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源地处黄土高原,纬度高,气候寒冷,无霜期短,不适宜种植棉花,更没有纺织业,老百姓自古以来缺衣少穿。许多人在结婚时缝上一件棉衣,一直能穿到抱了孙子。人们平常穿的多是皮袄皮裤,或用绵羊毛擀成软毡胎子做成的裤子。守家在地不讲究,出门走外,皮袄外边套一件单衣裤就是棉裤了。这样的衣服穿起虱子来才叫没办法。”
“一般人家,每人穿鞋是一年四季一双。为了结实,鞋帮、鞋底用棉线绳、麻绳纳的结结实实。冬天用绵羊毛或山羊绒捻成线,织成袜子,套进鞋里穿着就过冬了。生活清贫人家的娃娃,一年四季都没鞋穿的多的是。夏天,野草把脚底板磨染的黑绿明光。冬天,那皴裂的口子大的怕人呢。年代久了,这成了百姓生活中的一种普遍现象。大多数庄稼汉一到地头,把鞋一甩,脚下踩着厚厚的黄土,便干开了营生。”
“小时候在家放牲口,妈妈疼我,一年总得给我做双新鞋穿。拿着新鞋我舍不得穿,生怕把妈妈的手艺给作害了。记得那鞋帮都是纳上三针针的样子,好看又结实。鞋底上针脚更密,脚心处还纳成蛇盘九颗蛋的工艺,看上去就跟画一样。为这来之不易的鞋能穿得更长久些,夏天我就赤脚在山上放羊,晚上回家,坐在蓖麻油灯下拿针往出挑刺。妈妈有时挑着,挑着,眼里就生出了泪花花。”
上面这些内容摘自宗德旺的回忆录。作为家里长子的他,从小吃了不少苦,十五岁顶替二大宗维太去了部队。因为年龄小,身体又弱,被划拨到吴起县警卫队保安科当了一名通讯员,负责跑腿联络,传达领导指示。服役地点就在离宗石湾不远的吴起镇子。
经过最初两年锻炼,宗德旺个头长高了,见识也增了,逢年过节还能回家来住个两三天,帮助父母做一些家务活。按他的说法,那几年自己算是半工半农,1942年后才全脱产,正式入队当了一名警卫战士。转正的他每月多多少少有了几块钱的薪饷,这成了家里一个重要的贴补。
中共合作抗日时期,陕北暂无战事,但蒋介石对边区的封锁并没有撤除。为了减轻当地百姓负担,部队响应党中央号召,一度掀起了热火朝天的大生产运动。当时的口号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耕三余一,丰衣足食。”
那个年代,口号即是人们的行动纲领。驻扎在张廷芝老窝金佛坪的当地驻军警备三旅八团,率先到豹子梁上开荒了。赤安县委书记和县长率领党政机关干部和警卫队也上山开荒,结果一天没干下来都累倒了。往后,县警卫队就成了地方开荒的主力,有时还押着一些劳改罪犯一块干。按宗德旺的话说:
“我们用的是宽刃子镢头挖垦荒山,每天出勤的约三十来人。时间长了,人们有了经验,左边一镢,右边一镢,中间再挖一大镢,挖得面积大,人均一天差不多都能挖一亩多。部队开展挖地竞赛,队里就涌现出一个绰号‘气死牛’的开荒英雄。他一天能挖二亩四分地。我当时体质弱,体重才52.5公斤。但我不服输,别人休息我不休息,大家收工了我还在挖,一天两头摸黑,最多的时候挖过二亩地,得过一支铅笔,一条羊肚手巾,一块肥皂的奖励。”
“在强体力劳动下,人们饭量大的惊人。我一顿能吃近二斤生米煮成的米饭,觉也睡得香,往往头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要是没人叫,就是耳边响雷都不会醒来。记得那时候,我们一星期能吃一顿猪肉烩菜麦面馍,那才叫个香呢。一年劳动下来,我的身体增加了好几斤肉,个子也长高了。回到家里,妈妈看见了,一脸欣慰的笑容。”
“那年,县警卫队在二道川川口南北山岭上垦荒大约有一千多亩。主种的是糜谷,当年就获了大丰收,收粮五六万斤。在头道川口开了一片原是古坟墓群的台子地,种的洋芋大的有二三斤重。在乱石头川口的一块台地上,种的白萝卜都成精了,长得跟刚会坐的娃娃一样高。我们给起名叫寸八分萝卜。”
