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间

作者: 张彬若 | 来源:发表于2018-05-31 19:33 被阅读22次

第一章 死间无忌

假女

无忌几乎要垮了。

对上官刃的仇恨曾经是他的一切。他为手刃杀父仇人不惜牺牲他的婚姻,他的名誉,甚至他的生命。

仇恨虽然痛苦,却使他充满生机和斗志。就如同支撑萧东楼脊背的架子。

他在新婚之夜抛弃美丽的妻子,现在她可能正躺在别人的怀里。他在九华山不眠不休,练剑如狂,把自己弄得像猪一样肮脏和邋遢,只为逃离“地藏”的控制。

他认为他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只要杀了上官刃。

然而现在他发现,这个人的付出,并不比他少。

他的名誉,他的家,也都毁了。上官堡已成灰烬。 所有的江湖人都唾弃他。因为他是个叛徒。

甚至连唐家的人,也一定从心里看不起他。这是叛徒的悲剧。

他唯一的亲人,怜怜,跟着他身处险境,现在更生死未卜。

无忌看着上官刃,心里突然有一丝敬意。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情感。

上官刃依然冷漠。

就算他的心里是春日的温泉,或者夏夜的火焰,别人在他脸上看到的,依然只是冷漠。

他告诉无忌:“在五月初三以前,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离开这里。”

“为什么?”

“因为唐二先生就要回来了。”

无忌知道,唐二先生是上官刃这一代唐门声望最大,用毒最厉害的人。

上官刃补充道:“他在接到飞鸽传书得知唐玉中毒之后,正马不停蹄赶回。

如果唐玉的毒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解,那个人就是唐二先生。据说四天之内就可赶回唐家。”

如果唐玉醒来。无忌马上就会暴露。纵使他三头六臂,也是死路一条。

“那你和怜怜几时走?”无忌的声音很微弱。

上官刃沉默一会。开口道:

“雷震天已死,我们正好趁机瓦解唐家堡和霹雳堂的联盟,把雷震天的死嫁祸给唐家。我还要留下来”。

顿了顿,他接着道:“我还要找一个人”

无忌问:“一个人?”

上官刃回答:“是,除了小宝之外,我们还有一个人潜伏在唐家,但负责和他联络的人全都被唐玉和唐缺捕杀,从此这条线就断了。”

无忌问:“这个人很重要?”

上官点头:“他很可能已经掌握了唐门解药的配方”

无忌心头一震,如果他们破了唐门的暗器,大风堂就有希望。

“你有把握找得到?”

上官刃摇摇头,“这个人很谨慎,我们只知道,他的代号叫‘假女’,此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无忌想起小宝,想起他的死。

小宝也未必是他的真实姓名。小宝只是他的代号而已。这是所有死间的悲哀。

假女,也许从这个代号能知道些什么。从没有一个名字是毫无意义的。从没有任何一个名字是任意的。之所以称呼他为假女,一定有某种特别的意义。

但也许他仅仅是个代号,和这个人本身完全没有任何对应关系。所以他们的希望还是十分渺茫。

无忌道:“据我所知,唐家负责解药制作保管的分成两个独立的部门。他很可能已经打入其中一个。也许我们可以各自调查一个”

“你想的太简单了。” 上官刃摇头,“要接触这两个部门,谈何容易。只有唐家的核心人物才能接触。即使是唐家的女婿,也无权过问”

他在说自己。无忌知道,上官刃马上要入赘唐家。

解药是唐家的根。如果大风堂有了解药配方,唐门独霸天下的毒药暗器就不再那么可怕。

唐家当然会珍视解药胜过一切。

无忌想起唐娟娟,那个买凶杀夫的女人。也许能从她身上找些突破,进入唐家的解药部门。毕竟,他们已经有了不一般的关系。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看了看怜怜,忽然很厌恶自己。

上官刃也在看他的女儿,所幸无忌临时微微偏转了剑锋,伤口才未致命。

上官刃挥挥手:“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否则会引起沙老大一伙疑心。“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让无忌冒险。

他瞬间就下了决定:

“雷震天的前妻已经落在唐缺手里,如果可能,你可以设法救她一起出去。霹雳堂虽然群龙无首,势力却仍然很庞大。现在我们只能联合他们一起对抗唐门。”

无忌点点头,走到门口,忍不住又转头去看怜怜。

怜怜呼吸微弱,眼睛忽然努力睁开,看着无忌。眼里不知是喜悦,怜悯,还是忧伤。无忌和她父亲的对话她显然听到了。

死仇竟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化解,她心里的一个死结也总算解开了。

她的心境总算在纠结,痛苦之后,得到一刻的祥和宁静。

(二)

夜色如水。

无忌静静的走过莲池,走过花园,就好象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直到他看到梧桐,穿过海棠,走回自己的三明两暗的五开间,才突然重重的倒在自己的床上。

他有很多很多心事,很多很多担子。

他忽然感到很疲惫。

窗外一阵微风吹来,带来淡淡的海棠气息,还有一点淡淡的脂粉香气。然后他就听到放肆的笑声。

女人的笑声。

一个很高很高的女人像一只猫一样轻灵的越了进来。

“一丈红”!

无忌故意慢慢的一节一节从床上撑起来,心里却飞快的盘算。他不能肯定”一丈红”是否察觉或偷听到了什么。如果是,就要杀她灭口。

“一丈红”修长的身子站在无忌床前,绛红色的裙子在烛火跳动下分外美丽。

她的眼神就象是看她久违的情人。又象是讥笑她顽皮胡闹的小弟弟。

她左手突然如闪电般刺向无忌双目,居然是很高的剑法!

无忌也以指当剑,倏忽钳住她的手指,她的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上涂满了蔷薇花汁。

烛火摇曳之下,她本就过分修长的身影被拉的更长。

她怪异的冷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无忌的心突然跳的很快,但他已经习惯不动声色。他尽量用显得若无其事的平静的声音,漫不经心的问道:“哦?我是什么人?”

他心里已经起了杀机。

“一丈红”还在笑,无忌却已经在思考怎么善后。

终于他听“一丈红”笑道:“你是上官怜怜的老情人”

无忌笑了。他故意叹了口气,“聪明。”

他故意称赞她,好让对方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

他假装有些惊讶,然后装作很好奇的样子:“你怎么猜到的?”

他愿意“一丈红”和沙老大他们这样想,总比怀疑他是赵无忌要安全的多。

“一丈红”果然有些许得意:“女人在这方面总要敏感的多”,她眼中带着几分调笑意味:“你们有没有真的------”

无忌故作不解:“真的什么?”

“一丈红”吃吃的笑了。

她的笑声从身体深处发出来,说不出的诱惑。

她用成熟女人特有的慵懒和风韵坐在无忌床上。

“少装蒜,我不当你是黄花小伙子,你也别当我是姑娘”

她故意叹口气:“咱们的唐大少爷一向只要完美的东西,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能如愿”

接着,她的语气充满挑逗:“你知不知道我玩过多少小弟弟了?”

无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

无忌当然不是小男孩了,他已经对女人很有鉴赏力,有些女人看似端庄,其实淫荡到骨子里;有些女人看起来风骚淫荡,好像是人尽可夫,其实未必真的如此。

“一丈红”是哪一种?

她已经无法信仰圣洁的爱情,情欲对她来说,只剩下床上的肉欲狂欢,然后是空虚和绝望。

无忌觉得她很可怜,没有比无法用情专一的人可怜了。

于是他带着发自心底的同情轻轻问道:

“柳依依,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一丈红”脸色变了,她站起来,无忌察觉到她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你,你怎么知道的?”

无忌道:“从你刚才的招式”,他倒了杯茶,递过去:“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柳家家传剑式‘流苏九式’。一个人再怎样掩饰她的剑法,总会有痕迹的”。

五年以前,辽东女侠柳依依下嫁河南武林世家杨卞。这两个人都是世家子女,都可谓品貌双全。

但谁也未料到,这段人人叹羡的姻缘,最终却以悲剧收场。

结婚还不到一年,柳依依就和杨卞的父亲叔伯,以及三个兄弟全都有染。

她似乎由一个端庄淑女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荡妇。再后来,杨卞和另两个全身赤裸的男人被人杀死在床上。柳依依从此下落不明。

人们哄传这是因奸杀人。是柳依依的另外奸夫争风喝醋杀了情敌,拐了柳依依远走高飞。

想不到今日的“一丈红”,就是昔日的柳依依。

“一丈红”冷笑:“你一定听说过我最多同时和二十个男人上床”。

无忌默认。

“所以你不妨把我当成最贱最烂的婊子。”

无忌凝住着她,摇了摇头。他的经历告诉他,人生中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从表面看起来那样。

他的声音很轻柔:“也许你有很多恰当的理由,也许你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没权利置评。”

“何况,我知道有些事并不是像表面那样简单”。

他想起他自己。

柳依依大笑,笑道眼泪流下来,“我丈夫和他朋友都是我杀的,你们这些男人都一样,把女人当玩物一样糟蹋,需要的时候就压上去。”

无忌明白了。

他缓缓道:“并不是所有男人都一样,只不过你遇人不淑。”

柳依依盯着无忌,良久良久,突然之间,隐藏已久的情感爆发,不顾一切的抱住无忌,两个人倒在床上。

无忌挡住她的下一步动作。

“我不能”。

柳依依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

“因为上官小姐?”

无忌默认。

柳依依失望的叹口气。

“我明白”。

无忌突然想起她和唐傲的关系。

今晚的事情,他希望不要引起唐傲的任何怀疑。

如果“一丈红”------

他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卑鄙。

夜已深。

柳依依抱着无忌,就如同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姐抱着四五岁的小弟弟。

她现在温柔的像一只母鹿。无忌坏坏的笑。

柳依依良久道:“是他逼的。”

她似乎又在颤抖,“我想不到他那样变态”。

她指的当然是杨卞。

“一开始,他要怎么样我都顺从,后来,他说要偷看我和别人做,我不肯,他就打我,跪下来哀求我。

再后来,他说服我和别的男人换妻。再后来------”

无忌突然道:“我猜到了”。

他不想让别人想起痛苦的往事。

柳依依肥臂雪白,无忌仿佛又有种冲动,他抚摸她手臂上的一处疤痕,问道:“唐傲刺的?”

柳依依道:“对,所有用剑的人,都会成为他的试剑对象。而且我的剑法好像也不低”。

无忌道:“这一剑不轻”。

柳依依道:“我差点残废,当时我的右臂已经毫无知觉,已经开始萎缩。病大夫用了很多方法,金针刺络,我才算捡回一条手臂”。

她叹口气:“我从未见过那么快的剑”。

她仿佛还心有余悸

“他只用了一招很平常的峨嵋剑式---流风回雪。可是我偏偏就躲不开。”

无忌若有所思。

柳依依圈住他“在想什么?”,她的手臂很美,很长,很肥,简直可以挑起所有成熟男人的欲望。

“你担心你的情敌唐傲找你比剑?”

“看来是迟早的事”

“我知道你剑法很好,但相信我,别去惹他。我剑法也很棒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剑法。”

她亲了亲无忌的脸。

“我劝你别再招惹上官怜怜。唐傲不会容忍任何人和他抢东西。尤其是女人。”

她把脸贴在无忌肩膀,“要是他来找你,你不妨装怂认输。他虽然好斗,却很骄傲,不会逼你动手”。

“唐傲是不是真的很骄傲?”

“当然,如果你不对着他说话,不论你说什么,他连理都会理你”。

她轻轻挑逗:

“要是你不嫌我老,我可以随时来陪你。你知道的,她只是个小女孩,我比她好多了”。

她咬着嘴唇吃吃的笑起来:“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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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的不幸

竹篱,茅舍。

在竹门的边上,立围着一领草席。

里边圈的是一群黄黄的小鹅和一群黄乎乎的小鸭子。

他们毛茸茸的,很可爱。

一个同样也很可爱的小女孩在喂他们吃剁的很碎的蒲公英。

小鸭子机灵得很,嘴也很快。

小鹅却笨笨的,呆头呆脑的样子。

所以蒲公英很快就被小鸭子抢光了。

小女孩把手放进去。

几只小鹅和小鸭子以为她的手上有吃的,就开始啄她的小手。

她痒的笑起来。

她还调皮地捉住几只,亲亲他们硬硬的小嘴。

屋里有人在小声说话。

一个妇人道:“我们在这里会不会安全?我担心宝贝。”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唐家一定不会想到我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你真的答应我不再赌了?”

男人道:“我真的不再赌了,我已经把你的钱都输光了。如果再赌,我还算是人吗?”

妇人似乎在找东西,然后道:“我只剩下这一点银子。你去看看能不能做点小生意。好养活我们娘俩儿。咱们以后踏踏实实的过平淡日子吧。”

大汉道:“我已经想好了,我打算杀猪。已经和东村于木匠订做了案板。我这就去集市上转转,去买把杀猪刀,再去村里抓口猪,先把生意支起来。”

门开了。

一个眉目清秀的中年妇人和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走出来。

小女孩道:“大叔要杀猪?”

大汉笑道:“不杀猪,怎么养活你这宝贝!”

原来她是梅宝贝。

那个信誓旦旦不再赌博的大汉,当然是恶赌鬼轩辕一光。

梅宝贝道:“可是杀猪多残忍!”

轩辕一光道:“嘿嘿,残忍的事儿多着呢。难道你将来不会吃这些小鸭小鹅吗?”

梅宝贝望望他们,然后叹了口气。

为什么生命总是不能摆脱痛苦和残忍呢?

轩辕一光就要出角门,梅宝贝突然拉住他,“再给我讲个鬼故事吧。”

轩辕一光道:“你昨晚还吓得睡不着觉,埋怨我呢”

“但现在是白天。”

梅夫人道:“你乖,别缠大人,快去睡午觉。”

梅宝贝拽着轩辕一光的衣角来回晃,央求道:“你就给我讲一个。听完了我就去睡午觉。”

梅夫人对轩辕一光道:“那你就给他说一个再去也不迟。”

轩辕一光无奈:“好吧”

从有人类开始,我们就在听故事,讲故事。

在冬夜,在篝火旁,---

一个人用故事和从前的一切建立某种微弱,神秘的联系。

人们在故事里学习,经历,体验。

因为一个人的一生十分有限。他们的生活也会受到各种各样现实条件的限制。

他的经历和体验只是很可怜的一点点。

所以我们通过故事经历不同的人生,获得不同的体验。

有时候,他们在故事里看见的就是他自己。

从来没有人在读着和听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的故事。

他们看到和听到的,正是他们自己。

梅宝贝搬来两只小木凳,坐在他前边。另一只给轩辕一光摆放好。

轩辕一光咳嗽一声:“

从前有一个卖烧饼的,叫王四,每天天没亮就起来做烧饼。卖到掌灯的时候才回家。有一天,天黑了。他看了看箱笼,还剩下四个烧饼了。觉的还算满意,准备收拾了摊子回家。

这时候看见过来一个年轻妇人,长得很标致。但这妇人似乎满脸的愁容。她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素裙子。

她就一直静静的站在烧饼摊子前,也不说话。每次好像要开口,但是又犹豫。

王四就问:‘娘子,您敢情是买烧饼吧?一文钱一个,您要几个?只四个了。都卖差不多了’

妇人踌躇了一会子,终于从身上摸出一个铜板。王四接过来,心想:‘看她样子装扮,虽不象是穷人家的媳妇,但兴许碰到难处,吃不上饭。不如多给她一个,一个烧饼值什么?’就包了两个烧饼给她。

妇人摇摇头,还了一个给他。王四拗不过,只好由她。妇人低头道了声万福,接了烧饼回身就走。转眼就不见了。

王四看着妇人消失,正觉得诧异,忽然觉得那一文铜板轻飘飘的。低头用力一看。手里正握着一枚纸钱!

梅宝贝惊呼一声,扑到母亲怀里。

梅夫人埋怨道:“讲这个干嘛,怪瘮的慌的。”

轩辕一光苦笑:“是她非要听嘛”

梅宝贝道:“快接着讲,我就爱听鬼故事,我才不爱听什么小姐爱上了落难秀才的故事呢”

轩辕一光接着说故事“

王四心里害怕,但想起那妇人就算是鬼,也不像要害人的样子。所以就没有声张。

以后两天,妇人总是天黑下来就过来,依旧是一个烧饼。铜板也每回都变成纸钱。王四想起他从前在世的老人说的掌故。

就买了四两红线,还有一根做活儿的缝衣针,把红线穿了。藏在身上。

第四天妇人又照例来买烧饼,王四就趁她转身的时候,把针偷偷别在她裙子上。妇人这回好像故意走的很慢,王四远远跟在妇人身后,想瞧她到底有什么古怪。一直跟出了城门,到了城西的坟地。妇人就忽然看不见了。

王四有点发毛,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点了油灯,照见地上红线还在。就硬了头皮,循着红线往前走。到了一座孤坟旁边。红线就断了。

王四提灯往墓碑上照。碑上并没什么字。整个坟地阴森森地。还有猫头鹰和老鸹儿在叫。王四有点哆嗦,正想往家跑,耳边听到一阵婴儿哭声。隐隐正是从坟里传来的。

王四赶紧跑回家招呼了几个街邻,拿了火把和锹镐贪黑来到坟地。仗着人多,大伙儿就不怎么害怕。大家七手八脚,很快看到一口红漆棺材露了出来。看漆的新旧和棺材板腐烂的程度,推算有一两年的样子。

大伙儿打开棺材板一看。王四认得,正是那个买烧饼的妇人。只见她面目如生,闭目躺在棺材里。有个胆子大的,摸摸她的身体,触手冰冷,一丝气息也无。显是死了很久了。

妇人身旁却是一个小婴儿,旁边还有半个烧饼。在坟墓里哭的,看来就是这孩子。孩子看来不甚壮健,却是个活人。他们可不能不管。

大家于是把孩子抱回王四家。”

轩辕一光出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太阳,想要起身。

梅宝贝很失望:“下面呢?”

