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天,天上飘着雨。雨水打湿了羽绒服,也打湿了人洋溢着的情绪。章觉民冷冰冰地收拾着东西,搞得我也心情不好。想要去隔壁宿舍里找许致博,但听他的室友说,许致博已经早早地去他女朋友白瑜那里了。我心想:“好家伙,躲得真快。”
我们在学校门口集合,坐上叫好的两辆车。陈漫表现出不愿与章觉民同乘一辆车的意思,许白二人又铁定了的分不开。于是我和陈漫坐进了一辆车里。在车上,陈漫也不愿意和我说话。于是我想象着章觉民看着许致博和他女友卿卿我我,估计会抑郁得很。但是转念又想,凡事尽人事听天命,这人都给你请出来了,后边怎么样,也得看你自己。这时候,我的注意力就不在章觉民的身上了,而是转向车窗上不断往下滑动,留下水渍的雨滴。两旁已是枯枝败叶的景象,深褐色的树干如同农家人老迈的手臂一般,布满了地图一般的纹路,凹凸不平。雨水珠子在枝尖随风颤抖着,冷得受不住,就会掉下来,偶尔会落在骑着电动车往前飞驰的湛蓝色雨衣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最后溶于地面低洼的水坑里,车轮“哗”的一声,终于碾了过去。溅起惊涛拍岸般的水花。我坐在车里,看着这幅景象,暖气空调打得很足,不由的就要睡去。
这时候,陈漫忽然跟我说:“你睡着了?”我懒散地坐直了身体,使劲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说:“半睡半醒。”
“看你的模样,挺累的。”
“说什么呢?我可是精气神好得很。”
“呐。”她说,“这次去哈尔滨……”
她一说话,我就头疼了,就打断了她的话:“我的小姐姐,你不会又要搞什么事情吧?”
她朝我吐了舌头,说:“这事儿我也得跟个人说,不然也没办法。”她跟我说,她来了事,可能滑不了雪。我立时心里就想,这是好事!自己其实也懒得去滑雪,毕竟太累了,就坐在山下边看他们玩也是一种享受。但是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事情。就问她说,你大可告诉白瑜啊,都是姑娘。
她撇了撇嘴说:“她这人我不放心,总觉得是个大嘴巴。”我觉得她这是杞人忧天。我说:“我你就放心啦?”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事儿我知道了,你放心好了。”
宁城新建的高铁站,规模相当宏大。在里边总会不经意间迷路,我就快要毕业的时候,才把里边的结构弄清楚。高铁站冬暖夏凉,室内的温度调节,全部都由屋顶设计的出风口来控制。这么好的建筑设计,是因为这里建筑面积大,节省的能源也就自然多了许多。
宁城的高铁站每天客流量超过六万。元旦节期间更加多。我们提前了一个多小时抵达高铁站,排队时,许致博跟白瑜两人有说有笑,我和这对情侣聊一会子前两天刚和查婉扬看的电影,又聊了接下来的行程。
章觉民一脸梁朝伟般的忧愁,但不觉得自己就该那么放弃,于是鼓起勇气,凭着那一脸的苦相见缝插针,试图要跟陈漫攀谈几句话。排了近五十分钟的队,我只听见他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也不见说了几句。
进了站,我回头一瞧,后边的队伍不短反长,心里边暗自庆幸,早早地就来了。倘若这个点来排队,估计一个小时也排不完。我们拎着行李,艰难地穿过大包小包,大人小孩,胖子瘦子,走到检票口。陈漫开始觉得有些不适了。我把她的行李拎着,然后交给了章觉民,跟他说:“这时候就该展现你锻炼的成果了。”
上了车,陈漫坐在我左边,章觉民坐在右边。章觉民累得直喘气,简直就要把整节车厢里的氧气都吸干净。抓着买来的矿泉水,“咚咚咚”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瓶。我心想这是锻炼还没到家的缘故。
陈漫因为难受,总是不说话,我悄声问她有没有带止疼药,她点点头,示意叫我在包里翻找。当着章觉民的面,翻陈漫的包,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而章觉民心里的五味且不说杂陈,估计馊了都有可能。
我从她包里翻来找去,摸到了隐形眼镜盒,又摸到了包装滑溜溜的,不知道干嘛用的方形纸巾,又摸到两个小塑料药瓶,取出来给陈漫看了一眼确认,打开保温瓶倒了一杯热水,让她就着喝下去。看她把杯子里的水喝了个底朝天,我又给她倒了一杯,陈漫喝了一半,就推放在前边折叠桌上,闭上眼昏昏睡去了。
我低声问章觉民:“你不至于置我的气吧?”
