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生死离别,都是大事。是与静止无关的因果。任谁也无法控制。因此被搅进很多大事中。目睹,参与,牵扯了别人的人生,剥开表皮筋肉骨骼之后,所有人都是别人,自己也是别人。想要脱离但不能脱离的,都是别人。”
葬礼结束后。离开海市回到来坊。花了些功夫,找到了一间房子。两室一厅。有六十几坪。没有任何装修。
客厅只放一张木质方形餐桌,一台米白色单开门冰箱,一个棕红色皮质长沙发。生硬地摆放在一起,突兀不协调。桌上没有桌布。桌旁只有一个木凳。开放式小厨房。没有残留的食物和油渍。象是临时拼凑的一个住所。
两个卧室相对,我的那间和厕所同侧。是与房主合住。他三十几岁的模样。身形高大匀称,看的出来是时常锻炼的人。T恤牛仔,适当随意。头发未过耳。干燥蓬松。第一次见面,交谈的语调平稳适中,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甚至寒暄,准确的把握彼此的距离,是一个恰当利索的人。
谈妥了价钱后。他马上把钥匙交给了我。说会离开几天去外地,我随时可以搬进来。自己本不善于与人交流。但与他的谈话没有让我感到不适。并且迅速建立了对彼此的信任。与其说这是大胆欠妥的行为,不如说是因为确认了彼此相似的脾性。
难以忍受旅馆的杂乱味道。下午便搬过去。东西不多。毯子,被,枕头,笔记本,口琴,画板,笔,两箱子书,一些杂物,几件衣服,一双球鞋,和,一双红色高跟鞋。分三次全部自己搬去。
租的那间屋子应该很久没人住过。墙角结了灰网。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搬运打扫。清扫垃圾灰尘。把鞋摆到角落。杂物塞到床下。发现水泥地面上用黑色记号笔随意划下的一行字。象是法文。粗黑的线条。生硬突兀的躺在那里。我靠近读出这句话——我已失去做人的资格。念出来的字像一把软毛刷擦过心脏。把书统统倒在床上,找出那本暗红色书皮的书,翻到第29页,第四行,被褐色铅笔打上下划线的地方,清楚地写着,“我已失去做人的资格”。
不知道这个房间之前的主人是谁。但我们必定在某个地方相遇。也许是一个背包客,摇滚青年,或者是个瘾君子。当他与陌生的身体在这张床上纠缠,被索要一点点温存时。只是喃喃着“爱,始于自我欺骗,终于欺骗他人。这就是所谓的浪漫。
”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拯救与被拯救的可能,索性反复说着这样的疯话。当他与周遭一切的隔阂出现缺口时,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这座城市。这已经是第28个或者29个城市。他要为自己写结局。但是,从来没有面对任何结局的勇气。他在陌生女人的怀里磕大量的药。穿梭于酒吧旅馆之间,摄入各色的“酒精”,污秽的东西,如同他的心脏所承担的。他在秋天的早晨穿一件棕红色套头毛线衣跌进海里。人们会寻找他。但是,寻找的亦不是他。便谈不上找到与否。他终究不能为自己写个合理的结局。我相信这个人的存在。亦不怀疑我所推断的轨迹。
晚上出门买回啤酒,牛角面包,香烟和巧克力。把食物全部塞进公用冰箱。收拾好后瘫坐在沙发里,克制自己不去想任何葬礼的细节,那样一个冗长的仪式,对逝去的与留下的都是残酷的折磨。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义。但是我让自己出席。仅仅是因为一封信,普普通通的牛皮信封,素净的信纸,写着简单直接的话语:我希望你来我的葬礼。我把这当做是一个邀请。邀请我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这显然来的太迟。但是我不能否认自己想要见他们的念头,我素未谋面的亲人,我的父亲母亲和她。想听你叫我姐姐,她这样写到。虽然最终又成为另一场遗憾。
几天未正经进食,瘫在沙发上,没有力气动一下。懒得去开灯,瞥到墙角那双高跟鞋,移不开目光。心里生出一股抵触的情绪来。也许应该随她的旧衣物一道被焚烧。而不是因着她的赠予就留下来。我擅自猜测,生前,她也是有这种能力的,影响别人的能力。
他们谈论太多关于她的话题,她是个温柔的美人,她弹琴,跳舞,成绩好,做社工,她不该得到这样的命运。女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男人在旁边搂住她的肩膀安慰。我尴尬地坐在一旁,很难融入到当下的气氛。暂且归结为,我的好奇胜过了一切,对坐在我对面的这对夫妇,对这个家,对刚刚离开的女孩——我的亲生姐姐。
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丢下还沉浸在悲伤里的两个人。打量起这个家。这个女孩有自己的房间,粉色的床铺和帷幔,粉色的梳妆台。粉色的书架。靠着墙角摆满了玩偶。虽然粉色和玩偶不是我所喜爱的。但是不能否认这是个温馨的房间。