“没有啦。”

“不行,我还没有听够。你不讲,我就不让你走。嘻嘻。”

“好吧。你听着:

大伙儿查找坟里人的身世,得知正是本地知县夫人的墓地。原来这妇人姓林,先嫁了本地一个杀猪的牛二,后来丈夫死了,再蘸给本地知县张大人的。

原来这张大人是个有仁义的读书人,怜孤恤寡,就娶了林氏。妇人风流伶俐,和知县很恩爱。有一回县里富户雷老板死了。这雷老板的太太告到衙门,说老爷死的蹊跷。并非是姨太太说的马上风死了。但着仵作验尸,身上的确无一点伤痕。也绝非是毒死的。知县于是判查无实据,雷太太诬告不实。”

梅宝贝忽闪着两只大眼睛:“什么叫‘马上风’?”

“这个嘛,”轩辕一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梅夫人白了轩辕一光一眼,对梅宝贝道:“就是一种病,你长大就知道了。”

梅宝贝抓着轩辕一光的衣袖乱摇:“那快接着讲。”

轩辕一光咽咽唾沫,继续道:“

当晚知县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看到雷老板走进来,只见他眼睛凸着,牙关紧咬,全身不住的哆嗦,神情痛苦不堪。知县也不害怕,问他可有冤屈。雷老板牙齿打战,怎么也说不清话。依稀只听好像有‘什么心’这几个字。知县待要走上前去,雷老板魂魄散了。

第二天知县升堂问话,叫雷老板一家都上衙门来。知县看姨太太确乎不是个良人模样。但这姨太太镇定的很。言语神情,并无丝毫破绽。知县小心设问,又派人查雷老板熟人和产业。既没有叫‘什么心’的人,更没有叫什么“什么心”的产业物件。谁也不知道“什么心”是什么意思。案子迁延不决,当事人各说言辞,闹得满城风雨。

知县眼看一点线索也没有,不觉十分烦恼。回到家里也是双眉紧锁,一言不发。接连几天,天天都是如此,妇人难免就问她相公是怎么一回事。知县就把这官司和他做的梦都一五一十和他老婆说了。末了知县踌躇道:

“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说不定。但连日死者再没托梦给我,很是失望。也兴许他是说“无心”?但也不大说的通。让我很是烦闷。倒惹娘子不安了”。

妇人沉默了半晌,似乎犹豫不决,看到她丈夫愁眉紧锁,终于道:

“原来如此。我倒猜猜。也许他说的是手心,脚心吧”。知县半信半疑。

第二日知县着仵作查验死者。手心脚心并无异样。

知县十分失望,回到家继续唉声叹气。

妇人踌躇了好一阵,才道:“你为什么不看看他的头顶心呢?”

于是第二天仵作查验死者,拨开厚厚的头发一看,死者的头顶上,果然发现钉了一根三寸长的钢钉。

详加审问之后,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是雷老板的姨太太和管家恋奸情热。合起来杀人害命。

知县破案之后,心里起疑,就暗叫差人发了林氏先夫牛二的墓。结果验明死者也是头钉钢钉而死。于是问了林氏谋杀亲夫死罪。林氏含恨,在狱中郁郁而死。知县葬妻之后,终日郁郁寡欢。半年后也染病身故。

因为孩子世上再无亲人,王四便认作养子。取名贵生。谐音“鬼生”之意。可惜贵生在王四家不到三年就死了。”

梅宝贝问:“讲完了?”

轩辕一光道:“完了”

梅宝贝不悦:“你这算什么故事嘛!”

轩辕一光笑道:“怎么不算?”

梅宝贝道:“那林什么氏的,到底为什么要杀她以前的老公啊?还有,知县难道不喜欢她么,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老婆呢?还有还有,他是不是担心林什么的,以后也把他的头给钉根钉子,才把她判死罪的?”

轩辕一光苦笑道:“你的这许多问题,我也不知道。”

宝贝道:“但你不是讲故事的吗?故事不是你编的吗?”

轩辕一光正色道:“你不知道,讲故事的人,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的。”

梅宝贝笑道:“像你这种故事,我随便就能编个七八个出来。”

轩辕一光不服气,抬杠道:“那你倒编一个给我看看。”

梅宝贝道:“这有什么难的。”她故意先咳嗽一声,学着大人的口吻:“你听着: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山里住着一户人家。爸爸是个猎人。妈妈就在家里带孩子。他们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姐姐六岁,弟弟五岁。妹妹才四岁。

他们很友爱。有一个冬天的早上,爸爸照常出去打野兽。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看望生病的外婆。就嘱咐姐姐好好看家。照顾好弟弟妹妹。临走时告诉他们一定不要走出院子,而且最好待在屋子里。把门从里边挂上。免得碰到黑熊和大马猴。孩子们如果饿了,可以用火盆热饺子吃。

大人走了以后,姐姐就和弟弟妹妹玩游戏。他们猜了一会谜,玩了一会骑马。还跳了一会皮筋。大家玩的满头大汗。这时候弟弟饿了。小男孩总是饿的快。姐姐就把饺子拿出来。放在火盆上烤。这时候只听砰砰的敲门声。

他们往窗外一看:天呀,一只大黑熊!正张牙舞爪的砸门呢!妹妹吓的马上哭了。弟弟说,我们藏起来吧。姐姐说,不行,妈妈说黑熊鼻子很灵,能闻到我们藏在哪儿。弟弟说,那它一定是闻到饺子的味道了。不如给它吃吧。

姐姐就壮着胆子,从门缝里扔了个饺子给黑熊。黑熊一口就吞了。接着继续用它的大爪子拍门。于是姐弟俩一个一个的吧饺子扔给黑熊。直到最后一个饺子也没有了。黑熊还是很饿。他本来是冬眠的。就是饿醒了的。弟弟说,我们把秤砣烧红了喂他。于是他们就把秤砣埋在火盆里。直到烧的通红通红的。然后扔给黑熊。黑熊的眼睛不大好,以为又是香喷喷的饺子,赶忙一口吞了,然后就烫死了。可怜的黑熊!也许它不并不想伤人。只是太饿了!可也许它真的吃人呢!”

轩辕一光忍不住问道:“那黑熊到底是不是要吃掉他们呢?”

梅宝贝眼珠转了转,笑道:“这个嘛,哈哈,我也不知道。故事里的事,有时候讲故事的人也不是都清楚。”

轩辕一光和梅夫人大笑。

“是不是讲完了?还有没有?”

“当然有”。

宝贝道:“还没完呢。”

轩辕一光催促:“快讲,快讲。”

梅宝贝道:“孩子们很高兴。一点也不为黑熊难过。姐姐还说他们就快有熊掌吃了。等妈妈回来一定会夸奖一番。说她的孩子们真聪明!可是等呀等呀。妈妈也没回来。到傍晚的时候。妈妈还是没有回来,连爸爸也没回来。

天完全黑了。姐姐点上蜡烛。这时候门开了。一个穿着妈妈的衣裳,戴着爸爸帽子的人进来了。她说:“孩子们,我是妈妈,妈妈回来了。”然后就抱起最小的妹妹亲了一下。

姐姐问:“你问什么戴着爸爸的帽子呢,爸爸呢?”,

“爸爸有事不回来了。天气太冷了,他把帽子给我了。你知道我们很恩爱。”

弟弟问:“外婆病好了吗?”

“宝贝,外婆已经好了。”

可到了晚上,孩子们也没吃上饭。妈妈说今晚是绝食夜。姐姐和弟弟被打发到另一间屋子里睡觉。妹妹就和妈妈在一起。

姐姐肚子饿的直叫。一直睡不着。她听到妹妹和妈妈在说话。

“妈妈,你怎么有尾巴呢?”

“哦,你外婆给我一根绳子,我就缠在腰上了。”

“妈妈,大马猴能变成人的样子,是真的吗?”

妈妈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姐姐听到好像有人在吃东西。

她推醒弟弟:“你听,妈妈在偷吃东西呢!”弟弟果然听到“喀吧喀吧”的声音。就问:“妈妈,你在吃什么呢?”

“哦。你外婆给了我几根胡罗卜,很脆呀!”

他们太饿了。就要胡罗卜吃。门开了,有几根东西扔进来。他们一看。呀!这不是手指头吗?姐姐悄悄说:“不好啦,妈妈一定是把妹妹给吃啦!”。弟弟说:“那个不是妈妈!一定是大马猴变的!”

姐姐哭了出来:“天哪,爸爸和妈妈都被他给吃啦!”姐弟俩商量怎么逃走。

天刚亮的时候,大马猴已经把妹妹整个吃完了。又鲜又嫩!它没吃够,打算再吃掉剩下的两个孩子。于是就招呼两个孩子到它身边去,骗他们说有糖果吃。

但孩子们可不上当!弟弟说:“我和姐姐要去后院大树上看戏。”大马猴很欢喜。跟着他们来到后院的大柳树跟前。大柳树长了几百年了,又高又大。

弟弟先爬上了大树,站在一处高树杈上。装着往南方远处看,大喊道:“好大的一场戏呀!真好看!”。

大马猴兴高采烈,正要爬树。

姐姐说:“妈妈,你忘记了你是不会爬树的。”大马猴搔了搔头,踌躇道:“啊,是么?那怎么办?”姐姐说:“以前都是我把绳子绑在你腰上。然后拉你上去的”。

大马猴犹豫要不要现在就把姐姐吃了。但想看戏还是人越多越热闹。就打算看完戏再吃。这时候,弟弟绘声绘色的讲起戏来。什么冯奎卖妻啦,杨六郎吊孝啦。他忽然大叫:“呀,大闹天宫!孙悟空翻跟头好厉害呀!”听的大马猴手舞足蹈,心痒痒地。

大马猴着急看戏,就乖乖让姐姐把它绑住了。

姐姐抓住绳子的一头,飞快地往树上爬。爬到大树杈,弟弟接过绳子,俩人一块把大马猴往树上拉。

大马猴心痒难搔,连声催促让他们快点,生怕错过了好戏。

待到拉到半空时,弟弟对大马猴惊叫一声:“呀,你的尾巴露出来啦!”大马猴慌忙两只手往后边一摸。这时姐弟俩同时撒手。大马猴就‘嘭’的一声掉到地上摔死了。”

轩辕一光道:“好宝贝,你真是聪明极了。”

他站起身:“我这可要走了。”

梅宝贝道:“早点回来,省得大马猴吃你。”

轩辕一光走在大街上,心中已经在盘算怎么开个猪肉档。

他打算先去买刀具,然后慢慢的找一家铺位。为了节省开支,先不能雇佣伙计。

据说这里“高昌”号的屠宰刀具最有名。这是一家老字号。据说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

他们的刀,是把生铁反复锻打,千锤百炼之后,再裹以熟铁。出炉的时候,再淬以五牲之溺。

所以他们的刀,刀背坚韧,刀刃锋利。用来杀猪,甚至宰人,都再好不过。

他转了两条街,打听到只要再走一条胡同,就能找到“高昌”号。

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家赌场。

有几个灰头土脸的倒霉鬼无精打采的出来。他们肯定刚输了钱。

如果你听说谁从赌场里赢了很多钱回来。说不定是他撒谎。他只是想洗干净钱。即使他真的赢了,那么你不妨接着留意他。因为很快他就会输的更多。

从来没有谁能从庄家手里赢钱。除非他赢了一次以后,就再也不赌了。

有赌未为输,有赌也不算赢。总有一天,他还会输出去。而且比他赢的钱要多的多。

但轩辕一光总是想在哪里跌的跟头,就在哪里找回来。而且他突然又很不服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输钱,从不赢钱。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他还想再赌一次。他就要迈步进去的时候,听到有人招呼:“属猪的本命,属蛇的相冲------”

原来这附近,是算命的摆摊的地方。这次他想先算一卦。他知道这像买菜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算的准。所以当一个獐头鼠须的算命佬拦住他的时候,他连站都没有站就走了过去。

“客官,我观你印堂发暗------”

轩辕一光轻蔑的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他站在一个摊前:“我想看看今年的财运”

“可知道生辰?”

“今年四十二岁,生日是九月初四,夜半子时”

“不知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

轩辕一光想了想:“前半夜”

“客官的八字,是戊午年,辛酉月,庚子日,戊子时。此是羊刃格,劫财透出无制,又有伤官为忌,求财不利,逢赌必输。

日主庚金,地支两见阴水,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水生于金,水多金沉。又庚死于子,命运蹇滞。

金水伤官喜见官,虽有午火正官,但被偏印泄身,反去生了兄弟劫财。因此兄弟不仅夺你的财,还分你的福。而且官印全转成了忌神。

所以兄弟为忌,父母无靠,一生六亲冷淡,朋友无情。”

“能看看婚姻吗?”

“劫财羊刃劫财夺妻,你就是娶妻,也是离婚的妇人或者寡妇。

兄弟辛金坐桃花,又坐禄,手足弟兄倒是好色无厌。

日支伤官,妻妾不贤,时支伤官,子女不全。妻子纵有亦不能如意。”他安慰道:“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

轩辕一光道:“你们这算命就是让我泄气的?”

“八字造就,这是没法子的事。”

“我操,是哪个他妈的不积德的东西把命定下的?”

算命的摇头不语。

轩辕一光发了会脾气,又道:“难道我就没有走运的时候?”

“金白水清,要见木火才有用。可惜一点午火,被兄弟羊刃阻隔,好比英雄无用武之地。

若要别人推运,必然要在壬戌起运。但我有新法,足发千载之覆,破古人之错谬。

大运一岁要起在辛酉,十一岁在壬戌,癸亥,甲子,乙丑,唉,一世无运,半生坎坷。

客官本命在午,戊午纳音天上火,今年太岁己亥,

大运乙丑,亥子丑三会为北方水,今年尤为不吉。”

他叮嘱道:“羊刃辛金为刀剑之物,今年尤其小心刀剑。客官的命,一生运喜东南。东北艮为阳土,西南坤为阴土,土重埋金。也不利西北,水冷金寒,不能贵显。”

“老兄,我就算算今天能不能赢钱”

“那就要卜卦了。您要找天机先生。”

轩辕一光马上知道:天机先生姓谢。

因为他背后的条幅上,有个大大的“谢”字。一个眉目清秀的垂髫童子在旁边侍立。

这童子不仅是他的弟子,还是他的眼睛。因为他是一个瞎子。

可惜这风骨颇不凡的老人,偏偏是个瞎子。

察知渊鱼者不祥,前知者有殃。是不是他泄漏天机太多,所以有了报应?

他静静的坐在那儿,神情淡泊。

轩辕一光问:“老丈,占卦准吗?”

天机老人怃然:“小子言陋辞野!今何以卑污长者?

凡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病者或以愈,且死或以生,患或以免,事或以成,嫁子娶妇或以养生。易为儒家六经之首,圣人传法,何得不准?”

轩辕一光半信半疑,“恕罪恕罪,我先试一试,成不成?”

老者不答。

那童子却问:“怎么试?”

轩辕一光问:“能不能算出我的老婆在哪里?”

卦六掷而成,老人摸毕最后一爻铜钱,道:“用神有气为真,无气为死为虚。又空而在墓,已经入土。”

轩辕一光大惊。

但让他惊奇的还在后边。

只听老者又道:“你测的,并不是亡妻,用神妻财寅木,卦主却在子孙。则所测非猫即虎。”

轩辕一光搔搔头。

“老先生,可能测出是哪天死的?”

六掷而卦成。老者道:“死于庚寅年癸未月甲申日。”

轩辕一光说不出话了。

童子却很奇怪,他想了半天,忍不住问道:“先生,无论本卦,之卦,还是虞翻变卦,卦中都并无这三个干支啊”。

老者道:“易气下生,数往者顺,知来者逆。若问前事,当看覆卦。亦即反卦。易之传世卦序,本是两两相偶,非反即对。若反卦无用,圣人安得如此排序?”

童子恍然。

轩辕一光道:“老先生,我要占今天的财气。”

卦成,天机先生道:“兄弟劫财持世,无财可求。若要赌博,有输无赢。”

“我不信。再摇一卦成不成?”

“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

“我不信。”

“请”

卦成,老人道:“兄弟发动,劫财,不吉”。轩辕不死心,又再摇。

卦成,老人道:“财爻癸卯虽动而生世,却与日建天合地合,财被他人把去。无财。”轩辕还是不服气。又重摇了一回。

卦成,老人道:“用神被伤,无财。”轩辕一光又重来。

卦成,老人道:“卦逢六冲,无财。”

卦又成,老人愀然不乐。不再说话。

轩辕一光也终于泄了气。他怏怏的放下三钱银子转身。

老人却不收他的钱。

“怎么不收我卦金?”

老人沉默片时,道:“七日之内,避僧道,避玄黄之色,避修鼻严毅之人。避刀剑之物。”

轩辕一光不再说话,大踏步向赌场走去。

童子在问老人“先生为何不乐?”

老人叹息:“随卦而变干。随,祭也。世爻庚辰旬空,是今日戊戌,则日建冲破庚辰。庚辰变而为甲辰,辰见辰为伏吟。又辰者水土之墓,空亡而入墓,是身死之意。大象随卦为归魂之卦,干卦六冲之卦而为天。归魂而上天,岂能生乎?值甲辰之日,或应其死。

随与覆卦归妹相为前后,为因果,归妹为少女,内卦震木而变干金,恐将因少女而罹刀剑金属之祸。互卦巽王于月令,为木果。艮土为山,为坟冢之象。若其死,当葬于树下。”

“但他占的是求财卦。”

老者道:“岂不闻乎?占此而应彼,占近而应远。”

童子问:“但先生为什么又让他躲避呢?难道卦会不准吗?这不是矛盾吗?”

