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病我生得很重。章觉民给我吃了两天的退烧药才奏效,查婉扬得知此事,总会发来慰问祝福。她来消息,我当然高兴得很,大部分精力都放去了回复她的话,副刊的文章我只能把邮箱里的东西,摘取五六篇发过去,上课就不提了。责编老师很焦急,我也跟他说了,这件事情的话,我会想办法处理。处理的方法就是找陈漫。
陈漫知道我生病,主动担起了我在校报里的一些事情。招人这方面的事情,她一手独揽了,把班里的人都发动起来。也不知道她是什么神人,给我找一个人帮忙写了点稿子,但都被责编老师给拒了。后来她急得冒火,就自己写。自己写的就过了。
浑浑噩噩一个多礼拜,我的病终于好起来。下了床铺,我照了镜子,也终于感觉自己像是见了鬼似的的感觉:胡子拉碴,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这个形象颇为符合我后来的模样。但是就这点来说,我严重缺乏补给,导致了脑力的下降。以至于后来有极长的时间里写不出东西来。我并不担心我的文学才能就此泯灭,因为这东西现在对社会也没有什么意义。更加担心的是章觉民这王八蛋对我的态度。
倘若以我现在的角度看章觉民那时候的做法,会认为这是无可厚非的。因为我在当时,完全不知道他钟意的人就是陈漫,尽管种种迹象都显明了这点。不过话说回来,他不说,我又怎么猜得到?更何况我也没有这个义务去揣度这种事情。站在章觉民的角度,当时在路上看见陈漫背着自己的室友,不管因果如何,总归是难受的。
这种难受后来加在了我身上。宿舍里许久不见的臭味回归了,而且他还公然在宿舍里抽烟。我闻见味道,只能往阳台退去。而我联系陈漫,讨论关于副刊文章的事情,也叫他变得更加敏感。
我也被弄得莫名其妙,心想既然我也没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更谈不上他应该用这种态度对付我。于是我对他也不理睬起来。最终,我们的冷战开始了。现在看起来,这样的对立确实有点幼稚。
这期间,许致博跟我活络起来。原因是早先说要出去玩的事情,终归是要做起来的。他在组织活动这方面经验丰富,这得益于他的导演老爸。许致博常常跟着老爹跑去片场,既不会帮忙,也不能添乱,也就干看着。时间一久,对一个场景的布置,安排事宜也颇具心得。
许致博找到我,说会安排在元旦节前后出去玩。我说会不会太冷了。
“当然不会。”许致博说,“可以到哈尔滨滑雪,现在高铁速度快,也不算太远。”
我觉得可行,大不了就提前一天走就是了。目的只是去滑雪。
“旅费呢?总会有人嫌贵不去吧?”
“你、我和我女朋友、章觉民。再添上两个姑娘?”许致博说,“陈漫你看怎么样?最近好像你跟她走得挺近的。”
我思忖了一下说:“也不算近吧?也就是稿件那些事情她帮忙弄而已。院长吩咐的。要说什么交情,也就是公事公办吧。怎么,你要请她去?”
