了,各方势力平衡,元君娘娘连同夸父斧便成了供奉之物,无人去打也不敢打元君娘娘的主意,却不料此斧竟然凭空丢失,后来元君娘娘抽丝剥茧细细揣摩,于是毫无根据的揣摩出与仙界百花仙子似有私交的玄決最有嫌疑,亦最有充足理由盗得夸父斧,于是在大婚半余月前两人撕破脸皮,生死相搏,往日恩情断了个干干净净。
玄決说到此间,犹为受伤,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那场战事持续了月余,双方实力相当,未分高下,正胶着时,沉香的心上人云初横插一脚,一套剑花还未耍完便被他一记狠拳不耐烦地送去了黄泉,却不想下一刻云初竟然死而复生,周身还泛起咄咄金光,现出佛陀金身的模样。随后与元君配合,将他打的怀疑魔生,三魂七魄都分离到肉体之外,眼看着属于他的璀璨魔生便要如此戏剧化地草草收场,他着实不甘,遂在魔元将毁之际,对昔日爱得深切的小情人施了阴鸷的困天劫,然后自身落得个连黄泉都去不得的惨败下场。
沉香好不容易听完这折苦情戏,反转回上抛的白眼,然后未有片面安慰之语,直直问道,“你说云初乃是须善佛祖下界历劫的一世凡胎?那他如今在何处,可...可还记得我。”
玄決伤情的脸色亮了一分,颇有遇见知音之感,对她倾言道,若是历劫的凡胎没了寿命,本体便会苏醒,他如今该是在大梵音宫做他的须善佛祖,至于记不记得凡尘之事,单看他回魂后,想不想记得。
故此她还是存了一丝希望的,只是玄決自己死的太惨,便见不得别人好一般,颇为热络的提醒她,别说他不记得,便是记得又如何,他可是佛祖,寡情寡欲,你还指望个什么劲。左右跟我一样,遇仙不淑。
......
梦里玄決以云初下落换取她的仙元,得以轮回;她则拖着残躯来了西天大梵宫,自此她与云初不关风月,无有未来,花开两端。
未来有限,她想雁过留痕,叶归于根,为自己活一回,哪怕依旧遗憾。
梦里反复都是曾经,半醒之间都是凉苦,梦里凉苦,醒来亦凉苦,终究还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再见时,她怀揣着曾经,而他已忘却她是谁,他曾经是谁,有过怎样缱绻的情事,说过怎样动听的誓言,就这么随着卷卷经文消逝在鎏金光阴里,不记得便不算存在过。
便不甘心,又能奈何?
这一梦醒来,已是三日后的晌午,自没了仙元,她的精力每况愈下,入眠的时间愈加悠长,殇情常入梦,久久不散,便似沦入无间地狱,无形无阔,无希冀,无救赎,无尽头,无解脱;于是每一次的苏醒,对沉香而言都像是一场可待的新生。
梦醒时分,自半掩的窗缝飘来一缕清甜的栀子花香,沉香闻其香,遂抱被侧身,慵懒的看向窗外,凉亭三尺,朱墙之下,一众栀子花渲染了半院芬芳,洁白无涯;花间浅处和岚青丝白衫,遗世而立,眼神飘去甚远,以静静等待的姿态。
但有门扉吱呀声,和岚后知后觉转身,见沉香漠然立于门槛处,却浅笑嫣然道,“今日天气好,仙子可愿同我走走,权当送我一程。”
沉香漠然的脸上有一刻松动,只不言语,却还是同她一起走出了小院,于冗长的长街沉默并行;依然是和岚先行开口,语气颇淡,“仙子可知为了当师父的弟子我付出了多少?天帝多子嗣,单公主便有二十几个,母妃诞下我之后应劫仙逝,是以一直以来我并不怎么受重视。那年天后行宴,宴请师父,本意欲嫡公主拜师父为师,以为西天修好,多一重联盟势力,师父未有答应,推说嫡公主已有婚约,不当再修佛道,天后的算盘遂落空。此后余年,为参佛理,我日夜待在藏经阁清修,来日终有小成,在宴会上得师父一句夸赞,事后却被嫡公主指为用心不良,发落到蟠桃园去做了看官,一守便是百余年,期间大圣偷了蟠桃,我又以失职之罪被打发到凡间历劫十世,世世皆苦,轮回归来,我已奄奄一息,于南天门外的杂草间昏死过去,是师父将我救了回来。自此,我便成了师父唯一的弟子,师父耐心教我经文,开疑解惑......那是我最珍惜珍贵的日子。”
和岚说到此间,对着沉香露出从未有过的善意笑容,许是回忆甜醉,她陷入进去,会不自觉心生美好的缅怀。
沉香静静看着她的笑容,心头微闷,不觉叹了一口长气。
两人默默相视,和岚酝酿了好久,声音还是有些微不察的颤抖,“初见你,我的确很妒忌的,你于花间的莫测一瞥,引得师父侧目而视,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后来师父受伤闭关,我无意间听管事姑姑提起是你在镇压元君娘娘的墨莲水里增加了一剂沉香仙力,助了师父,又想起师父闭关前曾提起你身上有魔尊气息,仙身尽毁,要我务必看顾好你,我便猜到你不简单,定也知晓元君娘娘与魔尊的纠葛,导致元君娘娘身负困天劫这等秘事。”她越说越激动,微湿的眼眶里泛起一弯淡淡的红色,那是极为幽怨难平的颜色,“于是,我故意在元君娘娘面前不露痕迹的提了提,为顾苍生稳固,元君娘娘定容不得你,而我既能保全了自己,又能达成所愿;只是,我算准了每一步,却没算到师父终究还是对你动了恻隐之心。”
