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间

城市之间

十几分钟的等待之后，92路公交车终于到了。

车门打开，上车的人纷纷掏出公交卡和老年卡，只有清子举着手机里的乘车二维码。

这座城市的公交车上大多是老年人。头发有白色，银色和花白。从秃掉一些的到秃掉许多的，有的只留下一个茶叶蛋一样的后脑勺，反着一点亮晶晶的初夏的阳光。

老人们是安静而佝偻的，他们不看手机，不回简讯，也不相互说话。只是微微弯着背，眼睛望向窗外，看漫天飞舞的尘和柳絮。那发白的皮肤，不再紧紧包裹着骨头，一块块坠下去，像面团一样柔软地坠下去。

一整个漫长的午后，整个公交，整排的楼，整个城市都被光和热煮到胀开。

有的老人带着孩子。大一点的在老人身边坐着，不停扭动着身子东张西望，嘴里问题像金鱼缸里的氧气泡一样冒个不停。小一点的在婴儿车里睡着，公交车不论如何转弯，刹车，启动，都能在安全的范围内进行，尽量不打扰到他们。他们只紧紧含住奶嘴，在这盖着薄薄毯子的小世界里安静地睡着，做着他们奶香味的梦。

汽车在X大学门口停下，车门打开，学生们抱着书匆匆走过。

周一的测验，周三的补考，周五的文艺汇演，他们是生活满满当当又空虚的年轻人。

写完这篇论文，自己的人生会完整一些吗？现在每天陪在自己身边上课下课的朋友，在毕业之后还会和自己关系这么好吗？每天为自己打水，跑两站地铁去买自己喜欢的早餐的男生，最后会和自己走进婚姻殿堂吗？

不确定，一切都是摇摆中的时钟，他们只是摇摆着，日复一日摆动出相同的轨迹，却没有人知道它最终会落在哪里。

城市之间

这辆走走停停扬着尘土的车和梧桐叶飞舞的校园都太过缓慢和温情了。

世界上的另一部分人，他们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在照不到阳光的办公楼，冷气开足的空调房间，地铁，的士和私家车里。

五点，清子到了Harry工作的地方。

在刀锋一样薄而尖锐的写字楼下，年轻男女三三两两地走出来。那考究的衬衫下，风吹起来的裙摆里，是他们线条漂亮的身体。从人鱼线到马甲线，从腹肌到肱二头肌，一寸一寸都记录着健身房里汗水浸湿衣服的味道和鬓角头发贴上脸的黏腻感。

细高跟鞋，方跟鞋，尖头皮鞋，牛津鞋，不知道同一时间有多少双鞋一起走过，汇聚成雨水溅起一样密集的“啪嗒啪嗒”的声音。

在这里，连没有生命的雕塑都显得雄心勃勃。公园里铝制的后现代风格作品在绿地上不断地盘旋，缠绕，向上伸展，仿佛要纠缠厮打着刺穿天空。

“清子。”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中夹着阿凌的声音。她利落的短发里面染成紫色，只有风吹起来的时候才会看见。

她朝清子走过来，薄风衣也被风高高吹起。

“这么巧，一起去吃个饭？”阿凌问她。
“不了，再等人呢。”清子笑了一下。

二十度的天气，风吹得清子两条光着的腿瑟瑟发抖。阿凌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细长的烟，点起来仿佛要用那小小的火光取暖。

这里的年轻人是不会体会到寒冷的。那一张张精致的面孔有的是用不完的精力和时间。男人们焦糖色皮制手提包里，装的是一袋袋踌躇满志。女人们眼影里，眉梢尖尖上露出的是不动声色的自信。

城市之间

“让我猜猜，在等Harry？”阿凌背靠着墙，调侃似的歪头问清子。

“是啊。”她手机屏一直暗着，看样子今天又难见上一面了。

“全世界这么多人，你何必去等一个这么忙的人？”阿凌把烟从嘴里取出，烟尾沾上了一点口红印。

“可他要是闲人，我大概都不会等得这么迫切。”

“对对对，你就看着吧，你今天还是要和我吃饭的。”她右手食指轻轻敲着烟，抖掉一点烟灰。

“再等十分钟？”清子的语气软下去，“十分钟之后他不回，我就和你去吃晚饭。”

“我不是等不起这十分钟，我是怕你自己失望啊。”

正说着，手机屏幕亮了。

是Harry发来的信息，没有文字，只一张会议室的照片。

“还在忙？”清子发信息过去。

“是啊。”简短两个字的回复之后是“我真的好累呀”这样的话。

听不出一点抱歉的意思。

晚餐果然又约不上了，清子叹口气。

这里的世界是上了发条的齿轮，这个会议之后是下一个紧急会议，这个聚餐之后是下一个酒局，这个出差后是下一次旅行，这个白色情人节之后是下一个一百天纪念日。他们不能停，他们只能向前走，马不停蹄地走，大家越走越快，最后慢慢跑起来。

起初是小跑，后来小跑也很不上了。大家开始迈开步子跑，一次又一次地加速。最后你追我赶，拼了命地向前冲。

而终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只有到了终点的人才有发言权吧。

“我们走吧。”清子冲着阿凌扯出一个笑。

“这就对啦。”阿凌挽住她的手臂，“让忙的人继续忙死去吧，永远在开会的人也永远体会不到按点吃饭的快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