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 (远去的岁月 11)
(一)
我和他曾有过一番交集,他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他是个三十八九岁的中年男子,体态肥胖结实,一头又硬又密的很滑稽的短平顶。园园的脸、下巴下面有象青蛙那样鼓起的袋袋。鼻梁上架着付近视镜,一双园园的眼睛炯炯有神。还有粗短结实的脖颈。他是一家研究所的科技情报人员。
有一天不知他怎么会想到来我们单位借资料。他带了一张介绍信,先是在我们图书室的各个书橱用眼睛浏览一遍,又把书架上的外文杂志拿下来随便翻阅。然后就坐下来和我聊天。他给我谈了自己的想法,他准备“纠集”一批人,建立一个业余科技情报网,人员由各个单位的情报人员组成。他来时还带着一个小青年,是被他说服准备加入情报网的。我觉得这对我的工作有利,便答应了他。他邀我星期天晚上七点钟去他家,有几个人在那里一起讨论“新概念”英语的翻译法。大家先认识一下。
他的口才好的不行,讲起他自己的奋斗经历滔滔不绝。他给我谈了他自己的想法:“我是拉黄包车的!”杜这样称自己。他说:“黄包车是重的,就是应该用重负来锻炼自己。一但哪天脱开黄包车就轻了,好比猛虎添翼。我想其事情也是这样的。正规大学毕业的人,他们走的是人民路。而我们自学的人,是每条小巷、各个角落都要窜的!”
他又见到了我们厂长,他给厂长介绍了怎样利用国外技术专利,举了很多他自己成功的例子。厂长被他讲得五体投地,觉得他是个人才,要我跟他好好学。
(二)
那天晚上去他家里玩过了,他那里来了几个朋友。他一边拿着《新概念英语》在讲解应该怎么翻译,一边用雕花烟斗抽着烟,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后来又聊起了其他话题,那段时间我和他接触比较多。
他衣着不修边幅,经常穿有补丁的衣服。他事业心极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睡觉、做梦还在想自己的事业。”他高中毕业后就在一家工厂做工人,但是他很好学、自学能力特别强。他经常去上海科技情报所查资料,特别是国外的英文专利。他是那里的常客,许多工作人员都成了他的好朋友。他在那里如鱼得水,用业余时间给许多单位做了不少事情。后来有点名气了,被调到机床研究所的情报室,专门从事国外专利的检索。
他的饭桌兼书桌上,堆着很多书籍和复印的科技资料。其中百分之九十是英文版的专利,他一有空就埋头在这些资料里。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夜里昏黄的灯光下弥漫着青烟,他有许多古怪的理论,看问题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对复杂的社会看得很“透”,深知其中奥秘,与人周旋非常老道。他和拜他为师的学生们讲话时,态度刚愎自用、傲气凌人。但面对一些重要人物时,却阿谀奉承、投其所好。
他告诉我,这些追随他的人是他事业的梯子,他现在要依靠他们。一但等他的事业成功了,这梯子就可以踢掉了。他说他的哲学是实用主义,任何人或东西,一但没有使用价值,他就不需要了。他和我谈起这些时,口若悬河、洋洋自得,觉得自己很有本事,人家一定佩服他。他欣赏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的哲学,因此他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杜威。以前他也曾信过爱情什么的,他的未婚妻考上大学后就和他分手了。后来年纪大了,找了个农村的女人。他再也不信虚幻的感情了,他把全部精力投入自己的爱好。他的老婆对他很好,在家带小孩做家务,他回家一样不要动手。
(三)
他经常给我讲他的人生经历,都是特别牛逼的事情。下面的故事是他告诉我的:他是个靠自学出头的青工,被调到机床研究所的情报室工作。到了那里没多久,和别人的关系便很紧张。情报室里科班出身老翻译、编辑多少有些瞧不起这个靠自学出名、晃荡于江湖的胖子。何况他又是那样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而用他自己的话就是“艺高胆大”。
但他们又嫉妒他,他知识面广,能够应付各种课题;社会上又有点名气,领导器重他。一天上午,人们都在埋头翻译或查阅资料,气氛很紧张。唯有他闲着没事干,他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看报纸,嘴里叼着烟斗,真是闲适自如。
方是个颇有资历的翻译,情报室的副主任。他在情报室是享有威望的,唯有杜不把他放在眼里,因此他一心想治服杜。现在见到他竟然一支烟一张报,比谁都舒服,老方很看不惯。他拿了一迭资料放到杜的桌上:“小杜,你反正没事干,这两篇文章你译了吧。”他冷冰冰的声音里还带着命令的口吻。
杜头也不抬地说:“我是搞检索的,这不是我的事儿。”“现在你没事,就应该译,听见了吗?”方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语气很有些压力。杜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气得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他板着铁灰色的脸,忽地一下站起来,他声色俱厉,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吐出来;“老方,我杜某也不是好惹的,平时你总想刁难我、压我,我不坑声,因为我是个男子汉。但是,忍耐是有限度的,今天我要跟你说个明白。”
他稍稍停了一下,眼睛后面那双园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余,粗壮的脖颈上有一根突起的青色血管在急速地跳动。他接着说:“既然你要我翻译,那么好吧,从今以后我不再检索了。我译多少字,你也必须译多少!我问你,你每月能译多少字?”老方顿了一下,将自己历史上的最高纪录说了出来;“两万多字。”杜冷笑一声说:“两万多字,我只要一天就能译完了!别以为你是科班出身,没什么了不起。恕我打个比方,你出了学校门仅仅走过一条人民路。苏州这么大,你不认识的路多着哪!而我是靠实践出来的,是黄包车夫,苏州有哪一条小巷我姓杜的不认识?十八年来我接触过的课题数以万计。告诉你,和我比你还嫩呢!”
室里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来看他们吵架。老方被他犀利逼人的话给压住了,一时又想不出刻薄的话来回敬他。他的权威在这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面前受到了损伤。他气得满脸通红,他用一只纤长的手指托住下滑的眼镜,然后猛拍一下桌子,大声吼道:“我们情报室本来就不欢迎你来。你自由散漫,我就是要管。”
不知是谁去报告了书记,高大威严的研究所书记丁某赶来劝解。他笑眯眯地拍着杜的肩膀说:“我不要你翻译,你是专门搞检索的,我们调你来就是要发挥你的专长。”他又走到老方面前:“老方,你不应该叫他翻译嘛,他是专业的检索人员,你要多团结新同志。”老方闷闷不乐地垂着头,随手拿起一本砖头厚的硬汉词典翻弄着。
杜扔掉手里的烟蒂,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然后冷笑一声,边转身走出了情报室,扬长而去。通过这次吵架,杜奠定了他在情报室的位置。他对自己的故事非常得意。
金鸡湖 湖滨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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