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毁了她

1

第一次见到宋倩，是在十年前。她站在教室走廊外，我们隔着窗户。

“最后一支，要不要？”她掏出一支小矮人冰棍，从窗口递了进来。

我愣了一下，想当然的，把对方当成了小迷妹，便拿过来放进了嘴里。

冰爽的感觉在嘴里荡开，我至今仍回味那种味道。

七只小矮人冰棍，分别七种口味，我吃到的那支是草莓味。

可当我再看向窗外，对方的眼神足以杀死我。

而我的身后，同样一道尖锐的目光，如芒刺背。

我傻了，“你们……是一起的？”

“你说呢？”窗外的她白了我一眼。

2

记忆里，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出糗。

从女同学口中，我知道了宋倩这个名字，她们是同一初中的，考进来分到了不同班。

宋倩在隔壁重点班。

那天下课，我特意去小卖部，买了七只小矮人冰棍，跑到了宋倩的班级。

没想到，刚进教室喊她的名字，就引来班上齐刷刷的目光。

宋倩也意识到不对，拽我出了教室，“鬼叫什么，拿走。”

“还你的。”

“不需要。”她扭头，一副不想看我的样子。

见她那样，我也是来了脾气，“不吃拉倒。”

撕开包装，拿出一支，当面舔了起来。

原以为她会看我，没想她转头回了教室，铁了心不想理我。

3

都说冤家路窄，用在我和宋倩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没多久，我们又见面了。

在一栋废弃的教学楼后面，她正要翻墙出去。

我得意，心想这回落我手里了吧，当即叫住了她。

她倒是反应挺快的，立马用手挡了脸。

那动作如今想起来都想笑。

“别挡了，我都看到你的脸了。”我说。

“不关你事，爱干嘛干嘛去。”随即瞪了我一脸。

“好啊，我去找校长。”

“别……”

大概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宋倩后面像是变了一个人，开始放低姿态求我，说了很多好听的话。

我当时也是傻了，信了她的邪。她说她下不来，要我上去拉着她一点点下，我就上去了。

不想正中她的阴谋，结果我一上去，就被她一把推出了墙外，摔了个狗啃屎。

“小样，还告发我，现在谁告发谁？”

宋倩叉腰站在围墙上，恢复那副高傲的姿态。

当时把我给气的，恨不得把她拽下来，立马那个啥。

当然这是后话了，那一刻气归气，最后还是认了怂。

4

没办法，从小到大，我就是那样一个人，家境贫寒，没有父母的依靠。

有些错，别人能犯，我犯不起。

我的身后无数目光注视着，爷爷奶奶，村里人，老师。

我背负着众人的期待，想的永远都是不让他们失望。

所以面对宋倩的挑衅，我真的怕她倒打一耙，举报我。

那即便有理也说不清了，毕竟那一刻在墙外的是我。

我是真的害怕了。

好在宋倩并没有想要报复，她随即也跳了下来，不过怕我告密，她提出必须让我跟着她一起。

我是不可能和她同流合污的，何况当时下午还有课，从来没有旷过一节课的我，更不可能为此逃课。

“好啊，那我这就喊人了，大不了一起被全校通报。”

“别， 我突然想起最后一节课是政治课，好像也不那么重要。”我说。

宋倩突然笑的很灿烂，仿佛拿捏我是一件很有很成就的事，以至于兴奋的都忘了我们上一秒还是仇人。

她拉起我的手就往竹林外跑。

那是我第一次和女孩牵手，我们在竹林里穿梭，阳光忽明忽暗，落叶在头顶纷飞，构成了我这一生最美好的画面。

永远的17岁。

即便很多年后的今天，再度回忆起那段画面，冰冷的心还是会忍不住，像当时宋倩的马尾一样，一跳一跳的。

有人说，喜欢是一瞬间的事，我想我对宋倩的喜欢，就是从奔跑那瞬间开始的。

5

那天之后，我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开始逃课、请假，第一次罚站，第一次写检讨，很多都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或许是从小的规矩憋坏了，或许骨子里就向往做一个坏学生。我开启了报复性的学渣生活。

我很快和宋倩打成了一片，细心的同学会发现，我们是校园里同行频率最高的两人。不是情侣，却胜是情侣，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她就是我女朋友。

