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发源于四川西北缘的茶坪山。山间东、中两处流淌下许多宽窄不一的溪流,随山势逐渐汇成绵水与石亭江,下行至金堂,遇那条始于背光山循古代蜀国开凿的河道穿山而出的湔江,这就形成沱江的干流。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我一直以为沅水的这条支流,沱江,只在湘地迤逦盘桓,学识浅陋是一方面,沱江边凤凰古城的美又是另一面。
“这地方本名镇筸城,后改凤凰厅,入民国后,才升级改名凤凰县”(沈从文《凤凰》)。二零零六年春末夏初,凤凰之行安排妥当后,接连几晚梦到沱江,两岸十里被粉色云团镶了边儿,那是千万株桃花盛放连绵。火车转汽车,再拖着行李穿街走巷直抵江岸。江边哪里会有桃花呢?镇子夹江坐落,一切人的生存到生活再到社会的构架,无不是从河边起步,向内陆腹地渗透,因而早为了人的方便把河床上架满三两层高的吊脚楼,河街上铺满青灰石板,聚起各色商铺。骑车朔流而上,城外山路平整宽阔,山色苍翠连绵,眼光追着山势起伏所望最远处也不见桃花一朵。沱江边无桃花,却不妨这静美山水在匆匆一瞥间留予的欢喜未被时间以及后来再见的任何美景冲淡。如同沈从文说,好看的应当永远存在。
十年前,凤凰尚未被官家圈起当旅游景区来招客摇钱财,长假里慕名前来的外乡游客也不会跟逛庙会般糊里糊涂,脚步被人流而头脑被声流一并裹着蹭过不知名的街巷,街面上不会由着各地口音各等吆喝嘈杂无歇,偏少了本地的湘西味道。总之还算清丽动人。但即便如此,甚至再早十年回退,凤凰也美不如沈从文笔下画卷的十分之一。
湘西的各种好看,都已经被沈从文写尽了吧。湘西之于沈从文,如同呼兰河之于萧红,而上海之于张爱玲。湘西的水,湘西的土地上望得见与望不见的,随时代变迁消失的与一息尚存的,在他的作品中生生不息。
中国文人长寄情于景,自古不乏佳作,我读书少,但坚信难有人像沈从文具有天赋的敏感与记忆力,他的文字里有色彩,有声音,有气味,手一执笔,全部感官跟着活跃起来。青山绿水,渡口码头,碾坊橘园,手工劳作,当地少数民族的传说与风物,以及翠翠、三三这样白脸长身的姑娘,他无不以简洁、平凡的文字,不着刻意便令读者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副副图景,亦真亦幻,身如亲临。汉字意境层叠丰富,一词一句隔着个体不同的感受,因此比起绘画与摄影来讲,文字描绘的景致至读者眼中能得几分领略已不由作者。
沈从文作品的一半生命力便因了他对美的灵敏,及这一只生动清丽的笔。
而另一半,有人喜欢他作品中的牧歌气息,有人喜欢苗民故事中保留的“野蛮人”的活力与神秘,于我而言,因首先读到《菜园》,其后才是那篇代表作《边城》,这阅读的顺序决定了沈从文作品最震慑我之处并非人们津津乐道的乡土田园之粹美,而是沈从文用他的笔紧贴住人物书写,对人性充满了耐性与理解。
《菜园》是短篇小说,打印出来薄薄两页纸,情节清浅。清末京城里家道变故的玉家母子偏安一隅种起白菜,另得其所。小小菜园在玉太太照料下养育出美味的白菜,也将这母子的飘摇命运暖暖护住,远离城市里血雨腥风的革命。小说七八成的篇幅在写玉家菜园的美,白菜清甜,日子过得云淡风轻。年轻人,“心地洁白如鸽子毛”,待成年后进城读书,返乡时带回一个好看娴静的妻子,因她极爱菊,一家人在园中亲手打理出一片菊圃,蹲在地上,十指粘泥。于变故发生时,只轻描淡写。“忽然县里有人来说,有点事情,请两个年轻人去谈一谈。来人连洗手的暇裕也没有留给主人,把一对年轻人就‘请’去了。从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是不是一只手忽然把心捏住了?一首田园牧歌慢慢哼到曲调最优美处,唱出欲哭无泪的凄厉来。
沈从文在他《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言明:“这世界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沈从文在三十岁时出版了《从文自传》,当年备受周作人推崇,称为最好的自传。沈从文忆故人旧事,自然不能脱开当时的时代背景,但他对时代却不着力刻画,不控诉也不评判,也并不细述个人命运随时代浮沉跌宕的轮廓。与前几年读过的《乡关何处》作比,野夫是把悲戚之美放置在命运的无常中,人低到尘土里去。而《从文自传》的美聚集在个体上,他笔下尽是小人物,却不渺小,所见所闻所感,不加夸饰地给予自然、朴素的记录。这恰恰是沈从文在其作品中供奉“人性”的呈现。
