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堂(终)

作者: 别山举水 | 来源:发表于2020-01-12 19:03 被阅读0次

    在我回广东一个月后,二哥打来电话,说老家婆死在里面,好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由村里出面,他就那样静悄悄地被抬到大礼堂后面,掘了一个坑,埋了,除了几个村民,没见着他有任何亲属。

    大礼堂也越来越失去存在的价值,村里再也没安排人照看。它的玻璃被人打碎,门板被人踢坏,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一些改建房子的村民从偷砖块开始,发展到偷椅子,偷门,偷楼板。只一两年的功夫,大礼堂完全就成了一副空架子,萧瑟着,随时都会倒下来。

    那一排排的刺槐树,也难逃厄运。只要有人开了头,也逐渐被村民偷锯掉,当柴火烧了。门前的草坪,也划出沟沟坎坎,好像楼板上划出的圈圈。有人犁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地,种上了花生和菊花。

    在某一个夜晚,没有起风,也没有下雨,大礼堂像一个久病缠身,无人看顾的老人颓然倒地。许多村民都听到了,但没有一个人起来看,似乎都觉得在意料之中。倒覆的碎砖块压着了老家婆的坟头,很久都没有人清理。

    曾经热闹一时的大礼堂,就这样化作一堆尘埃,逐渐消散,逐渐被掩埋在历史的洪流中,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很快,村里拨出款项,重新建了村部,在村子中央,平坦广阔,恢宏大气,靠近学校,有人24小时照看。现在,村里又搭建了乡村大舞台,经常唱戏,跳广场舞,那儿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大礼堂真的被人们遗忘了。

    我偶尔跟孩子们提起大礼堂,他们一脸懵懂,只顾着低头玩游戏。

    我也搬到镇上住了,堰头湾已经没有我落脚的地方。

    大礼堂倒掉的第二年,我的房子也倒了。原来的大礼堂到供销社之间有一个五六米的缓坡。如今再到那儿,它们已经连成一整块平整的土地,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世易时移,一切都已改变,我们已经长大,慢慢老去,我们拥有了一切,也正在逐渐失去一切。

    但大礼堂于我,一直存活在我的生命中。

    小时候的欢乐,我与它分享过。小时候的痛苦,我向它倾诉过。那年入团的时候,小小的我曾在前面的台子上宣过誓,接受许多羡慕的注视。我曾跟着父亲,吃着买给大队干部的西瓜,也曾在那儿被伙计误打,痛得哭天抢地。

    如今一切都没了,只剩下回忆。只是现在,走在那儿,如同走在任何一块平常的土地上。而这些回忆,我有,我二哥有,我的那些发小有,高大炮也有。

    黑皮早已定居武汉,长年不回来。我跟他说大礼堂成了一块平地,他死也不相信。想必他每一次过幸福生活时,一定会想起那些刺槐树吧。

    这么些年,二哥一直在外打工,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锐气。到了外边,都是游子,见着老乡就分外亲切。他们做建筑的,也需要老乡互相扶持。于是,很多曾经在家乡拼过命的伙计,在外面又成了很要好的兄弟。

    二哥曾经在电影场扬言要撕了的人,现在好几个都成了他的铁杆兄弟,互相介绍活干,互相对付狡猾的工头,逢年过节总要聚在一起,喝个酣畅淋漓。

    我们最早的老屋,父亲分给了他。就在前年,早已千疮百孔的老屋,也被推平了。一些长着苔藓的瓦片,一些爬满黑色油烟的檩子,一些黑黄的土坯砖,横七竖八,散落一地。那儿很快被碾平,再也看不出曾经的样子。

    二哥现在住在堰头湾的前排,门口是大畈,视野开阔。他长年打工,一双儿女也很成器。他唯一不满意的是村部建得离家太近,“整天吵得心慌”。

    二哥的背微微有些躬了,头发也开始掉,但只要一站起来,走起路依旧虎虎生风。

    没事的时候,他经常会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偶尔也会跟我提起曾经在大礼堂的事儿,然后不紧不慢地呷一口茶。

    高大炮听说大礼堂倒了,显得有些伤感。她忙着又去盛了一碗饭,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与大礼堂有关的事。

    原来,高大炮就是在大礼堂看电影才认识现在的老公的。那时,她们经常在大礼堂的黑暗角落卿卿我我。有一次正忘形时,被我们村的一个男孩发现了,那人一把揪过高大炮,朝他老公抽了一嘴巴子。他老公在女朋友面前当然不肯示弱,与那人对打起来。

    很快,吵闹声吸引了我们村更多的男孩,大家围过来,朝她老公拳打脚踢。“可真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打呀。其中有一个穿高统靴的尤其狠,我护老公时,将我的腿肚子都踢紫了。”高大炮抬起腿,大声八炸地叫。

    “不过,还真要感谢你们的大礼堂呢。”高大炮匆忙扒了一口饭,又笑起来了。

    本来,她们俩人有时还闹些小矛盾,经过这一架,感情一下子深厚了,父母再也不反对,很快就结了婚。她的老公稳重勤快,聪明。可那个年代,再勤快,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特别是在她们有了一个小孩后,“整年,肉沫子都捞不到一星半点。”

    她老公随着大势,出去打工了。高大炮往我面前凑近了点,“总说你们村的人不好共伙,爱打架,我看,也不一定呢。”

    她老公在武汉做建筑,包工头是我们村的,就是在那儿,他学到了粉刷这门手艺。“他师傅是你的湾的,近一米八的个子,浓眉大眼,蛮英俊的,硬柴好劈,人特别直爽。但听说他从前狠得狠,死打架呢,好像被人称作一撮毛。在外面,他特仗义,可经常罩着我老公。”

    二哥的形象一下来到我的面前,但也只是从前的形象,我没动声色。

    正是有了这门手艺,她老公从小工做到师傅,工价越来越高,挣的钱多了,日子滋润起来。

    “那年过年,老公回来,我们还去大礼堂看电影呢。好多人认识我老公,给瓜子递烟送茶,热情着。”高大炮扒完最后一口饭,忽然叹了口气。“只是,大礼堂又破又旧,像随时要倒似的。唉,想不到,后来真倒了,若不是你说,还不知道呢。我还经常跟老公和儿子说起大礼堂,甜蜜得狠。”

    高大炮一碗饭又完了,空碗垂在手上,一直不晓得去添。

    如今,真的一切都没有了,除了回忆,而且,这回忆又能保存到何时呢。

    我和高大炮立在院墙边,盯着斜拉着的影子,半晌发不出声。

    这时,马路外边传来呼喊,“哎,高大炮,走呀,去堰头湾新村部的乡村大舞台看戏呀,听说是省剧团的呢。哎,XX,你还不快去,那可是你老家呢。”

    一群人说笑着,兴奋地朝堰头湾的方向而去。

    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散文集《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即将上市,有需要签名精装版的,微信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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