每个人的回忆,幸福的往事似乎都很淡,刻骨铭心的苦与累,往往成为最强烈的兴奋点。这一点透过宗德旺回忆录中的片段,我们能明显感觉出来。
“人们的大生产,当年下来就有了粮食吃,同时穿衣难题又出现了。那年,我们在宗弯子川台地里种了一块棉花。那苗出得又齐又壮,后来花开的也好,眼看着结出不少的棉桃。到了秋天,棉桃却一直不开絮。没办法,只好连杆子收回场园,大家坐下来一个个的往开剥,然后一人一辆纺车,把生棉绕成线团。”
“试种棉花和办纺织厂计划后来都失败了,因为人们手工纺出的线质量差异大,粗细松紧不一致,加上纺织工和织布机工艺不过关,生棉花不合格,织出的布经纬不紧,纱眼太大,连老裁缝都没办法裁剪缝制成衣服。我记得很清楚,这种结果,让人又丧气,又不服气,心想国民党能办成的事,自己咋就办不成呢!”
“没办法,想办法。我们用收缴上来的大烟土,行贿国民党的哨卡士兵,钻出封锁线,从外边采购回大量的布匹和药品。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吴起边区的物资匮乏。我记得当时负责这个任务的是宗廷州,是我们家门中人。他比我年长,但辈分比我小四代。好几次我也想跟他出去见识一下,结果都没成行。后来,收缴上来的烟土不够用了,我们警卫队的一个班,被秘密派到安边陈川去种了一年大烟。”
在部队上获得锻炼,宗德旺从一个放羊种地的受苦娃,脱胎成为队伍中的一名战士。他不仅学会了认字写句,思想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并且早早的入了党,成了宗维岳家又一面旗帜。这一定程度上应感谢那段战争年代难得的和平岁月,否则,一切难以想象。
宗德旺的婚姻大事,也是在这个时期解决的。说起来话长,还得从杨青家里说开。
前面我们说过,宗维岳1931年就接受了地下工作者杨生荣(外号杨老虎)的布置,负责监视金佛坪土匪张廷芝的举动。1934年,刘志丹创建起杨青、永宁、宁赛三川苏维埃红色政权,宗维岳秘密担当过一段时间的乡主席。后来,随着形势变化,他老人家在当地的活动能力和社会影响闻名在外,常在吴起几条川里搞秘密活动。
一天,宗维岳去土佛寺见一个人,碰巧赶上当地大户张家的人办事宴。席间,他和主家啦话,越说越亲近,最后半是戏言半是认真,为大儿宗德旺定下了一门亲事。
“土佛寺张家那也是一家紧把人家,祖上出过好些个人才,娘家人也厉害着呢。再说,人家的家境,虽说老掌柜的不在了,可比咱们家强多了。我听人说,张家还埋着不少金银元宝呢。”回到家里,宗维岳带了酒意,跟老伴张连贤说:“有钱没钱倒无所谓,那是人家的事情。我是说那个女子,我在席面上见过,端端正正,沉沉稳稳,我看,没问题。”
“这种事,咱们用不用跟娃娃商量一下。毕竟娃现在队伍上,是政府的人。”张连贤有点顾虑。
“说啥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都是人老多少辈留传下来的规矩。”宗维岳一贯的家长作风又带出来了,说:“我看,过两天,咱们就请个媒人,去人家家把这事给议定一下吧。也不知道人家有个甚要求呢。”
“要是娃不同意咋办?”张连贤追问不让。
“哪来那么多的担心,婆婆妈妈能办成个事。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宗维岳有点烦,往炕头上一倒,丢下一句话睡去了。
“不知道那女娃子,现在是个大脚,还是小脚?脸上有没有麻子,人样子长得咋样?能不能配上我娃?”知道改变不了什么,张连贤一下子陷入了对未来儿媳妇的胡思乱想中。“不行,我得找人去私下好好看一看。将来要是娶回个糊涂蛋来,那还不把人气死了。”
