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堂(一)

作者: 别山举水 | 来源:发表于2019-12-29 07:29 被阅读0次
    大礼堂(一)

    在外打工几年之后,手头有了一些积蓄,我就将房子盖在小镇旁边,离老家堰头湾有七八里路远。这儿新盖了不少房子,房子的主人也都是各个乡,各个村聚集而来。

    住在我右边隔壁的女主人,是我们乡三村的。因了这种关系,我们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经常会在一块聊一聊。

    女人比我大几岁,真不愧姓高,身材真的很高,瘦瘦的,走路带风。她为人热情,乐于助人,干活爽快麻利,一些老规矩也懂得多。附近这一块,但凡谁家有个婚丧嫁娶,总是少不了她忙碌的身影。

    她的嗓门特别大,尖尖的,经常隔着好几个田埂,她的声音还一个劲儿的往人们耳朵里钻。人们称她为高大炮。

    忽一日,她端着饭碗,倚在我家门口旁。“某某,你过来一下,问你个事,你们村的大礼堂还在不在?”“哟嗬,你还记得我们村的大礼堂?”“当然啦,小时候我们没少去过。”“大礼堂早倒了,已经被推土机铲平,要种山茶呢。”

    高大炮一口饭含在嘴里,半天吞不下去。

    她小时候经常到我们大礼堂,那肯定不是看戏,就是看电影。我们小时候也经常在那儿玩呢。大礼堂是我们村的地标性建筑,承载了我太多的青春回忆,尤其是80年代。

    我们湾在我们乡最大,依着地势分南北两头。北头以矮岗为地标,小孩子都在那边玩。我们属于南头,大礼堂就是我们的地标,我们就一直在这边玩。平时南北很少来往,只是在村里有电影,会唱戏的时候。

    那时的大礼堂,立在山岗上,差不多有足球场大小,白墙黑瓦,巍峨高耸,像一位大将军,非常有气势,是我们村唯一的二层建筑。

    它的前面有四人合抱的水泥柱子,光溜得可以看出人的影子,它们牢牢地支撑着二楼。二楼左右两旁有一间房,前面的大窗口上架着一个扩音喇叭。每每有什么通知,喇叭里便传出洪亮的声音,久久地在湾子上空回荡。四周的白墙上都刷着红色的标语,什么“XXX办事,XXX放心,全党全军全国人民放心”,什么“坚决拥护XXX的领导”等等。

    彼时,大队安排一个孤寡老人照看大礼堂,防止小孩子用弹弓打玻璃窗,防止村民偷里面的桌椅板凳,注意一下屋顶是否漏水,再就是若有干部来开会,顺便烧烧饭。

    老人应该六十多岁,腰躬得几乎与地面平行。他的牙齿掉了许多,嘴巴瘪瘪的,说话有些变调。他长期戴着一顶灰黑的窄沿帽,拄着一根拐棍。

    不知他有没有名字,反正全村的人,不管年龄大小,都叫他老家婆。

    有时,我们在礼堂岗上打鸟,石头子掉在屋顶上骨碌碌地响,老家婆会突然从侧门出来,杵着拐杖,迈着细碎的步子朝我们撵来,边撵边发出含混不清的叫骂。有的伙伴被他撵得兴奋起来,故意捉弄他,又用弹弓将喇叭打得呯呯响。老家婆气得捶胸顿足,甚至拼着力气将拐杖扔出去,当然,也只是扔出去几米远,吓吓而已。

    平时,若不招惹他,老家婆倒真像个家婆,慈眉善目,笑意盈盈。有时,他去供销社买日用小事,经过我们身边时,会掏出几只红红绿绿的糖。

    平时没有事,大礼堂一般是静寂的。有时一整天都看不到老家婆的身影,不知他在里面干什么。有的人好奇,便故意踢门敲窗,只一会儿,老家婆就探着头骂骂咧咧地出来了。

    我不知道老家婆从哪儿来,也不关心他从哪儿来。反正一年到头,没看到任何人来看他,也没看到他去任何地方。他像一个被人遗忘的人,只在大礼堂孤独地进进出出。

    礼堂前面是一片平坦的草坪,草坪边缘是一道缓坡,底下有供销社,轧棉厂,全都属于公家的东西。那个时候,我们被老家婆撵跑了,又会在这儿来捉迷藏,或者钻到轧棉厂的地道里,捡那些丢落的棉花籽,拿到家里炒得喷喷香。又或者将那些碎碎的棉絮收集起来,装在尼龙袋里,交给大人换来一分两分的硬币,攥着硬币再跑到供销社,买来几颗小糖,躺在那一片柔软的草坪上,剥下糖纸,你舔一下,我舔一下。