谢先生捋须沉吟,悠然道:“卦者时也,爻者适时之变也。卦以存时,爻以示变。时系乎天,变由乎人。天配地而变,地顺天而行,人参天地为三,德配天地而行。行而变通谓之易。天道曰阴阳,地道曰柔刚,人道曰仁义,行之则三。变则通,通则久。易有吉凶悔吝,悔者改也。无咎者,善补过也。若事皆前定,人力无所改益,圣人何必传易?

辰者为寺,为震,于人为僧,为修鼻,为刚毅肃穆。故令其避。但譬如医之案方投药,成与不成,不可必也。”

轩辕一光再来这里的时候,已经输光了所有的钱。

每次他孤注一掷的结果,总是会把局面变得越发的不可收拾。每次他都很不服气,每次他都输得很惨。 现在他连给梅宝贝买糖藕的钱都没有了。

他想再问问天机先生,有没有法子改改运气。可是有人告诉他,天机老人每天只算三个人。

他们早已经走了。

现在坐在那里的,是一个黄发黄衣的老者。这老者长鼻剑目,神色冷峻果毅。 他的案子上,只有一桶竹签。

轩辕一光正沮丧的不知道去哪里,忽然看到一个人笑嘻嘻的来到黄发老者面前。

“皇甫先生,听说你善射隐伏,能射飞蝗之数,能不能算出我手里拿了几两银子?”

轩辕一光心道:“你倒不如手里拿只麻雀,让他猜个死活;或者让他猜猜,你会抽他几个耳光。”

老者取出一支竹签,滴溜溜在手上转了一圈,姿势潇洒。然后再三纵横,最后道:“五两二钱。”

来人愣住。

只听老者又道:“日值冲破,为死为虚。可惜虚有其名。”

来人彻底傻了。

他伸开手,里边是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大大的写着,“纹银五两二钱”。

轩辕一光的眼睛发出了光。

如果他也会这本事,去赌场里猜大小,不知道会赢多少钱?他简直已经设想他赢尽天下的风光。所以他走到老者面前,毕恭毕敬的道:“老先生,您这高术,可能教我?”

老者看了他一会儿,道:“区区小术,有何可吝。只是要付与有缘。”

还未等轩辕一光说话,老者又道:“阁下就是有缘人。”

轩辕一光眉花眼笑。

老者道:“你听好。此是三国九宫一算之术。头乘尾除。必待应机而成。”

他一边把竹签纵横往复,一边解说道:“水数一六,而火数二七,金数四九而土数五十。年月日时,天地相乘而四柱相加。模九而取余。所得数为三。

来人东南巽位,河图巽数为四。加时庚申纳音为木,申为阳,取木数三。三四相加为七。

又今日九星六白,中宫起步,顺取干一,兑二,艮三而离四,坎五而坤六,震七而巽八。---

言未尽,老者的竹签已经毒蛇般点中轩辕一光周身的四处穴道。

轩辕一光突然醒悟,大叫“原来你是唐------”

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卫凤娘日记

某些喜欢内省的人喜欢写日记,他们把写日记当作修身的一种方法。

还有些人写日记,仅仅是因为缺乏交流。所以只好自己和自己说话。

凤娘写日记,却有更复杂的原因。下面是她的几则日记。

四月初一

阴雨,太平客栈。

黑婆婆病的越来越重了。连熬的最烂的粥也吃不下了。

我知道:“地藏”已经竭尽所能。久病成医,他的艺术要比很多庸医高的多了。他们看的是别人的病,什么都隔了一层。“地藏”看的,一直是自己的病。

还有什么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病情,了解细如纤毫的病症变化?何况有些感觉和变化难以名状?还有什么人比自己更在乎自己的生命?

可惜黑婆婆已经病入膏肓。她的眼神已经开始散乱。越来越多的呓语。

生命原来这样脆弱。我见到他们母子时,她还偷偷和我开玩笑,问我新婚之夜无忌是不是真的没碰我就跑了。虽然她神智迷糊,说的话也含糊不清,凌乱无序。但我知道她在念念不忘两个人。

一个当然是儿子黑铁汉,他把母亲托付给我时,说要去给恩人准备今年的寿礼。另一个一定就是她们的恩人。是一个叫做萧东楼的侯爷。

曾经用爵位和身家换回她性命的人。

而且我也知道,司空晓风和萧东楼过从也很密切。也许,这个人就是大风堂的财神。

不知道无忌剑练得怎么样了,千千曲平他们身在何方?

四月初三 

黑婆婆死了。我很伤感。我看得出“地藏”也很悲伤。

他对死亡一定更加敏感。因为他孤独的面对死亡,已经有好多年。

我雇人把她葬在路旁一株古槐下。

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说这样她死后就可以沿着小路回到故乡。但我想也许她只是不想再麻烦别人。要别人收藏她的骨灰,还要交给她儿子。

女人会死,会老。有一天,我也会和她一样。

为什么我会突然这样对死亡和衰老敏感?是不是因为我在“地藏”身边太久了?

在这个微风徐徐的夏日,我站在她的新坟前,看到坟边的野花,虽然正在盛开,但总会在四月尽处开始衰颓,然后凋零。明年再度开放的,已经是另外的生命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相似而已。人又何尝不是?我觉得我也开始不同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已经开始练剑?

练剑八个月来,我觉得我的气质已经有了变化。原来一个习惯,是可以塑造人的。我在她坟上种了几株野花。我希望他们尽情的怒放。我希望自己也如鲜花般尽情绽放。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生命,只有这一次。

四月初七

从九华出来北上,我仍旧每晚在客栈练剑。

“地藏”今晚试了我的剑法,告诉我“意在剑先”的秘诀。还教了我内功的法则。我突然开窍了。

他说以前我三叔教我的吐纳全是垃圾。学东西一定要和大师学,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天才被平庸无能的老师教成了废物。

只是,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我不敢问他。

当我练至第六剑式时,小腹敏感的地方就会莫名其妙的发热发痒,然后就有了说不出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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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  阴雨

今天发生了一件诡异又恐怖的事。

因为到了两河境内,“地藏”担心仇家发现行踪。所以我们总是昼伏夜行。

上弦月真美。皎洁,明亮。如同和风山庄的月亮一样。不知道月亮是不是也有家,有她思念的地方。

但很多人不喜欢家,他们说家是活人的坟墓,勇士的棺材。

尤其是爱冒险,喜欢流浪的男人。就好象无忌那样。

古铜棺材已经伴随“地藏”很多年了。

我们一路上吓坏了不少赶路的夜行人。我浑身缟素,后面一口棺材,在暗夜看来,是够吓人的。

人们总是忌讳死亡,终其一生想要摆脱他。可是,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我似乎已经习惯带着死亡的畏怖。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就看见了另一件真正恐怖的事。

一行三个人,长袍蓑衣,大大的斗笠,看不见脸,在一条山路上用一种死一样的节奏转过来,跟在我们后边慢慢的走。

都是麻布衣服,走的步伐一模一样。但他们看起来,没有一点人的气息。

就象是僵尸!

我吓坏了。不时的回头去看。想起妈妈曾经告诉我,人在黑天赶路时,不能回头,否则会吹灭肩上的灯,那样鬼就会出现。

我只好努力的整个头都回转去看。始终是死一样的脚步,死一样的跟着我们。

就在我要晕过去的时候,幸好有一处荒村野店。但结果店里也一样的阴森恐怖。

店里没人,这里开店,只有破产的命运。

我让随从进了店,勉强找了一株干柴,当作烛火。

我刚脱下蓑衣,就看见随从脸色惨白,原来那三个僵尸也进了店。

中间的僵尸一进店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而另两个默默的坐在地上。

我们谁也不敢说话。

然后“地藏”出来了。他手里拿的,是那把本来供在神龛上的剑。他从不让我碰。他什么都顺着我,什么都肯给我。

但他从不让我碰他的剑。 他只告诉我,这把剑叫做“无色”。

今天我终于看到他拔剑!

我这才看到,这剑几乎是透明的。他一声长啸,第一个僵尸的斗笠被他劈落。

所有人都向那张脸瞧去。我看见了这张脸,就惊呼一声!

一个没脸的人!

“地藏”很沉着:“你是人是鬼?”

那个人的头倏忽转了一圈。原来他是背对着我们,背着走路。

“我是人”

声音依然恐怖。

“赶尸人”

我听过这个职业。故老相传,他们都是一些很丑很大胆的人。他们独身终老。负责把一些客死异乡的人“赶”回故乡。据说这是一门法术,驱尸赶鬼的法术。原来是真的。

“地藏”却不相信。只是冷笑。

赶尸人指着躺下的尸体。“这个人已经死了三七二十一天,我们要把他运回保定老家。”

“地藏”冷笑:“我不信”

“我试给你看”。

“默克且也,其浓嘉嘉普,芭比比苏比比不------”

他念诵着稀奇古怪的咒语,就好象这声音能够沟通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冥界。

僵尸慢慢的坐起。

赶尸人问:“你家在何处?”

他的问话如同空谷中的白云,虚无飘渺。又好象来自阴森的地狱,让人不寒而栗。

僵尸双手生硬的挑起,指向北方。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活人的手臂,因为手臂上已经有了尸斑。

我吓得几乎晕过去。

如果不是“地藏”在我身边,我早就夺门而逃了。

赶尸人又念了几句咒语,仿佛来自地狱幽冥。

僵尸躺倒不动了。

我不敢再写了,因为我不敢再想下去。

四月初十  夜

四月的风温柔极了,凤娘继续在车厢写她的日记。

这两天我们改为晓行夜宿,因为我们想避开那个僵尸和两个赶尸人。

还好,今天一整天没有见过他们的影子。

我很庆幸甩掉了这个梦魇。

所以我们心情都好了点。

山水掩映之间,有一座古刹。

我们打听清楚是地藏菩萨的道场。

“地藏”这个人真奇怪。他敢称自己为“地藏”,也不怕亵渎了菩萨。

我突然很想去上柱香。我一向是个很传统,很听话的女人。我尊重一切公序良俗。

无忌却有些渎神,他对这些嗤之以鼻。我记得他和我说过“所求为善,自获天佑;所求不善,更不应祷于神。”听起来好像蛮有道理的。啊,为什么我总是禁不住要想起他?

我打开棺材问“地藏”,要不要去上柱香。

“地藏”很轻蔑,他说他从不拜佛。慈悲智慧他自己就有。能掌控自己,随心所欲的,就是神。

所以他宁可信自己。

但我静静的看着他。于是他又一次迁就我。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温柔和沉默的力量。当别的小孩子又哭又叫,大闹着想得到他们心爱的东西时,我只是乖乖的沉默。这法子通常更加有效。

地藏菩萨的塑像很高大,大约有一丈多。可怜的男人们,只会用庞大和肃穆来让别人感到压抑和产生庄严感。

我在上香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菩萨告诉我们四大皆空,连地水火风都是虚无的,人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们求财求福,他们又怎么会让我们所求如愿呢?

何况,他们也未必有这本事。

天哪,这想法可真要命,尤其对我这样的女人。

又见魔刀

很多年以后。

荒山,古寺,蒲团破旧,佛案上油灯摇曳不定。

这个地方就是当年的地藏道场。

破桌上还有两杯清茶,一个老者和一个少年。

老者非僧,却寓居古寺,他憔悴,萎顿,似乎在静静等待灯尽油干的时刻。只有那一双怪样的三角眼,偶尔一瞥之间,仍然犀利明亮。尚令人感到隐隐的杀机和求生的热望。

少年也不是和尚,他神采奕奕,充满了对江湖传奇和旧事的向往。

江湖。

究竟什么是江湖?

是不是三江五湖,江河湖海就是江湖?

江湖是风浪,是恩怨。

是无数江湖儿女活跃的地方。

官场之中,有私情而无公义。

市井民间,多的是无耻好利,贪生守雌的小人。

唯一有一抹亮色的,只有江湖。

那里有无数的豪杰,数不清的游侠,还有萍踪无定的浪子,美丽多情的侠女――――――

他们重然诺,贵信果,轻生好勇,死党好名。

他们尊重的,是有耻有格,节烈不屈在奇男子。

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用的是自己的方法。他们信仰的是原始的规则:以血还血,以暴制暴。

他们的人生,永远多姿多彩,永远跳动着美丽而高贵的火焰。

少年就要闯荡江湖,他仿佛已经看到:一个已经是名宿的武林前辈,向他伸出了手:

“欢迎你来到江湖。”他就像又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他热情的向自己道:“欢迎你来到这多姿多彩的江湖。”

少年的心中,已经充满了豪情。

只要他有野心,有胆识,就能成名。

他在问老者:

“我听说高品曾经也隐居在这附近的沈园,是不是真的?”

“不错”老人道:“昔年名侠高品退隐江湖,于沈园著述《武林纪事》,学案各派武功源流,考述江湖人物行迹,时至今日,仍为豪杰所重。”

“但据说引人争议的,是其中一篇《神兵利器排行榜》”

少年思绪飞扬:“但他为什么引人争议?是不是排名不公允?”

他接着道:“我知道孔雀翎就排名在散花天女之后,但很多人认为,散花天女的威力其实未必超过孔雀翎。”

“不是,”

老者缓缓道:“散花天女的威力的确已经超过了孔雀翎。因为他的速度,由霹雳堂天下无双的火器驱动,所以更快,也更有破坏力。”

“那争议是为什么?”

“当年高品编纂此书,臧否百兵,议定名次,但其实意在品评人物。因而他的重点,也就不在兵器。所以天下的神兵利器,也就并未网罗而尽。”

“那么究竟漏掉了什么?”

“在大风堂创立者云飞扬的那一代,有一件犀利的武器,高品并未记载。”

老人缓缓放下清茶,若有所思。

“我想起来了!”少年眼睛发出了光。

“是不是伊鹤无伤的百人斩?”

“不是”

“是不是辽东大侠关东墨的刺马鞭?”

“当然不是”

老人似乎想提示他,吟道:“

自裁新诗韵亦饶

五言庄重七言豪

萍踪十载江湖路

断尽英雄手中刀”。

少年道:“我知道了,这首诗是九幽侯地藏在压平江南错刀堂之后所作。”

他补充,“他用的是‘无色’,高品漏掉的,就是无色。”

老者点头道:“‘无色’的锋利,罕有其匹。但地藏这首诗,难免过分得意。天下英雄的刀,怎么可能都被‘无色’斩断?”

少年道:“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只因为地藏写这诗的时候,魔刀尚未在江湖出现。”

老者赞许:“不错。要在两年之后,魔刀才有机会遇到无色”

“那么是谁赢了?”

老者不答。

少年又问:“那一代的武林中,除了无色和魔刀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利器?”

“有”

“是什么?”

“春雨。小楼一夜听春雨的春雨”

“我真笨,居然连唐傲的剑也漏掉。”

少年露出惭愧的表情“天下也只有他才配用春雨”

他憧憬道:“据说春雨是一把青色的剑。”

他还在安慰自己。

“但春雨的威力,却完全依赖于他的主人。所以高品把他略过也情有可原。”

“是这样”

“我还想知道为什么高品把排行榜的第一位留作空白?”他继续道:“是不是等待来者的意思?”

老者道:“不是。”

“那?”

“你为什么不问我,天下最神秘的武器是什么?”

“那么我问”

他似乎想自己给出答案,马上补充道

“我知道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一口箱子,那是不是也算是天下最神秘的武器?”

老者摇头。“神秘的却一定可怕,可怕的不一定神秘,”

少年突然想起什么,睁大了眼睛。

“那么,一定是散花天女!现在除唐门之外,谁也不知道他的做法。”。

他一说完,就觉得自己真笨。

老人指的,肯定是兵器谱上的第一位排名。

而散花天女已经在榜上。

老者果然摇头:“散花天女虽然传奇,但毕竟还有人见过,毕竟还有名状。而且,人们已经猜测到他的原理”

少年很惊讶:“你是说,最神秘的武器连名字都没有?”

“是的。没人见过他,我是说没有活人见过他。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在他手里。我们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拥有他。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不知道”

少年有些失望:“就是说,我们连他是刀是剑,是不是暗器都不知道?岂非太不可思议?难道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老者若有所思,声音悠远如同山间飘渺的白云:“只有一点,有个死里逃生的盲剑客描述过他发出的声响。”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雷音,他说他似乎听到雷声隐隐。”

卫风娘烧香的时候, 山下陆续来了几个香客。

最先上来的,是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

他高髻宽袍,足穿登山的木屐,逶迤而行。

当他迈着奇怪的步伐走近凤娘的时候,凤娘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说不出的不安和恐惧。

这不是因为他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因为凤娘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很秀美的男人。

可能长着一张和“地藏”一样清秀的脸。

正因为他的脸可能很俊秀,所以他才要戴上鬼面具。

凤娘恐惧的,是他身上的气质。

这是不是就叫做杀机?

他渐渐走近。

步履之中,似乎蕴含着无穷耐力。

而且有一种特别的节奏。

从山下到山上,一共有八百八十一层石阶。

每一层石阶,又分八百八十一层。

转瞬之间,他就来到了殿前。

一个灰衣僧人已经在问:“施主来烧香念佛?”

鬼面人冷冷诵道:“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念佛往生,路遥如何能达?”

灰衣僧人合十道:“既然施主信的是禅宗,何必来我净土宗道场?”

鬼面人冷冷道:“我来这里,只为杀人。”

灰衣僧人默默退下。

大殿上一阵沉默。

山下又陆续来了一些人。

一个是拄着拐杖的衣衫褴褛的老人,枯黄的脸上堆满了皱纹,多年的困顿失意已经让他对生活不抱有任何希望。

他来烧香,也许只是因为这已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他希望有来生,来生希望所求如愿。或者跳出轮回,归于涅槃。

但绝对涅槃岂非比地狱更加无趣?