“哪有的事情?”他浮夸地说,“我也不至于那么小气。”
“我我可得多谢谢你了。”说罢,我也合上眼,打算把因为早起而缺的觉补上。
但是总睡不着。我习惯了早起,今早只不过早了半个小时,所以闭上眼,就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浮现眼前,搅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干脆就睁了眼,掏出手机,在手机上给副刊写稿子。手机屏幕小,我不习惯,花了近两个小时,我才码了一千字左右。干脆滑去了查婉扬的主页,问她有没有出发。
查婉扬的出发时间比我们晚三个小时,她前两天和我看电影的时候提到的这件事情。那时候她跟我说,家里要给她相亲。我当然不乐意了,就说:“你这样,就说有男朋友了,家里人不信就拿我的照片给他们看。”
“你少臭美,还想这样占我的便宜。”她说罢就抽回了被我握住的手。
“呀!你看看你!”我一副冤枉的口气说,“你要是去相亲,岂不是也占了我的便宜?”
“怎么就占你便宜了?”
我一一跟她瞎掰起来,现在和我看电影,往前一会儿的工夫,还带我一起吃饭;再往前两日,不仅跟我一起吃饭,还跟我一起散步,去图书馆。往前追溯历史,在后山的时候你就把我迷住了,现在还要跑去相亲,这不是占我便宜是干嘛?甫一说完,我愣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都相信了。
查婉扬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行啦行啦,我就说不去相亲,好了吧?”
但我始终无法相信查婉扬会不去相亲。她跟我说,她的家风很严,在家里对长辈很尊重。这一点从她在过节时,家宴上的沉默寡言就能看出来,她对家里的话也大概都是言听计从的。但这样总会把姑娘给憋坏,因而家风正而放浪形骸的年轻人还是很多的,福克纳很多年前就写过这样的姑娘。因为不想做而又无法推脱的事情,需要用谎言来圆。
比方说不想相亲这件事,虽然我们还不是恋人,但完全可以把我当成挡箭牌扔出去。所以有人说,家风严的家庭,谎言也不少。
查婉扬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我,说是已经上了车,估计过两个小时就到家了。同时也问了我这边的情况。我如实相告,但是觉得很无趣,大家都睡着了,就我一个人醒着。
那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捧着手机,唯一能让我排忧解难的,只有查婉扬一个人,这点我对她心生感激,但也同时心生恐慌,就怕她有一句回得慢了,或者干脆没有回复。
我们用手机在车上聊了很久,她要下车了,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于是我接着刚刚写的副刊,继续往下写。不经意间,把刚刚的那些想法,统统都写在了副刊的稿子里边。
这时候陈漫醒了,我就把手机放进口袋里,问她好点了没有,杯子里留了些凉水,我给她兑满,冷热正好,叫她一口灌下肚子。
她问我有没有睡觉。我摇了摇头。
“干什么不睡?”
“我睡不着,就写了写副刊的稿件。”
“等到了地方,我也可以帮你写。”
“那就太好不过了,我可以歇一会儿。”
“你黑眼圈太重了。”
“我倒不觉得。”我摸了摸下眼皮说,“你还要吃点什么吗?”