    我的老屋也在大礼堂底下,与供销社和轧棉厂并排,只有二三十步的距离,每次高音喇叭响起时,我家的屋顶总是嗡嗡响。许多时候,就是因为这个,我想用弹弓灭掉它们,才惹得老家婆总是朝我扔拐杖。

    围着大礼堂四周,全都栽着一人抱的大刺槐,像一柄柄大伞矗立着。它们陪着大礼堂一起经风历雨,一起看着朝阳升起,一起看着举水向南流去。大人们晚上喜欢在这儿纳凉,聊着收成,谈古论今。姑娘嫂子喜欢在这儿绣鞋垫,说着心事。老家婆喜欢坐在这儿拉二胡,如泣如诉,惹得无数人倾听。

    我和小伙伴喜欢爬上刺槐树,在上面掏喜鹊窝,或者摘那白洋洋的刺槐花,一篮子一篮子地聚起来,再丢进猪圈里喂猪。往往上一次树,身上不是被刺扎了,就是爬上很多蚂蚁,时不时在某处咬一下,皮肤便出现红点。

    记得有一次,我们无事爬上刺槐玩耍,黑皮站在一个枝子上,踮脚够着想要采摘头顶的一串刺槐花。不料,他低估了他的份量,用劲一抵,脚下的枝子一下断掉,他整个身子沿着树干向下滑去。幸亏他灵光,有点劲,及时的抓紧了树干,才不至于一跌到底。

    等他下来时,嗷嗷叫着,指着下身。我们扒掉他的裤子,摆起他的鸡鸡,发现袋袋上面,扒拉掉了好大一块皮,红赤赤的有血渗出来。他痛得火烧火燎,满头大汗。正巧,老家婆路过,看到情况后,扔下拐杖,赶紧从兜里拿来火柴盒,撕掉两侧的黑砂皮,沾点口水,贴在上面,再用两根丝茅草将它缠紧。

    黑皮痛得像杀猪般的嚎叫起来。我们让他躺到草坪上,才发现他的下巴早已磕得出了许多血,而他根本就没感觉到痛。

    那天,黑皮不敢回家,怕父亲发现伤口揍他。他随着老家婆进了大礼堂的厨房,吃了一顿他“此生最有味道的面”。

    我们都很羡慕他,巴不得受伤的是自己。可是,不要说吃面条,一直以来,我们连大礼堂的厨房门都没进。

    直到它多年以后倒掉时,黑皮站在那堆废墟上,还得洋洋地指点着,”这儿就是土灶的位置,上面有两口大锅。诺,这儿还摆着一张桌子,我坐这边,老家婆坐那边。我连着吃了三碗,老家婆一碗都没吃完。”

    不光黑皮记得那顿面,我们也记着他的伤。有时我们聚在一块,几个当年的伙伴会突然扒掉他的裤子,摆起他黑不溜秋的鸡鸡,看着他袋袋上那一条浅浅的白印痕,笑着说,他当时只顾小头,不顾大头。还会一本正经的问他,“现在,你幸福吗?”

    黑皮依旧会嗷嗷叫着,完全没有吃面时那幸福的一丁点样子。

    当然,大礼堂最热闹的时候,自然是放电影了。

    只要有电影,我们总会提前知道。大礼堂里面,面积很大,由前到后,逐渐倾斜低矮,形成一个无法觉察的坡。尽头是一个半人高的戏台子,两边有台阶上去,上面可以挂电影的幕布。礼堂中间摆了十多排松木长靠背椅,是给听会的人准备的。后面是一个二层的看台,顺着两边耳洞旋着的楼梯上去,就可以走到木楼板那儿。人走在上面,会咚咚作响。