沈从文幼年聪慧又为自由而淘气叛逆,日日逃课。以他在《从文自传》中的说法,正当他要认识生活的时候,便读了这本更丰富有趣的“大书”,终生受益匪浅。他在故乡温热鲜活的生活中,熟习着自然变迁、耕耨播种,以及河街上一铺又一铺的烟火,即使在逃不开挨打受罚时仍能以回味和想象咂摸出这本“大书”的趣味而不觉身体痛苦。他十四岁随军离开凤凰,在辰河流域又住了五年离开湘西,此后便一直活在对那小城的记忆中,写下一篇又一篇生动隽永,别具特色的故事。“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消沉过去给我的印象里。”这印象实在是长进了沈从文的生命里。少时的丰富经历正是滋养他笔端的沃土,取之不尽。
沈从文创作最旺盛的十年是从一九二四至一九三四。“四十年代他写的东西就不多了。五十年代以后,基本上没有写什么。沈先生放下搞创作的笔,已经三十年了”(汪曾祺《我的老师沈从文》)。鲁迅开创“乡土文学”的创作轮廓后,在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影响下涌现了多位着眼乡土田园的作家,沈从文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然而,九十年代我在中学课堂上没有听过他,校内图书馆中也没有他,至大学毕业后在奥美那年,才读到了打印版本的《菜园》。旧时信息渠道不畅是一方面,然而巴金、老舍、鲁迅、郭沫若等是我们在小学语文课中就有所接触的。其中原委在张新颖老师的《沈从文的后半生》中有着全面翔实的记录。
历史的大转折关口,沈从文以为他这一代作家都要承担的命运,独独落在他自己肩上,他被新时代和非得为新时代摇旗呐喊的文艺界排斥了。他委屈而悲愤地写道,“有种空洞游离感起于心中深处,我似乎完全孤立于人间,我似乎和一个群的哀乐全隔绝了。”后来又写道:“世界在动,一切在动,我却静止而悲悯的望见一切,自己却无分,凡事无分。”。他所欣赏的美,供奉的“人性”是这个新时代所要摈弃的,他没有办法把心一横像别人那样把自己交给时代,泥沙俱下。
历史的轨迹在我们这里不过浓缩为几本书几万字几个事件几个人物,而对于每一位亲历者,必度日如年,想要在漫天扬沙中找寻一线宁静谈何容易。沈从文幼年曾在街面上见到一位肩横扁担的少年,两边各挑一个人头,其父,其母。他也曾在随军参加的清乡运动中日日计数被砍下的人头。他是不惧血雨腥风的,他是受不起最挚爱的友人反唇相讥,最器重疼爱的学生反目成仇。沈从文也试图自杀过,割了脖颈和脉管,还喝了些煤油。在屈辱和苦难中,困在躯壳内的热情与才华慢慢萎缩,沈从文放下笔,转行杂文物考究,把他对美的凝视从故乡的长河转而投入到历史的长河中。八十年代,沈从文在傅汉思的安排下赴美演讲,他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来安抚读者对其将笔搁置三十年的惋惜。一笑泯恩仇。
今日,冬月二十九,为沈从文的诞辰。笔拙心朴诚,我写下这篇文章以纪念自己最敬爱的中国现代文学大师。从最初读《菜园》往后十几年间,我将沈从文的作品一读再读,经常站在书架前不知所选时,便会不自主地抽出沈从文的书。我自然要感谢他写下诸多关于美的文学作品,构建了一个灿烂清丽的乡土文学世界,感谢他精雕细琢的文字启蒙了我对写作的热爱,也感谢他在自己后半生的浮沉中对美的坚定,在其身故之后三十年,在这个貌似正好起来实则危机四伏的时代中,他对美的信仰有如暗夜星子,微微亮却有一种不容忽视地,孤独而骄傲的光芒。
近日再读《我的老师沈从文》、《沈从文传》及《沈从文的后半生》时,在沈从文传奇跌宕的一生之外,在其承受了四十年的精神危机之外,这般对美的信仰是我读到最暖心的东西。拉开时空的距离再读沈从文的作品,文艺的美恰是沈从文人格与精神世界最好的诠释。那个时代中浮浮沉沉的文学家,又何止沈从文一人。他们忍受必须忍受的,歌唱必须歌唱的。微小的个体被时代碾压时,赤子之心被世界背弃时,仍能孤独地守护自己的一片净土,这是沈从文在其作品之外散发的另一道光。
张新颖在《沈从文的后半生》一书后记中写道,“虽然在二十世纪中国,这个方面(社会和时代)的力量过于强大,个人的力量过于弱小。弱小的力量也是力量,而且隔了一段距离去看,你可能会发现,力量之间的对比关系发生了变化,强大的潮流在力量耗尽之后消退了,而弱小的个人从历史中站立起来,走到今天和将来。”
好看的应该长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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