沉香垂眼,面对和岚的不甘她深深理解,却不可怜。“九公主,你错在一向私心太重,从而没看清楚,你的师父并未动恻隐之心,而是从始至终揣一颗明白心。”
和岚闭眼,有两行热泪崩塌而落,是静寂痛苦的姿态。她又何尝不知呢,爱上一个无情无欲的佛陀,她的痴心一片只能藏在心里,表露出来都是罪过,是祸端,她不敢,也不甘,却无计可消磨。如果能重新来过,她不想遇见他,一眼沦陷,痛苦与欣喜的度过这些年,直到相去缘散,依然放不开。
“仙子,这就是你高明的地方了。你无心肝,自然无往而不胜。”和岚却是没有讽刺的,说到这个地步,她已认命,又似是忏悔,“不管你信不信,我并不是那么恶毒的人,我想着师父仁慈必不会下手太重,想必只是将你的记忆抹去,打落凡间而已。”
沉香云淡风轻地微笑点头,“我相信。”
语毕,已至长街尽头,拱门外是一行仙鹤鸾车,数十名天族使者排列整齐,等候在一派祥和的仙瑞里,朦胧却真实,预告着分别在即。
和岚于门前停驻,神色已如常,望着显赫的迎接仪仗,喃喃低语,语气颇凉,“虽则天帝待我凉薄,但天族好歹供着我母妃的灵位,我不能置天族颜面于不顾,这也当是我的另一个私心吧。”
其中含义似是颇深,未待沉香细想,和岚越过她,待跨出门槛之后未再前行,却亦没有勇气再回头,只背对着沉香,似有暗示似含哀求,“不论仙子是善是恶,所求为何,都希望仙子不要辜负了元君娘娘的求仁之心与师父的一片仁慈。”
凉风习习,卷些许叹惋情绪郁郁掠过;残阳西去,日温愈下,留不住的白日焰火,留不住的痴心妄想,皆付与空空一场。
第四章:旧意复萌
和岚走后,沉香搬进了大梵音殿偏殿,任整理经卷一职;然整个大梵音宫除却须善与她,便只有管事姑姑应卯早晚来一次,须善又总不在宫里,是以镇日里颇为清闲,闲的久了,沉香怕点眼,是以于这日午后,她抱着案几板凳安置到院里的那棵菩提树下,听从须善之意,开始抄写佛经。
一笔一划,犹为专注,却只字半语都未记于心中。
墨染宣纸,许久便成叠,落日余晖于堆积的纸张游移,渐灭在一角,方知已是夜幕降临了。她抬头见繁星如许,明月清风,收了笔伸了伸僵硬的半截身躯待为再赏,却觉周身乏力已提不起兴致,遂懒懒地趴在几上小憩,几道微弱的风相继拂过,一树枝叶婆娑起舞,晃动间连带着悬挂的红绸佛铃漾起悦耳的铃声,伴着淡淡萦绕周身的墨香,愈发催人昏睡。
昏睡中总有梦境,这次不算笼统,只是内心深处一桩伤心怨事。
彼时她还未历劫登仙,尚是慧根不错的一介百年树精,百年间以来惫懒度日,从未于修为上多费心思,旨在天到渠成。
彼时云初已飞升上仙,天帝看重,任命其为天界紫薇城的仙官,云初称未报师恩不意前程,于是拒绝了这份殊荣,但其实是放不下她的。
三百年里她虽沉溺于两情相悦的缱绻温柔里,却也并不是个糊涂的,她深深体会到他与她的差距,以及她之于他的些许拖累,于是再不似从前那般不上进,避着云初,镇日不是窝在崖间勤练修为,便是外出行善,以求登仙历劫之时能有所助益及实力。
她想堂堂正正的站在他身边,以仙的身份跟荣光,去实现他曾说过的“可待诸事尽,余生皆付与。”,去到每一处他向往她向往的地方,去融入到他曾多次为她讲述的忙碌生活里,皆成为她深藏于心底的执念。
犹记得,那是云初于紫薇城入职的第十个年头,他途径人间,特意回来看她,并承诺,可待诸事尽,余生皆付与,她满心欢喜地送他离开摇光山,只待他完成弗华上神交代的任务,建立功勋,便能助她顺利登仙,共结连理。
奈何美好幻灭,总是匆匆,容不得半刻的通融。
那是一则闲散的午后,她难得偷闲,衔着一根枯草瘫坐在悬崖边上俯瞰整个摇光山脉,山脉之间皆苍翠,蜿蜒无尽,其间淡雾浅生,一如瀚海,几意缥缈虚无之感。
却是那天闲来无事撞见困于雾障的仙使,她助他脱困,从而看到了紫薇城发给云初师父的婚柬,朱红笺上,金笔挥就的熟悉字迹,行云流水,利落有力,上书一月后,他要与弗华上神的爱女成婚。
沉香如同当头棒喝,脑子里一片混沌,就在前不久他还曾许诺他余生的,如今她拿着他的婚柬站于初遇之处,越想越觉得讽刺。
不是没想过他有无苦衷,但想他前些日的信誓旦旦,从未表露出要娶他人的意思,就足够证明这个婚事是他深思熟虑的取舍,她终是被他抛弃,连托别人告知一声都没有。
她如利剑穿心,融融日头之下,浑身冰冷,痛过之后,迷茫愈加浓重而来,令她颇有坠于混沌之感。
她的信念被迫摧毁,她不知何去何从,何以消散这锥心之痛,伤心之地。
于是她带着崩溃的情绪逃离了摇光山,漫无目的地飞行,体力耗尽时落于一片无人的荒原。昏沉间,似闻天雷滚滚,夹带冷雨愈来愈近,却好似是历劫在即,她懒得睁开眼睛去确认,只随手在周身布了道结界,便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天边晨光熹微,荒原染上无尽的绯红,眼见十道天雷渡过,她轻而易举成就仙身。
当下她费力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便有一双冰凉的手从她身后握住她的,将她扶稳;她回头望去,唯见茫茫荒原数道沟壑间云初青衫落拓清浅笑容的模样,那是她初见他时的模样;那时的他们诸事可待,如今的他们经历区区十年的热情冷却,唯有彼此间互相握着却依然冰冷的两只手。于此间,她终于明白,与爱不爱无关,长久形成的差距里,她渐渐弄丢了自己,也弄丢了云初深爱的那个自己,使得她们从往日的亲密无间变作如今的相顾无言。