他们有自己的书房,浴室,和一张很大的全家福。我曾经有那么一点点机会,能够在那张全家福里面出现,很难想象生活在这个房子里的画面,我对这样的家庭生活没有一点经验。
任我费尽心思的幻想,也从未想象出这样完美的画面。我坐到钢琴旁,胡乱地按下几个音符,我喜欢它发出的声音,直到我的手被打到一边。我才在钢琴的一声闷响中,回到这个现实,我是来参加一场葬礼,仅此而已。
我艰难地把视线从那双鞋上移开,看向别处。楼下是便利店,牌匾上挂着彩灯,一闪一闪,打在屋内的天棚上。节奏缓慢,稳定。绿色。停顿。橘色。停顿。红色。停顿。视线开始模糊。呼吸跟着灯的节奏进行。脑子里出现恐怖氤氲的画面。有时黑,有时白,舞台上女人旋转的身影,周围闪动着火光。笑声。哭声。咒骂声。清晰如同有人正对着耳朵吹气,冰凉一丝一丝地渗进心里。
象是疲乏时的梦,魇住了身子,意识清醒,心里挣扎,身体却越发的麻木沉重。想抽打自己。从这诡异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连手指也不听使唤。这并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梦魇。
我曾被告知一句佛语。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念着。终于,不知是哪个语调起了作用。身子猛地一震。一股酸麻从脚心蔓延开来。墙顶的灯光已经消失。我慌忙站起身,一瘸一拐的去打开了灯。
屋内顿时通亮。身子却不能在这灯光下暖起来。拿出手机,忘了已经清空了电话薄,通话记录里只有一个号码,是并不知道名子的房主。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把电话扔到一边。但终究确定了自己仍与这个世界有一丝联系。总算得到一点安慰。
夜晚来临的时候。躺在床上。难以入睡。感觉呼吸困难,这是我熟悉的境况,没有任何摆脱的办法,巨大的阴影压了上来,一点点的撕扯出我的灵魂,如果我有灵魂。那么它正在离开我的躯壳。
我做的一切挣扎终将是徒劳。抵抗只是本能。我知道什么也不会发生。明天,我会像往常一样在这张床上头痛欲裂的醒来。我会像往常一样盯着天棚的那条裂纹。我会像往常一样敏感的听着时钟的滴答声倒数夜的到来。我会像往常一样——这种恐惧超越死亡的存在。将把我折磨的失去人形。
清晨,终于还是到来了。我住的房间并不朝阳。开始祈求一些阳光能照进来。不能轻松地入睡,至少希望可以轻松地醒来。
一个礼拜,只呆在这个房子里。听剧,画画,吃饭,发呆,睡觉。黑白颠倒。放任自己。清醒和睡眠的时间被大块的分开。男人回来时,见到的是这样的我,一天一夜没睡,头发披散,一件大大的T恤包裹住身体,蜷缩在沙发里抽烟,身体跟着音箱里播放出的低迷女声轻微晃动。
完全没有注意有人突然闯入。直到他拿走我手上的烟,脸色平静,直视我,没有言语。有一刹那。我记不起他是谁。关掉音箱,赤脚踩在水泥地上,走回房间关上门。倒头睡了过去。不论是谁,知道隔壁有人陪伴。终于踏实下来。
凌晨两点多被惯性的胃痛弄醒,去冰箱里找吃的。客厅的水泥地上铺上了泡沫保温板。举着牛奶在上面踩来踩去。不是冰凉而是温暖的触感,让我有一霎那的放空。看来真的应该戒了那些麻痹神经的东西。
“我相信命运,是超越一切物体与思想而存在的。安排着每一次碰撞,终结。不论你是谁,将去向哪里,都被纠缠在,大大小小的循环里。”我在信纸上写上这句话。然后不能继续下去。房主来敲门。我放下笔。打开门,看见他站在门口,端着一碗面。从未有人如此对我。
我对他说。你是说为你煮面吗?我接过面站在他身前吃了起来。味道很淡,有一点点烫,我吃光了所有的面和汤,然后把碗还给了他。
他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我们并没有太多交流。他常常在半夜回来。偶尔带人回来过夜。有男有女。多是年轻健康的身体。一天夜半。准备出去买烟。撞见一个男孩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喝。他全身赤裸。月光打进来。健康的肤色在发光,肌肉条理分明,象是一塑纯洁神圣的雕像,来自遥远的国度。我看的入了神。
你要去哪里。他这么问我。
我要去哪里。我并没有要去哪里。我只是要去买一盒香烟。
不要去。他表情纯真。不带任何苛责。我被他漂亮的眼睛吸引。
但是,我睡不着觉。
他充满怜惜地看着我。拉起我的手。我就这样任他拉着。没有任何反对。我只看见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我们面对面的躺着。他把我轻轻揽进怀里。左手摩挲着我的背。
睡吧。
我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我愿用任何拥有的来换取这分安宁。
