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刚过十月,天气就忽地转凉,而到了十一月,我就不得不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把自己裹得严实起来。这种时候,我们已经开始期盼放假。今年的春节特早,一月份就来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任何回家的打算。我的生活,我的工作(如果说副刊写稿也算是工作的话)重心都已经在这所学校里,倘若叫我回去,打断了自己的生活规律,势必叫人难受。不过话说回来,过节就是为了打破生活规律,庆祝用的。不然还要过节做什么?
这种时候,院长找到了我。我不太清楚是什么事情,就和平时那样衣衫不整地跑去了他的办公室。
院长让我在办公室里坐一会儿,他有事需要出去一下。于是我有了那么一次机会,认真地观察院长办公室。
所谓金三银四,三楼自然是最好的。我们院大部分重要导师和领导都在这一层进行办公。院长办公室就在“文艺苑”最南侧的三层里头的那一间。开门便看见一张黑色的长条沙发靠墙立在左侧,正对着他的樟木办公桌。办公桌长两米三四的样子,宽一米五左右,显得巨大无比。上边除了一台办公电脑,堆满了书籍文件。其中有一叠打印纸堆放得尤为整齐,后来我知道,这是院长写作的稿件。书桌的后边就是并排列着的文件柜。
往里走是阳台,放着几株我认不得的盆栽。盆栽长势喜人,显然得到了精心的照顾。这不像很多作家的书房那种豪华的书架上堆满古朴的书籍,案头简简单单,一杯茶,一个笔筒,一张电脑,一台打印机。倒像是公务员的标准配置。
我坐在沙发上,想要走上前去,看看他桌上到底堆叠了些什么,但一直到院长重新走进办公室,我都是静静地,笔直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他的物件。我自己也有这种古怪的脾气。倘若章觉民不小心动了我的书桌,必然会遭受如同神降一般的惩罚。
他一进门,带着一拎袋的苹果。满面和气地说:“不好意思,刚刚有个朋友,千里迢迢跑来找我叙旧,刚把他请去我家里。”想必这袋苹果,便是那位友人送的。但是我仅仅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并没有说话。他没有坐下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纸杯,倒了一杯水放在我旁边的扶手上。我慌忙起身感谢,他摇了摇手,坐回自己的位置,说:“赋之,今天有事情想和你说一下。”
院长姓武,63年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六本长篇小说和十来本短篇集和散文集。在江湖上名声很旺,据说瑞典的那几个老爷子对他也挺上心的。他为人谦逊,我比他小了三十年,但自从那一次在办公室和他见过面之后,就一直叫他“院长”,毕业之后,我就一直叫他“武先生”。他生平厌恶别人叫他老师。别人总说老师长老师短的,表达的是尊敬。但在他眼里,“老师”二字无非是一种妄称。闲话谈天时,你如果叫他“武老师”,那便势必要教你一些东西,但闲言碎语之间,又怎么能教你一些东西?但是自古来便有“教书先生”的说法,一有教书育人之意,二有平等对待的意思,同时也少了“老师”那种颇为倨傲的态度。后来毕业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维系得不错,但要不是他忽然地病逝,或许我的书也不会那么难卖。
武院长找我,坐下便说:“赋之,今天有事情想和你说一下。”他要讲的,就是副刊上那些文章的事情。他说:“上边许多文章,我都有读过。你的文章最多。想必是你自己要多挣点学校里给的一些稿费,是不是这样?”
明人不讲暗语,我没有半点迟疑,说:“是的。”
“你和别人写的,有何不同?”这点我之前没有想过,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同。但武院长一提出来,便含有深意。我猛然醒悟过来,为什么我的稿总能过了责编老师的审核,别人就不成?或许是责编老师一定认为,我是副刊的编辑,稿件不能用,当然需要自己组稿,那么我的稿件必然更为优秀一些,选用也是正常。又或者是除我之外,没有多少人投稿,自然也选择的面就窄了。而且,总有人问我要副刊,付印量增加了许多,造成了稿件优秀的假象……那一晃之间,我如此想了五六个缘由,也就不暇思索地统统说了出来。
武院长挥了挥手,笑道:“世道可不曾昏暗过。你说的都是自己的猜想。我问过你们的责编高老师,他对你的评价如下。”说着武院长从桌上抽出一个本子,就着上边读起来:“你的文章叙事流畅,语言幽默,藏住了自己阅历浅的弱点,又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文章中写出了不少清新的观点来……”如此洋洋洒洒翻读了两页纸,这才停下,问我说:“听了这些,你有什么想法?”