于是她含着泪将手抽离,且清楚的看见云初从错愕到了悟的过程,他几度哽咽,几度话到嘴边,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
梦尽处,她再度推开他欲缠绕上来的手,心痛如绞,却依然坚定的对他说出明确的话语,她说,总有别期,各自珍重。而他,亦没有一句解释。
此后数年,她一直在外游历,却无一刻不想他,云初则在那之后便没有再出现过。于是一千个日夜锉磨,得一个后知后觉。
后悔自己放不开,想不开,后悔自己处理感情太分明果决;一个肯抛却修为为自己抵挡十道天劫的人,他当时该是依然在意她的,而她亦如此,为何怕事与愿违,连问都没敢问一句呢?连让自己明明白白放手的机会都不留。
以至于当她终于想要问个清楚明白的时候,玄玦却告诉她,云初死了。
梦与梦醒时分,枝桠横斜,为风拂动,洇在墙上便似层峦叠嶂的山峰,纷落的经文纸张便似那年失了颜色的桃李花雨,有熟悉的身形隐现于漫天花雨间,愈来愈近,携带着染深的芬芳香气,靠近她的鼻端,下一刻将衣衫披在她微凉的身上,静默了些许,那香气有所远离,沉香不舍,遂伸出手牢牢抓住,对着来人道,“别走,云初。”语气里透着对往忆的眷恋与悔意;被握牢的那只手起初缩了缩,却妥协于她哀求的语气之下,当真没有再离开,亦没有回应半分,却立时令沉香内心一暖,她于迷蒙中感受着他指尖传递而来的热度,重又进入睡眠。
再睡去,便是星辰瀚海,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沉香被枝头聒噪不止的精卫鸟吵醒,迷糊中抄起身后的不知什么物什便砸了过去,但闻得几声仓促的鸟叫,渐渐远去,她遂满意的翻了个身继续睡。
不料刚及转身,便有一叠被风吹乱的纸张直面她而来,风急纸厉,其中一张的纸角恰巧飞划入黛眉,于是带出一抹幽长入鬓的朱色,沉香微感疼痛,遂立时从梦里惊醒过来。
清醒时,已是无法挽回的满院混乱,漫天漫地全是她昨日抄写的经文,再看一眼方才精卫鸟歇脚枝条的下端,乃是一方镇纸用的墨台,不禁摇头苦笑,登时感叹这世间最准不过一报还一报,在她身上来的如此及时不爽。
歇了片刻,沉香于树下伸了伸懒腰,欲起身收拾一番,披在身上的袈裟便顺势褪到她的腰间,她着眼那一匹紫金,微微愣住,片刻,忍不住覆手上去,轻缓抚触,进而收拢入掌中,有经久浸入的檀香香气沁入鼻端,带着充斥希冀的暖意。
抬手间,下意识地想要揣它入怀,中途一顿,将衣物整了整,改为收入臂弯,袈裟落定之际,折叠处翻露出宣纸的一角,带一弯利落且深长的绯红,她将其抽出来端详,跃然纸上的乃是一则非她字迹的劝慰经文。
其上曰: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字尾处衔接纸角的一弯血色,冥冥中似谶意。
她静立于菩提树下,一颗心由此渐渐冷却,于无边无形之间沉沉浮浮,无有归处,无有可依,无有穷尽;头一次,她觉得佛法无边,能将一切不甘不舍的锦绣年华化为无计可追寻的风烟。
此间静谧时刻,兀自被身后宫门推开的声音打破,沉香下意识回头,便看见一身白衣雍容典雅的元君娘娘,跨过门槛,当下向着她的方向走来。
行走间元君无意中扫见沉香臂弯的紫金袈裟,平淡的神色间隐含三分疑惑,靠近沉香时,她止了步,对沉香礼节一笑,然后先行开口道,“仙子安好。”
沉香轻微颔首,淡淡回应。
“该早日来拜访仙子的,奈何一直未有大好,直至今日才得空。仙子那日无私相救,吾甚感激,仙子但有所愿,尽管开口。”云君娘娘说话间端坐于树边的石凳上,俨然上位者专权的气派。
沉香撇嘴一笑,继而回道,“娘娘但请保重自身,勿再添心殇,便是我等之所愿了。”
面对沉香的隐晦讥讽,元君不以为然。两相沉默的间隙,有夜间兜闷至晨曦的露水,沿着菩提枝叶的脉络一路急坠于立在树下的元君一马平川的眉心,绽出完满的圆波。
却原来不久前,眉心处还曾有过一弯清月,乃玄決用女娲留下的铸神笔亲手为她描画,笔下之化物无可摧毁,却终究毁于他自己的手里,所谓造化之反复,便如是也。
元君任由那滴露水划过她的眉心,鼻梁,唇峰,坠入尘埃;凝滞的姿态,一如玄決魂飞魄散之际将困天劫以指封入她的眉心那刻,清月不复,天劫深种,从此她的决绝,他的不甘,她的惘然,他的报复,还有不知谁胸腔里心碎的声音,无有归途,皆成为她的心殇执念,无上佛法亦难渡。
说到底,元君不是不后悔的,只是她可以后悔,却不可以说。
长久的沉默,元君吁一口气,眼神自她臂弯的袈裟一瞬飘过,状似无意一般再度威严庄重开口,“仙子可知,我的存在皆属于苍生,以苍生为重,从而可为别人不能为,不敢为,不想为,肩负些许责任,其中取舍便无有奈何;如我是这般,须善亦这般,那么与玄決那魔头有扯不清关系的仙子你,又是为何存在呢?”