土佛寺离杨青村不远,礼拜寺张家与土佛寺张家祖上还有些联系,因为隔代较远,亲戚名讳上虽已经乱了,但双方间常有来往的熟人,互相也算是知根打底。没多久,张连贤就把准儿媳张淑芳的根底了解清楚了,主意也就随着拿定下来。
作为一家之主,宗维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没过多久,这档子儿女亲事就提到了生活日程中。
“唉哟,他宗干大,没想到,张家人要的财礼可不轻。你们家掂量掂量吧。”媒人探话回来,把个难题摆在了宗维岳面前。“人家要三十个现大洋,要一头大牲口,还要两身老布衣裳。”
“这个张圪瘩,把女子当成摇钱树了。”宗维岳挠着头皮,坐在炕上抽旱烟,半天才说:“不管咋说,先应下吧。到时我再想办法。”
宗德旺的婚姻大事,在他自己浑然不知的情况下,由着父母给定下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回家住了一晚上,仍然啥都不知道。后来,他还是从大妹口中,听出一点口风,才一点点问出了实情。当时,身为儿子的他半天没说话。对此,晚年的宗德旺在不经意间,透露过自己当时的心迹。
“我在队伍里边,四处给人们宣传婚姻自主,妇女解放的口号,突然面临到自己的头上,人倒有点发懵,觉得那好像很遥远,是别人的事情一样。等到冷静下来,我心里面就很难受,又不敢说,怕大大骂,怕妈妈受气,怕不听话了,让自己成为不孝之子,让老人为难。一直到出门回部队,大大和妈妈啥话也没问,我也不置可否。路上,我一个人可哭上了。”
现在看来,几年部队生活提升了宗德旺的人生价值观和对自我独立性的认识,但却无奈当地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使得从小孝顺听话的他没有当面反抗父亲的安排,默默接受了这桩属于自己婚姻的宿命。
然而,儿子的默认,并没有让宗维岳轻松多久,事到临头,自己一口给人家应下的财礼,原想着通过做点生意能挣回来,没想到被抓赌的事缠住了手脚,不但没能挣到,还赔了一笔钱。这档子事,让家里的经济一下子塌了,人的心气跟着泄了下去。
那一年,宗维岳大女儿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上门来探话,要在冬季迎娶新媳妇。这是一桩十几年前就已经走过礼,下过聘,只等到龄即嫁娶的娃娃亲事。想想当年自己的爽快,看看现在面临的憋屈,宗维岳本就受伤的心上又压了一块磨板,真正感到了人穷志短的难处。
有奈出在无奈,迫于困境,宗维岳把刚刚十二岁的二女儿,许给了张家的二儿子。
换亲,在洛河源从古至今就很流行,原因多是贫困人家出不起财礼,而又面临儿娶女嫁的现实,所采取的一种以人易人的手段。当然了,也有有钱人家,为了更进一步绑定两家之间的亲戚关系,其性质与此迥然有别,自然要另当别论。毫无疑问,宗维岳的安排是出于前者。
“我的事不能成就算了,为啥要把妹妹绑在里边,跟卖人一样,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宗德旺得到消息,回家破天荒跟父母争执了一番。“她年龄那么小,还啥都不懂,将来的路还长呢。就这么在一块绑死了,对她一辈子都是个不公道。大,妈,干脆把我的婚事退了吧。”
“你胡说甚了?世上除了和尚,哪个男娃不娶亲,哪个女娃不嫁人?婚姻是什么?就是居家过日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洛河源上哪一家不是这样的活法。”宗维岳眼一瞪,训斥说:“你当自己是谁呢!婚姻大事,想退就退啊!退了人家女子咋办?让我们的老脸往哪放?”