放假前两周，月考成绩公布，我考了全校第五，宋倩是第二名，与第一名只差一分。

那天在公布栏前，宋倩笑着，微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秀气的脸颊，那一刻的她，全身都发着光。

我把她拉到了一旁的大榕树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向她告了白。宋倩没有拒绝，也没有直接答应，只说下学期再说。

那个暑假，我比以往的暑假都要开心。

我每天都在期待中度过，不管干农活，做暑假作业，宋倩总能不自觉跳到我的眼前。

甜蜜又幸福。

那时我还没有手机，每个赶集日都很激动，去镇上卖完菜，偷跑去网吧和宋倩聊QQ。

那是我们整个暑假仅有的联系方式。

我们约定，开学那天，在大榕树底下见，她还说，要给我惊喜。

6

可是，开学前一天，爷爷却突发重症，住进了ICU。

爷爷的倒下，让本就贫困不堪的家，雪上加霜。

医院当天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省吃俭用存下的学费，都不够交手术费，最后，还是大姑来补上的。

那晚，坐在手术室门口，我，大姑，奶奶，我们一夜未眠。

天亮了，大姑着急要走，说送小孙子上幼儿园。我才反应过来，那天也是我开学。

可是，家里已经拿不出一分钱，让我去报到了。

我追上大姑。但一听我是来要钱的，她的脸色很难堪，说贫困家庭，学校不给免的吗？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多年后我看到扶贫政策，贫困生补贴5000一学期，我哭了，这是那时候的我想都不敢想的。

因为学费的事，从小跟爷爷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那些管事老爷你推我我推你，躲我们就像躲债主一样。

“求你了，”我扑通跪倒在大姑跟前，“我一定会还的，我想读书，我想去学校，学校”还有人在等着我。

没说完，就哽咽到不能自已。比起失去学业，我更难以接受的，是失去宋倩。

7

大姑终究没有答应帮助我，她前脚刚走，爷爷就被推出了手术室。

他安详的躺着。我跑过去一声一声叫着爷爷，可是，一句回应都没有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每次上完夜课回家，站在田间喊爷爷，爷爷就会打开后院出来，笑呵呵的答一声诶。

为什么我听不到那声诶了？

甚至，连周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能感受到的，只有通道尽头吹来的一阵阵冷风。

这个世界太冷了。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贫困，不是变故，不是事与愿违，是死亡。

爷爷的去世，让我一下子认清了现实。

我不能再读下去了。

少了爷爷的退休金，没有收入来源，奶奶年纪大了，也干不了什么重活。

所以我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担起照顾奶奶的责任。

出去打工是我唯一的选择。

于是办完爷爷的后事，我就跟小姑南下了广州。

因为不够18，走了好几家厂都不招，我只好跟着小姑父去工地，搬砖打打下手。

几天下来，人被晒黑不算，手上全是水泡，筷子都捏不稳，小姑看着心疼，又帮我重新找了几家厂。

才总算有了第一份正式的工作。

那是一个很小的摩托车厂，做组装的，朝九晚六，工资很低，只有1500，不过包吃包住。

第一个月我拿了983，寄回去950，最后我拿着剩下的23块，去厂子旁的夜市晃了一圈。

在一家网吧门口，我停了下来。

8

我还是骗不了自己。

我走进了网吧，随便找了一个机位，登上了那个久违的号码。

当即屏幕就炸了！

全是宋倩的信息。

滑到最后，我的眼泪已经兜不住了。

我以为可以当自己死了，可面对满屏的关心，我发现根本做不到。

“对不起。”

“你终于回我了，你死哪里去了？骗子，大骗子！”

我没想到宋倩会这么快回，她说得对，我就是个大骗子。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没得选。

那个晚上，我把发生在身上的事，跟她说了一遍，让我意外的是，最后，宋倩还反过来安慰我。

那天过后，小网吧便成了我的秘密基地，只要下班一有时间，我便会去那里与宋倩相会。

我会跟她分享厂子里的八卦奇闻，她也会跟我讲学校的一些事情，有时候，我们会彼此抱怨生活中的不快，转过头来又会彼此安慰。

但对之前的约定，我始终闭口不敢提。

虽然，能感觉到她也喜欢我，可我心里清楚，她未来是会跻身名校的，前途必然一片光明，我呢，辍学在外，注定这辈子只能平庸的活着。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当然，这些想法，只停留在那年春节以前。