沉香掸了掸袈裟,挑眉道,“诚不欺娘娘,我自己也不分明自己的存在究竟为何,若必要说,便宁愿是报恩吧。”
“报恩?”元君凝眉,确是不信的。
“救人一命是恩,不欺不瞒亦是恩,两恩情殊途同归,是以必要来此,还个明白。”沉香不疾不徐。
元君禁不住冷笑,语气间不怒自威带着凛然,“你就这般为魔族卖命?他救你点你不过小小恩情,苍生孕你,自然育你,如此大恩,你可有回报半分?更何况他为人深沉,吾曾几次吃过暗亏。想他当年与仙界百花仙子暗中勾结,命百花仙子找准时机先是将我暗算至重伤,后又假模假样将我救起,千方百计得我信任后,盗走了夸父斧,此等行径实在不齿,似这等卑劣小人,怎值得你为之效命,若你还有半分良知,便不该如此糊涂。”说到此间,往事不堪,历历在目,元君汹汹而来的恨意带着荼靡的绯色,徐徐盛满了她的一双眼睛。
沉香知元君在玄決的事上有心魔,却也无心向她解释自己其实并未答应玄決任何,且要报的并非是玄決的恩情。于元君玄決的情事上,她其实是站在玄決这边的,尤其在见了偏执敏感的元君之后,就像是看到往日的自己,那个一意孤行,伤人伤己的自己。只是转念一想元君亦可怜,是以她终究软了心肠,对着元君保证,“娘娘放心,我意不在祸乱苍生,也没这个本事,我如今只想于此处随性随心至死,娘娘不想为众人知的辛秘来日会随沉香灰飞烟灭,得个善终。”沉香虽说着如此不祥之语,却笑得真切恬淡,仿佛自己所说是个极好极圆满的去处,她无所畏惧,极甚满意。
须臾,不待元君再问,沉香接着说道,“若再重新来过,玄決并未算计娘娘,娘娘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元君侧目,有一瞬她的眸光徒亮,似有希冀,终被湮灭,“再来千百回,依旧是你死我亡,不共戴天,只因这世间没有若是,无有重来,事事皆真实,且自有因果。”
“便是一定要诛魔诛心,魂魄不留?”沉香紧追不舍。
面对沉香的追问,元君不禁苦涩一笑,笑得恍惚且冰冷刺骨,“对敌仁慈,予己残忍,我不可辜负这天下苍生。”
“所以,你可以辜负玄決,仅凭一两之众的几句供词?”沉香冷笑,幽幽看着她,只觉得尊贵如元君,微末如自己,对待情爱都是糊涂的,背负苍生重任的元君,则犹胜一筹。
“是他亲口承认,何来辜负?”
“是吗?”沉香挑眉一问,无端莫测。
元君起身,眼底的怨恨绯红激荡出清浅的水波,使得她忙垂首,手指顺势拢了拢微皱的衣袖,以做掩饰,后平静清淡的开口,“仙子何意?是不是他...与仙子说过什么?”
沉香刚要开口,便见须善施施然跨出门槛,对着菩提树下的她似有深意的说道,“沉香,茶已泡好,何不去尝尝?或许还未凉透,切要当心些,别被烫到。”
沉香闻言微眯起眼,不走不留,只似笑非笑地盯着话中有话的他,须善对她报以一笑,这一笑虽恬淡寡欲,却还是有令她妥协的力量。只因那一句沉香,不再疏离的口气,她已许久没听到过了。
于是她甘愿隐忍不发,自觉退身,离开时她感念元君小心隐藏着的不肯磨灭的执着,遂将玄決离开前赠予她的那枚玄虚神玉转赠于元君,尔后,一字一句如诸事落定,“佛曰,但离妄缘。”
沉香深深注视她,奈何不知元君隐藏的好,或是别的,竟让她什么都没看出,于是只得悻悻进入殿内。
之后元君收好玉佩,再抬首面色不改,像是不曾见过那物什般,待向须善要了本珍藏经卷后,未逗留多久便如常有措的提出告辞。只是她稳步离开的身形,在踏出宫门的时候有一瞬微不可察的沉滞,那一刻的忧思外露,到底没能瞒过须善佛祖的眼睛。
元君走后,晨风零雨,蒙蒙无尽;却原来谁又曾逃得过诛心之痛,与生死不论,道理不通,转圜不过,早晚而已。
须善面对廊外绵绵的阴雨,半晌无言,蹙眉忧心,最后也只得空叹一句,阿弥陀佛。
窗下一隅,沉香自几缕散发檀香的烟气中凝视而来,对着窗外廊下须善的背影,眼神里透露出十足地笃定,“佛祖,夸父斧乃天族所盗吧。”听元君提起百花仙子,再联想和岚的刻意针对,以及离开前曾提及天帝,她方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须善垂眼,答非所问,“神玉离身,你会灰飞烟灭的。”
“佛祖,世事的另一面即便颠覆,元君娘娘也必要面对现实才行。玄玦说那神玉乃天族太子之私物,玉里却扣着百花仙子的三魄,太子以百花仙子布局,栽赃玄玦之罪,昭然若揭。”
她大义凛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第五章:执火逆行
复又而来的阴雨,连绵三个月盈月亏的轮回,日愈深沉,无有终日的纠缠着整座大梵宫。而这三个月间,神玉离体后的虚弱经须善每日悉心照料略有控制,暂无生命之患。
是日,经深的院落里,雨打菩提,泛着枯黄斑点的绿叶沾着雨水,沾着风泥,沾着累积绝望,一片一片落下,曳曳如心事无涯,铺满宫苑与长廊。有轻缓的推门声自不远处传来,透过开合的窗探去,唯见一个颀长的身形稳步而来,雨声稍微弱,仔细听便可听见脚步踩在尚未干枯的树叶上发出的破碎声响,前赴后继地穿过庭院与廊道,伴着细密秋雨,冰冷地,撕裂地,沉重地,充斥耳边;像是许久,久到百年的光阴,又像是一瞬,一瞬百年,沧海桑田,她只是一个回神,再望去,窗的另一边,那人对她清淡一笑,却已是一副不同于记忆里的佛陀模样。
沉香收敛神色,手自窗内探出去,递给须善一杯热茶,须善接过浅啜一口,后将双手附在温热的茶底来回揉搓,两厢无言的间里,沉香自窗内缭绕的药雾中望定他的侧脸,须善自窗外廊道望定视线极处被连月阴雨洇湿而凹陷下去的宫墙,凹陷处积一洼浅粉的雨水,都是静谧至落寞的模样。少时,于静谧的氛围里,须善对着虚空发出一声飘渺的叹息。
彼时廊间起了风,吹斜的细密雨线穿过长廊垂挂的金幡,穿过须善翻飞的袈裟,穿过探窗而出的雾气,打落在沉香未收回的手心,微凉间,沉香转眸,摊开手掌去接,雨水累积成滩,下一刻顺着掌心繁乱的纹路慢慢倾洒如檐间漏雨,她于暗淡光影里轻缓开口,“神祇垂殇,天地同悲,元君娘娘当是伤心透了。”说完她着意看向须善,但见须善面色清冷,眼神虽未移,却深邃了几许,这转变使得沉香内心一紧,当下想要说些什么,碍于微妙的局势,却也觉得无甚必要。
无言的间里,氛围一度静谧至尴尬,后由须善开口打破,却是与之前毫无关联的一句疑问,“沉香,你的仙元为何甘愿给了魔君玄決?”