两个朴实的挑山工,挑着种重重的担子。竹坯扁担已经一弯一弯,发出吱吱的噪音。

担子里有凉棚,有竹椅,有各色瓜果。

他们看起来又饿又渴,但那些瓜果却是客人的。他们只能看看,咽咽口水。

他们只是行脚的苦力,对神佛更加没有信仰,因为他们早已经发现,这世界其实没什么因果报应。

他们当然不是来拜佛,只是挣几个苦力钱而已。

雇主是一个娇媚的妇人,看来是中户人家,只带了个贴身丫头。

她显然精心打扮过,却不是为了悦神,而是出于其他目的。

即使是凤娘这样的淑女,也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来。

一些老公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常常会到庙里上香。然后到禅房和一些年轻力壮的和尚相好做一些好事。

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了。

接下来的两个女人,是窑子里的“卖姐儿”。年纪已经有三十来岁。因为纵欲过度,衰老的格外厉害。

她们来却未必是偷和尚。也许只是求求菩萨,希望生意好点,遇到个老实人嫁了。

凤娘并不觉得她们特别卑贱。至少她们不偷,不骗,不贪,不抢。

卖身也罢,卖肉也罢,总之都是卖。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子的。你总要卖些东西。

或者卖苦力,或者卖笑。或者卖些更加高档的东西。

总之都要满足他人的某种欲望。

这些欲望有的奇怪,有的平凡,有的正常,有的变态,有的低级下流,有的高贵脱俗。

你的生存要依赖别人欲望的满足,是一件多么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我们的欲望不要太多,太无耻,就不会有很多恶心的事了。

满足过多过度的欲望,本质上就都是在卖淫而已。

一群很气派的队伍来了。主人是个财主。

他高大,英俊,气派十足,加上他很富有,属于女人一看就心动的男人。他的家丁一个提着痰盂,一个提着鸟笼。还有一个拿的,居然是一个黄金马桶。上边还镶嵌了七彩宝石。紧跟在财主身边的,是一个瘦小精干的师爷。

凤娘相信,他们是真的来上香的。

信神的,通常只有过的好的人。他们愿意相信一切的幸运来自天赐,是命运之神特别眷顾的结果。

他们突然停在第八百八十层石阶。

财主接过家丁递过来的翡翠鼻烟壶,用力深吸了一口,然后,皱着鼻子作出要打喷嚏的样子。

大家都在等着这“阿鼽”声。结果却是财主一个又臭又响的屁。

财主的表情很爽。“一定是我今早吃的鱼翅不新鲜”。

人们齐声附和。

有人正色道:“怪不得这屁味有点不同。吃鱼翅和吃蹄膀就是不一样”。

财主又在找原因:“也说不定我吃的太多了”。

师爷道:“您是有福泽于世的大财主,身材又高大,当然要多吃一些。不然不是累坏了身子?要打理十几家绸缎庄和药材铺,还有数不清的米店生意,一千多人靠您吃饭,怎么能不多吃点?

说起来,咱们的家业也够大了,咱们的染坊也可以少开几个。东庄的百姓怨声载道,说咱们的染坊污染了河水,已经死了十几号人,全村的人都得了各种各样说不清的病。”

“他妈的,这些穷鬼,前世不积德,活该受穷。谁让他们没钱买我的泉水。猪脑子只配喝脏水。”

于是又有人附和:“对对,活该受穷。您吃的也不多,像您这样的富豪,我们闻闻您的屁味也是造化。”

财主却不买帐:“这么说,你是嫌我的屁不香了?”

于是那人赶紧深吸一口:“香的很,谁说不香”

财主很高兴。

“‘屁在屎头喽’,我要拉屎,快把我的黄金马桶拿来!”。

有人拿了两粒大枣塞住了他的鼻孔。

吃的多的人,当然拉的也多。居然还有人给擦屁股。

甚至还有人观赏和检查他的粪便,欢喜赞叹。

凤娘皱紧眉头,几乎作呕。

财主问:“我的屎臭不臭?”

家丁这回精了:“不臭,香的很。”

他想这次财主必定很高兴。

谁知道财主慌了,“我听尝粪忧心的典故说,大便不臭是要死了。快叫郎中!”

家丁赶紧说:“是有一点臭。我刚才鼻子不大灵。”

凤娘忽然觉得很悲哀。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

财主这种人不用卖力,也不用卖肉,他只需要剥削别人。他用的方法更卑劣,更巧妙,也更有效。

他把穷人的骨髓吸干,把绿色的田野变成臭哄哄的猪圈牛棚,把清澈的河水变成臭水沟------

却要享受巨大的财富和尊荣。还有奴才们的崇拜尊敬。

人间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凤娘准备马上离开。菩萨不拜也罢了。

但财主一行人终于走过最后一层石阶,来到殿前。

他已经在上香,于是气氛有了一刻难得的肃穆。

谁也没想到在这庄严肃穆之中,迸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笑声放肆,充满嘲弄和讽刺。

是那两个挑夫。财主怒道:“有什么好笑?”家丁们也纷纷叫骂。

高个子挑夫笑道:“我笑你插香的样子,好象是在插女人!”

于是财主一行人和挑夫争执起来。乱成一团。

方丈和两个僧人视而不见,两个僧人过来拦住凤娘,神色冷漠而慈悲。

他们的僧衣已经陈旧,看得出他们一年之中,也没什么香火钱。

因为这里实在太偏僻。

但为什么今天香客这样多呢?

方丈用了慈和有力的声音,问凤娘要不要超度亡魂。

凤娘当然不需要。

因为“地藏”还没死。

他只不过是躲在棺材里而已。

如果要做法事,“地藏”一定很不开心。那简直是咒他死。

所以她说:“有心了,我丈夫生前不信这个。我也只是路过上香而已。”

方丈却在摇头:

“你错了,我们要超度的,不是你丈夫,而是住持在棺材周围的亡魂。我看到棺材上下十方都充满了游魂。

凤娘脸色变了。

她想起小时候人们杀了只鹅然后埋起来和通灵人开玩笑。结果通灵人说一只鹅在坟头张望。

也许“地藏”杀的人太多,真的有鬼魂守在他身边。

于是她问:“要怎么超度呢?”

方丈道:“让他们的仇人身首异处!”

于是三个出家人和两个挑夫以及财主,全都露出狰狞面目,一起向凤娘和“地藏”扑过来。

师爷和拿鸟笼的家丁则向穿着黑衣的抬棺人扑去。

凤娘这才知道,抬棺的家丁也都是武林好手。“地藏”役使的,当然不会是普通人。

那个拿便桶的家丁把便桶向凤娘倒过来,两个挑夫从担子里抽出两条铁索,和两个家丁一起把棺材闪电般捆住。

铁索显然是特制的。

两个僧人突然向铜棺上泼上两桶黑漆漆的液体。据说这种东西产自西域,见火即燃。而且燃烧剧烈无比。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整个动作象是已经经过了无数次彩排演练。

财主已经点燃火绒。

马上就会烈火熊熊。

棺材是铜制的,铁索绑缚之下,“地藏”根本无法出来。

他很快就会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渣子。

但突然有暗器破空之声,打掉了火绒。

发暗器的,居然是那两个“卖姐”。

突然一声呼啸,一柄又长又窄的剑飞出,年长的妓女被穿胸刺死。

出手的,居然是那个落拓的老人。

他的拐杖里,藏的是一把长剑。

另一个已经中了方丈的金刚掌力,跌靠在大殿的立柱上,慢慢的萎顿在地。

烈火还是燃起,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像一个人跳动不息的生命。

呯的一声巨响,铁索断裂,“地藏”剖棺而出。

如同一只重生的不死鸟。

他用的,当然是“无色”。

“地藏”借一跃之势,在空中倒转,剑光闪动。三个家丁和师爷脖颈中剑,全部倒了下去。

财主和方丈并肩站立,慢慢抽出武器。

财主用的,是钢鞭。

方丈用的,是熟铜锏。

财主狞笑:“九幽侯,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地藏”的另一个名字,叫做九幽侯。

钢鞭和铜锏都是重兵刃。

通常骑兵在对付重甲装备的敌人时,用的都是重兵器,借快马的速度,可给对手造成极强的杀伤。

方丈和财主移动时,速度和力量不啻狮虎。

六个抬棺人都已倒下。

那妖娆的中年妇人正在用裙子擦拭短刀上的鲜血。

用凤娘的裙子。

素白的裙子沾染上鲜红的血色,就像三月盛开的桃花。

唯一未动的,只有那高髻宽袍的神秘人。

凤娘象是一只受惊吓的鸽子,一动也不敢动。

财主和那个老者都已经死在“地藏”的剑下。

“无色”正指着方丈的咽喉。

“什么人?”

方丈神色不变,合掌说偈:

“四大原无主,五蕴亦皆空;

提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地藏”冷笑:“我成全你”

一剑挥出,就削掉了方丈的头。

佛教以空无为本源,信仰的是虚无。

明明是鲜龙活跳的肉体,他却说是臭皮囊;

美丽的女人,他诬指为革囊众秽;

据说他们追求的,是一种绝对静寂的境界------涅磐。

但一团死寂的涅磐,还不如生气勃勃的地狱。

西方的极乐世界,又究竟有什么快乐?

他们说人生很苦。

于是就断六亲,绝红尘。

这其实不仅自私,不仅偏执,而且很懦弱。

人生虽然很苦,但也有未尝没有欢乐。

生命之中,自有大悲痛,有大欢喜。

常指责世人执着的佛教徒,又何必苦苦执着于离苦得乐?

“地藏”慢慢的走向妇人。

妇人神色变了。

她的眼神已经有了惊慌之色,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厉声道:“九幽侯,你再过来,我就让她死!”

九幽侯的表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冷冷的道:“我帮你”。

剑光一闪,妇人手里的短刀跌落,而凤娘的手里忽然多了把匕首。

如果一个人练剑日久,就会形成本能。

凤娘想也没想,回身一刺,匕首插入妇人的胸膛。

然后凤娘才开始思考。

这是凤娘第一次杀人,确切地说,是第一次杀生。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吓得尖叫,然后哭个不停。此后余生里,都会为此常常睡不安枕。

然而她没有,既不害怕,也不痛苦。甚至,有一点点亢奋。

她对自己感到惊讶。

一个人难免对自己感到吃惊。你以为自己是这样的人,结果有一天,你看到一个不同的自己。

凤娘压抑自己的亢奋。她知道一个好人,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九幽侯走到伤重的妓女身前。

她当然不是真正的妓女。

她这样子打扮,只不过为了掩饰身份而已。

“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的样子似乎好了些。看来好像有的救。

“因为先父受过你的恩惠。”

她喘息一会儿“他一生念念不忘,临终之前,嘱咐我和姐姐一定要找机会报答”。

九幽侯看了看倒在旁边的死者,她们都很年轻。

“你父亲是?”

“南怀恩”

“对不起”,九幽侯一脸歉意“可是我实在记不起这个人”。

“他知道你记不起。他说帝剑九幽侯未必记得这件小事。因为你只不过是在他穷愁潦倒时,请他吃了碗面而已”。

九幽侯道:“我记得,当时我也穷的很。我身上的钱,刚好只够买两碗拉面。我们连一碟咸菜都添不起”。

他叹息一声,“那时我们还只有十九岁”。

伤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们也已经在关外隐居多年,但这次碰巧知道‘必杀’组织想要杀你,就一路尾随而来”。

‘必杀’是关外的一个杀手组织。新近崛起江湖,据说他们的任务百不失一。

她又艰难的喘息一阵。

“现在,我们总算完了父亲的心愿。我们不再欠任何人了”。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

“至少,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枕在姐姐的尸体上静静的死去。

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很多,受人一点点恩德就念念不忘的,也很多。

她们亏欠别人的,不过是一碗拉面而已。

一碗拉面不过几钱银子。

她们还的,却是最宝贵的两条生命。

九幽侯心中忧伤沉重。

过了良久,他长叹一声:

“我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他眼睛看的,是那个神秘人。

神秘人终于动了。

虽然带着鬼脸,还是可以感到他的眼神变得像鹰隼一样犀利。

“你想不到什么”。

“我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九幽侯眼神变得深邃,仿佛想起从前。

“你以前从来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

司徒雪没有耐心。

二十年前,人人都知道:“魔刀”司徒雪没有耐心。

那时候的江湖和现在一样风波不息,一样多姿多彩。一样豪杰辈出。

在灿烂的星空里,“帝剑”九幽侯和“魔刀”司徒雪是其中尤为耀眼的双子星座。

他们同样快意恩仇,同样愤世嫉俗。声名也同样如日中天。

但他们的江湖生命也同样和流星一样短暂。

没人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会突然之间无影无踪。

司徒雪淡淡的道:“人是会变的。”

二十年,一个婴儿已经成年。

二十年,柳絮也已经长成枝叶繁茂的大树。

同样生长的,还有仇恨。

司徒雪抽出拐杖里的刀。

刀身狭长,集中了刀和剑的长处,可劈可刺。堪称最完美的利器。

魔刀!

据说魔刀的每次磨砺,一定要用人的鲜血才行。

而“无色”发硎新试的时候,据说有来自地狱的大乐共鸣。

“魔刀”和“无色”,究竟哪一个能胜出?

凤娘很想知道答案。

她对“地藏”也更感兴趣。

他从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有过多少辉煌和落寞?

有过多少辛酸和不幸,多少痛苦和欢乐?

他这一生,有没有过红颜知己?

司徒雪在绕着“地藏”行走。

他的步法很美,和很怪异,

就好远古下神的巫师,在取悦于天神。

他这样的走法,似乎应该很累。

但之所以他不累,只因为节奏。

这奇怪的步履之中,似乎有扰人心神的节奏。

节奏。

万事万物都有节奏。

你听到不同的声音,不论是乐音,噪音, 还是潮汐和风声,都因为他们不同的节奏。

你看见各种不同的,美丽的,甚至奇幻的颜色,只因为他们的频率不同。

也可以说,是他们跳跃的节奏不同。

舞蹈更是韵律和节奏。

司徒雪的节奏,已经让凤娘感到不安,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随着他的韵律翩翩起舞。

如果你被敌人的节奏打乱。

会是多么危险的事。

但“地藏”自始至终,都似毫未收到他的影响。

司徒雪怪叫一声,魔刀划出绮丽的色彩,和无色相击,发出怪异的铮鸣。

在凤娘看来,“地藏”和司徒雪的拼杀一点也不如刚才的激烈。有时候,甚至刀剑尚未相交就各自变招。

这只因为她剑术的修为还浅的可怜。

但他们显然全力以赴,司徒雪的头发已经有白雾蒸发。

“无色”已经压住了“魔刀”。

司徒雪叹息“一别二十年,我以为我已经可以杀了你。可惜你还是技高一筹”。

九幽侯慢慢收回“无色”

他轻轻叹息“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他意兴萧索:“可惜我们的死仇,已经无法化解”

他收回“无色”,慢慢道

“你不妨现在就杀了我。若真有地狱,我或得解脱。”

凤娘突然觉得,只有这一刻,“地藏”才需要宗教,愿意相信轮回。

因为他希望救赎。

人们一生之中,总难免会做错事。

有的可以补救,有的却无法挽回。

所以人们还是会需要宗教。

因为他们需要救赎,需要解脱。

司徒雪认真的看了“地藏”很久。

他突然冷笑,笑声中满是讽刺和幸灾乐祸。

“我为什么要杀了你?你身中剧毒,只能像死人一样躺在棺材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他转头看了看凤娘。

“你身边纵有美女,也无福消受。甚至连豪饮大醉一次也不能得。”

一个人活着,未必比死了好。

他收刀转身:“既然你生不如死,我何必杀你?”

转瞬之间,声音已经在远处回荡。

地藏默然无语。

一个人为什么要活下去?

是不是仅仅因为已经成了习惯?还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有事情需要完成?

如果不能精彩的活着,为什么不选择死亡?

是不是疾病和痛苦已经把地藏折磨得太久,已经消磨了他的勇气?

是不是仅仅因为,他还活着?

********************

玉女剑法

四月十八。

月夜。

月亮在戌时就已经升起,现在已经快近中天。

凤娘估计“地藏”已经睡的很沉。

昨天佛寺的搏杀之后,“地藏”吃的更少,更加消瘦。

抬棺人都已被杀尽,“地藏”只好又雇了一辆大车。为了躲避仇杀,他们选择的路线,更加荒凉寂静。

凤娘披上一件银色的斗篷,轻轻的下了车,向远处走去。

月色很美。

月光如水,就象是情人的眼波。

凤娘突然就想起了无忌。

也许无忌在某个地方,在这同一轮明月之下,也在想起她。

凤娘痴痴的想。

沿山麓迤逦而上,循着杂草幽生的羊肠小道,凤娘来到一处温泉的源头。

泉水清澈而温热。

她脱下内衣,然后裹着一件丝棉睡袍浸入了水里。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胸部和腰身越来越丰满,内衣已经越来越紧。

越是受到束缚,发育反而越快。

如同人的欲望,你越是克制,反而越加强烈。

凤娘是个一贯压抑自己欲望的人。

可是最近她已经越来越管不住自己。

尤其是每次练剑之后,她就会陷入幻想。

幻想自己狂野的和无忌用各种方式,在各种场合和时间做爱。

现在她甚至不敢触摸自己。即使碰到不大敏感的地方,她也会禁不住一阵颤栗。

这是不是因为她太寂寞,太想念无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凤娘吃了一惊,然后就看见“地藏”已经站在后面。

“地藏”一身黑色紧身劲装,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凤娘裹紧丝袍。心里复杂极了。

“地藏”默默坐在一块岩石上。

“你的情欲越来越难以克制,只因为你在练玉女剑法”。

“玉女剑法?怎么会?”

