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吗（二）

她找他，只发两个字：“约吗？”

他找她，也发两个字：“在哪？”

他很忙，不是每一次她都能找到他。这种时候，他通常不会回复，因为这样最省事。收不到回复便是他的回复，她也接受这种似乎不那么尊重人的回复方式。于是那些“约吗？”会在微信上累计，间隔时间起码是一天，但日复一日叠加起来就会形成某种分量，压在他身上的某个地方。他有时其实并不想找她，但屈于这种分量会说：“好的，十分钟到。”

他找她的时候，通常都会找到，如果她正忙，她也会告诉他一个空闲时间。这种有问必答，体现出她的涵养，对人的尊重。可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她很本能的一种经商思维罢了：不要得罪自己的顾客。

刚开始的几年，她还年轻、漂亮，生意很好。相对富足的生活状态让她如鱼得水，对他人和顾客也不那么挑剔和苛刻。他去找她，几乎像第一次一样兴致勃勃。

她的第一次给了他。当然这跟处女膜没有关系，是她入行的第一次。她以为这是个多么金贵的礼物，总是对此喋喋不休，言语之中表达的意思，与其说是他该对她负责，不如说是他该对此付费。他总是笑笑，并不答话，心想，人一堕落就变得贪得无厌。而她总会搬出那句口头禅：“老娘的第一次给了你，你得负责。”贪得无厌表达出一种模糊规则的天真。仿佛她不知道，只要一个人将她的任何资源加入市场经济，就得明码标价、公平交易、银货两讫。

这几年不一样了，她老得很快，总是牢骚满腹，每次见到他，口头禅都变了：“哎，心情不美丽。”他并不安慰她，做这一行，还要快快乐乐的，想的有点美。这样的女人他倒也见过几个，她们往往不怎么想。

她好赌，也似乎很冲动，在他默不作声干她的那种静默里，她开始讲一些赌博或者打架的事。仿佛她害怕这种静默，害怕它将她吞噬。他每次侵入她身体的东西都会转化成那些间断的琐碎的语言而释放出来。似乎只有这样，她才会重新达到一种平衡。而他总会心不在焉地思考一些深邃的问题：想要与得到之间隔着两个字，那就是忍受。人想要的那些东西都是正确的吗？来人间受苦是人天经地义的宿命吗？

他继续想着，以前的时候她也并不多话，非常专注地反抗着什么。那时候的静默就像疗效很好的春药，总是让他的高潮来的很快，为此他要不断地变换姿势。现在很奇怪，仿佛她被人操散架了，像个功能不佳的性爱机器人一样，会对顾客的刺激给出错的离谱的回应。

熟悉是个危险的事情。

有一次，他爬在她身上执行交易。在转换动作的时候，他从她体内挤出了一口寒气。那是酷热的三伏天，人体对寒冷非常敏感。这口寒气里蕴含的秘密掠过他的耳朵和脸庞，他不能视而不见。他有些诧异：难道她也在偷偷地暗爽？她习惯闭着的眼睛突然睁亮，里面闪过的惊慌和随后的镇定都在试图挽救这次泄密事件。

他第一次在中途停下来，问她：“弄过你不少次了，有没有高潮过？”她摇摇头，紧接着又补充了一条知识点：“那几个老女人教过我，不能起反应，不然会伤害身体。”他点点头，说她说的很有道理。他知道她讲的是真话，他也知道，她企图用一种诚实掩盖另一种诚实。但他奇怪的是，她说话的样子表明，仿佛她只有身体。

他对这件事有两方面的解读：一方面，他从被服务者变成了服务者，这种对冲削低了服务的价值。换句话说，他吃亏了。另一方面，熟悉带来的安全感让一个提供性服务者卸下了防卫，从而释放天性，提供了一种更高级更自然的服务。而这种服务只有那些恋人才能专门提供，而她们往往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鸡。这种自命不凡的社会共识才赋予这种行为高于堕落的精神价值。然而一个堕落的女人居然也能提供这么高级的服务，这当然不可思议，也令人存疑。

这件事直接导致了后续口头禅的改变，她说：“哎，心情不美丽。”这是一种矫揉造作的情感装饰，仿佛等待着恋人的安抚。但这实在太可笑，他只是等着她脱掉衣服而已。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对各行各业都有冲击。他的微信上累计了一长串的“约吗？”它们传递的信息不再有任何诱惑力，其内涵与那些很久不联系的老同学所发的“老同学在吗？”没有太大差别。不同的只是借钱与现金交易的区别，借钱意味着占你便宜，逻辑是借贷双方还有人情，用了可以还，用完可以绝交。现金交易意味着一种无情的公平。谁要是觉得亏，说明谁有情，或者以为自己很有情。

终于有一天，他良心发现，回复了她一句：“我不在本地。”她发了一长串的问句：“真的吗？”“啥时候走的？”“我还以为你被抓了。”后面的几句几乎表现出她对他的一点关心。他没有回复，她居然在掩饰自己因口袋紧而自卑的羞耻，这有什么可掩饰的？她不知道，他看过她的身体，也看过她的内心。在他眼中，整个世界都只是裸奔而已。她的掩饰徒劳到让人发怒。

过了几天，他回去了，于是问她在哪。这是唯一一次，她隔了好几个小时才回复他消息。其中夹杂着她对这次交易的渴望和她用几个小时的冷漠显示出的一点自尊。这让他很倒胃口，那一点点的慈悲因消化不良而变成了一个臭屁化作乌有。人就是这么可悲，企图用制造问题的方法来解决问题，虽然刨了坑，却苦于埋不上自己，露出的任何一个部位都让自己觉得羞耻，而埋住的所有部位都在渴望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