她晃了晃手,就又睡下了。
如果你能看见她的模样,你就能知道自己还是个婴儿时候睡觉的样子。我瞧见她还做着梦发笑喱!不过她因为身体不适而睡觉,我能理解,旁边这位章觉民我就不能认可了。这是睡神下凡。我在宿舍里也没有见他睡得这样沉久。后来我们在一处大站停稳,他忽然翻醒过来,趁着十分钟的停站时间,钻出车外,躲着我们的目光,不知道在干什么。直到车就要关门开动,他在钻上车来,从我面前经过时,一股子的古龙水的味道在他的衣服上弥漫开来。我这才知道他是控制不住烟瘾,下去抽了两支烟。
章觉民抽烟这事儿也是阻碍他和陈漫交往的一个重要因素。不过章觉民已经在尽量的控制了,至少从早晨开始,直到现在,他可是一根未抽。那为什么陈漫还讨厌章觉民呢,因为除了抽烟这一节外,她还讨厌古龙水的味道。所以我都觉得陈漫就是水,章觉民就是油,两人永远也聚合不到一起去。
过了那个大站,雨就不下了。风吹干了车窗上的水滴,留下淡淡地的污渍。这时候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周遭的景致一开始好歹能看清,深褐色屋顶的低矮房屋连绵不断,朝远处延展开去。草地枯黄,上边像是满头的白发似的披着一层雪。天空被涂着深色漆的刷子轻轻地从东边刷到西边,第一遍是青灰色,稍不注意,天空就被漆成了蓝灰色,越刷越暗,越刷越深,直到最后变成了紫褐色。周围的景致在也见不到的时候,我想象着列车独自行驶在夜色苍茫的广袤大地上,前后不见亮光,竟不自觉地恐惧起来。章觉民拉下挡板,我的情绪就好了很多。
陈漫早早就醒了,但是腹痛难忍,在那里皱着眉头不吭声。我把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自己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车就快到站了。
我们乘坐出租车,从高速一路飞驰,前往市中心。元旦节一共有三天的假期。我们第二天会去在市中心晃荡一番,晚上驱车前往附近的滑雪场,并且在那里住下,节日的第二天就会去滑雪,第三天返程。大体上的行程是我们几人商定的。但具体的细节安排,比如酒店房间的预定,车票的购买,以及当地出租车,都是许致博一手安排,全程衔接得相当完美,像是连轴转的发动机。
我们也像连轴转的发动机似的,从火车站出来,就坐进了出租车,两旁昏暗的荒野田地里长出的不是水稻麦子,长出来的反倒是明晃晃的高楼大厦,越靠近城市中心就越发的生机勃勃。陈漫坐在车上,丝毫没有生机勃勃的感觉,就像是行将就木的病患。我问她吃不吃东西,她摇了摇头,说什么也吃不下去。我说等会儿到了酒店房间里,你先躺着,我让章觉民给你去买点红糖泡水喝。她又摇了摇头。我没理会她,给另一辆车上的章觉民发了消息,叫他出去买一些红糖。接着给查婉扬发了新消息,说我们已经到了,顺带拍了一张哈尔滨的照片,发了过去。
她回复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我迅速把手机收起来,再不想看它。
酒店订得很豪华。但是价格不贵。我和章觉民都十分称赞许致博的安排能力。房间在九楼,临着窗往外看,好像能将哈尔滨城尽收眼底似的。蛛网一般的马路纵横交错,顺着昏黄的路灯笔直地延展到视线的尽头。虽然不似上海那样霓虹灯闪烁,但路边的招牌,仍旧熠熠生辉。这时候已经临近午夜,路上鲜有人路过,不过隔了一条街的小巷子里,大排档正如火如荼地营业着,折叠桌排展铺满了整条巷子,里边人满为患,宁静的深夜里,巷子里传出的声音能在寒风中闪闪烁烁地飘去老远。这么一幅温情暖暖的市井画,好像让我的身体的寒气慢慢消失了。但是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暖气的功劳。手机里没有什么消息,我的心情仍然低落着。
章觉民在外边跑了许久,终于买了红糖进来。我把陈漫房间的门卡递给她。说:“陈漫多要了一张卡给我,你去伺候伺候她。留个好印象嘛。”章觉民犹豫着接过卡,拿着红糖就出去了。
其实章觉民和我都觉得这样不妥。陈漫是信任我,才将一个女孩儿的门卡交给我保管。但是我却将卡又给了她说不上有好感,甚至是讨厌的人。而这一切都的目的就是为了帮章觉民追求陈漫。这样做算不上有什么道义,甚至还有些卑劣。所以章觉民没过一会儿就拎着包装完好的红糖回来了。把卡交给我,说:“门口站了一会儿,不敢进去。”
我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就走过去,敲了敲门,走了进去。这时候水已经烧开,我到了一杯开水,撒了些红糖进去,搅拌均匀了,放在陈漫的床边。
“总比刚来那会儿归好点了吧?”
陈漫终于咧开了嘴,露出了像是好几百年没出现过的笑容:“好得多了。明天应该神采奕奕啦。”
我点了点头,说:“把水喝了再睡觉。”然后站起来,给她拉了窗帘,“这酒店往外看的景色很好看,也可以在这里望一会儿呆再睡。”这时候窗户上多了陈漫的影子,她站在我旁边,把我的手握住,她的手凉得像是一块冰。
我浑身一哆嗦,说:“哇!你这样鬼一样的出现,我被吓了一跳,你知道吗?”