“玉就是欲,不是宝玉的玉,而是欲望的欲”。

“你怎么能------”

凤娘努力克制自己:“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这样做,并不完全是我想让你投怀送抱,然后占有你。”

“地藏”叹息:“我这样做,因为这是剑道的真谛”。

凤娘等他说下去。

“你看过我的剑法,其实在我中毒之前,我的剑法要更加毒辣。”他目光中充满痛苦。

他问凤娘:“山石泥土和生命有什么区别?”

凤娘答不出。

“它们没有欲望。”“地藏”解释:

“它们是死东西,死东西都没有欲望”。

他缓缓道:“只有生命才有欲望。欲望有多强,生命就有多强。”

他望向明月和天际寥落的辰星:

“杀机也是欲望。移星易宿,龙蛇起陆,是天地的杀机。出手无情,制人死命是学剑者的杀机。”

一个人用剑当然不是想拿它当玩具,他的目的,当然应该是杀人。

天地时空,无时无物,不禀杀机。

“地藏”轻叹:“可是我也不想骗你。我这么做,当然也希望占有你。”

凤娘的脸红了。

“地藏”沉思了很久,然后道:“我一直在想司徒雪的话。其实我早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我宁愿抱着心爱的女人在一晚欢愉之后死去,也不愿意这样子活上一百年。”

“地藏”的眼神变得炽热。

凤娘简直以为他马上就会跳下温泉,然后压住自己------

如果真的那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反抗。她终于道:

“可是,我已经嫁给无忌,我不能同时给两个男人”。

“地藏”的眼神冷了下来。

“有时候我想杀了他。但这只会让你恨我。”

他凝视凤娘,“所以,我可以等。”

****************

第二章 唐傲现身

暗杀

凤娘的日记,几乎从无间断。但有几天的日记却已经散失。

至于他们如何散失,是烧毁了还是被丢弃,就不得而知。我们无从知道,散失的日记上,写的都是什么。

我们只能看到她尚存的日记。

四月二十二

今天我终于见到萧东楼。

他就住在一个房车里。

房车里布置得简洁而舒适。

他是一个很有权力,很有品位的男人。可惜他却只能靠一个架子支撑,终日不能动弹。

我无法描述我心里的感觉。

他看到我的目光,就知道我为他感到难过。

他的声音温和,充满了磁力:“一个人如果遭受不幸,他至少有三种选择。”

我问他是哪三种。

“如果他选择自杀,他很勇敢;如果他选择坚韧的活下去,那他很坚强;如果他既无自杀的勇气,又不能开开心心的活下去,终日长吁短叹,怨天尤人,那他既不勇敢也不坚强。他只是个可怜虫。”

他微笑道:“我选择活下去,而且是乐观的活下去。”

我笑了,对他说:“所以你既勇敢又坚强,而且还很聪明。”

他抚掌大笑:“你怎样选择,取决于你怎样想。”。

天灾人祸不足奇,想不开才出问题。

重要的是你怎么看。所有心理都是对客观的主观反映,如无主观,则不成为心理。所以我们怎么样看,怎么样想,就很重要。

换一种角度,换一个想法,也许你就会很快乐。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思想远比事实还要真实,还要重要。

思想才更加危险,更加有力量,因而也更重要。

所以我认为,聪明的女人更加应该善于修炼自己的心智。

他端起一杯香茗,“其实人生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让我追求。比如春花秋月,夏天的风和冬天的雪。还有美食和清茶,清酒和围棋。”

他补充:“有很多人虽然比我健康,却无法获得心灵的自由和安宁”。

他说的好像很轻松,我却几乎落泪。

我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残废,或者发生别的可怕的事,我是不是能像他一样超脱?

还有一个长得和小雷一样的小男孩。他穿着红色的衣服。他和小雷完全不同,他可爱极了。我最爱他的冲天小辫子。

他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做“惊”。

他问我:“为什么我没见到小雷呢?”

还没等我回答,就传来“笃”“笃”的木杖声响。

一个人道:“小雷负气出走,现在还没有回来”。

柳三更出现了。

他拜见了“地藏”,告诉我们小雷差点杀了他,现在不知所踪。

“地藏”很不开心。

然后我就又看到了那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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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姐儿一边在炒着一盘腊肉,一边在偷偷留心客人说话。

但他们显然不想让她听见任何东西。她来做饭的时候,他们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她知道这几个人很爱吃辣,所以多放了一倍的辣椒。

她长得很白,下巴有点长,在他们村子里,也不能算是长得很好看的一个。

但她一向自视很高。

虽然她的家境已经败落,但她仍然充满信心。她对自己未来的幸福抱有极大的信心。

因为她十一岁的时候,一个神神道道的算命先生说:“你家的女孩相貌贵不可言,以后一定会嫁给一个大户人家,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她妈妈就问:“那先生看看,是哪一年呢?”

相面的掐指一算:“十六岁吧,不超过二十岁”

所以英姐儿十五岁以后,就天天留心。梦想着碰上一个有钱人。当然最好是年轻的。

以她的见识和理想,品味当然也很低级。当然要高大,富有,帅气的。

虽然那个相面先生对很多女孩都这样说过,就像一个拙劣的骗子对所有女孩都说“美女”,所有男孩都叫“靓仔”一样。

但英姐儿还是信以为真。为什么人们总是乐意轻信那些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呢?

可惜这里实在太偏僻。不但没有高大,有钱,英俊的,简直连一个只符合一项的都没有。

她已经降低了自己的要求 。但就连有钱的老头子都没一个。她总是在每年的除夕感到失望,然后在每年的正月初一开始,又充满希望。

今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和她一样大的女孩,都已经生了儿子。但她还在等。说不定算命的算错了一岁也不稀奇。

她父亲死后,堂兄弟就霸占了她们的土地。所以她和母亲还有六岁的弟弟只能到远离人烟的郊外生活。

但她不气馁,她还有希望。她终于看到了一群从外地赶来的人。

他们一共五个人。有老有少,但穿着都很讲究。一看就是有钱人。

她猜测这几个人可能是四川人。他们的皮肤特别白,喜欢吃辣的人皮肤总是特别白。除了湖南人之外,就四川人爱吃辣。而且是那种麻辣。

他们的官话虽然很标准,有时却难免会露出一点点口音。她的外婆恰好就是四川人。

这些人给了她们三十两银子,租了她家的土屋。租期只有三天。此外又给了她们一百两银子,让她准备这三天的伙食。

她留心每一个人。最留心的当然是那个年轻的公子。说不定这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他很高,可以给她很大的安全感。当然还很富有。他帽子上的明珠,一定值好多好多银子。

美中不足的是,他长得不但说不上一般,简直是很难看。

不过没有关系,因为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子的,不如意的事情总是大多数。而且好像他对自己印象也不错。说话总是很客气。

她的心简直都乱了。但她多留了一个心眼儿。像这样的有钱人,不一定会看上自己。毕竟自己又穷,又土,还没读过多少书。所以她对每一个人都很热情,甚至故意搔首弄姿。

除了那个平凡而沉默的老人。

两个老人中,连鬓胡子的那个虽然不怒自威,但她一样敢接近。但那个瘦小枯干的平凡而沉默的老人,看起来就和自己爷爷一样成日里不声不响的,她偏偏就不敢接近。

因为她一走近,就感到一阵心悸。

最好是嫁给那个年轻的,如果不行,还可以求其次。这五个人里长得比较舒服的,要数一个中年人。他和那个公子显然是父子。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可能是因为他长者一张娃娃脸。依稀可以想见他年轻时帅气的样子。

能给他做小妾,也是很好的事。

如果他对自己也没有兴趣,还有那个很壮的“卷毛”,作为自己的丈夫,身体好也很重要。最后才考虑那个不怒自威的老人,老人虽然和年轻人没法比,但有钱的老人也不错。

至少,她可以很快就继承财产。当然她要先弄清楚有没有别人和她争夺家业。

那个又矮小又瘦弱的老人虽然看起来会死的更早一些,但她却不敢动他的主意。

但这一切当然要靠自己的努力。于是她换上只有过年才会穿的衣服,故意显得很甜,但又不是那么好侵犯。

这样子才能钓男人。

他们把她支开,正在商量着什么。他们一定有什么秘密。

知道别人的秘密不是好事。所以她知趣的远远躲着。

但她也不能躲的太远,她要保证他们经常看到自己。

时间长了,自然会产生感情。

所以她假装领着弟弟在池塘边玩耍,一边把野花插在头上。

唐十二少透过挂起来的窗户看见英姐儿和她的弟弟。觉得这姑娘可笑极了。

唐十二少是“福寿双全”大先生唐敬和唐二先生唯一的弟弟。所以也是唐家的嫡系。

之所以叫十二少,是因为从唐代起,唐家就从祖父那一辈开始排名次。所以三少爷就成了十二少。

十二少从小就对生活很满意。

会生的,就要当弟弟或妹妹。虽然晚生几年,却会受十几年的偏爱和照顾。况且,晚生几年,也会晚死几年,所以一点也不吃亏。

所以他一直都很爽。

但成年以后,他就发现他忽然很不爽。因为唐家的掌门,一向是嫡长子继承。

这真是荒谬而且可恶。

更气人的是唐敬的儿子个个出类拔萃。而他只有一个儿子。

幸好唐骄也很出色。他从小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就是暗器。大家说他的暗器造诣,在唐家年轻一代里,可以排得上前三名。

他把目光转向唐骄。可是他又不由一阵愤怒。“这个骗子”。

他说的是唐骄的母亲。他娶亲的时候,觉得自己还很幸运。居然娶到了一个美人。据说还有高丽的血统。她不但漂亮,而且很爱惜自己的形象。每天早晚都要把自己关起来很久,花很多时间来化妆。他从来没看过她卸妆或者素面朝天时的样子。

他觉得很满意。等到唐骄出生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儿子竟然这样丑。

他既不像自己,更不像他母亲。儿子通常都会更像母亲。

于是他怀疑老婆偷人。这孩子根本不是自己的。但后来他才知道,老婆原来一直是易容面对自己。

直到现在,当他想起她本来面目时,还是想吐。

他总是忍不住要把唐骄和唐傲相比。然后就感到一阵阵的失望。

不过唐骄自己认为他比唐傲强。因为他更加狠毒,更加无情。

他曾经试图模仿唐傲。甚至连走路的样子,说话的奇怪语调。他不介意别人说他没有个性。 说他装模作样。他认为一个人模仿别人和装模作样,是因为他有追求。

何况,他不止是追求,而是想超越唐傲。

但后来他不再模仿了。

因为唐傲的一切,别人没法子模仿。还因为他无法像唐傲一样保持素食。因为只有肉才能让他永远充满攻击性,永远活力充沛,尤其是做那件事的时候。

起码他现在也一样出色。所以唐十二少还有希望。唐骄至少还可以在唐家占据很高的地位。

如果这次任务能够顺利而出色的完成,无疑就更加重了这一砝码。唐家的权力中心,说不定在下几代就会转移到他这一系。

谁能知道死后的事情?

但想到这次任务,他的手上似乎又开始湿润。他很紧张。因为他们的目标实在前所未有的危险。

但他也很有信心,因为他们带了唐家最强的暗器。甚至还有新近研发改良的散花天女。

这是古往今来,超越一切的暗器。

这样珍贵的暗器,他们共带了十枚。

他们要杀的,究竟是什么人?

唐骄在说话:“我们已经探明,目标会大约在七八个时辰之后到达四里以外的凤凰树。”

唐十二少打断他:“到底是七个,还是八个,要知道,一个时辰的误差可是太大了”。

“因为我们要考虑很多意外。比如下雨,或者他们遇到其他的情况”。

唐十二少点了点头。

“卷毛”问:“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你说”

“我们是不是要杀两个人?”

“不错”。

“这次行动,连十二叔,八爷爷都已经出动,所带的暗器又都是老祖宗亲自批的条子,那是不是可以说,我们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棘手?”

“可以这样说。”。

卷毛继续问:“那为什么我们还要等他们碰面才动手?为什么不各个击破”。

唐十二少冷笑:

“你是不是怕死?”

卷毛愤怒。

“不是怕死,唐家从未派出过这样的暗杀人手。更何况,我们有天下最危险的暗器。我只是觉得这不是最好的方法”

一脸肃穆的老人咳嗽一声:

“因为他们见面,我们的机会才更大。“

于是人们沉默。

有人迟疑道:“我还担心一件事”

“什么事?”

“大少爷。”

这个人继续道:“我们已经接到飞鸽传书,大少爷邀击‘八臂天王’史万岁,败其于无仇谷。”他短暂的停顿一下,然后道:

“‘无仇谷’也刚好在这一带附近。”

他的声音充满担忧和疑虑。

“我只担心他会破坏这次行动。”

空气凝固。

因为唐傲和他们这个部门一向不和。

甚至不屑和他们说话。

因为唐傲以相约斗死为义,以暗杀为不武。

他认为暗中行刺丢尽了唐家的脸。

他声称这种卑鄙的行径让天下所有刚强正直的男人都蒙受耻辱。

沉默片刻之后,“八爷爷”终于说话。他才是这里的主角和核心。

那个令英姐儿生畏的矮瘦老人就是被称作“八爷爷”的人。

唐家有十大部门,包括毒药的配方和提炼、暗器的图样和制造、解药的制做和保管;以及警卫附设、训练子弟、分配工作、巡逻出击。每一个部门都由嫡系一个年高望重的长老负责。

其实另外还有两个部门,负责暗杀和对外联络。

掌管暗杀部门的,并不是唐家的嫡系。

除了嫡系以外,唐家当然还有很多旁支。

虽然不是嫡系,但是很多年以前,大家毕竟都出自同一个父亲。

所以旁系的势力,也很庞大。每一代唐家的掌门也要顾及。

而且其中还有很多出类拔萃的精英。

所以“八爷爷”唐天众就掌管暗杀。

唐家的老一辈中,在江湖上声名远播的是唐二先生。

不仅因为他的本事,还因为他喜欢在江湖上走动。

但唐家的无名高手还有很多。

“八爷爷”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个深藏不露的人,才真正可怕。

他一向惜言如金。

所以他的话只有四个字。

“灭口,行动!”

于是唐骄下意识的扶了扶剑,出门向英姐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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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公子

四月二十二

黄昏,近夜。

飞花似梦,细雨如丝如愁。

凤娘的柔情,都化成了一缕相思。

浓得像酒一样的相思。

“只道不相思,相思催人老;

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相思,是一种很美丽的东西。

沉浸在相思中的人,总是格外的美丽。

凤娘见到萧东楼的时候,他正在下棋。

陪他下棋的,是一个锦衣公子。

他俊美得让凤娘心碎。

他们下的是象棋。

不是大象的象,而是象形的象。

棋盘用名贵的紫檀雕成。棋子也不是又圆又扁,上边刻字的那种。而是用白水晶和绿玉雕成的。每一个大概有一寸见方,三寸高。

马和战车都栩栩如生。炮看起来象是投石机。

这棋盘和棋子都是很名贵的艺术品。都很美。

凤娘喜欢美的东西。

萧东楼执的是绿方。他向凤娘解释道:“这是昔年名侠陆小凤和花满楼下的一盘残局。”

花满楼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可是他聪明强记,最喜欢和陆小凤下盲棋。

有一天他们下棋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回头再下的时候,已经记不起该轮到谁走了。花满楼记得该轮到自己,但陆小凤坚持花满楼这一次记错了。

于是就留下这个残局。

萧东楼落子,继续道:“这棋局的妙处在于,谁先走,谁就会输。五十年来,已经有很多人研究过,虽然棋局的变化不下百千种,可这个定律,始终没有打破。”

他继续道:“但他不相信,非要先走不可。”

“他”当然指的当然是锦衣公子。

锦衣公子不说话,执棋的右手突然抬起,他的手和拿着的水晶棋子一样白而光泽。

棋子重重落下,“将”!

接连又道:“炮将!”,“马将!”,“再将!”!

萧东楼道:“我输了”。

锦衣公子淡淡道:“这棋局从此可以消失了。”

萧东楼笑声爽朗。

然后转头对九幽侯道:“我喜欢围棋,因为象棋越下越少,而围棋却越下越复杂,就如同人的一生。”

他喝了口茶,“可是围棋太耗时间,我不能要你等太久。”

“地藏”歉然道:“我还是迟了,我在三月二十七接到你的飞奴传书后,就开始动身。如果不是中途遇袭,我早已经到了。”

飞奴就是飞鸽。

他看了看桌上的残局,叹道:“其实象棋何尝不和人生一样。总是由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局,渐渐变得凋零破碎。”

他似乎想起伤心的往事。

凤娘在想他的话。

但她当然不能理解。

只因为她还太年轻。

一个同样的谚语,年轻的人和年长的人,他们的理解,总会不同。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的阶段,他的理解,也会全然不同。

“地藏”还在叹息:

“你可以依靠的人,总是会越来越少。朋友总是越交越少,因为再好的朋友,迟早总会有交恶的一天。”

他似乎想起伤心的往事:“弃你而去的,说不定还有你最亲的人。”

他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雨已经停了。

天空转晴。

远处淡青色的山峰层峦叠嶂,高耸如云。细雨蒙蒙之中,仿佛有了几许诗意。

锦衣公子负手面对黄昏下的山峦,用优美的音调吟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小惊听得入神,问他道:“你是在念诗吗?那是什么意思?”

锦衣公子向他解释道:“这是南宋辛弃疾的诗。说的是一个人对美的热爱,对自己生命和人格的信心。”

小惊搔搔头,道:“哦。我不大明白”。

凤娘和萧东楼在说话。

小惊转身问凤娘:“为什么我没见到小雷呢?”