我听完就愣住了,这还从没有人这样夸我,担心他这是诓我,还想着要我做点什么。犹疑之间,我跟上课发言似地举手说道:“院长,这东西你怎么搞来的?恐怕这样评价我,过誉了吧?”
“中国文学崇尚文以载道。有道的文章才得以宣传下去。尽管学校不是像北大或者是别的名校一般,但人是活的,不分高低。更有古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以我想组织一个学生的文学社,你来领头。”
这样的委以重任,我竟有些不知所措。武院长当时也只差个两年就退休了,此时此刻居然还想为文学事业做贡献,其精神可佩。更何况他找到我,亲自主持文学社团的创建,没有让院里的其他老师来负责,可想其心。这时候倘若我推脱开来,势必也抹了武院长的脸面。这件事情,我既不能推脱,也无法推卸。当即允诺下来。
“既然如此,那就拟个题目,招募些热爱文学的学生来。学生的事情,就由学生来做。这些你来安排,怎么样?”武院长说话平易近人,且不失道理。对我如同平辈一般,容不得我反对,于是我说:“拟个题目之外,还需要总起纲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武院长抚掌欣慰地哈哈笑道:“很好,很好。你也知道怎么联系我,这些事情筹备好了,向我做个总结,方便督查。行了,去吧。”
出来门外,我感到一阵紧张。因为我压根对这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没有兴趣就不做,这是我们的通病。
这件事情叫我烦恼得很。我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去弄个什么社团,名字我都得自己想。我又不擅长取名字。翻开发下的关于文学史的教科书,里边“新诗社”、“文学研究院”、“语丝社”等众多名字不一而足,都是改革派的气度。反观现在学校里文学社的名字,如同北大的“我们”文学社、广州大学“棠棣”等等,个人趣味又过于浓厚,曲高和寡,难有应者。往前追溯,找不到借鉴,又不能随随便便取的名字。这事情就像是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的终身大事,一时半会儿真就完成不了。
武院长将此事分派给我,没有追究给他答复具体的时间。自然是叫我自主安排时间,毕竟身上课程繁忙,副刊的文章也要撰写。现在又兼任文学社里的领头。上文我已经说了,自己其实不愿意去做。但那天武院长跟我说:“知识分子应当做知识分子该做的事情。我想把这个学校的氛围建造起来,但岁月不饶人,想要做事,就要趁年轻,那时年富力强,精神奕奕;身体和精力渐渐没有了,连才气也顺着人日渐老去。我的时代毕竟过去,留下的仅仅是处事的经验,更多人说这是智慧,但这些在我们身上,都是没用的。未来还是要看你们。”说罢,他拍了拍我的肩,那份量我至今还能感受得到。
这件事情我不敢懈怠,更不敢妄动,索性就摆在那里,让它自己发酵。几天后,取名这件事情自己冒了青烟,水到渠成了。
那天,我穿着类似军大衣模样的大棉袄从宿舍逛到“文艺苑”等查婉扬,颇有得意之感。因为那天学校里终于停了电,宿舍里和教学楼都未能幸免。天空暗淡无光,像是有人给涂了一层灰白色的清漆。这种光线根本不适合看书,读报,写作。索性我就跑来了“文艺苑”附近,像是放大假似的,得意之感便由此而来。
关于宿舍停电,有很多说法,有的说是因为昨天长江上游某处发电站闹腾下雨,导致了咱们学校里的大面积停电,也有的说是因为要停电检修。究其原因,学生之间众说纷纭,但靠谱的就以上两种。而关于何时来电,也有了许多说法,有说今晚的,有说明天的。总之,“文艺苑”的课是最先停掉的,我们没有办法租借到主教学楼的空教室。其他院校的老师早就占领好了。老师们只得在这种情况下,让我们各处找地方,把推荐书目各自给看了。