9

那年春节，留厂加班，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大年初五，快到中午的时候，门卫突然来通知，说有人找。

当时我还纳闷，广州也没什么亲朋好友，唯一的亲人，姑姑一家都回了老家，没过完年也不可能上来啊。

带着各种猜想我走出了厂门口，然后看到了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背影。

第一眼我便认出她来，只是我不敢相信，直到走近，女孩回过头来，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庞，映入眼帘。

那是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场面，宋倩居然主动来找我了。

几个月不见，她留长了头发，好像还长高了，整个人看上去更成熟，更漂亮了。

“没想到吧？我就是太想你了，想见你。”宋倩冲过来抱住了我。

感受着对方充实的，温暖的身体，愣在原地的我，更加确认了不是做梦，我紧抱着怀里的宋倩，说，“我也想你。”

刚好中午，厂里食堂开饭，我便带宋倩一起去吃了，主要是她不想让我破费，还说想知道我每天吃的什么。

除了爷爷奶奶，也只有她这么关心我。

那天下午，我向领班请了假，带着她逛了周边，可惜没什么钱，很多地方都不好意思进去，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压马路。

完了，宋倩非要去我住的地方看看，我拗不过，便带她去了公司宿舍，其实跟学校差不多，都是集体八人间，上下铺。

宋倩一进宿舍，倒头睡在我的铺位上，看来她是走累了，我坐在床头看着她，她闭上眼睛的样子，有点小迷人。

我俯下身，轻吻了她的额头。

“臭流氓！”宋倩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当即一脸懵，宋倩偷笑，我凝视着她，随后她也凝视着我。

“你，喜欢我吗？。”她突然问。

“喜欢，但……”我还是心有顾虑，怕答应她，又给不了她未来。

这时，宋倩突然从床上坐起，主动吻上了我。

那是一种湿润的，柔软的感觉，带着淡淡的香甜，无法抗拒的炙热。

后面不说，大家也都能猜到，是的，在忘情的澎湃里，我们偷尝了禁果。

事后我很愧疚。可宋倩反过来安慰说，她心甘情愿的，只要不负她就行。

10

可我终究还是负了她。

那年春节后，我从厂里辞职，听人说理发挺赚钱的，去理发店当了学徒。

做过学徒的都知道，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每天忙到很晚，周末别说休息了，连撒泡尿都要被骂。

自然，去网吧的次数也就少了。

和大多数异地恋的情侣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们开始互相猜忌。

她总跟我说，文学社的事情，说起某某学长，那个崇拜啊，可每次聊到店里的客人，她总要问男的女的，虽然没有明说，但我感觉她不信任我。

这就让人很气了，她那样可以，凭什么我就要被质问，当然，压死我们最后一根稻草，却是一部手机。

那是经常来店里，找我洗头的女客人林姐，随手送给我的。

本来我不轻易要别人东西的，可林姐说二手机不值钱，加上我确实需要一部手机，这样我就能时刻与宋倩保持联系了。

我很激动，开好卡的当天，第一条信息就是给宋倩的，跟她分享了有手机的喜悦。

可宋倩的反应却让我大失所望，说什么手机我不该要，还坚决让我还回去，简直不可理喻，我们为此大吵了大架。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都认为是对方的错，谁也不肯妥协，最后宋倩说，要是不还回去就分手，我更是失望透顶，说，分手就分手，别后悔。

随后一个月我们都没有联系，那可真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在等，等宋倩先开口认错。

我是没真的想和她分手，从她毫无保留的献出第一次，我就对自己说过要负责到底。

可任何东西都会变的，尤其是身边出现更好的，她同样也给了你毫无保留的爱。

那一个月里，都是林姐默默陪着我，她每次来店里洗头，都会给我带好吃的，有时候还会开上她那辆奔驰带我兜风，她温柔知性，有钱，身材好，有一百个理由说服我自己放弃宋倩。

所以，在林姐提出让我做她男朋友，我没有拒绝，当晚就跟她回了家，在她那间80平的高级公寓里，我们啥都做了。

宋倩最初的担心是对的，但那个时候的我，只觉得选择林姐是对的。

宋倩和我最后一次联系，我已经搬过去和林姐同居了，那时正值雨季，宋倩打来电话那天，我们刚结束，正躺在床上听窗外的雨声。

“是我，能谈谈吗，有件事要告诉你。”那天宋倩在电话里，语气特别颓，还是第一次见她那样。

某一瞬间我真的心软了，但看向床上的林姐，最后还是硬气的回应：“没什么好谈的，我们已经分手了。”