凤娘刚要回答,忽然传来“笃”,“笃”的木杖声响。

一个人声音自远而近:“小雷负气出走,现在还没有回来”。

柳三更!

“地藏”问:“你找到他没有?”

柳三更点点头。

“地藏”道:“他不肯和你回来?”

柳三更沉默一会儿,道:“我差点死在他手上。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小雷。”

“地藏”默然。

远处传来凄凉的灵歌: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魂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唯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四海之中

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歌声惨淡凄绝,仿佛来自地狱幽冥。

凤娘脸色惨白。

因为她又看到了赶尸人。

二个戴着大大的斗笠,完全看不到脸的赶尸人,正用着不似人类的步子,向这边起来。

他们中间的行者,也同样戴着斗笠。

但凤娘知道他不是人,是僵尸。

这样光影黯淡的黄昏,他们是不是也迷了路?

小惊问:“你们是不是人?”

前边的赶尸人道:“我们在赶尸,可是他的魂魄已经快散,已经快无法驱使。”

后边的道:“所以我们也许要把他埋在此地。这里地势挺拔,好让他以后可以望见故乡”。

萧东楼道:“据我所知,赶尸是个很古老的行业。至少已经有五千多年。”

他的思绪象是回到洪荒远古,轻声道:“故老相传,黄帝时蚩尤作乱,与黄帝决战失败,全军覆没。他的将士尸体枕籍,堆满了百里青山。

山路崎岖,战死的将士尸体无法运回故乡。

然后蚩尤的魂魄,就召唤他的将士魂归故土。

世代相传,以后的巫师就用咒语吊住客死异乡者的魂魄,驱赶他们走回苗土。”

“地藏”道:“我闻蚩尤之招魂挽歌如是:”

他啸如龙吟,纵声吟唱,歌声充满了凄凉悲怆之意

如今我持灵幡招魂起死,

驾临悲风之上

只见下边敝野茫茫

蔓草低处隐见滥葬坟岗

啊,我战死的兄弟,魂魄何在?

月明星稀之夜,是否徘徊荒冢?

风雷晴暖之时,可曾远眺故乡?

可有英雄来此凭吊

抑或骚人酹酒战场!

魂兮,归来!

招魂幡起

八千僵尸复生!

啊,我战死的兄弟,魂魄何处?

你们的铜头铁额

难道会腐蚀溃烂?

岁月只会带来锈迹

锈迹上红绿斑斓

魂兮,归来!

招魂幡动

八千僵尸复生!

啊,我战死的勇士,魂魄何处?

统帅就要再施号令

你们胆敢恍若未听?

我静待片刻

星光下并无逡巡鬼影

要怎样才能唤醒?

我将远征幽冥之城

魂兮,归来!

招魂幡起

八千僵尸复生!

啊,我战死的勇士,魂魄何处?

狼虎之士

虽死七魄不堕

强志之人

纵亡三魂不绝

休作妇人呜咽

随我将前仇一雪

魂兮,归来!

招魂幡动

八千僵尸复生!”

赶尸人道:“好歌!”

锦衣公子冷笑:“地势挺拔的不止此处,你们为什么不离我们远一点?”

赶尸人长叹,语音诡秘而哀伤:“因为我们已经又看见死亡。”

所有的人都开始沉默。难道从事这一行业的人真的有通灵的本事?

突然“地藏”冷笑:“你看见谁死了?”

赶尸人摇摇头:

“察知深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太泄天机,恐遭天谴。”

“地藏”于是不再问。

萧东楼拿出一个青瓷小瓶:“这是今年的解药”。

“地藏”服下。然后闭目调息。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手杖向萧东楼闪电般刺出。

忽然传来一阵破空的声音。

暗器!

有铁蒺藜,还有毒砂!

唐门的暗器!

柳三更像只大鸟一样遮住“地藏”。

竹杖向暗器扫去。但他碰到的只有空气。

暗器已经被另一个人全部击落。

锦衣公子!

他用的是剑和自己的锦袍。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用来形容他,真是再恰当不过。

与此同时,僵尸一跃而起,冲向凤娘。

锦衣公子冷笑一声,突然一剑平出。

小惊叫道:“平分秋色!”

两个赶尸人和僵尸被他的剑气从腰部截成两段。赶尸人鲜血喷涌而出,如同射向天幕的羽箭。

僵尸没有血。

难道他真的是僵尸?

一段尸体的上身倒下。下半身却仍然在动。

刹那之间,已经消失在密林深处。

凤娘已经在瞬间失去了知觉,被那半截僵尸扛在身上掳走。

一个巨人奔过来,跪拜在萧东楼车前。就象是天方传说中从瓶子里逃脱的魔灵。

“主人,我们附近百丈以内的侍卫已经全部遭到蜀中唐门暗算。”

他取出一只断臂,小心翼翼的挖出一样东西。

烛火摇动之下,

依稀可见一枚由十几枚细小铁片精心构成的暗器。

宛如一朵魔花。

铁蒺藜!

萧东楼问:“他们都中了暗器?”

“莫先生和铁娘子还有西域鹰和尚是被剑气封住了穴道。”

他补充:“这样的剑,除了主人和九幽侯外,只有蜀中的唐傲。”

小惊问锦衣公子:“你和唐傲谁厉害些?”

小孩子总是喜欢问这样的问题。他们总是关心谁更强。

锦衣公子回答道:“不相伯仲”。

小惊背手道:“既生瑜,何生亮?”。

说着还装作很老成的样子长叹一声,真是可爱极了。

萧东楼不禁莞尔。

小惊接着道:“刚才的暗器,当然也是他们打出的。但他们为什么不继续追击呢?”

“地藏”和萧东楼虽然让唐门畏惧,但这时候却是两只病虎。

这机会简直千载难逢。唐家必然已经等了很久。

“地藏”道:“因为他们怕一个人”。

小惊问:“怕谁?怕你还是怕我的主人?”

“地藏”道:“唐傲”。

小惊不明白:“唐傲难道不是唐家的人?他不是已经制住了莫先生一伙?”

锦衣公子突然道:“因为唐傲如果要杀人,用的一定是剑。如果他要出手,一定布堂堂之阵,出正正之旗。”

小惊侧头:“你好像很了解他?”

锦衣公子道:“你是不是很想见见他?”

小惊用力点头。

锦衣公子缓缓转身,对萧东楼和“地藏”道:

“我相信你们早已经猜出,我就是唐傲”。

原来这个锦衣公子就是唐傲。

江湖上有关唐傲的资料和说法有很多,有的甚至相互矛盾。

但共同的说法是:唐傲是百年来武林中最杰出的俊彦之一,不仅容貌过人,剑法亦独步天下。

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书剑无所不精。

唐家的长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加意培养爱护他。老祖宗经常对人称赞:“这是我们唐家的宝树”。

但他为人也有很多缺陷。他性格自恋,行步顾影。他的骄傲,如同他的剑锋一样伤人。

所以唐家的人既爱他,又怕他。

他对你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头割下来给你,但当你冒犯他,他就会翻脸无情,说不定把你大卸八块。

他的剑冷酷无情,但他却认为自己是一个很仁慈的人。他还有严重的洁癖,总是佩戴只有女孩子才带的香囊。

即使在寒冬腊月,他也要每天洗两次澡。因为他对体味过分的敏感。

也因为此,他从来也不吃肉食和过分烹调的食物。他奉行的,是严格的素食。这同时让他保持敏感和灵觉。

他十分鄙视唐缺,他认为唐缺只是一个用舌头思考的饭桶。他也看不起唐玉。他说唐玉只对一件事感兴趣------杀人。

小惊问“地藏”:“唐家为什么要杀你们?”

“地藏”道:“因为他是财神。大风堂的财神。”

对很多人来说,财神才是最重要的神。

因为财富才是这世上唯一不能缺少的东西。

没有他,你一天都活不下去。

人是如此,一个组织更是如此。

这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东西和作为,都是用钱推动,用钱完成的。

大风堂的财务早已经左支右绌,入不敷出。

萧东楼道:“他们要杀你,自然是因为你的剑法。你的剑法是唐家暗器的唯一克星。他们当然不会容许你的存在。”

唐傲微微冷笑。

小惊查看那半截尸体。尸斑点点,果然已经死去多时。

他问唐傲:“你居然敢杀鬼?”

唐傲道:“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更何况是僵尸和恶鬼。”

“地藏”道:“这不是僵尸,只是一个已经死透了的人。”

“而且,我认识这个人”。

萧东楼道:“我虽然不认识,但我已经猜出他是谁”

唐傲问:“是谁?”

萧东楼道:“青城派的丁瘤子,他连的是混元一气功。所以才练成这样”。

他继续道:“其他两个,一个外号叫‘没脸鬼’,一个叫‘双面鬼’”。

“地藏”道:“刚才预言有人死亡的,就是丁瘤子。”

唐傲冷笑:“他敲响的,原来是自己的丧钟。”

小惊道:“我也认识那个扮作僵尸的家伙”。

他很肯定地道:“他身材其实和我一样矮小,只不过背了半截尸体之后,一跳一跳的走路,看起来就象是僵尸。”

他问“地藏”:“是不是这样?”

“地藏”叹息:“你说的对。所以我没有追他。”

小惊满脸疑惑:“但他干嘛要抢你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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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女调教

参天的古树,幽静的木屋。

一种不知名的藤本类植物爬满了木屋的四周,让这深山里的木屋更加隐蔽,更加清幽。

屋子内一尘不染,有竹子做的桌子,藤条编成的椅子,还有一张很大的楠木床。

凤娘此刻就就躺在这张大床上。心里说不出的恐惧。

除了腰间的一缕轻纱,她身上什么都没有。

她的双手被向后绑缚在床上,两条修长的大腿用红绸分别吊起,她有生以来,双腿从未打开过这样大的角度。

脚步响起,凤娘的心收紧。

鬓影衣香,来的是一个女人。

一个头发梳得高高的女人。

凤娘只看得到她的半边脸。

因为她的另一边脸已经用一个面具遮住。可是即使只有这半张脸,凤娘还是可以确定她曾经有多么年轻,多么美丽。

她的青春已经消逝,眼角已经有了皱纹。据说女人老的通常比男人快。一个女人二十五岁就已经开始衰老。

所以凤娘在想: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和她一样老去。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仍然温和有礼。“你是谁?我们无怨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来人礼貌的回答:“你可以叫我‘半面罗刹’”。这样子对你,只因为我们教主要娶你做教主夫人。”

凤娘问:“你们教主是谁?”

“半面罗刹”道:“我们的教主,叫做‘如意大帝’”。

她的目光中蕴含笑意,“其实,你也认识他的”。

凤娘想了想,问:“他是不是就是小雷?”

“半面罗刹”道:“你不但漂亮,还很聪明”。

凤娘问:“他在哪?”

“半面罗刹”微笑:“他在忙着长大”。

凤娘不解:“什么叫忙着长大?”

“半面罗刹”解释:“他在服用一种特别的药物,可以让他变成真正男人的药物。他还在使用一种特别的药油,听说来自西南的身毒。也就是天竺。”

凤娘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嗫嚅道:“你们好不要脸”。

“半面罗刹”笑了。

凤娘咬住嘴唇:“你能不能把我解开,反正我逃不掉。”

“半面罗刹”道:“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这是教主的意思,他的话,我从来不敢违背。”。

凤娘想起小雷,想起他似乎无穷无尽的精力和破坏性。但没人把他怎么样。

因为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可是,至少-------至少你应该把我换个姿势。能不能------”

“你很不舒服?”

“不是,可是,这个样子实在太------太---”。

她说不下去了。

这个姿势对一个淑女来说,实在太难为情。即使对一个荡妇来说,也难看了些。

“半面罗刹”不理她,走向一座大理石雕。

几乎和真人同样大小的石雕。凤娘当然看的出是一个女人的雕塑。

这雕塑鼻子如削,表情生动。最特别的是,这雕像和她一样,是裸体的。她的乳房和下体尤其写真而夸张。

“半面罗刹”解释:“这雕塑是花了很多钱才从一个大食商人那里得到的。据说来自西方一个叫做希腊的很遥远的国度。”

她抚摸雕塑:“据说那个国度以裸体为美,和中土的品格大相径庭。”

她取出一个很精致的瓷瓶,到处蜜乳一样的透明液体,涂在纤细修长的手上。

凤娘叫了出来。

半面罗刹的手温柔的抚摸凤娘雪白的身体,缎子般的皮肤充满青春的弹性和亮色的光泽。

凤娘努力控制自己。但终于忍不住轻轻呻吟起来。

半面罗刹道:“不要以为裸体是很羞耻的事,人们出生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曾穿”。

她重重叹了口气,“我羡慕你,甚至嫉妒你。我希望有男人抚摸我,可是---”

她摘下面具,面具下是半张烧得已经说不出丑陋的脸。

凤娘惊呼一声。

半面罗刹道:“可惜现在已经没有男人肯要我了。”她的手继续移动: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小雷做我的男人。他这样年纪的男孩,如果有一个女人让他变成真正的男人,他一生一世都不会背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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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小惊问柳三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拐杖为什么没有碰到暗器?”

柳三更道:“因为有人比我更快”。

小惊摇头:“不是的。即使唐傲不出手,你也会走空。”

他毕竟是个孩子,喜欢问为什么,也喜欢炫耀他的看法。

所以他炫耀:“我知道为什么”。

柳三更不答。

小惊却追问柳三更:“你失明以前,有没有见过闪电,听过打雷?”

柳三更淡淡道:“不但听过,我还见过”。

一个后天半路失明的人,是不是比天生失明的人更痛苦?

小惊问柳三更:“那为什么你要先看见闪电之后,才听得到雷声?”

柳三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没法回答。

小惊自己回答:“因为闪电比雷声快。所以我们要在见到闪电很久之后,才听到雷声。”

一个失明的人,听觉就会变得异常敏锐。

柳三更的听觉更加敏锐。

他的一切,都依赖自己的听觉。即使是判断暗器,也全靠他的听力。依据风声而判断方向和速度。

小惊解释:“你听到唐家暗器的风声时,暗器已经到了你身边。他们的暗器,跑的比风还快”。

柳三更轻轻的叹息。

叹息中充满了伤感和消沉之意。

换了谁,都会意气消沉。

他多年的苦练,遇到高手之后,还是不堪一击。

唐傲道:“唐家只有两个人能发出这样的暗器。”

但唐傲却比暗器更快。

这个人的剑,和“地藏”相比,谁更快些?

萧东楼忽然喷出一股鲜血。

小惊和胡巨惊呼。

萧东楼微笑道:“想不到赶尸人一言成谶,原来要死的人还有我。”。

“地藏”叹息道:“我真力受损,加之外敌来犯,一百二十个穴道只打通了半数,所以害了你”。

如果萧东楼死了,他的解药也就没有了。

萧东楼闭上眼睛,轻轻叹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一天早晚要来的。”

生命的本身,就已经包含了死亡的种子。出生入死。

一个人生下来,他的每一步都是在走向死亡。只不过每个人的死法不同,对待死亡的态度,又不相同。

每个人都在暗暗叹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地藏”很难受,就连唐傲也很伤感。

萧东楼对“地藏”道:

“我们斗了十几年,也该收场了。解药的炼制方法,我早已经写出来,这就交给你”

胡巨把一个锦盒呈给“地藏”。

里边是一封精致纸签。

萧东楼叹道:“可惜这解药总是无法全部清除你中的毒。你还是只能和现在一样,小心维持和保养。绝对不能过度劳累和激动。”

他又强调:“我已经尽我所能。”

“地藏”的声音已经听得出忧伤:“你还有什么事,也许我可以帮你完成。”

萧东楼轻轻摇头:“我突然很想家。”

他的声音听起来温柔而感伤。

“也许我回不到家了。但是狐死首丘,我希望至少能死在回家的路上。”

他气息渐弱:“我的故乡,在山温水软的江南。”

江南,如诗如画的江南,总让人想起微风中呢喃的燕子,烟雨中的小船。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遥远。

“我仿佛又看见房前的竹林,小船上的渔家女------”

他的车已经走遍了天涯,在看遍了山川草木和世上的荣华以后,他想起的,居然是他的故乡,他的家。

萧东楼的车渐行渐远。

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回到家,不知道他能在回家的路上走多远。

故园,也许死亡才是他的故园。

死亡最终会欢迎每一个人。她的双唇亲吻每一个人。那神秘而遥远的国度,却从来没有一个旅人回来。

究竟是回不来呢,还是那里太美,太让人迷恋?

我们怎么知道,那贪生一定不是迷误?我们怎么能确切的否定,人生才真正是一段痛苦的旅途?

我们怎么能够确定,死亡之境没有大欣喜,大壮美?

“地藏”拔剑。

唐傲看了他很久,然后道:“我现在不会和你交手”。

“地藏”道:“为什么?”

“你中毒已深,如果我此时胜你,有何乐趣?如果你胜我,我更加无法接受。”他顿了顿:“何况,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此以前,我并不想冒险”。

有抱负,想做大事的人,总是会更加珍惜生命。

当然没有人会怀疑唐傲胆小怕死。“地藏”更加不会。

唐傲飞身一跃上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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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

四月二十九 晴。

无忌一直挂念怜怜的伤势。

幸好没有大小姐的任何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比坏消息要好一点。

荷叶上有蜻蜓飞舞徘徊。无忌也在小院外徘徊。

上官刃的警卫和仆妇们已经注意到他。但谁也没有说话。

无忌忍不住了,他要知道怜怜的伤势。反正,他是上官刃的总管。

当他正要迈步进去的时候,一声骏马嘶鸣,一匹青色马闪电一样跃过围栏,向无忌这里冲过来。

一个青色的人,一匹青色的马。

在唐家“花园”里,居然有人敢骑马,而且是这样子骑马!