他的声音沉沉如刀戟入石,深度里皆是不可言说,不明就里的虚妄心事,铮铮破石之声而做掩饰,便当作自己毫不知晓,未曾留意。于是他问出口后再看向她时,面上就只有属于佛陀特有的悲悯。
沉香提着一颗心不上不下,面对他的疑问只是恍惚,须善一改往日寡淡,不肯罢休接着问道,“却是为何?”
却是为何?为何呢?她曾后悔放弃那段情事,之后上天入地的追寻,只是她再没有机会找回云初了,他选择忘却他们的一切,当没发生过,是以仙元算什么?死活又有何区别呢?她想起最初的执念,心中不可抑制地疼痛,她自疼痛中缓过心神,觉出一丝涩苦,抬头看他时便忍不住苦笑,“佛祖,起初我是为寻一个人。”
静静对视片刻,沉香慎重道,“后来,我为玄決元君感到遗憾,觉得若能为他们的遗憾情事留一线希冀,也是好的。”
须善了然颔首,冷淡的面上覆了层温润色泽,晓得她一直存有大爱之心,其间不由生出一抹宠溺的笑意,又记起那夜自她睡梦中提起的名字,联前系后,为她寻人之举不喜三分,只是他未察觉,她亦未察觉。释怀过后便是一番浓烈的惋惜,于是再开口便含了几重感伤,“你方才亦说神祇垂殇,天地同悲,如今天落红雨,你又岂会看不出元君大限将至?”
这话说的看似随意,沉香却不敢随意去接,自从她将寒玉给了元君,元君回宫后便闭不见人,之后仙力便每况愈下,须善想要以墨莲水辅救,亦被次次拒之门外不得见,以致于命生天象,岌岌可危。这件事要怪总归要怪到自己头上的,只是须善一直不曾显露声色,沉香拿捏不准,于是只得垂了眼静听后音,清风细雨的间里,须善回头看向她,以复杂深邃的眼神,遗憾道,“你的一番心意怕要被辜负了,沉香,你可后悔?可惋惜?”
沉香摇头道,“未曾。天地为炉,我已煎熬许久,生死早已度外,只望守着执念了却残生,是以无有辜不辜负,后不后悔。”她收了手,慢慢回拢至微拱的弧度,垂在窗框上,不仔细看便看不见那轻微的颤抖,她咬了咬下唇,忐忑不安地解释道,“佛祖,我有罪,不该自作主张将那玄虚神玉示于元君娘娘面前,还拿话刺激她,以致娘娘接受不了,铸成大错。”
须善却以一笑慰藉于她的愧疚之心,唏嘘道,“便是无此举,元君迟早也会如此,这是她的时运命数,缘当如此。”须善的一番话里却是半分责备之意也无,这令沉香感到意外之余亦有一丝暖意涌入心田,觉得人生虽苦,终有缓和,也算是莫大的恩典了。
但沉香依旧愧疚,若当日能听取须善之言,元君求仁得仁,依旧恨毒了玄玦,反倒不会卸下心力,一心向死。而玄玦一直未将神玉的原委同她道出,怕也是不忍元君不测,他虽恨,到底狠不下心肠,骗她施了困天劫,以为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不过是拿走她额间的月印,权当她陪他温柔至终。
“佛祖,你一早便知道,元君娘娘只是困于心魔吗?”阴沉天里,沉香忍不住问起。
“我还知道即使元君不杀玄玦,西天佛祖也不打算留他活路,他犯下十万杀孽,登顶魔尊,佛祖判了他命有死劫,他亦知在劫难逃,元君又不信他,他才甘愿替天族背锅,意在让元君对他死心,重获新生。”须善娓娓道来,古井无波的眼神里不无遗憾。
沉香这才明白须善的良苦用心,他最初要她旁观,竟是在保全每个人的心之所愿。而她莽撞任性,毁了一切。
“佛祖,元君娘娘当真大限已至了吗?”