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我如释重负，至于宋倩说的那件事，我压根没多在意，很快就投入到与林姐又一番云雨里。

半年后，林姐用一句“腻了”结束了关系，我怀念宋倩的好，才想起来她那晚说的话，越发好奇那件事是什么，我想找她问清楚，却发现联系方式全都拉黑了。

于是这个疑惑在我心里一埋就是十年。

11

如果不是三个月前，女朋友偷跑去医院打胎，我想我都忘记那回事了。

那天，我冲进医务室的时候，女朋友已经做完手术，她正拿着术后保养的单子。

我顿时就气上头了，可还没说话，里面的医生却抢先讽刺：“你男朋友？你这样他都不陪你，这种人还留着过年啊？”

当即我就懵了，是女朋友她死活不肯要孩子，背着我一个人来打胎，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了？

我气急败坏的推开女朋友，把怒火转向后面的医生，可看清她脸那一瞬间，我愣住了，居然是当年那个女同学。

场面一度尴尬，这时候女朋友站了出来，解释说：“他比较忙。”

女同学看了我一眼，“是吗？反正这事他也不是第一次缺席了。”

“还有别的女孩为他打过胎？”女朋友看向我。

随后把我揪出了医务室，对我反复质问，我本来就有气，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最后闹得个不欢而散。

我很不痛快，回去一脚踢开了科室的门，“当年的事早过去了，你还想干嘛？”

“你活的是自在，你想过宋倩吗？”

“她，她怎么了？”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十年了，终于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你还有脸问，知道当年她为你堕胎，被学校开除，这些年，过得有多艰辛吗？是你毁了她！”

“这，这不可能……”我难以相信。

虽然，这些年没宋倩的消息，可我一直觉得，凭她的成绩，一定能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离开我，她的人生只会更好。

怎么会这样……

我又想起了那个雨夜，难道，当初宋倩想说的那件事，就是她怀了我的孩子？

真的是我把她给毁了？

12

宋倩现在住的地方，是邻县一个小镇上。

从女同学口中得到这个信息，当天我就开车直奔了目的地。

听女同学说，当年宋倩退学后，回家做了三年农活，就被安排嫁了人。

后来丈夫发现她不是第一次，一言不合就打她，她是带着伤痕逃回来的。

现在这个小镇，是宋倩再婚第二任丈夫的家，他们在镇上开一家奶茶店。

女同学给我的地址，就是这家奶茶店。

我走了进去，怕被认出，特意戴了墨镜。

“你好，要点什么？”从里面的帘子钻出了一个女人。

女人面容憔悴，脸部发胖的有些变形，身材也走了样，围裙绑在她身前，像做饭的大妈。

即便这样，我还是一眼就感觉出来了，是宋倩没错，可是，算起来，明明她才26啊，怎么……

盯着她，我心里忽然一阵难受，满脑子还是她那副清新可人，身轻如燕的样子，那些仿佛就在昨日。

“臭娘们，死哪去了，儿子哭了也不管，一天到晚吵死了，过来背走，让老子安静打会游戏。”

里面传出男人粗犷的骂声。

“来了。”女人应声道，看向我，“你等一下。”

我叹气，一切都变了，以前的宋倩，只会怼回去，哪会甘心受这气？女同学说的对，是我毁了她的人生。

“对不起。”我心说。实在没脸再面对她，便顾自离开，逃回了车里。

离开前，透过车窗，我最后看了一眼奶茶店。

脑海，不自觉涌出了一段记忆。

那是十年前，宋倩来广州找我。

回去那天，我用自己仅剩的钱，给她买了一杯奶茶，她非得让我也喝。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蹲在站台边，等离别的公交。

“你的梦想是什么？”她突然问我。

“当然是赚很多很多钱。”

“有钱了，然后干嘛？”

“开奶茶店啊，傻瓜，让你喝个够。”我捧着手里的奶茶说。

“那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奶茶店老板娘。”她冲我笑。

她做到了。

望着奶茶店的方向，眼泪不停的在眼眶里打转，我突然觉得好渴，好想再吃一口草莓味的小矮人冰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