“不是我。”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我就明白了。然后近来所有的事情,我忽然都弄清楚了。
“既然这样,我去请她试试。”有什么可做的,我都尽量替那位做到位。
许致博耸耸肩,说:“那你去试试吧。”
我们话题谈尽,正要分开,我忽然想起什么,就突然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他没有回答。许致博自始至终都透露着一股神秘气息,叫谁也琢磨不透。后来也是如此。
我弄明白原委后,没有直接去找章觉民,相反,我觉得先把陈漫请到,再去告诉他消息,倒是一件好事情。于是我给陈漫打了电话。电话里,我详细询问了近日来副刊的情况。然后约了午后的时间见面。到了下午,我们就在一间空教室里见了面。
这是我第一次正经八百地见陈漫。陈漫是典型的现代姑娘。由于家人的宠爱,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欢快和单纯,不谙世事。也就这种性格,她总会对我产生暴虐无道的态度。就我先前生病,她还把我拖拽出来一事,便能作为强有力的证明。不过她也为此吃了苦头,毕竟我还是她费了大力气背了一段路回宿舍的。
那时我穿了一间素色的T恤,外边套了一件深色的户外运动用的抓绒外套。底下就是普普通通的深蓝色牛仔裤。这样的装束倒是显出来陈漫穿得甚为漂亮。有些像是明星走红毯似的感觉。天还是比较凉快的,她居然穿了一件墨绿色的连衣裙,套着黑色的丝袜,脚底抹着高跟鞋。后来我知道的是,这姑娘从来不穿高跟鞋,裙子也很少穿。
她这样的打扮,我很难不去注意她曼妙的身材。雪白的胳膊露在外头,衬着墨绿色的裙子,更觉晶莹剔透。嘴唇间匀称地擦着淡淡的橘色口红,原本显得华贵的风格间,又多出一份俏皮。于是我不自觉地问了一句:“你不冷吗?”
等我问完这一句,她就哆嗦起来,点了点头。我笑了骂了她一句“呆子”,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披上,接着又说:“如果不行的话,稿子你就帮忙写两份吧?也不算太多。稿费上面发下来,会照常给你。”
“这点稿费能做什么?”
“一个月下来也有不少钱呢。有总比没有要强嘛,你要是不需要,那我就全收。”
“随便你,我外边吃两顿饭都不够花。”
我啧啧赞叹:“陈大小姐财大气粗,气吞山河,小钱我就不嫌弃,给我捡个漏!”接着,我说到了该说的话题,请她元旦一起去哈尔滨。安全问题是首要的,所以我跟她说会组织六人,男女各一半。大多都是相互认识的。我把已经敲定的人都告诉了她,接着说:“许致博和他女朋友肯定形影不离的,倘若你一个人也不方便,所以我再叫一个女孩儿来。”
“谁?”
“你不认识。”
“谁?”
“一个叫查婉扬的姑娘。”
“你认识?和你的关系应该挺好的吧?”
“还不错的朋友关系。”
至此,她脸色仿佛一口黑黢黢的井沉寂下来,话也不说了。
“我盛情邀请,赏个脸面嘛。这两天副刊的事情也是多麻烦你了。”我双手按着桌面,俯身凑上前去,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施加了利益诱惑,“路费我来掏。”
“我元旦不知道有没有空呢。”陈漫望着天花板,没有瞧着我,眼睛仿佛穿透到了远方。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我说,“话说回来,你一路把我背回宿舍,也算是于我有恩呢。”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这句话做了肯定的确认:“确实如此。”
我心里大感无奈,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对我暴虐的那一面。但此事已然说成,我觉得对章觉民也算是个交代。于是我们绕着学校逛了一圈,她顺道回了宿舍。我在路上拨通了许致博的电话。跟他说了这件事情,叫他与章觉民知会一声。
我不应该让章觉民得知是自己又去联系他的“梦中情人”,倘若如此,不知道是否又会闹出什么事端。我把这一事节明示给了许致博,并且跟他说,我答应了陈漫包她的来回路费,让许致博想办法把这笔钱从章觉民那儿要过来给我。毕竟除了我,说不定查婉扬那里的路费还要我掏呢。这我可承受不起。
前后缕顺了中间情事,许致博大气地将这些琐碎一口应答下来,并且承诺我说,届时的旅行费用由他统一收纳,另一位姑娘倘若是由我来出钱,只需出两人的旅费即可。言下之意,章觉民是否给他钱,还是个未知数。不过对他来说,钱的事情无关重要,这和章觉民颇有不同。前者是没有挣过钱,不知钱的重要性;后者是挣了钱,知道钱应当用得恰到好处才能超出其价值。而我是身处其间,我既不觉得这东西能给我什么更多的东西,也不觉得没了它自己便昏昏发愁。我似乎在中间找到了相当重要的平衡,尽管后来这种观念被自己打破了,但这是我们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回到宿舍,我见到章觉民正在床上酣酣大睡,我一开门,他就醒了。章觉民翻了个身,瞧见是我,就又打算睡下。我趁此间隙,跟他说:“听许致博说,陈漫答应去哈尔滨了。”
章觉民立时爬了起来,动静之大,床身都抖了三抖,下面放着的台灯都倒下了。“当真?”