须善默了许久,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蹙起眉,良久之后轻喃了句,“阿弥陀佛。”
语毕,一阵疾风又起,豆大的一泼雨水迅即之间大多拍打在须善的后背,带着颇狠的力道瞬间湿了他的衣衫,尚有几滴越过他的肩朝着沉香的面上而来,沉香躲避不及,只得由着那雨珠扑来,尔后顺着她的鬓角一路划过面庞,最终悬于腮下轻微摇曳不肯坠去,于融融烛光兜罩下,泛出七彩宝珠般璀璨的色泽。
沉香抬手欲将其拂去,却未料逆光里伸出一只细长的手,那手越过她的,于朦胧风烟虚掩下缓缓而来,缓缓轻颤,下一刻如微凉丝滑的绸缎覆于她的面颊,停留未有一瞬,那令人心悸温暖的触感忽而便消失,她心头有莫大的惋惜涌动,使得她下意识吁了一口气,暗淡中她抬眼望去,但见须善已收回于她面上的手与视线,面色深沉,此时正凝眉垂目于地,眼神及处乃是他方才不慎脱手的菩提手串。
她不解,他惶然。无声寂静的沉默氛围里,令他不禁想起旧日里他赠与她的那句劝诫经文,最后那句犹荡于耳——爱欲之人,如执火炬,逆风而行,终有烧手之患。如今再入耳,却是一番全新的心理觉悟。他一直且始终是无欲无求的佛陀,以度世间苦难之生灵,此中有她,取舍便不为难,豁然之间,便了然这该是他的时运命数,缘当如此。
思及此,他折腰下去,重拾佛串于手中,默默攥紧,神情也已变作昔日固若金汤的淡漠寡欲,再回视时,是久违的一片坦荡,经得起锤凿淬炼。沉香错愕,却也觉出他的前后变化,即便不懂得他的深邃心思,却也顿时觉得如有棉絮哽喉,闷得她整个胸腔透不过气。仿佛他与她之间的一丝微妙维系不可避免的如沙漏回向完最后一粒沙,花开到荼蘼,高楼颓塌,剩下的便只有永久地微白沙渍,残败枝头,满目疮痍。
“仙子,情起便无尽,可令生赴死,亦可令死复生,是以人必要活着,诸事才无定数;譬如那千寻之人不死于仙子心中,他便永久存在,迟早重逢,仙子可待。”语毕,须善对着她清浅一笑,并合掌一礼,而后步步后退,身形渐次变得稀薄透明,直至不见,却是隐身离去了。
沉香望定他消失的廊间,风雨未歇,他的一句仙子,不知内里而说出的戳心之言,使得她于冷风里氲湿了一双眼。
清寒夜,冷月光,魂神将赴,宿债则亡。至此,元君方才久违了一场深沉睡眠,睡梦里神思纵游,往事现事一幕幕扑面而过,瑰丽残白交织成帛,记忆成图;封困于心的深沉执念则穿梭千年记忆,戳心椎骨,落于梦中,便是玉帛长卷之中执意不肯消去的一缕青烟残章。
昏沉深处,她放纵自己去想念玄玦,想念记忆里的每一丝一缕,于大彻大白的弥留之际。
她乃神父之女,对苍生的爱,与生俱来,以至于身受困天劫日夜折磨,想死却不敢死。直至这一刻,她的信仰轰然崩塌,她竟然是被所维护的天族背叛,可恨的是,她还将心爱之人错杀至魂飞魄散,这苍生之于她公平何在?这情债,又要她如何偿还?
她活不成了,她如是想,悔恨犹如惊涛骇浪,她执一叶扁舟,终究要湮灭于混沌深海,偿还罪孽,放手一切,这是她一直希望,却不能做的,如今皆不打算顾念了,她不想再爱这枷锁一般的苍生,没有玄玦的天下,毁了便毁了罢。
她孤注一掷,抛却的间里,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带着救赎的温度直抵千疮百孔的心房,使得她自睡梦中苏醒,未睁开眼,泪已纵横斑驳,皆是救无可救的深沉执著。
须善唏嘘,未参透情爱时,不觉如何,情味初尝,方知生死皆由它,半分不由己,不禁感慨万千。
“元君,你可信天道向善,未及圆满,皆是时机没到吗?”须善站于她身前半步,安抚于她的深沉痛苦。
元君睁开眼,肝肠寸断的模样,声音如玉碎,“佛祖不用再苦苦相劝,我只剩一成神力,便是现下死了,于苍生的危害不过寥寥,倒不如顺了他的意,我也能自锥心刺骨的劫难中解脱了。”
“一直以来,你都在逃避。若你一早便肯问贫僧,何以如此巧,会赶上你与魔君厮杀,一切将截然不同。”须善放开她颤抖的肩,不打算点到为止,而是一针见血,直白了当得续道,“当年虽然魔君亲口承认,你心里并非没有疑虑,却在贫僧赶至时决定痛下杀手,元君,你盲目的爱着这苍生,将自身都抛却,才是你最该反省之处。你必要学会自爱,才会真正爱这苍生,爱那个以困天劫为幌子,只要你能因恨奋起,好好过活的魔君玄玦。元君,你的痛苦,皆源于你的心魔。”
元君瞪大了眼睛瞧着须善,她枯槁如朽木的手臂无力的攀住须善的衣袖,不可置信的说道,“你说,困天劫是假的?不,怎么可能?若...若真是如此...我...他...竟...”几度哽咽,语不成声,锥心刺骨的疼痛令喘息都变得凝滞,她这般忍受着,当真比死还要痛苦。
他说的没错,她一直在蒙蔽自身。以苍生为由,她从小信奉大道无情,为自己的职责理应抛却一切,即便杀死玄玦之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伤情,却赖天命如此,她的牺牲伟大无私,不负苍生,令自身都感动;可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抱膝隐于黑暗中独撑苦痛,想起他倒下的画面,总忍不住生出想要灭了苍生的念头,如今她才晓得,这是她的心魔,她因苍生负累,禁锢自身灵魂,变作铁石心肠,行尸走肉,若不是遇见玄玦,她将永远如此,是他的出现,让她在心中生出一颗反抗的种子,他死后,那股意识愈发强大,不受控制,那是她灵魂真实的样子。
她无比后悔,手臂重重垂下去,再没了一丝力气,她错杀了玄玦,而他却回以她莫大的善意,才是她最最接受不了的。她强撑意识,虚弱问道,“佛祖,当日你因何故出现?”
