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笑 的 时 候 像 初 绽 的 花 蕊
行 走 时 一 蹦 一 跳
脚 步 像 带 着 风
看 到 好 看 的 花 总 会 蹲 下 端 详 片 刻
起 立 后 背 着 竹 制 篮 子 在 山 林 深 处 而 去
有些故事,距今已古,详情不可考。
但故事,总会流传下来。
时年属晚唐,时局动荡,书生无意学问,时常于青楼茶肆流连,称为寄情市井。
传言高老庄的茶肆颇有名气,一时竟盖过青楼,引无数俗人茶客前往参其缘由。
书生季有家境殷实,母亲辞世后父亲沉迷于炼丹之术,无人管束,便纵情市井,以饮茶为乐,那日听得茶肆名气,亦有意一探究竟。
茶肆装修相当陈旧,并无太甚稀奇,季有要了壶茶,环顾四周。
这里过道极宽,该是为说书人而备,木桌上的年轮细密,又浸透着点茶香,想必是家老店,但不过寻常尔尔,满座宾客却又源于为何?
他倒了杯茶,正欲品尝,来了位穿着说书先生衣裳的大汉,大汉五大三粗又不修边幅,肩扛农具钉耙,行走时后脚跟先落地,发出扰人的声响,断没有半点说书人模样,便全当是路人路过,顾自饮茶。
不料余光里,其余茶客的目光皆投向了大汉。
只见大汉放下钉耙,也不抖擞一下衣裳,便走上过道尽头的高台,作说书状。
话说那日王母蟠桃宴宾,取陈年佳酿以众乐,天蓬酒意昏沉,误闯广寒宫,彼时嫦娥正对镜梳妆,念及人间生活,竟无语泪流。
天蓬平时不曾见嫦娥如此这般,加上酒意阑珊,一时鬼迷心窍扯住嫦娥,引祸上身。
有灵官上奏其行,不消多时,诸天兵便出现在广寒宫,欲捉拿天蓬,天蓬好歹是一方元帅,将相临敌,加上酒意正酣,未有半点怯意,自是大打出手。
无需半点盔铠,九齿钉耙寒芒乍现,天兵屡被击退。
但终究难敌多人,被押赴灵霄,因打斗风波罪加一等,择日处决。幸而得太白金星求情,被削职下凡,投生于福陵山下的猪胎。
缘于天蓬是削职下凡,并未走过三生路,亦不曾饮忘情水,起初的一个月,他尚在发育的脑袋难以承受他的法术和思考,稍稍一有对往日天上生活的追思,身体就自动下达了昏睡的命令。
那段时间他连懊恼都没有时间,每天喝奶沉睡,在同胎兄弟开始四处跑动了,他还是卧在猪窝里。母猪对这个除了喝奶丝毫不愿意动的孩子很是困惑,但毕竟是自己身体里掉下的肉,便时常慈爱地用鼻子拱拱他。
因而在天蓬终于有了意识时,最先入耳的是“呼呼”的声音,然后就看到猪鼻子在自己身上拱来拱去。
这场景到了他眼里就显得颇为玩味,他堂堂天蓬元帅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却也只能恼羞成怒地跑开,但步履蹒跚,反而更丢了几分面子。
比起丢面子更可怕的是,他看到正前方平滑水面上的倒影,那是一只白白嫩嫩的猪崽,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几度发怔。
随之而来的是如巨浪般覆盖住脑海的羞愧。
好歹也曾是威震一方的天蓬元帅,免除了死罪,却落得这副模样,又比死好得了多少?
也正是因为曾是率领天河水军的天蓬元帅,他低下头只是一霎,转而抬头望天时四肢如柱。
他没有重新回到猪窝,无论现在是怎般模样,在自己心里,他依然是那高高在上的神,与山禽野兽不可为类。
而终有一天,他会重新修塑肉身,或是凭着三十六变化为人形,重新位列仙班。
那时正是初春,暮冬时的融雪从山涧坠成瀑布,大地开始萌生绿意,万物像一只只嗷嗷待哺的幼崽。
天上白云如苍狗,气温也变化得厉害,往往入正午时分河面开始解冻,而一入夜河面又结上坚冰。
天蓬环着山奔跑,锻炼肉身,渴了就喝点山泉,饿了就吃点草叶。那草叶味如嚼蜡,他花了许久才适应下来。
等强壮了些许,便尝试三十六变,等化为人形,再继续修习其他法术,夜以继日,不敢稍作怠慢。
十六岁那年,毫无预告的,观世音菩萨携童子出现在他面前。
那时天色尚未明朗,天蓬在那一瞬间忽然从梦中惊醒,看到金光直奔自己而来。
“天蓬,你可有心改过,还得正果?”