“还能有假?”我说,“许致博不说,我也知道你对陈漫什么态度。上次你说我见的那个姑娘没陈漫漂亮,我就懂了。我跟她之间纯属公务,私事一概无有。放心。”我从热水瓶里倒出一杯水来喝,这回我态度坚决,话语明确,准备彻底打消他的顾虑,“不过,我听她的口气,好像确实不喜欢胖子。”
他只“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被褥叠放起来,攀下床,径自也倒了一杯水,顺带扶起了台灯。
“我说,你这个点钟睡觉,晚上能睡得着吗?”
“我只是中午睡了。”
“你睡了四个小时?”
“差不多。”
“晚上是要和许致博喝酒去吗?”我说,“干脆,你就下去跑个十圈八圈的,晚上回来好睡觉,也减肥。”
章觉民回过头来望着我,眼睛放着光亮,像是得到了什么神谕似的点头说:“说得很有道理。”
后来他有没有去跑步,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离开了宿舍,往食堂方向,去见了查婉扬。
我约了查婉扬在食堂门口见面,但我差一些就迟了到。一见面就关切地问我:“病好啦?”
我说好的差不多了。这时候我刮了胡子,近两日睡眠也充足,不像初愈那时病怏怏的模样。查婉扬评论我说“清秀”。这是个给姑娘用的词,用在我身上却万分地准确。我一直认为自己做事优柔寡断,总要思虑再三才能行事。这种品格,既做不成大事,也忙活不了琐碎。倒比书里写的那些“柔弱姑娘”还要差一些。
在食堂吃着饭的工夫,我把去哈尔滨的事情给查婉扬讲了。说到陈漫的时候,她眉头略微拧了一下,却又转瞬即逝。上一次在图书馆里,我就知道其中颇有奇怪之处,这时更明白是什么缘故。于是将章觉民与陈漫等事都给查婉扬说了。她不置可否,只是说:“我或许去不了哦。”
我本来对与她一同前往哈尔滨充满期待,但这样直白地被否决,就像是刚刚把石头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回到底下,又看见石头只在原处,心里落空,不觉地流出失望之情。查婉扬瞧在眼里,但也无可奈何地说:“我可能要回家去。不过这事情还早得很,这才十月嘛。”末了如此安抚,其实是委婉地拒绝我的好意。我心里屈得慌,饭就吃不下去了。于是筷子轻轻横在餐盘里,长吁一口气,说:“吃饱了。”
查婉扬笑了笑说,大病初愈,胃口差了也是正常,但也得多吃。尽管她是好意,但话里完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心情愈发沉重。于是我说:“要吃点什么好吃的吗?”
“这不是在吃吗?”
