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是卡佛的《当我们在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的开篇作品(当然,《新手》也收录了这篇文章)。高一读到这个作品的时候,我是很迷糊的,不仅仅是这一篇小说,整本书让我感到迷糊。但我一直对那句“你肯定是很绝望或者是怎么了”念念不忘。现在离我第一次看这本书,已经过了不止八年了,在毫无建树的八年里,我的挫败感与日俱增,观察力日渐低下,越发确定自己是失败者。
卡佛的小说不全是写失败者的,也并不是全部都描写失败的生活,他的许多作品,文章本身丰满,洋溢着温情与和解,但是失败仍然是解读卡佛的一把钥匙,当然,只是众多可能的钥匙中可用的一把。
《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虽然所有的文学作品都不适合概括,但是我们不妨稍微概括一下。一对青年情侣看到有人在售卖家具,然后就停下来和男主人商谈一下物品买卖的事情,后面男主人提议他们跳一支舞,但是情侣中的男性说自己醉了,跳了一支舞后就躺下来了,因此青年女性和男主人跳了一支舞。后来女性青年将买东西和跳舞的事情说给其他人听,其他人似乎是没听进去,因此她也就不再讲了。故事大体上就这样结束了。故事虽然看起来简单,但是结构蛮精巧的。
一、偏离与对比构成框架
偏离是这篇文章中极其重要的矛盾,正是各种偏离构成了小说的总体框架。
(一)读者期待的偏离
与读者期待的偏离是小说中比较有趣的部分,小说开篇是写男主人,男主人也是小说的核心人物。在青年男女进入读者视野的时候,我们正常地期待着事件的开展。作为一个中立的读者,假设目前我们对男女青年的期待处于平衡阶段。作者马上通过趁乱砍价这个事情,调低了我们的期待值。在这里有个明显的对比,《新手》版本里面的电视机女青年砍了5美元,《谈爱》版本里面变成了10美元,与之前提出的砍价原则一致,利什通过砍价这个事情来固化了女性青年的市侩及略微无情的形象。随着对话的继续,男青年这个角色因为醉酒开始隐匿(关于男性青年是否喝醉,《新手》版本在后面段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但是在本篇中,作者删去了判断信息,因此我们只能从女性青年不可靠的叙述中,认为男青年是装醉或者说有点难以理解)。因此故事的发展就落到男主人公与女性青年上了,这使得我们对女性青年的期待值又拉高了。然后就是极其突然的“你肯定是很绝望或者是怎么了”。这句话无疑是全篇的核心,女性青年的重要性瞬间凸显了,人物仿佛都散发着光晕,读者对女性青年的期待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如果读者没有继续往下看,也许会觉得,这个小说,可以称为“成长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人在他人的感染下,感受与爱的能力突然提升的故事。但在最后两段中,作者首先用一个“Weeks later” (在故事的时间线中,这已经够长了)拉开故事的长度。但是对于看书的读者来说,这就是从上一行到下一行的几秒钟而已。然后就是女性青年的话语,包括“Oh my god ,don’t laugh.”“The old guy”“all these crappy
records.”“Will you look at this shit?”这几个词语或句子,里面喷发出来的尖酸刻薄,会让读者感觉到,几周之后的女性青年,完全背叛了那个跳舞时刻的形象。只要读者稍微摆脱这种情绪,就可以理解女性青年,也明白这种安排其实也是部分符合实际的,也许我们在实际生活中也可以遇到类似的情况和人物。只是作者的删减和刻意安排,而非真心实意地陈述,导致读者期待严重落空,整个故事的戏剧性被凸显出来,使得读者一瞬间仿佛经历了一次跳崖。这个写法其实也不算新颖,大约是某些人(但不包括卡佛)的常用套路,在夸大戏剧性上面,戈登·利什走得有点过了,以至于回过味来,明确看到了炫技和老套同时存在。而且这个结尾,我觉得损伤的不仅仅是作品中透露出的一点点温情,甚至是损害了作品的意义,这个我将在后面和《新手》版本的对比中展开自己的陈述。
(二)诉说与倾听的偏离
诉说的偏离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在诉说的时候,女性青年就偏离了事件本身的环境,至少,与我们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动填充出的环境有区别。这勉强算是一种背叛,但是更应该看到,这是现实与常态,我们不可能按照传统小说那种美妙的传统和暗示来对女性青年进行判定,毕竟故事不是一个时代,小说也不是一个风格。
当她的倾诉对象无法理解,或者说根本不关注她的叙述的时候,我们非常明显地感受了到了女性青年的那个刹那的感受力与平日生活的偏离,但是我们看到的结果并不理想,可以说,《谈爱》版本的女性青年,基本无法真正偏离或逃脱那个环境,作者并不宽容,没有给女性角色更多希望。
(三)情侣的偏离
情侣之间的偏移是很显而易见的东西,小说前面部分就有几次男女行动的不统一,也许读者可以在阅读过程中,自动填充出青年情侣的诸多不和以及内在的分歧,特别是在《谈爱》的版本中,这种偏离被安排得没有结尾,简直让人难以理解。但是无法理解恰好表明了偏离的深刻性,我们读者与女性青年一样不理解男性青年是否在假装醉酒,也不能够准确地明白,如果男性青年是在装醉,意义在哪里?