这个人是谁?

马骤然停下。

马很神骏,是马中的马。人更是人中的人。

无忌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就是唐傲。

除了唐傲,还能有谁配得上这名字?

他的心一紧。

怜怜,他不能让唐傲见到怜怜。

怜怜的伤痕未复,他和上官刃都会因此暴露。

无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唐傲就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不同环境里的自己。

他和自己一样骑马,一样肆无忌惮,当然也会同样不期而至,从不先派人打招呼就做不速之客。

他也许会直接闯进怜怜的房间,完全不管繁文缛节。

无忌希望双喜能出来阻拦。

双喜真的出现了。她有些胆怯,但她总算伸开双臂。“大---对不起的很,小姐不巧病了。过几天您再来”。

唐傲的话简洁极了。他用稍带怪异的声调,短短的道:“走开”。

在唐家,没人敢阻挡他。

无忌走过去,站在唐傲面前。

唐傲冷冷的打量无忌。仍然是短短的几个字。

“李玉堂?”

看来他虽然不在堡内,堡中发生的事情却都了如指掌。一下就猜中无忌的名字。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之间,就不用绕弯子了。

无忌笑笑。“我是。我还是上官家的总管”。

他希望尽量拖延时间,他希望怜怜已经听到外边的一切。上官刃的警卫已经开始毕恭毕敬的拱手招呼。

“大少爷早!”

果然是唐傲!

无忌终于见到唐傲。他早在想象这个人的样子,这个人的骄傲。

人们通常不喜欢骄傲的人。因为你的骄傲,也同样伤害了别人的骄傲。每个人都有让自己骄傲的地方。

你或者美丽,或者聪明,或者虽然难看却很高大。或者你的手或脚长的比别人好看,或者你很幽默。或者你认为自己很善良。

又或者你一无是处,但你比别人更健康,更难吃。这多少让你有点优越感,足以让你乐观的活下去。

无忌也很骄傲。

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出身名门,在任何场合都能轻易的成为焦点,引起哪怕是最骄傲的女孩子的注意。

他对自己也很满意。即使现在他脸上有了疤痕,但并没让他难看多少,反而让他显得更有男人味。

这让他更爱自己。他也对自己一直很满意。虽然他不愿承认,但他心里确实有点为自己沾沾自喜。

他真心诚意的为那些不及自己的人感到难过。他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因此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他以为那是种很虚弱,很低下的感情。只为女人所有。

直到现在,他才了解什么叫嫉妒。

唐傲简直是上天的礼物。狮子的傲慢,明月的宁静,大海一样深邃的眼神。

无忌竟然对他有种难以描述的好感。他不希望成为这个人的敌人。他不能解释这奇怪的情愫。

他努力让自己正常的思考。

唐傲眼神犀利。“听说你也用剑?”

“对。”

“你的剑呢?”

“身之利器,不可以轻易示人。”

无忌今天没有佩剑。他也不想过早的和唐傲交手。但唐傲已经轻喝一声:

“看剑!”

话音未落,剑已抽出。青色的剑身在内力笼罩中抖动,如同蛰伏已久的龙蛇破泽而出。

无忌今天没有佩剑。但手中忽然多了把剑,唐傲的剑。

无忌本能的反手挥剑划出。是唐傲用鬼一样的身手魔术般递在他手里。

唐傲的速度,如同奔雷闪电!

兔起鹘落的几下动作,在一瞬间完成。

高手相争,只在一招半式。

谁是输家?

无忌咽喉已经被一样东西抵住。是唐傲的剑鞘!

他不动声色,但一颗心就如同入海的泥牛。一边沉一边消失。

唐傲淡淡的笑。如同赛场上的胜利者大度的安慰失败者。

“好剑法,再连七年,可以胜过今天的我。”

七年,无忌不能再等七年。唐家三个月之内就可能攻灭大风堂。何况,只是胜过现在的唐傲。唐傲也不可能停止练剑。和敌人即使只有一刻的差距,已经足以致命。何况是七年!

差七年还是差半天,结果都是一样。

无忌尽量控制自己的挫败感。

唐傲却已经还剑入鞘,准备进门。

双喜看了无忌一眼,默默的跟在唐傲身后。

无忌又开始紧张起来。

如果在后边偷袭,也许有三成的机会可以杀了唐傲,然后和上官刃一起保护怜怜出去。但他们全身而退的几率等于零。

门开了。

一个莲花般淡雅的女孩扶着门静静的站着。她的脖子上围了一条绿色的丝带,随风飘扬。显得她的人也轻灵飘动,充满韵律。

她掩盖伤痕的方式如此巧妙而美丽。

怜怜静静的对唐傲笑笑:“你回来了。”

这问候很平凡。似乎不带有任何多余的信息。

你可以这样说话的人有两种。

一种是出于礼貌。如果一个人这样和你说话,通常是说明他并不想多知道你的信息,这样说话,只是因为他不想失礼。

另一种,通常是用在恋人之间。恋人们总是说着外人听起来都是废话的情话。

唐傲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变得甚至有如处女般腼腆,温柔。

“是,我带了很多药给你,还有关东郭药师珍藏的千年野人参。我已经找人过过眼力,即使没有一千年,三百年总是有的。”

怜怜笑了:“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补心丹在随从身上,我等着见你,所以先赶回来。人参在我怀里。”

“一定是你强逼人卖的,人家说郭药师这参王是自己留着吊命的”。

“是我用剑法和他仇人的头换来的,外加三千两黄金。”

“好贵”。

“可不是”。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说话。无忌心里却酸的要命。

他担心自己的尴尬已经写在脸上。

甚至双喜都在看他。

怜怜脸色苍白。她轻声说:“我病了,改天我去找你好不好?”

她带着说不出的歉意和温柔。

“好,要不要我叫大夫?”

“不要,你走吧。”

唐傲回头看看无忌。又回头问怜怜:“告诉我你是什么病?”

怜怜笑笑:“是女人的病。有些亏血。你不懂的。”

唐傲笑了。“那你保重。我走了”。

两个人之间,显然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无忌突然明白,怜怜对他的感情,也许只是愧疚和牺牲。

她和唐傲之间,却是真实的男女爱慕。

唐傲走了,怜怜扶着双喜进了房间,谁也没有再看无忌。

无忌感到很受伤。

幸好唐缺来了。

他永远都是笑容可掬,他对唐傲更是笑的很欢畅。“恭喜你又凯旋而回。老祖宗已经吩咐给你摆酒庆功了。”

唐傲却只是点点头,表情冷淡。

唐缺却不以为意,笑的似乎仍然很欢畅。

他走过来拍拍无忌肩膀。“走,我们去吃早点”。

今天早餐是粤式,这里是粤菜饭馆。大师傅是地道的广东东莞人。

唐缺一共要了三十几样点心。

在吞下三屉虾饺和两屉糯米鸡,外加五盘炒牛河之后,他终于放下筷子。

无忌实在有些嫉妒他。他有比任何人更旺盛的食欲和敏感的舌头。

唐缺道:“我从没听唐傲夸奖过别人,尤其是剑法。”

无忌苦笑,唐缺一定都看见了。

“所以你应该高兴。你是我见过的剑法最好的三个人之一”

唐缺侃侃而谈:“何况,一个人的体力,精神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强弱本不是固定的。换一个场合,换一个时辰,胜负之数,就很难说了。”他的见识居然很高明。

无忌道:“所以我未必没有机会胜过唐傲”。

“对---头”。唐缺拉长了川腔。

对头,就是对的意思。

他笑眯眯地对无忌道:“如果我骗你,你不妨买十斤肉包子撑死我。”

无忌笑了。他现在总算心情好了点儿。

在吃完一碗田鸡粥和两碗皮蛋瘦肉粥再加一份煲仔饭后,他终于拿出一块雪白的丝巾擦了擦他的樱桃小嘴。

“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一直没来找你?”

然后他很快自问自答:“因为唐家堡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死了。”

他盯住无忌的眼睛,他的眼睛虽然眯着,却似有根针。

无忌的心悬了起来。只淡淡的道:“哦?”

唐缺问:“你为什么不问是谁死了?”

无忌淡淡道:“这世上每天都有人生,自然也每天都有人要死。否则可怎么得了。”

唐缺叹道:“但你至少应该问问,捧我的场。”

无忌马上问:“是谁死了?”

唐缺一字字道:“是雷震天死了。”

无忌在暗暗推测唐缺的意图。这个人看来是一头又肥又蠢的猪,却让人感到无法捉摸。他当然知道真正的凶手是上官刃。而上官刃是为掩护他才下的手。

无忌宁可自己冒险,也不希望唐缺怀疑到上官刃身上。

所以他淡淡道:“人是我杀的”。

他在赌。

唐娟娟很可能已经把他供出来,即使不是,他也不能置身事外。他要掩护上官刃。他已经为大风堂牺牲太多。

唐缺笑了。“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原来他又在试探无忌。

“通常一个男人死了,嫌疑最大的好像都是他的老婆。因为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产生要命的仇恨。”

无忌不能不承认,他的话有点道理。

“所以我们早已经把我妹妹关进宗人府,这是家法。”

原来唐娟娟已经失去自由。他想要利用唐娟娟进入唐家核心的计划又成了泡影。

无忌道:“我杀雷震天,还因为我看上了你妹妹,所以你们不妨处分我。”

他把双手放在桌上。“只要你们放了她,我听凭处置。”

唐缺捏住无忌的手。他的手讨厌极了。

“我已完全信任你了,你既然不会背叛我妹妹,也一定不会背叛我。”

无忌又赢了一次。

“绝不出卖主顾,是我们这行的第一行规”。

唐缺显得很满意。因为他正需要这样的刺客。

“雷震天死了,对我们来说损失很大。因为‘散花天女’功败垂成。如果娟娟不是我亲妹妹,我说不定会把她剁碎了去喂我的獒狗。”

他居然把这个秘密都告诉无忌,说明他真的完全信任无忌了。

无忌心中一阵窃喜。

他问:“她会被关多久?”

唐缺答:“三个月。”

“也许我可以做些什么弥补”。无忌淡淡的道。

唐缺微笑道:“你的确可以”。

于是无忌跟着唐缺来到一个幽深宁静的大院子。

院子里有红的花,绿的草。还有很多房子。

红房子。

唐缺对无忌道:“这里就叫红房子。黑房子里关的是男人。红房子里关的,当然都是女人。”

无忌表面上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已经仔细观察过。这里怎么样也算不上是一座监狱。

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警卫藏身。

唐缺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想的不错。你之所以看不到看守。是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看守。”

无忌显得很惊讶。

唐缺道:“红房子里除了负责犯人饮食和杂役的三流高手,也没有看守。”

无忌问:“如果有人越狱呢?”

唐缺不答。带他走进东首第二座红房子。

无忌同样感到惊奇的是,这里根本没有刺鼻的霉味,也没有任何垃圾,与其说像监狱,不如说像公共浴池。

三个人被又黑又重的铁鍊锁在牢里。虽然没有钗环首饰,无忌还是一眼就看出关的是女人。

犯人身上根本没有任何衣服。

无忌知道为什么唐缺不答了。因为没人能在这种关押下逃出去。

唐缺道:“唐家对女人一向比男人好些。这也许是因为老祖宗是个女人。”

唐缺转了一圈,和一个半死不活的差役说了几句之后,又带无忌出去。

“如果你留意这一区域的布置。就会发现这里是仿照九宫图建造的。虽然红房子内外没有人看守,但假如任何人外人进入红房子,触动犯人的锁链,这里四面八方的警报就会响起。就连各处的门轴,也都用特殊装置关联。红房子的门一开,其他地方的门也会响动。”

唐缺擦了擦汗,继续道:“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宫城按洛书九宫设计。

这附近的常值看守只有四十九人。

每天看守的人员都是随机抽选。这当然是为防备被人收买。

虽然随机抽取,但四十九个看守按武功,心智,暗器,分为三等。经过计算,就可以保证犯人越狱突围时每个方向遇到的兵力都是一样。”

无忌知道,这种学问叫做魔方。如果是九格十五人,戴九履一,左三又七,二八为肩,四六为足,就可以保证每个方向向相加都是十五.以此类推,尚可以有十六格和二十五格,三十六,四十九,八十一以至更多。

唐缺道:“九宫之上,又有八卦八门。所以红房子的复杂,并非仅仅如此。”

无忌道:“你们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唐缺道:“那也未必。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这些东西,固然有所用处,但唐家自有法度,我们当然不会按世上已有的成法来安排布局。那样做,简直是削足适履。因为我们的方法,远比世上的奇门遁甲更加复杂,更加有效。所以即使是通晓玄学异术的人,也休想从红房子里救人出去。”

无忌问:“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想让我救娟娟出去?”

唐缺拍拍他肩膀:“是让你救人。但却不是娟娟。娟娟不在这里。况且她只是被软禁而已。”

“那么是谁?”

唐缺道:“蜜姬。”

无忌马上想起有着一双蓝色眼睛和牛奶一样皮肤的瘫痪女人。

“你是要我救出她,骗取她的信任?”

无忌继续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唐缺道:“因为她身上,可能还有霹雳堂的秘密。”

无忌接道:“比如散花天女”。

唐缺笑了:“你真是聪明极了。”

他继续道:“不过你猜错了。我让你救她出去,是要你杀了她”。

无忌表示困惑:“我不懂。既然要救她,又何必杀了她?如果你要杀她,为什么不再唐家动手。这样岂不是省了很多麻烦?”

唐缺道:“因为我不想让她死在唐家。而且,她和唐家还沾有一点亲戚。我要杀她,恐怕唐家的人会反对。

但如果她被人救走,又死在外头。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他补充:“当然,如果在动手之前,你如果能问出些什么,那就是额外的收获了。比方说,你可以说你其实不是叫做李玉堂。”

无忌问:“那么我是谁呢?”

唐缺道:“赵无忌”。

他箭一样的笑眼眯起来。

无忌的心突然跳的很快。

幸而唐缺继续说:“反正真的赵无忌已经在我们的黑房子里享受酷刑。”

“什么样的酷刑?”

“唐家的酷刑一向比刑部的天牢还要恐怖些。在那里,任何一个男人,要不了七天,就会有问必答,甚至会像只狗一样哀求你,只求你让他死的痛快一些。

相比之下,被阉割,被毁容,倒算不了什么了。”

无忌感到一阵寒冷。他想起曲平。他会不会受刑不过,把他供出来?

眼前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无忌道:“但如果不成功呢?我没把握对付那些有铁蒺藜和毒砂的看守”

唐缺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我当然会做好手脚。为了取信,你可以杀几个人。”

对唐缺来说,死几个人根本微不足道。无忌感到一阵寒意。

“红房子东南,会恰好有辆马车等你。马车上装的,还是一匹马。一匹死马。”

他的表情哀伤起来,就如同多愁善感的女孩在哀悼她刚死去的宠物。

“我最近虽然瘦了不少,我的马却还是承受不了。可怜的马。我虽然想吃掉他,但总算我这个人重感情。所以把他运到城外去埋葬。省得被唐狸抠出来偷吃”。

无忌笑了。

“她一定对你毫无价值了”

唐缺认真的看着无忌,眼睛里仿佛有根针。

“你真正想知道的是:散花天女的秘密我是否已经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她并不知道散花天女的秘密。如果你是雷震天,你会不会告诉别人散花天女的配方和制作方法?”

无忌回答:“我不会。我当然不会”。

唐缺道:“雷震天已死,蜜姬也就再没有用处。这多少是你造成的。”

他把手放在无忌肩上,暧昧极了。“不过我不怪你,就算你杀了我妹妹,我也不会怪你。但你总该为我多做点事”

无忌道:“你放心,这次杀人半价。”

顿了顿,他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行动?”

唐缺道:“五月初一”

无忌问:“为什么一定要在五月初一?”

唐缺道:“因为那天唐家有喜事。有喜事的时候,人们总会喝醉。守卫也会比较松弛。”

无忌道:“所以蜜姬才更会相信我”。

唐缺微笑:“对极了”。

无忌问:“什么时辰?”

唐缺道:“巳时。”

无忌道:“那岂非是在白天?”

劫狱这种事,从没有在白天发生过。

唐缺道:“当然是在白天。只有白天,你才能大摇大摆的出去,才没有人怀疑”。

无忌笑了。

唐缺转过一条长街,招呼无忌。

无忌问:“现在我们去哪?”

唐缺淡淡道:“现在我们要去看看唐玉。毕竟,你是他的好朋友。我知道他醒来,一定会想亲自谢谢你。”

唐玉当然不会谢他。他如果醒来,会马上要了无忌的命。

无忌问:“难道他已经醒了?”

唐缺笑的意味深长:“本来没有,但我保证他很快就会苏醒。”

“哦?”

“因为我二叔已经回来了,他一回来,就去给唐玉疗伤。”他看了看路旁的日晷,接着道:“也许他已经醒了”。

他二叔当然是唐二先生。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解的了唐玉的毒,一定就是唐二先生。

无忌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但他的脸上仍然不动声色。

他是不是该冲出去?