“放屁!”她丢开我的手,脸颊晕开了一抹红,骂道,“你走吧!”
“这么大脾气伤身体。”我笑了,“我陪你一会儿,看你喝完了我再走。”
“我不喝了。你走。”
“那就看你什么时候喝完了。”说罢,我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问她,“你房间的无线网密码多少?”
这种方法我一般不用,但是对付这样子没什么经验的女土匪、女流氓,就需要特殊对待。这种时候正好用得上。而且我困的要命,想要速战速决。
陈漫要我走,纯属是因为我刚刚说了一句那时候不该说的话,吐露了自己本来不应当表现出的感情来,于是连羞带恼,想要撵我出去。但是陈漫属于生了气就什么也不管不顾的人。我没有来过例假,也自然不会有例假。正因如此,我对姑娘的这种情况看得更加严肃。在我看来,如果她能把红糖水喝了,肯定比不喝有好处。这两天又是车徒劳顿的日子,自然舒服点会更好。于是我板着脸孔给她说了明白:“你喝下去我就走了,别耗着,我不放心,你也不顺心。”
她轻蔑地瞥了我一眼,顺顺当当端着水杯,走进卫生间里倒掉,出来说:“滚吧。”
“恭敬不如从命。”我立时打开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洗澡睡觉。
清晨,我醒来的第一件事请,就是像査婉扬发了一条“节日快乐”的消息。承着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脑袋,我倚在床头,搅动许许多多的神经,终究没有想出来一段辞藻华丽,像是诗文那般的句子。末了,只得简简单单发了“节日快乐”四个字。刚发完,我心里就懊恼起来,自己平时倒能洋洋洒洒写出大段的文章,不管好坏,至少是可以写出来的,怎么就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反倒是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想必今天元旦节,“文曲星”休假,就不来给我提个醒了。于是兴致索然,看着章觉民还在他的床上呼呼大睡,我又躺下,试图睡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已经九点多钟了。大冬天的,我和章觉民睡在各自的床上,暖暖和和地在被褥里,谁也不想露出一寸肌肤出来。不仅同一间房的我和章觉民如此,许致博和白瑜也是这般模样。陈漫倒是早就醒了。一晚上过去,她的身体好了很多,情绪也自然水涨船高。于是她比服务生还早,是第一个来敲我们房门的。
“什么时候好?”
“该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好。”手机没有消息,我沮丧着,脑袋也因为回笼觉的原因更加不清楚,所以说的话也不像样子。
“马上就好了。”章觉民擦了脸从卫生间里出来,笑了笑,“我打过电话给致博,他也醒了。”
醒得还不算太晚,我戴手表时,看见上边的时间,心里嘀咕着,说:“这事儿简单,我这里有带来的几块巧克力,你先吃下,垫一垫肚子。马上就下去吃早饭。”陈漫走进来翻开我的包,搜罗出一块巧克力,当场剥开包装纸吃了。这些章觉民瞧在眼里,面如死灰地站在那儿,凉在心里。酸酸地说:“你要吃什么,我先给你们俩下去寻摸。”
“可别了。一起吃吧”陈漫嚼着巧克力块说,“快去问问他们俩好了没有。”章觉民忽地一愣,这是头一次得了陈漫的使唤,转瞬间两块肉团似的脸颊被笑意挤出了血色,“哎”地应了一声,溜溜地跑了出去。我坐在那儿搔着头发,心想这不分明可以打电话的吗?
我这时候精神好了许多,看见这场面,笑说道:“怎么样?这人比我好使唤吧?”