    整个礼堂或坐或站,应该可以容纳几百上千人,在当时的确算是一个庞大的建筑。

    一有了电影,我们总能马上知道,上课就没有心思了,会互相嘀嘀咕咕地讨论,你准备占哪排椅子,我想占哪排椅子,我家会有谁谁来,你怎么不给你姨妈送信等等。

    迫不急待地等到放了学,书包都不舍得放到家里,我们赶紧爬上坡,奔往大礼堂。

    此时,老家婆早已将礼堂的各处大门打开,由着我们跑到里面挑最好的位置。很快,那些长条椅的正面,背面,侧面,靠背处,长腿处,用粉笔或者火炭又或者麻骨石,密密麻麻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实在占不到椅子的,就会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层木楼,到处画圆圈,再标上各自的名字,还会着重标注“谁抹了我的名字,全家死光光”。

    这个时候,南北两头的孩子,经常会因为座位而推推搡搡,开口骂娘,甚至大打出手。但不管白天多大的矛盾,到电影开始放,一湾人还是一湾人,如果有别的村的人在这儿大声喧哗或者闹事,又会空前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我们村子大,全部同姓,人多,势就众,民风自然彪悍。大家闲的无聊,电影场就成了找乐子的好地方。其实占的那些地方,等电影放起来,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坐着了。年轻人根本坐不住,只在满电影场游荡,哪儿闹腾往哪儿凑。

    碰见别村的男孩子,穿着什么屌气一点的衣服,或者理了一个什么屌气的发型,又或者遇见别村的女孩子,长得漂亮,总会有人去惹一惹。惹着惹着,那边的人有了血性,就会起口角,开始打斗起来。俗话说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何况我们这条地头蛇是一条很壮实的地头蛇。

    于是,经常将别的村子的男孩子,打得屁滚尿流,满地摸不着牙。女孩子则吓得花容失色,叫得像刺槐树上的喜鹊,往往电影没看完,赶紧跑路。

    我二哥就特别喜欢打架。虽然我们是亲兄弟,但他有1米8的个子,脸上长着会蠕动的横肉,颈子底下还长着一撮毛,张扬到下巴的前面。一年四季,他喜欢穿着一双旧得发白的长筒靴,手腕上戴着一副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护腕,酷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的名声就是从大礼堂传出去的。

    只要电影一开始,他的屁股就扎了刺。坐不住了,用别人的话说,他就是“手痒了”。

    他像老母鸡旋窝,四处溜达,而且,听觉非常灵敏,耳朵时时竖着,好像专门是为打架而生。尽管银幕上枪炮齐鸣,喊杀阵阵,他充耳不闻。但不管在哪个角落,只要有一点争吵声,哪怕压抑得很细微,他也能够准确的捕捉到,并定位目标迅速地窜过去。

    自然而然,我们村的人看到他来了,胆子就肥起来。本来只是争吵两句,现在开始抽耳光,砸拳头了。

    很多外村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头,“堰头塆的一撮毛”,见到他来了,再有理也噤若寒蝉。但有时也会遇到一些不识相的蛮横角色。对方也是一群人,同样人高马大。这个时候双方不服气,往往就会发生混战。

    记得有一次,在混战中,哥哥以一敌二,从礼堂里打到广场前的坡地上。刚好我从家里喝水回来,看到哥哥一拳头将一个人砸得摇摇晃晃,我仗着饱肚子上前补了一脚,那人顺着坡就向前滚去。

    哥哥一看是我,一把提起我的衣领,将我往旁边一拧,“过去过去,这儿没你的事儿。”

    那些年,方圆十里左右的村庄,都知道堰头湾有一个人叫一撮毛的黄某某。那些年,我走到哪儿,只要一说是一撮毛黄某某的弟弟,总有些人将我的肩膀一拍,巴结着将烟往我嘴里塞。

    每放完一场电影,残局就由老家婆收拾了。摆正乱七八糟的椅子,清扫满地的纸巾和瓜子壳花生壳。尘烟滚滚中,一个黑色的身影伛偻着,咳嗽声四处回荡。等到我再去礼堂玩时,老家婆会掏出一些零钱或小玩意给我,说是扫地捡到的。

    后来,每放完一场电影,我总是起得很早,跟着老家婆一起扫地,尽管灰尘很重,眼睛却一直瞪得圆圆的。时不时地,就在里面能捡到别人丢掉的一些硬币,偶尔还有一把小刀。

    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散文集《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即将上市,有需要签名精装版的,微信联系。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大礼堂(一)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qizco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