有人叫我的名字。一遍两遍。不停的扰乱我。我不愿睁开眼。我知道睁开眼睛后仍是那片黑暗。我出了很多汗。浑身上下似乎湿了个遍。他轻易地坐在我的床边。试图安慰我,拯救我,或者,只是叫醒我。但是他所做的仅仅是打破了我难得得到的安宁。我为他的擅自干涉恼怒。
这些药丸让你产生幻觉。他说。
我不置可否。
好好睡一觉。他帮我掖好被角,拿走了我的药。
你知道哪里有探戈可以学。我问。
他停下关门的动作,看着我。片刻后,说,我有一个朋友会很多舞蹈,你可以去跟他学。
那晚,我梦见她。断了双脚。嘤嘤啜泣。这不是第一次梦到她。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第二天,我带着那双舞鞋来到舞蹈教室。老师是很挺拔的男人。对我微笑。说,你的舞鞋很美。因为是他的朋友。并没有收我学费。我没有任何舞蹈基础,运动也是很差。肢体僵硬不协调。即使从基础学起来还是很吃力。老师却有耐心。一点一点纠正。
我心里烦闷,被他的温柔影响,却也能渐渐平息下来。就这样,每天来跳两个小时。虽然没有多大进步,还是坚持。一周后的一天晚上,跟老师还有房主一起吃饭,喝了点酒,老师问,看得出来不是很喜欢跳舞,为什么一直坚持到现在。房主也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喜欢的东西很少。我说。停了半天,没有继续说下去。
喝了很多酒,意识开始模糊。回到住处。阻止他开灯。坐在沙发上靠着他的肩膀。
第一眼我便看出来。我的眼睛像母亲。鼻子像父亲。我很差劲。钢琴,探戈,都不行。我会的只是毁坏。一切值得的东西。你信因果吗。我觉得这是惩罚。
清晨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宿醉后头痛恶心的紧。之后,再没去上课。但是请求经常和老师见面。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总能让我静下心来。我们话题并不多。他总是微笑。我很少见到有人这样对我笑。怎样也看不够。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接到一通电话。是并不期待再见的人。
我来这里出差。想着见你一面。她们都说你们很像。他这么说。
我想他是强硬的男人。这一点,我和姐姐的喜好并不相同。没有要他来住处。定好了一处酒店。晚上出门,碰上房主回来。他看看时间,十点多,问我去处。执意送我。我没有拒绝。一路上无话。车在酒店前停下。他看我一眼。没有说话。我也无话可说。
下了车。来到房间,男人已经等在里面。没有多余的问候寒暄。他抱住我开始亲吻。动作近乎粗暴。我忍不住想像他和姐姐在一起的样子。他说她高傲又娇弱,让人忍不住捧在怀里怜惜。想到他那般小心翼翼隐忍的样子,我不禁笑出了声音。
他停下来。俯着身子看着我。说,你们并不相像。我停住了笑,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那里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欲望,也没有一点踪影。他的心境,终究与我不同。他叹气。翻过身平躺在我身边。谁也没有开口。我起身穿好衣服离开。他没有阻止。
走出酒店。沿着马路向前。想起还能够上学的时候,曾经相识的一个人。或许,我们并不相识。
七年时间。至今我已经不能分辨喜恶的感觉。只把它称作是一段长久的执念。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魔怔一样的痴缠一个旁人。失去理智,失去尊严。把自己扯碎,掩埋在土里。痉挛,呕吐,腐烂。从头至尾,独自一人,与幻象纠缠。伸出手,触碰到的都是虚无。
心跳,呼吸,如死人一般沉入海底。每一次,睁眼望着身旁熟睡的人。一点点将自己淹死在黑暗里。如我所经历的诸多困境,孤独,挨饿,受冻,嘲笑,冷漠,终究都会过去。不曾像那时这般厌恶自己,那是无处躲避,无法丢弃的人生,这人生不是别人的。如此不知如何捱过。
与我有联系的存在,都迫不及待地离开那座城。那座我出生和被留下的城。我也在阳光明媚的天气离开那里,走在平坦的石板路上,觉得脚下刺痛。我想我并不是被别人留下。
曾经坚信那是一个归宿。如此渴望一个归宿。那些日子,想着在路上也许会偶然遇到给予我生命的人。想着她定能认出我的容貌。如此我便可以谅解她所有的苦衷。给彼此一个柔软的怀抱。
我以为我所爱的都在那座城里生根。一度硬生生的向他们寻去。但被这无望的爱困在这里的终归只有我自己。我想这就是一切了,我离开了一阵子,但我终究是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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