于是我就抱着一本陈忠实的《白鹿原》跑去了“文艺苑”,在窗口窥视外边,静候查婉扬。等得累了,视线慢慢地就转移到了破烂的教室里。最显眼的就是正前方的三块玻璃黑板。别的教学楼早就换上了高级的墨绿色塑料黑板,就独独咱们“文艺苑”仍旧是老款,课上写字发出尖锐聒耳的声音叫人难受,不过好在近日来,老师不怎么写字了。我看着长条课桌上写着的几行涂鸦,然后就着教室窗口的光线,看书里白嘉轩是如何娶七房女人,又是如何卖祖宗土地换劣价土地的。那时候我对小说的理解,仅仅是读小说,让我写个观后感都是要费极大的力气。看得不禁入了神,乃至于查婉扬坐在对面好久,我都没有注意到。于是我把小说塞进大衣外边的大口袋里。尴尬地笑了笑:“你什么时候出现的?仙女下凡呐?不声不响的。”
“是你读书太入神啦。”她笑道,“是不是在这儿等得久了?我原来也不知道自己早上还有一堂课的。后来给室友拉着,我才想起来。”
我摇摇头说:“没关系。”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了早起,也习惯了早上写点东西,至于跑来文艺苑,是纯属因为要找个空荡的地方跟查婉扬见面。总不至于要在宿舍楼底下那样明目张胆吧?
“这两天你都忙些什么呢?”查婉扬客套地问我说。
于是我把搞“文学社”的事情给她说了。说这件事情相当难办,连取名字都是难办。她也觉得不好说。
我一直觉得她的名字文雅清新,忽地想起来,问她说:“你的名字是不是有什么来由?”
“没什么来由吧?”她颇为疑惑地看着我,“这名字就是我爸妈给我起的啊,我也没听他们讲起过。感觉就像是随便起的。”我心想名字肯定都不是随便起的,但查婉扬这样说,肯定没问过她家里人。
我们又在文艺苑里聊了很久,直到饭点,才从教室里出来,往食堂走去。路上遇见了陈漫。陈漫见到我,就一副不知道什么样的情绪在脸上变化着,但一看到我身旁的查婉扬,她就一脸想藏也藏不住的不高兴。
“吃饭去吗?”她显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着饭点,顺口问了这么一句。
“没错,吃饭。”我接着跟她介绍了查婉扬。
“你女朋友啊?”她突然朝我发问,我一愣,竟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不是的。”查婉扬替我回答说,“就是认识的朋友。”回答得如此果决,陈漫好像给吓了一跳,直接说约了朋友吃饭,跟我别过,就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陈漫是真的想知道我是否在和查婉扬恋爱,就当我们两的面,直截了当地发问。倘若是,我却说否定了,那么查婉扬能瞧出我是什么样的人。借着查婉扬,陈漫也能知道我到底什么样的路子。但她不晓得,我俩真的没有在谈。所以这话相当于直接拂了查婉扬的脸面。试想倘若你带着亲戚家的孩子出来玩,没结婚呢,别人问你孩子丈夫是谁。明摆着是说你长得就是一副已经生了孩子的老脸,谁听了都恼火得很。查婉扬也是如此。所以一方面对陈漫的问话恼怒起来,另一方面也把这种暧昧不明的关系归咎于我身上,十分果断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陈漫被吓走之后,我也被吓了一跳。尽管我清楚查婉扬的个性,但是我没有想到在这方面她是如此执着。因而自己像是大冬天里被浸了凉水,也是后脊背发凉。但她对我仍旧笑了笑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帮你搞副刊的那个人吗?长得是挺好看的,怪不得你室友喜欢她呢。你喜欢她吗?”