宗德旺无语在父亲的威严之下,最后只好听之任之。解开他心头疙瘩的还是母亲后来的一番话。
“好我个愣娃娃了,自己都快奔二十的人呀,咋不懂你大的心思呢。他是怕你在部队当兵,哪一天有个战战乱乱的,可咋办呀。人总不能连个后也不留吧?你妹子的事,那也没什么呀,洛河源上多少人家不都这样的吗。调过子(宗德花)这样,成过子(宗德珍)也是这样,板过子(宗惠珍)她又能咋样,还不得靠娘老子来做主。难不成还让她们自己去找婆家?那不是丢大人的脸吗!还不让世人笑话死了。”
1946年冬,宗德旺请假回家结了婚,完成了一个人最重要的人生大典。婚前,他与注定成为自己婆姨的张淑芳,仅仅见过一次面,时间也仅仅是那么一小会,互相间连个话都没说过。
由于是家里的长子,经济上亏空的宗维岳,打肿脸充胖子,从外面借了些钱,把儿子的喜事给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宗石湾家门中人,拉儿抱女来了不少。杨青村里的所有老少,几乎毫无遗漏地全部坐了席。而二女儿宗德珍的婚姻,因为年龄原因,推后到了不知什么时候。这就是宗德旺一生家庭生活的开端。
作为中国革命的一块老根据地,陕北的老百姓在国共合作,全民抗战的大背景下,安安稳稳过了几年平静日子。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国共谈判破裂,战事在外面重燃,举国不宁。一时间,洛河源上也是风雨飘摇,消息乱传。
听到又要打仗的消息,张连贤的心天天悬在喉咙上,没事的时候,就站在窑后的高台子上,向着川口眺望着。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把准备远行的儿子宗德旺给瞭回来了。远远的,看见身穿军装,腰扎皮带,头戴军帽,身背一杆长枪的儿子,当母亲的眼泪一下子管不住了,扑簌簌落在了袄襟上。
其实,离家一年多没有回去的宗德旺,是因为部队马上要接受一个新的任务,临行前,回家来与父母和妻子做短暂道别的。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他,知道这种机会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一进门,宗德旺掏出了部队发的几块饷洋,和一直没有舍得吃的稀罕东西,全都交给了母亲。转身把自己劳动奖励所得的纸和笔墨,给了一个比一个爱学习的弟弟妹妹。这些非常稀缺的宝贝,在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己大哥这样的人物才有本事得到。他们的心中,大哥是一个已经走到外面去的、最有本事、也是最亲的亲人。
这个时候,已经生了一个女儿的张淑芳,反倒有几分生疏地站在家门口,看着自己的丈夫。
“你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们都不要缠着了。”看在眼里的张连贤一脸的慈祥,吩咐说:“去,调过子,给妈把那只老往外下蛋的芦花鸡捉回来。咱们杀了炖着吃。成过子,你去抱一抱柴禾回来,烧水,准备褪鸡毛。”
“妈,妈,那我干甚?”年龄还小的板过子嚷着。
“你去,把你二哥叫回来。他在园子地里头忙着呢。”说着话,张连贤自己开始忙上了。想起了什么,她又追出去安顿三女儿说:“过沟的时候小心点。对了,让你二哥回来时,再摘上一把把小葱。我做饭要用呢。”
屋里剩下宗德旺两口子,就那么谁也不说话地站着,看着,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他们虽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结婚也已经两年有余,但在一起的时间,累计起来还不到半个月。
这样的情与景,现在很多人可能不理解,觉得不可思议,不合情理。其实,在当年却是再自然不过的现象。除了前面所说,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夫妻,特别是年轻夫妻之间,在家人和外人面前的一举一动,都要求表现的极为严谨才行。谁家儿女稍有出格,都会遭到老人的训斥,或两旁外人的笑话。这也是洛河源上又一个古老的封建传统,其约束力对女性尤甚。
宗德旺那次回家,宗维岳正好外出不在,所以父子俩人没见上。当天晚上,他和母亲张连贤一直啦话到三星向西,才回临时腾出来的窑洞睡觉。第二天,他又换了父亲的一身衣装,跟二弟在家里的园子地中,忙了一整天。兄弟俩手不停,嘴不歇,把营生干完,也把外面和家里的事说了个透。
那一回,宗德旺在家里只住了短短的两天,就匆匆忙忙回了部队,从此踏上了他的人生新征程。
——部分内容据宗德旺回忆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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