“历任魔君皆负罪孽,即便魂飞魄散,魔气却仍能转为魔丹再入轮回,是以天道不容,每任魔君皆身负死劫,以来制约魔族势力。其实那日便是他的死劫,贫僧那日,乃是去见证魔君的魂飞魄散。”须善不疾不徐地解说,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并向元君展露一抹饱含深意的浅笑,见她错开视线,皆了然于心。
元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落寞地承认,“佛祖慧智,当年我的确存有私心,刺进去的那一剑,收梢时卸了神力,然则只是延迟魂魄离散的时间而已,显而易见,最后依旧是魂飞魄散的结局。”她的目光就此黯淡下去,直如混沌虚空里无边无尽的死寂。
“元君,若玄玦魂魄未散,如今投胎转世,机缘之下,再得魔丹,往事皆会被唤醒,你会如何?”
元君微愣,却禁不住幻想,“若他未死,我愿拼尽所有,以作弥补。”
须善沉默片刻,后郑重道,“元君,直视真心最难,你能如此甚是难得。若有一日玄玦的转世再得魔丹,便是唯一一任死而复生的魔君,到时只要他不兴杀戮,便可永葆不灭之身,元君,你得活着,你是他向善的力量,也是在维系苍生的福祉。”
元君再一次错愕,她艰难起身,对着须善热泪盈眶,久久无法言语,她的指尖嵌入床壁的古木之中,痛感袭来,方提醒她不是做梦,于是她愈加不能自持,将手握拳,哽咽起来。
须善感念于她的欣喜,不由想到了沉香,若她的情爱峰回路转,想必亦会如元君这般。若她有所依,他便也真真正正的圆满了。
“前些日,天族令和岚归还了夸父斧,太子亦伏法,你这些日的神力亏损亦能通过神斧再生,总算守得云开了。”须善顿了顿,又道,“元君,待你神力回归,可否去一趟忘川。”他的眼神里有看不透的东西一闪而过,带着无比的坚定。
“佛祖要我做些什么呢?”
须善回道,“寻一个名云初的人,带他回摇光山。”
“云初?却是何人?”元君疑惑问道。
然须善未回答她,只是回以一笑,这一笑不同于以往的仁和寡淡,带有深沉信念的世尘之气,这一笑令人错觉,仿佛他不再是慈悲为怀的佛陀,更像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郎,身骑白马,缓行于陌上,于桃李芬芳中眷恋行过,只为深刻地邂逅一场。
情爱甚苦,他逃不过便迎面而上,只不想那般美好的人,遗憾收场。
第六章:情劫不度
月浅灯深,沉香提一只朱红锦绣的灯笼孤倚在回廊尽头,迷蒙的双眼穿透茫茫雨雾,着眼处皆是以往千秋亘古的画面。她即将归于归宿,再忆前尘,诸般皆淡,执着消融,只觉前所未有的通透洒脱。
细雨骤歇,云雾退散的间里,宫门开启,沉香抬眼望过去,只见那人于消浅的雨雾中向她缓缓而来,光影逆过他颀长的身形,拢于背后,泛作半弧的金光,于黯淡黑夜映出他含着笑意的模样。
沉香不觉泪目,她第一次见须善这般笑,明朗生动,潇洒风流,令她心动,亦第一次见须善便是须善,未生出以往的影子来;许是人之将死,便能将世事看透,虽则尚有不舍萦于心头,虽则他依旧未想起她,这一刻他能来,她已不觉遗憾。
沉香卸下心力,灯笼自手心滑落,倾倒于地面上,燃起温暖的火,她随着徐徐晚风曳坠,如枯叶离枝,几经了风尘,终归于根,她心满意足倒下去,落地的那刻,腰身却被握紧,她掉落在须善宽厚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独有的檀香气息,只觉人生尽处,他的救赎,可将这一生的诸般遗憾尽数弥补,她要的圆满不过如此。
弥留之际,她想再看他最后一眼,金光却甚刺眼,她望不真切,只恍惚觉得他身后的金光愈加浓重,如火光一般,她探过手去,却被他握于温厚掌心缠绵摩挲,他将自身倾过来,落于她眉心一个深沉的吻,对她无不遗憾的说,“沉香,我是须善,不是云初。”
这一瞬,火光漫天,她骇然于他说的那句话,想问个究竟,却被无尽火海层层包围,热浪滚滚,她渐渐支撑不住,意识被吞没之际,火海覆灭,须善却没了踪影,空空荡荡地廊间升腾起祥和金光,后汇作一团业火红莲,其间现一颗七彩琉璃舍利,带着莹润璀璨的光泽顷刻便没入她的眉心。
佛祖圆寂,燃尽业火则现舍利,舍利子乃僧人生前因戒定慧的功德熏修而自然感得,能度无边事,亦能作仙元,固魄续命。
他曾说,佛度情劫,如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时到底肤浅,不知情劫之难,难于毫无保留,甘之如饴;他将诸般都奉于,自身覆灭之际,却全是感念那一吻的甜腻美好。
仙居永春不觉然,人间四月如轮回。
沉香一抬眼,皆是死而复生后的茫然。摇光山一如往昔,守着静默的光阴日复一日,夏则蝉鸣声声,秋则枯叶凋零,冬日雪盖峰顶,春便桃李芬芳,都是记忆里的熟悉模样。
暖风和煦,携一境落枝的芬芳,奔于无尽的远方,却有一抹粉色眷恋,执着于她眉间不肯随之漂泊。她抚触眉心,有震撼之感,令她撤手,那片花瓣自她眉心坠落,溺于泥土里,没了颜色。
她甚落寞,恰时,有笛音于山间断断续续,如声声叹息,沁丝丝愁苦,使得她的落寞便愈发落寞,愁苦却不知向谁,诉尽了宿命,看破了花开两端的情路。
一曲终了,有熟悉的身形自花间飞跃而来,落于她面前,意气风发之态一如初见那般,历经生死离别,曲折离奇,再归来,他依旧是青衫落拓的上仙云初,她却不再是当初的自己。她凝神将他望着,却于心中想起须善的那个吻,他的临终之言,不禁心如刀割,泪流满面。
须善曾说,世事两面,只看一面,往往猜不到另一面有多颠覆。如今再看,她竟如此糊涂。
玄玦骗了她,云初死在他的手里,被魔杀死的魂魄归于忘川,无神引渡无法轮回,云初其实一直都在忘川。须善那日无法抽身,只驱了三魂前去,为助元君杀死玄玦,他借用了云初的肉身,故而才令沉香在看了前尘镜里的始末之后,深信云初便是须善的前世。为的是骗取她的仙元,以待来日,从而令她有了大梵宫的种种际遇,连累须善圆寂;只不知世事无常,玄玦机关算计,可否能求仁得仁?