“弟子愿意。”
他眸中似忽有鲜火腾起。
“有取经人名为玄奘,自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你且持斋把素,我赐你一法名,唤作八戒,望你持以常自省。待他来,你且随他一同前去,护他一路,自有一番造化。”
“八戒八戒”他心里默默把这个法名唤了两遍,话音里仿佛也带了颤意,“弟子定当谨记!”
最后菩萨把九齿钉耙归还于他,驾莲而去。
持斋把素天蓬是做到了,但此外,却是缘分之事,无以保证。
近些日来,天蓬总是能看到一个穿林踏叶而过的女孩,她皮肤白皙,透着健康的淡粉色,行走时一蹦一跳,脚步像带着风,看到好看的花总会蹲下端详片刻,起立后背着竹制篮子往山林深处而去。
不知为何,天蓬这般阅尽天仙,还是被那个身影惊艳到了。
他总是远远地在草叶间悄悄地端详她,守护她。
甚至有一次深林遇山狼,他来不及化为人形用法术,直接冲撞了上去,硬是靠蛮力打赢了山狼,那野兽也晓得攻其要害,天蓬被咬伤,流着血一言不发地蹿入林间遁隐。
他知道的,红尘三千尺,于自己而言,空空如也。
直到后来化为人形在修炼时恰巧被女孩撞见,攀谈了几句,竟分外投缘。
女孩叫,高翠兰。
天蓬以俗名以对,取形为“猪”,唤作猪刚鬣。
不数日天蓬上门提亲,入赘高老庄。
彼此满心欢喜,实属难得的美事。
天蓬把九齿钉耙用来下田耕耘,割稻也不需刀具,效率如有神助,闲时劈柴喂马,欣然惬意。
到了饭点,往往是翠兰烧菜,她知道天蓬吃的多,又只吃得素斋,就多做些素菜,不让他饿着。
天蓬往往是加柴生火的,他本是渴饮山泉饿食草叶的异类,也渐渐学会控制火候了,比如煮粥熬汤的时候,他总是在燃烧的柴火上加块湿的,好让柴慢条斯理地燃烧。
翠兰对他极是信任,在她眼里,别家男人,莫不是饮酒好色之徒,而自家男人,荤菜尚不去食,莫说酒色了。
天蓬这时是那么细腻,他凭着对山林的熟悉,选最适宜的柴木回家劈柴,把最好的果子摘回家,一颗一颗都分与翠兰作为柴米油盐生活里的惊喜。
每次看到翠兰像花蕊初绽般的笑容时,天蓬几乎觉得,去他的天上琼楼,此世贬而下凡为猪,才是真正的造化。
位列仙班也没那么重要了,人间情爱如佳酿,一口就流连。
那日二人同往深林,翠兰说起那日自己曾遭山狼袭击,几乎命如薄纸,幸而有一只山猪救了她。
“这应该就是土地爷显灵吧!”翠兰又笑了,眸中有星光。
情爱里事事如酒,这时八戒想必已然醉了,他决计不再掩埋身份,与这个将要长相厮守的爱人一一坦白。
“翠兰,你说的那只山猪,其实是我。”
翠兰却不晓得其中含义,只以为天蓬逗她引乐。
“我知道的,以后,会换你守护我。”
天蓬以为翠兰默认,将琐事起因过程一一道出,起初翠兰一直在笑,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
直到天蓬化形为真身,翠兰像是看见了什么妖物,急促促地跑开,被树桩绊倒,当即晕厥过去。
这时夕阳西下,林间被染成一片金黄,草叶被晚来的风吹出沙沙的声响,本来再配上一对璧人,就是人间诗画了。
而这时天蓬慌了,是的,哪怕曾领兵十万,叱咤风云,这时,也只有慌张。
他的脚步很沉,走上去为翠兰疗了伤,背她回家,帮她掖好被子,转身悄然离开。
他花了许多天,想回到原来的生活,渴饮山泉,饿食草叶,妄图静下心来。
他想,既然翠兰无法接受那般模样的自己,那就不要耽误她了,当作一场露水情缘,好好告别。
但每天醒来,他总是习惯爬上山石,远瞭翠兰一家的生活,看她过得如何。
祝福她,暗中守她平安。
可那日他却看得,翠兰在重新招亲了。
他想祝福,但眸中显然多了份不甘,像火灶里的干柴引火,有燎原之势,不可停歇。
他一股气冲上高老庄,一只手熟练地揽上翠兰的腰。
“为什么?”
“你是妖,我如何和你相守?”