“瞎说,你最得心应手。章哥顶死了凑合能用。”
我们一行人穿好衣服收拾好行李,先去尝尝哈尔滨的名小吃,再四处去哈尔滨的著名景点逗留一番,不打算再回旅馆,就直接办了结账退房的手续。出来酒店门外,就遇见了罕见的强风。来自西伯利亚的北风,带着异域的温度,呼啸着拍打在脸上,钻进脖间的缝隙中。我们谁都不是北方人,不论是手、脚还是练,就像是被小刀割肉似的疼。顶着风,许致博和白瑜相互簇拥着走在前边,章觉民体型健硕,轻易地遮住了陈漫的身子,我就眯着眼睛,裹紧了那件像是军大衣的厚棉衣,双手插在口袋里,攥着感觉随时都会来消息的手机,艰难地跟在大部队的后头。明媚的阳光底下万里无云,一看就知道今天是要冷到彻底。然而我们也早就决定,一定要吃到哈尔滨的特色食物。昨天也问了出租车的司机师傅,早晨离开酒店之前,许致博和章觉民也在前台得到了相同的答复。所以就算再远,也一定尝到。更何况被介绍的小吃店,也不过仅仅隔了两条街。许致博引我们走过去,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其艰难程度和红军的万里长征不相上下。
我们瑟瑟抖着,避难似地躲进店里。点了当地的名小吃。但身体的寒冷久驱不散,就快要到中午的时间,我们还饿着肚子,于是食物刚以上做,就被我们一扫而光,来不及品尝出什么滋味来。口中残留的余味又不足以让我们感受到什么特色的地方。大体的印象不过两字:“好吃。”
填饱了肚子,身体有了热气,我才发现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有出来约会的,有出来闲着没事做的,有出来买东西的。整条街市都塞满了乌压压的人头。冲着元旦这喜气洋洋的名字,好歹自己也得过的欢欢喜喜的。章觉民时不时地瞥眼去看着陈漫。陈漫则一脸大病初愈后的呆滞。前者什么原因我知道,后者什么原因我也知道。他们俩之间,似乎隔着一层钢化玻璃做的窗户纸,看上去很薄,一戳就破,实则是拿榔头砸都伤手。
我又买了一些巧克力装进口袋,谁想吃就从我这儿拿,章觉民认为这没必要,倒不如吃碗面来的划算。许致博觉得应该的,毕竟太冷,吃面还得找店,不方便。
许致博后来在“吾归社”读了一篇自己写的叙事散文,就是以我们去哈尔滨的事情为基础创作的。除了活动方面给出了具体可行,而且颇有成效的建议,我当时还觉得他对我们这次旅行不算是上心。在哈尔滨,许致博和白瑜黏在一起,像是粘在一起的口香糖,掰都掰不开。恋爱如此甜蜜,我都不禁想象他们二人在未来不久的婚礼场面。
他在自己的散文里写了诸多真实的情境,比方说我们去的圣·索菲亚教堂。我和许致博都十分惊叹其壮丽华美,建筑之美在于形,也在于意。教堂是典型的俄罗斯的风格,让人不禁联想到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后来我在图书馆里也读过一些关于建筑的书籍,竟发觉这种圆弧形的穹顶又颇具古罗马时期的拜占庭风格。教堂虽然在中国北方仅百余年,但遥想回忆,竟能追溯到千年前的欧洲。在图书馆里回想圣·索菲亚教堂,我感慨之盛,不尽其言。许致博后来致力于戏剧方面的工作,我在那时便瞧出来,我们便对教堂的审美趣味上便有所不同了。他在关于哈尔滨的那篇散文里写道:“……寒风自早晨就不停刮着人脸庞,像刮痧似的,吹得人脸泛起红来……不过终究抵不住万里无云的晴空,尽管肆虐,但是这凌冽禁不住阳光的温暖,在午后归于消弭……冰的世界里,这座百年建筑颜色质朴,浑厚雄伟,曲直相合……像是冰城里张僧繇那一点睛之笔,叫人过目难忘……”这一段描写我当时看了之后,觉得很是精彩,忍不住想要把它给高老师看,请他在副刊里发出去。但许致博坚决反对,因为这是私人性质的东西,拿来在“吾归舍”里宣读,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于是我也不再好说些什么,这篇散文他那天集会结束就带走了,我再没有见到。时间久远,我也只能记得只言片语。
我们下午闲逛了许久,最后坐上预先订好的车,前往近郊的滑雪场。在那里有专门的住宿地方,但是条件却不如前一晚哈尔滨城里的酒店好,顶多算是民宿。不过好在房间里很干净。洁白的被褥整整齐齐地铺放在床上,每张床前摆放着一次性使用的拖鞋。卫生间里没有水渍,想必是有专人打扫了的。一次性的牙刷、肥皂、漱口杯依次摆放在洗漱台上,上方的玻璃也很清爽,让我忍不住想要立刻飞回到自己宿舍,把四周的脏污都清洗干净。大小毛巾虽然干净,但是我们都不敢用。