《新手》的版本,情侣的偏离没有这篇那么严重,这里主要是叙述引导的问题,女性青年的发声和判断未必是准确的,她的叙事视角下的描述不一定可靠,特别是《谈爱》版本,叙述的不可靠性更加明显。《新手》用真喝醉的事实为男女关系重新抹上了粘合剂,《谈爱》却任由这个裂痕被读者在阅读中逐渐撕得更大。
(四)物品的前后的描述对比
故事还有一部分,看起来也有意思,就是前面的大段的静物描写,我们可以从这里看出男主人公的生活状态,但是也还有一个比较明显对比作用,如此大篇幅的细致描写物品,只是为了快速、毫不在意地丢掉他们。前面描写得越用心,种类越多,后面随意丢弃的次数也越多,方式还越发简单;前面越是重要,后面越是不重要,这个对比就不展开细说了。《新手》版本中前面提到的礼物再一次担任了礼物的作用,减弱了对比,增强了联系。《谈爱》版本的礼物却不被重视,甚至有了讽刺的意味了。
二、文章透露出的极简风格
也许极简主义并不是一个切实存在的写作流派或者是风格,但是这不妨碍我们来随意说一下这篇小说的一些特点。
在我看来,极简的特征,就是削掉大部分读者可以参与,可以自行根据生活经验或者是其他知识来填补的部分。这里有个尺度需要把握,作品是写给什么读者的,这些读者能够在阅读的过程中,参与到什么程度?如何判定读者的填充是否会出现作者预料不到的严重偏离,导致阅读成型的最终作品和作者心中的框架相去甚远?作者不仅要抓好故事的骨架,连接好脉络,还需要在某些地方,将读者引诱进去并加以限定,使得读者顺利参与小说的解读而且能够被限制到一定范围内,使得作品虽然看起来简洁,却异常精准且完整。
这篇小说是否到了这样的地步呢?我的英语水平不好,因此判断不怎么准确,也没有较好的依据,但是总体来说,我觉得是比较成功的。
作品的框架是完善的,故事本身是讲清楚了,但是仍然有部分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行填充,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就是,为什么要跳舞?
没有背景因素,没有任何地方透漏出跳舞的意义,我们可以猜测,男性需要一个具有活力的女性,展现出一些独特的美感,是他在他的伴侣这边,已经没有找到的东西;我们也可以胡乱猜测,也许他和以前的伴侣经常跳舞,在抛售家具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要重温一下跳舞的感觉;也可以认为,男人看到年轻的情侣,想要让他们跳舞高兴一下,自己也看他们的年轻且暂未破裂的情感,带有一定的祝福的意味;我们也可以说,男主人纯粹是喝醉了,在情感和情绪都不稳定的情况下,跳舞也是随性为之,带有醉酒者特有的轻率和随心的特点;我们也可以说,跳舞什么意义也没有,除了引出接触和对话,其他什么功能也不具备。各种各样的原因都可以,作者至始至终没有展示跳舞的原因。由编辑戈登·利什通过删减作品,给我们展示出来的这个卡佛,精简到了极致,把文章削到只剩骨架,血肉全靠读者通过各种办法自行建构。骨架已有,脉络已通,神形便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是非常精准的,他要说的已经表露在文章里面,剩下的,是属于读者的空间,是读者用想象和经验填充出了丰满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觉得需要一些思考来读卡佛的小说,因为他本身有些地方就没有说明,而且出现了比较严重的空缺,读者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才能填充进去自己认为合理的内容,这也是邀请读者参与小说建构的一种方式。
三、妄议版本优劣
这部分只能叫做妄议,首先,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看的资料不多,对于编辑本身出于什么考虑修改文章是完全不清楚的;其次,我也不是写小说的人,因此谈技巧之类的纯粹是瞎说;最后,我也不能确保我对两篇小说的看法是公允的,阅读的先后顺序、个人生活经历甚至包括对小说价值的片面肤浅的认识,都较大地影响了我在对比小说本身时候的意见,因此我必说,我的判断和看法是不公允的,也是不全面的。
是的,从技巧的角度来说,修改过的小说,在技巧性上面是更好的,甚至部分地方在我看来带有故意炫技的色彩,不过说故意炫技也许过分了,也许是戈登·利什在修改的时候,他对戏剧性的强烈要求促使了他对结构和内容进行了调整,也许是他那自满和对市场的敏感促使了他的调整,但是终究我不清楚具体原因。也许从总体上来看,这部修改后的小说看起来比原本要来得更加紧凑一点,某些地方,也许更加精准一点,但是我仍然不喜欢这个修改后的版本。对于我这样的读者来说,以最后几段为例,前面已经粗略说了《谈爱》版本的部分技巧,但是无论是技巧本身,或者是技巧带来的短时的戏剧性,对我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我不欣赏这个。
我更在意的是故事本身,可以说,《新手》里面的故事是温和的,是一个半成长的故事,也是对某个心碎的男人的温情一瞥。我喜欢这种东西,对我来说,现实充满了失败,就像一个更加不成形的男主人公,我期待着某些人突然爆发出理解力,我希望自己的并不坚硬的保护层能够被人家一下子击穿,女性青年的那句话,到底有没有击穿男主人公?我很难说,但是至少把握住了他的情绪,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有人把握住了你的情绪,并且愿意表达出来,这就很好。但是在利什的修改下,这个故事本身也变得尖酸刻薄了,像是一个玩笑,甚至带嘲讽意味的,这就好像是,作为一个失败者的读者,你本来想从里面找到安慰,在看到那句“你肯定是很绝望或者是怎么了”这句话的时候,内心的舒畅和期待简直无以复加,然后你就被作者喂了一句“will you look at this shit?”,这大约也就是文字版本的喂屎了。
这么安排的意义在哪里?展示爱与沟通的荒凉和不可能么?我看得够多了,我不需要你给我展示;给读者阅读本身的快感么?不好意思,这篇文章我并没有觉得很给我快感,技巧也并没有丰富令人目眩神迷的程度。所以这篇文章,到底给了读者什么?