“我是神,高高在上的神,怎说我成这副异类!”天蓬的喉咙有烟火欲燃。
“我们不合适的。”这次换成翠兰低下头。
天蓬把九齿钉耙往地上一掷,石板龟裂一片,狂风四起,他揽上翠兰,进了云栈洞。
而那狂风,在高老庄持续三天有余,于是高家出了个怪女婿坏了门楣的消息在这一带便传开了。
天蓬怒,却不愿伤人。
他照旧劈柴喂马,只是力道重了几分;他照旧生火做菜,只是火候不再那么精细。
他把喷香的饭菜和山野里最鲜美的果子捧到翠兰的面前,想证明他可以一直像坦白前那样,百依百顺,万分呵护。
可一颗枯萎的心,怎么会为这样的细心流泪呢?
天蓬别无他计,日复一日地,故伎重演。
那丈人爱惜女儿,请了无数道士,希望能救回女儿。
他的版本如是:“我家招了个怪女婿,起初倒也勤谨,可后来竟会变嘴脸,时而是黑胖汉,时而是长鼻大耳的呆子,食量大,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现如今还将小女掳去,生死未知。愿有有能力制服者出手相助,定当感激不尽。”
因酬劳不逊,倒也陆续有不少自恃有点本事的道士前来,然而尚未见到翠兰,就先被吓退。
这时观世音菩萨告知的那和尚,终于姗姗来迟,到了高老庄上,因天色不早,求个住处。得知府上竟有猪妖掳人之事,欲予以帮助。
悟空救下翠兰后,以七十二变化为翠兰,欲擒拿猪妖。可天蓬的本事又岂同一般妖物。
那日天蓬与悟空自二更时分,直斗到东方发白。天蓬不能迎敌,败下阵来,化作狂风回了云栈洞。
他知道的,此次所来是曾大闹天宫的弼马温,本事非同一般,即使往日的自己,亦无法战胜。
他想,可能自己会死在这猴子手里了,他有很多话想同翠兰说,这才想起翠兰回了高老庄。
他在福陵山与翠兰一起走过的路上走了很多遍,一步一回首。
那山茶花开得正艳,那日初见翠兰时,她撷去的花,仿佛就是这朵。
树木和草叶都有参天之势,他想啊,看来那番重新位列仙班的机缘是错过了,可这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等再与悟空相争时,他是厌倦的。千万年来,他不曾体验到一份真心的前方竟有如此多的干扰。
待悟空斗争中提及自己是保护东土大唐驾下御弟往西天拜佛求经,天蓬才恍若初醒。
他解释菩萨让自己在这等候唐僧,待他来护唐僧西天取经将功折过一事,随后随悟空回高老庄,拜过师傅,成其座下二徒弟。
继而拜地长叩丈人。
“丈人,我即刻启程随师父西天取经,可否与拙荆一会?”
悟空却道:“你既入了沙门,做了和尚,便莫要再说那拙荆的话说。”
丈人对此亦无正面答复,只是摆了桌宴席。
天蓬知道的,庆的是自己改邪归正。
何为改邪归正呢?
待及玄奘说“走了”的时候,天蓬狂饮了几口素酒,背上行囊。
“要走了。”心里说。
“是啊,要走了。”心里又说。
说不清是何等滋味。
待高老庄已在背后,酒的后劲也正憨,天蓬看见沿路淡粉色的山茶花,在对自己浅浅笑。
他也笑了。
时光荏苒,数十年光阴不过几度枯荣。
八戒已护送唐僧取得真经,位列净坛使者。
这职位清闲,他总是往人间观望。
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每次,他都会心地笑。
那笑,是拂开尘埃纷扰后的淡然。
说到这里,大汉忽然打住,笑一笑,背上他的钉耙,作离开状。
茶水已然冷了大半,满座茶客却甚是满意,也作离开状。
季有上前拉住大汉,他心里有许多谜团像棉絮一样堵着。
“大叔,你叫什么?”
“我同天蓬是本家,你叫我猪先生就好!”
“那天蓬取得真经后,为什么不选择不做佛而和翠兰长相厮守呢?”
大叔望向窗外的枯荣草木,眼神黯淡了一下。
“每个人,都有他们的使命。终有人成佛,也有人成家立业。”
“那你说,天蓬心里还有翠兰么,这么多年了!”
大叔不答,只说该走了。
季有看着不剩一人的茶馆,觉得好像只是睡了一觉,一切是那么飘忽。
茶馆外的房子鳞次栉比,是晚饭时间了,万家炊烟袅袅。
茶馆临近福陵山,沿路旁生了许多山茶花,季有平时也不曾注意,这时却忽然觉得这花像姑娘的红唇。
他想起自己已经辞世的母亲,她笑的时候像初绽的花蕊,行走时一蹦一跳,脚步像带着风,看到好看的花总会蹲下端详片刻,起立后背着竹制篮子在山林深处而去。
只是,她很少提起从前。
作者:麻绳先生,喜欢的话给我点个红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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