伤怀之际,云初向她探出手,擦拭她面上的泪,她偏转过去,皆是疏离淡漠的姿态。“云初,你信吗,我这十余年,像是又过了一生。”
云初收回悬着的手,愣了片刻,道了一句抱歉;若不是他,她的人生本该是顺遂平安的。而不是元君娘娘告知他的那些非常人能承受之遭遇,一想到她曾命悬一线皆为他,他便冷汗欺身,悔恨莫及。
沉香摇了摇头,“命运使然,没有谁对不起谁的道理,想想之前我上天入地的寻你,想要问一句为何要娶她人为妻,如今看来,已无意义。你活着便是意义。”
沉香将泪水尽数拭去,想起他曾说的可待诸事尽,万万没想到却是花事了,难免唏嘘。她深吸一口气,后对着云初坦然道,“时至今日,我终于能诚心诚意对你道一句恭喜。云初,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你多珍重。”她与他善始善终,于这人世了无牵挂。
她凌风飞起,手却被云初的挽住,她回首,望着云初错愕的一双眼,她的表情依旧淡然,无懈可击,是坚定不渝的模样,她微笑,却无情爱缱绻,伤感别离,“别了,云初。”
云初想要握紧的手倏而一松,下一刻,她消失在茫茫崖间,随之而去的是他始终如一的心。
怎堪言起呢?他从未想过会失去沉香,却于彻底失去的这一刻,后知后觉他的自私,他一直为功名奔波,以为她争取锦绣前程为由,实则皆是他的执念,他一再升阶,名声显赫,从而忘却初心。他并非要娶别人,婚宴乃是一盘棋局,皆为斩除叛仙,建立功勋,以得到为她登仙的神丹,让她能同他于紫薇城共享荣光。只是当他能够兑现承诺之时,她已放弃。她四处游荡,再没有回过摇光山,他一直追寻她,千寻未得其踪,却不幸搅进元君玄玦的结界,平白丢了性命,于忘川沉淀百余年,满心皆是可惜与她的分别。
时光永寂,他常自幽冥忘川之畔感怀,为何不甘于碌碌无为呢?何以放弃同她归隐摇光山,浪费那些许华年?又何来的有恃无恐以为沉香会一直在摇光山等他荣耀归来,甘于他的附庸?他实在后悔,若能以一切交换,他想回到初遇她的那一日,他必毫不犹豫奔赴过去,告诉她——世间无尽之美,不及她美好之万一。
只是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却没给他们重新开始的运气。他与她的情爱浮浮沉沉,再相逢却依旧遗憾,注定遗憾。
终章:顺风而行
再次踏入大梵宫,冷风残月,祥云稀薄,金门虚掩下,大梵宫一派落魄潦倒的萧条。
她踏进宫门,整个大梵宫已为无人之境,行至梵音殿后门前,她深吸一口气,将殿门推开,回廊上的风铃遇风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缓步走向那里,走向须善圆寂之处,那里已无业火烧过的痕迹,长出繁茂的草,漫过脚踝,她于其间伫立,将风铃攥于掌心,铃声便消寂,她于静默无声的间里,怀念须善,发觉她的每一丝一缕的遗憾伤情皆被他救赎,她从未被如此珍而重之地对待,从未感受过如此深沉情爱,以致于当她痛定思痛他的圆寂,有更甚于以往的伤情渗透四肢百骸,如蚁噬骨,万箭穿心,神魂不附。
她虽活着,却如同死去。
至此,她方分明,她经历生死,背弃欺骗,释怀前尘,皆是为寻回自我,皆是为与他相见,共赴一场。
他曾说,情起便无尽,可令生赴死,亦可令死复生,她相信。既然情起无尽,生死离别于她已苍白无力,她只想死在他的怀里,归于情宿。
菩提树原名“毕钵罗树”,因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才得名为菩提树,须善未说出口的话乃是意为觉悟。是以沉香觉悟之际,亦能令生赴死,令死复生,这是沉香树与佛的缘分。
沉香默念佛咒,有星星点点的金光自她眉心相继而出,落于重现的红莲之上,慢慢汇聚,须善的轮廓随之清晰分明,她神力耗尽,变作一块沉香木,落于须善的掌心,凭着自身微末的仙力,于木上刻出一则内心剖白——靡香于庭无竭衰,她终以亘古不变的姿态陪他千秋万代,贺他功德圆满,将诸般共享,永不磨灭;虽则她与他无有未来,无关风月,花开两端,但许向他看,不竭不衰。
终了,尘埃落定;须善于灿灿金光之中睁开眼睛,目光落于掌心的沉香木上,他将其反转,便见背面有以她血肉铸就的赤金之字,上书,顺风而行。
他痴痴望着,有泪夺眶而出,一马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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