“我给你吓得什么话都不敢讲了。”我很平静地说,没想到起了一种奇妙的幽默效果,查婉扬“噗哧”一笑,说:“乖,不怕哈!带你去吃饭。”后来还真是她请了客,作为她刚刚让我受惊了的补偿。
反正,经此一役,我是看透了。这帮姑娘眉眼之间虽然笑意丛生,但言语之间却是真尖麦芒,稍不留神,就给她们留下话柄,以后就难受得很了。我受了很长时间的阴影,没有走出去。
回了宿舍的时候,还没有来电。我就着阳台的亮光,读了一会儿余冠英的《诗经选》,就上床躺下休息,接着就睡着了。我睡得不深,梦见自己在一条河边,四周草木葱茏,河水清澈见底,里边的水草碧绿如玉,像是女人顺滑的柔发,顺着水流舒展开来。我盯着河水瞧了很久,忽然注意里边不止我一个倒影,顺着影子往对岸看去,我见到一个窈窕的身影。那女子转过身来,我看见她的面容既陌生又熟悉,我完全不认识这张脸,仔细瞧去,却总觉着是在哪里见过。她没有容我继续看下去,回过头去,顺着河岸的小径慢慢走远。
醒来后,我头脑发昏,但对这梦还是记忆犹新。于是赶紧下床,把这梦就着自己用来写《诗经选》读书笔记的纸记下来。纸上写着《野有蔓草》的笔记。我眼神一晃,瞧见了这么一句:“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忽然记起查婉扬来,想必这就是她名字的出处。我来了灵感,心想文学社的名字有着落了。便从《唐宋诗词选》里摘了两个名字,又从《尚书》里摘了一个,自己又编了两个比较差的名字,这样有高有低,才能让武院长从中选择。倘若都好,那么就必定选不出来,势必又要重新选过。
五个名字我列在下边:
1、“文思社”——《尚书·尧典第一》:“钦明文思安安。”
2、“吾归社”——苏轼《满庭芳》:“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3、“深院”——李煜《喜迁莺》:“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
4、“文社”
5、“青年社”
除了后边两个名字自己写的,这五个名字,我都用手机发给了武院长。接着我又拟了一份纲要,我记在下边:
“文以载道,道以文宣。秉承武学海院长之愿,创某某文学社,盖以学生之力,扬文学志。曰明文之德,曰明文之技、曰明文之人。“经史子集”四部,盖古人之勤慧作也。每日需摘句品读,鉴赏其好劣。另有文学大家胡适之撰《文学改良刍议》以明白话文道。现不改其一,原录如下:
一曰,须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曰,须讲求文法。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五曰,务去滥调套语。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讲对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以上是为文学社创作、研读之纲要。”
既然是纲要,我就写得相当简单。文学社就两个任务:一个是鉴赏,一个是创作,这两件事我都写在了上边两百字的纲要里。然而我担心的是这样写是否会曲高和寡,到时候反而没有一个人参与进来,这就麻烦了。但是我懒得修改,毕竟文学院里,至少得懂点文言才行。至于其他院系的学生想要参加,这两百字好歹得懂吧?想想来看,也就不再犹豫,直接给武院长发了过去。
武院长到第二天通电了才回复我。说这件事情做的很好,五个名字里他建议选“吾归社”。“文思社”过于夸大,“深院”又太温婉,只有苏轼的那一个名字是最好。《满庭芳》写苏轼失意思乡的情感,文学社则是大家聚意发力的地方,所以集会的地方,就叫“吾归舍”,无处可归,就都归到这“吾归舍”里边吧!
“吾归舍”的地点,定在文艺苑北楼的三层一间空教室里。他已经安排刻了一块“吾归舍”的牌子,届时一切就绪时,就挂在那间空教室的门边上,所有路过的人都可以看见。里边要把这份纲要印出来,贴在教室后边,时时提醒。至于这些刊印之类的费用,都有武院长亲自支付。于是这件事大致上就尘埃落定了。
在所有的筹备工作结束后,院长在他教授的课里单篇讲述了“吾归社”的事情,并且也通告了文学院上下的任课老师,把这件事情告知全院。这样一来,文学院里的所有学生都应该知道有这么一间文学社了。但事与愿违的事情发生了。
报名者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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