卡佛写失败的生活,失败的人,也许他显得冷酷,但是他从来不刻薄,对于可以拯救的,可以沟通的,可以安慰的,他都愿意献出自己的心来写。生活可以是失败的,人也不一定好,但是总有地方是美妙的,这是我们阅读作品中隐藏的期待,特别是对于我这种失败的人,这是我天然的、无法抑制的期待。利什修改后的版本,更像是一片小说练习课的产物,也许技巧好一点,也许起承转合更加精彩,但是改不了小说本身刻薄的性质。并不是说女性青年的这种转变就不可以,就违背了什么原则,只是作者将女性青年的变化,这个重要的内容,变成了他的技巧的一部分,变成了他勾住读者的一个部分而已,故事的内核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吸引住读者,这就很无聊了。
因此卡佛温情地把人与生活分开,生活可以很糟糕,人却终究有价值。这是小说的核心,这是在创作和阅读过程中无法替换的部分,只有小说作者倾注到小说本身的关怀和情感,才是小说的神魂。任何一个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在与作者一同把小说这个已有的东西,逐渐生成为阅读时候产生属于读者的内容时,都无法填充神魂。读者只能填充小说的身体,虽然这血肉也不一定可靠,但是至少通过精准的操作,可以维系在一个范围内。至于神魂,哪有读者自己填充的道理。
在《新手》的版本里面,一切都要温柔得多。那些砍价和细致的部分我们不再分析,但是在跳舞的结尾,一切都不一样了。从女性青年的“她内心的喜悦无以复加。”这句话,我们可以彻底见到故事里面的温柔。在《谈爱》版本里面,男主人公是隐藏的,正如我前面所说,就连“跳舞”这个事情为什么要发起,我们都不懂。但是在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隐约感觉到,“跳舞”是具有祝福的意味的,一个怀着破碎之心的中年男人,在关爱和祝福一对青年情侣。而且面对祝福,情侣们的反应也不再那么令人心凉,女孩记得他的赠送,记得他的毛毯,而且她的用词相对来说也温柔多了。因此《新手》版本里面,即使最终女性青年无法与周围的人交流这个事情,我们也可以怀着良好的愿望来猜测,她很难忘记这个事情,她不会将一个心碎的中年男人的祝福弃之如敝履,她会在一定程度上成长。他人曾经赠送过男主人礼物,现在他们也再次进行了馈赠,一个不算美妙,但是还是挺好的循环。还有一个点,这个男性青年是真的喝醉了,这点可以让我们感到宽慰,这对男女,并没有我们在《谈爱》中看到的另一对那样危险,他们的关系也许还有继续良好发展的可能。因此男主人公与妻子的关系破裂是不可逆转的现实,但是新来的这对情侣,未必就有前面那些叙述(这些叙述不一定可靠,作者在后面进行了部分修正)引导我们想象出来的那么糟糕。
但是利什版里面的那句“You must be desperate or something”简直太有力了,是的,前面的“脖子上温暖的气息”“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跟他靠近了一点”这些都是很好的安慰(很庆幸,《谈爱》版本没有删掉这些),这是气味、温暖与接触的混合物,对于一个内心空荡荡的人来说,能够吸到这些东西再好不过。利什自己加上去的这句话,也许过于直白了,但是真的是太能安慰人了。对于失败的人来说,这些可遇不可求的安慰,这种感觉与有声形的安慰混合到一起,简直是无法抵御的温柔,可惜利什写出了这句话,但是并没有真正为小说注入关怀。
总的来说,我还是挺喜欢这篇小说的,只是有点可惜,毕竟还是单薄了一点,而且利什的版本过于苛刻,还带有一点不正常,卡佛的版本虽然略带温情,但是小说本身又稍显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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