我这才反应过来,于是辩道:“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吃点甜食。”
“等会儿再说吧。”
我们在学校的小超市里买了两瓶矿泉水,一路说笑着,从这里的路上一直走到“文艺苑”。又接着往前走。这会儿下课的学生很多,打铃声一响,楼道里登时涌出许多学生,这里一下子熙熙攘攘起来。逆行在人群中,我不时地回头望向查婉扬,像是担心孩子走丢了似的,连叫她都费劲。混乱中,我抓住她的手,从人群中钻出来,喝了一口水。我看见未来的一群栋梁在往食堂方向走去。他们说笑着,我却提不起任何积极的情绪来。但我有一点好处,就是一旦如此,就会冷静下来。
我忽然明白只有这么一点,我是最为担心的不是她去不去哈尔滨,而是她是否确认我作为她的男友。有人跟我说不要发展得过于迅速,但自己又控制不住这份情绪。不敢表明的原因仅仅是自己担心失去。这点对我来说还是颇为新奇的。意识到了这么一点,我就鼓起一阵勇气,跟查婉扬表明了态度。
她后来告诉我,自己那时不敢想象我跟她的表白,于是一下子就把我回绝了。这至少证明了那个跟我说“不要发展得过于迅速”的人还是正确的。但这让我正视了自己与查婉扬的关系。我既不开心,也没有失落到那种如同失恋般的程度。我像个看破红尘的和尚一般释然开来,心结也解开了。这种情绪虽然是假的,但在那一时,我明白,我们之间萌生的情愫,不过是相互的关怀。
但我其实忽略了一点:查婉扬对我的态度。我忽略掉了在自己表白失败之后,查婉扬和我没有一方感到愧疚,又或是尴尬。因此查婉扬没有要求回宿舍,我也不打算送她回去,就此别过。相反的是,我们继续往前走,夜色里秋风拂面,建筑物里亮白的光顺着风,从一个个窗口里飘散开来。有上课的,有自习的,还有开会的,不同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又凝汇在一起,仿佛变成了一曲音调颇为有趣的音乐。后来我就明白了,查婉扬是拒绝了我的那次表白,而不是我。
我们走得有些累了,就在附近的长凳坐下。在那里,她告诉我关于自己的许多事情。查婉扬说,她在宁城有三个堂叔一个姑妈,还有两个舅舅。然而我家脉单薄,一时间没有闹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就给我一一解释,期间,我慢慢理解到,庞大的家族造就了她谨言慎行,不善表露心迹的性格。因为是个姑娘,她总会在过年过节时,家庭的聚餐里,表现得更加沉默,对七大姑八大姨的亲切慰问,总是只报以一笑。其实想想看,面对这么多人,说辞就要大费脑筋。换做我,也是不行的。
查婉扬对我诉说了许多事情。但我这里却如同停了水的自来水龙头,怎么拧也拧不出几句话来跟她说。因为我自己压根就发觉不到自己有什么可说的,换句话讲,我对自己的生活觉得乏善可陈。没有优点也就算了,缺点也都注意不到。这世上仿佛抽掉了我本身也未尝不可。
这不是我第一次这样想了,后来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讲出来,可能不是时候。
我和查婉扬在她的宿舍门口结束了这次夜色中的漫步。回到宿舍之后,我发现章觉民正在用一种器械,把自己吊在门框之间,这是他在锻炼身体。“这就对了。”我说。他是顺心如意了,然而脂肪燃烧散发出的味道如同老坛里刚发酵出来的酸菜,久散不去。我端了一条板凳,坐在阳台,望着远处,却看不进任何的景致。心里一直想着刚刚瞧见的建筑楼里,上课开会的那个场面。接着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辜负了大好希望。事实上,考入这个学校的学生们,又有多少人觉得自己算是学习生涯得到了一个好的结果?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高等二本院校。
章觉民刚开学没有两天,就跟我说学校要升一本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三本已经纳入专科,说明等级限制,只会变少,而不会增多。二本升成一本也是需要时间进行的,到了最后,一定会变成大学和专科两个门类,一个负责搞研究,一个负责搞技术。想想看,我们这帮学生中,也没有多少个务了正业的。章觉民认为考上二本,后面就无望了,便倒手做起了生意。我则是什么都不做,除了在副刊上写一些不高明的小说,也是偏了业。而我快要毕业的时候才得知,许致博平日虽然混混,但他的导演老爸给他弄了一个短片,顺带得了一个奖,直接出国读了导演系的研究生。这已经算是个正经干我们戏剧的了。
我回到宿舍里,拿了衣服洗澡时,还在想这个问题。等上了床,闭了眼,又想到了以后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等到了第二天早晨起床,想到自己早饭要吃些什么,前一晚的无可奈何,一无所措的想法就被抛却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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