最关键的是有热水。这就叫人舒坦了。我在毕业后去过一次西藏,途径四川的一个小镇时,夜色已浓,我便在镇上找了一间旅店住下。那旅店肮脏不堪,我已经是不放心了。但叫人难受的是,卫生间里的莲蓬头洒出的水,算不上冷,但说叫人冲澡,确实太凉。更不用提它出来的水流还不如我撒尿来的湍急这件事实了。结果那晚我等于冲了凉水澡,第二天便生了感冒,病情直到我进了藏才好转。
我们疲惫了一天。在洗过热水澡,大家都温暖了之后,这才缓过力气,走出来寻觅食物。我和章觉民各自点了一碗牛肉面,看着他吃面,我就想起了当时在火车站附近面馆里看到的两个壮汉。陈漫没有什么食欲,章觉民先知先觉,就替她点了一份口味酸甜,开胃的盖浇饭。许致博和白瑜两人点了一份大的炖锅,分五个人吃,他们俩就着这份乱炖吃了好多白饭。
吃过饭,我饱得有些发痴,就坐在那里看着章觉民吃完面条,又弄来一碗饭,就着炖锅里的菜吃起来。店里人不多,也就是明日要去租滑雪板滑雪的一些人,还有就是常在这里,凭着教一些滑雪技巧谋生的教练。整间店都铺满了厚实的木板,颇像美国电影里那种精致的木屋。细长的电线下挂着12瓦功率的小灯泡,垂直地照在每一桌的正上方。昏暗的光影下,显出了很浓厚的归属感,叫人安心许多。许致博吃罢饭,抹了抹嘴,就要去结账。在老板那里磨蹭了很久。
我闲不住,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就跑去问道:“怎么了?”
只听到店老板用浓重的北方口音说道:“今早刮风,晚上就会起云,第二天风就不会大。很适合滑雪。”
“这边租滑雪板的价格怎么样?”
“400块。”
“不是这个价。”许致博决断地说。
“那我就不知道什么价了。”老板说,“每年都会变的。”
“但今年没有这个价。”
滑雪场都有公示的价格,每年确实有涨有跌,这是不定的。许致博并不是第一次滑雪,对这方面的事情稔熟得很。老板听得不高兴了,就说:“你去问他们吧。他们是在这儿教滑雪的。”他指了指对角那桌一个穿着藏蓝色羽绒服的人说。许致博“谢谢”一声,就径直往那人的方向走去。我跟过去,多一个人好歹是二对一。
“你好。”许致博说。
“你好。”那人说。
“请问你是教滑雪的吗?”
那人嚼着嘴里的菜,点点头。
“我们明天滑雪。”
那人一听生意上门,不但没有高兴,反倒一股子怨气似的说:“明天我没空。”这很显然是要抬价。
许致博说:“我刚刚跟那边的老板谈过,租滑雪板要320块钱。太贵。”
“确实贵。”那人悠闲地笑道。
“五个人,这价格太贵了。”许致博说,“如果有人教我们,价格就不一样了。这个价格上下,我们能接受。”
那人顿了顿,摸了摸满嘴是油的胡子说:“五个人,都要教吗?”
“我们三个男的都会,只要教两个女孩儿。”许致博说。
“女孩儿难教。”
“两个姑娘都挺懒的,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估计就不学了。但钱拿到了。”
那人点点头,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我心里不健康,还是过分地关心陈漫,想到许致博在用“姑娘”谈价格,我总觉得那教练的笑里带着淫秽。
“300块一个人。”许致博接着说。
“不是320吗?”
“那是两个姑娘的价格。”
那人不说话了。
许致博又说:“就这个价格吧。再说了,这价格你不亏。”
真的不亏,许致博早就算计好了。今年的价格他打听过,大约250块钱的租借费用。滑雪方面,其实不仅仅是白瑜和陈漫,我和章觉民也差不多是一窍不通。陈漫因为身体原因,明天顶多上去玩耍玩耍,真要滑下来,都得替她担忧。这样平均下来,每人多交一些教练的费用,其实比他们自己租借要便宜一些。
许致博把那刘姓教练的联系方式留下了,还看了他的专业证。确认好了之后,第二天拿着滑板交钱就可以了。
于是事情谈定,我们一行离开饭店,回了各自的房间。章觉民在陈漫的房间门叫住她,叮嘱她再喝点红糖水。于是磨叽了一会儿才回了屋子。我在空着只有自己一人的时候翻开手机,看到了査婉扬早两个小时的消息:“节日快乐。”
这时章觉民走了进来,大为疑惑地瞧着我,问道:“你怎么笑得跟傻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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