如果他冲出去,至少有四成的机会可以脱身。如果留下来,他活着的概率却一分也没有。

又或许这又是唐缺的试探。

所以他决定赌下去。

转了四条街道,走过了一座雕栏玉砌的小桥,就来到了一座小楼。

庭院深深。

唐缺回头,眯着眼看着无忌。“我信任你,你知道我无比信任你。可是,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你承认你是奸细,我可以保护你。因为,”

他诱惑的笑:“我喜欢你。你知道我喜欢你”。

无忌什么也没说,轻轻推开了门。

第三章  步履维艰

唐二先生

人间的四月,和风舒畅,太阳就像一个多情的少女,温柔而妩媚。

能死在这样的天气,死的如同夏花般绚烂,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首先看到的,是唐傲。

这个人仿佛身上有种魔力,不论在任何场合,总能成为人人瞩目的人物。总是人群的焦点。

唐傲长身玉立,风骨若神。

但他却不是此处的中心。至少今天不是。

那个长挑身材,一双凤眼的三姑奶奶风姿绰约的站在他旁边。

唐玉的床前,一个短小精悍的老者,咳嗽一声。

“我已经换了十八种解毒方剂,其中还包括两支天山雪莲。但病人还是没有起色。”

他垂手而立,目光很低。他在和人说话,却竟然不敢正视对方。

除了唐傲以外,每个人都屏息低头,似乎带着所不出的尊敬和畏惧。这敬畏指向的,是一个装束怪异的老人。

一个头缠白布,手拿一根特别的汉白玉烟袋的老人,坐在唐玉的床前,一只手搭在唐玉的手腕,正在抬头凝思。

唐玉还没有醒来。

无忌总算松了口气。

那个凝思的老人,当然就是唐二先生。

江湖上每个人都知道,唐二先生的烟袋比别人的大了一倍,烟杆也长了五寸。

唐二先生问:“你们最近一次用的,是什么药物?”

“三少爷脉象弦弱,足厥阴肝经虚旺,是阴虚而阳亢。所以我用的是理气疏肝的药,补其肝阴。

肝经属木,木赖水生,又乙癸同源,而三少爷的肾脏似也损伤,所以我又分君臣佐使,加了补益少阴肾经的方剂。”

唐二先生道:“不然。是不明阴阳之情,五行之理。阴阳者天地之道,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阴静阳躁,阳杀阴藏,阳化气而阴成形。数之可千,推之可万。然阴阳亦主于一。

光明黑暗,又岂是两种光?阴者阳之所凝,阳者阴之所发。非阴无以显阳,非阳无以成阴。阴者阳之质,阳者阴之力。阴以成质,阳以散力。阴阳本为一体。

然一不能神,故分而为二。即体即用。譬如张弓,左支而右拒,其用则一。阴阳相反相成,相杀相用。一虚而俱虚,一荣而俱荣。

病人肝阳虚旺,是纯阳病而用事,故应顺其意而补其阳。此时若补其肝阴,则事倍而功少。

又土者五行最尊,木赖水生,非土不荣;关浮而弦,肝经虚旺而伤土。阳明胃经与太阴脾经受制。”

他顿了顿,又道:“《金匮要略》有言:上工治未病,知肝传脾,法当实脾。毒素侵肝已深,七传而将至脾。又脉分损至,损其肝者,当缓其中。

故理肝之外,尚应温补其脾胃。”

精悍老者垂手道:“是,学生马上就去配药。”

唐二先生摆手。回头对一个女童道:“你过来,搭搭他的脉。”

女童唇红齿白,眼睛清澈。

她虽然很小,但一举一动却好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她的两只手分别搭在唐玉的两只手腕上。

唐二先生道:“关前为寸,关后为尺。左主心肝肾,右主肺脾名门。

脉有浮沉迟数,虚实滑涩计二十四种。脉经歌诀可都背熟了?”

女童道:“已经背熟了。”

唐二先生道:“胸中了了,指下难明。须得多经历练才好。你切切他的尺部。”

女童答:“是。”

唐二先生问:“是什么样的脉象?”

女童道:“双尺有表无里,涣漫不收。”

唐二先生问:“那算是什么脉象?”

女童沉吟片刻,吟诵道:‘散似杨花散漫飞,去来无定至难齐,产为生兆胎为堕,久病逢之不必医。’”

跟着又道:“散居两关魂应断”,先生,三少爷已经没救了。”

唐二先生摇头道:“妄断生死,乃是巫咸小道;医之为医,正在有为。”

女童道:“是,弟子记下了。”

三姑奶奶笑道:“你哪里找的这样可爱的小女孩?”

唐二先生道:“她是我新收的弟子,已改姓唐,小字良工。日后承我家业,传我衣钵。”

唐二先生吩咐:“解开唐玉的衣服。”

有人过来,把唐玉的上衣脱下。

无忌看到唐玉的上身全是斑疹。

唐二先生道:“病已入太阴肺经。且已及络。病人的斑疹,乃是在表解毒素。病当从其症而治。”

他吩咐良工:“取九针来。”

唐二先生取针在手,一边施针,一边讲解给女童听:“顺其经脉为补,逆其经脉为泄。手三阴从胸走手,我先补其手太阴,取其原穴太渊,络穴合谷。”

说着把二根银针刺入唐玉的穴位。

他又取针在手,“手太阴与手阳明互为表里,所以我再斜刺阳明大肠之荥穴‘二间’”

他问良工:“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取‘二间’而非其他?”

良工摇头。

唐二先生道:“不究阴阳五行,不能通中华之学;不精阴阳五行,不能为良医。此是子午流注之法:阳进阴退,气纳三焦而血归包络。按时开穴。

今日戊戌,时当戊午,则手阳明腧穴开在二间。”

良工点首道:“弟子愚笨,忘记了。”

唐二先生接着道:“用针虽分补泄,但其实针无补法,因人之原气本为常数。调于此则虚于彼。故用针不宜多。”

良工道:“是,我记下了。”

施针已毕,唐玉已经开始咳出浓痰,全身的斑疹也开始流出黑血。

无忌的手已经潮湿。幸好唐玉仍然未醒。

唐二先生打开脚底的一只鹿皮皮箱。里面是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药瓶。他选出一只三角形和一只方瓶。然后用指甲挑出一点药粉放在一只琥珀杯里。他的声音衰弱而威严。

“喂他服下去”。

那个短小精悍的老者脸色大变。

“这---,这是本门两大毒药,牵机散和断肠---”

每个人都变了脸色。但没有人敢表示反对。因为他是唐二先生。

在唐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毒药。

药已经服下。

唐二先生问那老者:“什么药才能解的了散花天女的剧毒?”

他当然不知道。

唐二先生道:“只有毒药,才能制的了毒药。”

他解释“病人中毒已深,寻常解毒药物已经无效。所以只能用以毒攻毒的方法。”

无忌的神经已经绷紧。但长期的磨练,已经使得他完全能隐藏任何心理变化。

他已经计算好每一个可能。以及每一个可能发生后,他最好的策略。

但在这之前,他只有忍耐。只有赌下去。如果他现在爆发,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都只有九死一生。

但如果唐玉并没有醒来,他的轻举妄动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枉做牺牲。

唐玉的毒已经很深,即使有唐二先生,他也未必能够恢复。

他只有这样子想。

一个人如果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最好乐观的往好处想。

唐玉睁开了眼睛!

有人在看唐玉,而有人却在看无忌。

无忌没有动。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的危险和挫折,让无忌没有动。

也不知道是直觉还是怎样的理智和毅力,让无忌没有动。

他应该知道,唐玉醒来,他就再没有生存的可能。唐玉有多狠毒,多毒辣,他也早已知道。

但他没有动。

他是个天生的赌徒。概率越小的事,越能让他激动,让他倾注心力。

唐玉睁开眼睛,看着无忌。

无忌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已经到了头顶。

他有生以来,都没有这样紧张过。但唐玉把目光移开了。

他茫然的看看这,看看那。他仿佛谁也不认识,什么事也不记得。毒药已经损坏了他的神经,破坏了他的大脑。

唐傲问:“还有没有得救?”不管他多讨厌他,唐玉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唐二先生下了结论:“他中毒太深。也许很快就会恢复心智。也许一辈子都不能。”

“很快是什么意思?”

“随时,可能马上,可能几个时辰,可能几天。”

无忌的内衣都已湿透。

幸好,又躲过了一劫。他现在觉得,自己在薄薄的冰上,随时都会掉下去。可是他没有选择。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叫他。

“你跟我来”。

是唐傲。

唐傲叫他有什么事?

唐缺不自然的笑着。就像妻子被更有钱有势的男人夺走的丈夫。不仅爱情充满嫉妒,就算是一份最看重的友情,也会让人嫉妒。

但唐傲理都没理他。

无忌不能置之不理。置之不理不是一个好方法。于是他只有跟着唐傲走。

他听到后面唐二先生在叮嘱下人:“六味之中,只宜甘淡。唐玉饮食之中,可加些益智之药物。”

如意教主

凤娘的脸红的像秋天的苹果。

她觉得这样子让男人看,羞耻极了。虽然她不觉得小雷是个男人。

她认为他还只不过是个孩子。一个缺乏母爱的可怜的孩子。

她咬着嘴唇,眼泪几乎流下:“你能不能把我的绳子解开,这---这个样子---”

小雷道:“不行,我现在不能放开你。”

“那什么时候才放开我?”

“等我把种子射进你的身体里,等你有了我的孩子,我就解开你。”

他笑的顽皮而讨厌:“那时候你就不会自杀了,因为你要是自杀,就是杀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他指了指自己:“你当然也不会杀我,因为我是孩子的父亲。你当然不能让孩子没有父亲。”

凤娘呆住了:“我是有夫之妇,你知道的,再说---”

她停了停,终于说了出来“你还小,还不算个大人,怎么能---”

小雷道:“你现在看看,我是不是个大人?”

说着把自己的袍子扯下,大叫一声跳上了凤娘的床。

凤娘“啊”了一声,惊恐的闭上眼睛。

但心里突然有了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小雷抓住她的大腿:“我要做你的男人,完完全全的占有你。”

凤娘尖叫:“不要---我以后怎么见无忌---,你---”

小雷愤怒:“不许提他,你是我的。”他的手疯狂而粗野。

“啊---不要!”

她越是哭叫,小雷就越是疯狂。

终于她的哭叫慢慢变成了呻吟。

绿袖

唐家堡凭山傍水,因势起楼。每一处建筑都很考究。

据说最初设计的人,是皇家御用的首席工匠。此后唐家新起的建筑,聘用的每一个工匠都是一时之选。个个品位超群。

除了唐傲的住处。

唐傲的住处,完全是他自己设计的。无忌不能不由衷的佩服。

上天对某些人实在太过偏爱了。他的每一处构思都与众不同,令唐家堡其他的地方黯然失色。

无忌在看一幅画。画的是在寒冷的冬夜,一个异常英俊的佳公子在灯下饮酒作画,一个温柔美丽的丫鬟在旁边侍候。画在工笔和写意之间。笔法不拘常格。

画上题有两句诗。笔意纵横。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好美的意境。落款是“丙申腊月十一唐傲酒后。”

唐傲问:“画如何?”

无忌道:“我看不出。”

他摇摇头:“好特别的用笔。我看不出你究竟学的是谁的画。我完全看不出你的流派,看不出你师法何人。”

唐傲道:“我笔写我心,何必拘泥古法。我纯以心为镜。”

无忌赞道:“好气魄。”

唐傲又问:“字如何?”

无忌道:“骨不束筋,木形昂藏;用笔如剑,锋芒太露。”

唐傲笑道:“好眼力”。

他扶剑跽坐,“我用笔如剑,用剑如情”。他爱抚他的“春雨”,如同爱抚他的情人。

他凝视无忌的眼睛:“只可惜大多数人,完全不理解剑道的真谛。唐玉不理解,唐缺也不明白。他们喜欢做的,只是杀人和用毒。”

无忌道:“我也用剑,我用剑也只是杀人。因为我是杀手”。

唐傲叹道:“如果你把剑只当做杀人的工具,就永远达不到人剑合一的境界。”

无忌在听。

“你有没有当你的眼睛仅仅是一件工具?你当然不会。因为眼睛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剑也是。你要把他当做身体的一部分,和他行止如一。”他握住自己的剑:“万物都有灵魂,只要你知道他的灵性所在。”

无忌笑了:“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对别人毫无保留”。

唐傲问:“你真的只是一个刺客?”

“我是。”

唐傲沉默。

让人难堪的沉默。

“我和唐缺不同。我选择一开始就信任你。假如你告诉我真话,就算你是奸细,我也会放了你;但如果你说假话,有一天我发现你在骗我,我保证你会后悔。”

他用双眼紧紧盯住无忌。“现在请你告诉我,我能不能信任你?”

无忌直视他的眼睛。唐傲的眼睛是真诚的。他一字字对唐傲道:“你当然可以信任我”。

唐傲看了他很久,然后道:“我们喝酒”。

接着无忌就听到一声娇笑:“你要请客,也不早说,幸好我早藏了一壶好酒。”

一个绿衣少女端着杯盘从内室走出来。上边是一壶酒和几样精致的素菜。

她毫无腼腆拘束的神情。甚至故意的上下打量无忌。她的眼睛又亮又黑。

唐傲微笑道:“我把你宠坏了,这样没规矩,也不怕客人笑话。恐怕人家要笑我管教无方。”

原来是唐傲的侍女。

唐家所有的侍女加起来,也不如她一半好看。

无忌笑了:“可惜。”

绿衣少女本来抿着嘴笑,她笑的可爱极了。看到无忌摇头,就问:“可惜什么?”

“可惜你是女奴。如果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家公子一定不会娶别人”。

他回头看了看画上的诗,接着问:“你是不是叫做翠袖?”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

绿衣少女毫不介意他的玩笑。

“她叫绿袖”。唐傲回答。

无忌道:“我知道晋朝石崇有个爱妾叫做绿珠。她很善于吹笛。”

唐傲道:“她也会吹笛。据说她的笛声------”

他缓缓的道:“尘间无对”

无忌叹道:“我羡慕你。你真有耳福。”

唐傲沉吟道:“我并不喜欢听她吹笛。”

无忌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耳福听她吹笛”

唐傲笑道:“即便是老祖宗,也只有每年生日才能求动她吹一曲。”

看来绿袖架子实在很大。

绿袖放下托盘。她的手白皙得好像是羊脂白玉。

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充满了诗情画意。她这个人也好象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江南”,无忌肯定的道:“你一定来自江南。”

绿袖有些惊讶:“你怎么猜到的?”

无忌道:“只有江南,才会有你这样诗意的少女”

绿袖笑了。她笑的如同春风。

江南,如诗如画的江南。

那些徜徉在微风中的燕子,那迤逦于烟雨中的小船。到处都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江南。

那里还有诗一样的少女。

绿袖带着点歉意:“这里只有素菜。”

唐傲道:“素食让人敏锐。”

他看着无忌:“也让人仁慈”

“只有仁慈的人,才有真正的勇敢。”

肝胆一体,胆受肝之气,也储存肝脏的精华。肝主仁慈,胆主勇决。所以仁者必有勇。

绿袖一碟一碟的把素菜摆在桌上。瓷碟很精致很昂贵,似乎来自汝窑。

菜却很普通。

一碟笋炒小豆腐,一碟干煸青豆,一碟素鸡,还有一碟炝拌冬菇。有的青白相间,有的满盘翠绿------

这几样素菜不但挑动食欲,而且还很精致。无忌简直舍不得吃。

他看着绿袖的手,十指纤长,长长的指甲也已经过精心的修饰,上边的图案很美。无忌良久才问道:“红袖添香,绿袖添什么?”

唐傲还未说话,绿袖已经回答:

“香茗”,她的声音好甜,好脆:“因为人家说,燃香会得肺病。所以我们甚至从不点檀香,我只添茶。”

她用充满诗意的声音道:“有时是酒。”

绿袖在斟酒。

淡青色的酒瓶,像血一样鲜红的酒。

唐傲姿势端严,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他受过良好的教养。即使是独处,他也不肯放纵自己。

他喝酒也很文雅。简直像一个女孩子。而且,喝的很少。只喝了两杯,就不再喝了。

无忌问:“你这也叫喝酒?”

唐傲道:“酒要微醉,花要半开”。

无忌笑了。“我一向以为,喝酒不喝醉,就好象和女人做爱却不让射精一样。”

唐傲皱眉。

有一个时刻,无忌以为他要翻脸。但他没有。

他忽然笑了:“我知道怜怜为什么喜欢你了。”他的脸色有一点遗憾和无奈。

“因为你更流氓。”

无忌没有否认。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可是世界上很多事就是这样子的。

唐傲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他轻轻叹息:“我样样都比你强。可是她却喜欢你”。

无忌道:“所以你不妨也洒脱一点,学的流氓一点。”

“我不能。”

因为他是唐傲。

人人都道唐家的大少爷是人中龙凤,公子中的君子。

无忌注视唐傲:“你即使吃饭时也带剑?也这样正襟危坐?”

唐傲缓缓道:“心身不二,人剑合一。”他仪态优雅,语声清和如水,“身之主宰为心,心之所发为意,意之所着为物。身与心合,心与物合,则宇宙存乎手,万象在乎心。再无滞碍。”

无忌道:“我和你不同,我憎恨一切束缚和压抑。我甚至憎恨神。”

他随随便便的歪坐在席上,接着道:“我喜欢让自己放松。”“我不会像你一样,把自己弄得很难受。我更不会像你那样自律严格,把自己搞的像个圣人。”

“你说的不完全对。”

唐傲表示反对:“因为一个人的心智就像一把剑,如果怠惰,就会生锈。所以你要时时刻刻磨砺它,这样它才会锋利。”

他继续道:“心智的修炼,和精神束缚完全是两回事。”

无忌道:“有道理”。

他给唐傲斟满,“你不妨也醉一场,如果不醉,为什么还要喝酒?茶岂非比酒更对人有好处?”

唐傲沉默片刻道:“好,我今天就破例一次。”

血红色的酒下到胃里,就化成男儿的热血。他们的酒越喝越多,话也越来越多,他们聊起只有男人才能听懂,才能理解的话题。

聊起男儿的雄心和抱负,男儿的快意恩仇。

夜色正浓。

一个神秘的人,正在透过高楼的小窗,向唐傲的小楼凝望。

隐隐听到有人击案而歌:

“儿须成名,酒须醉,醉后吐露,见心言。”

这短短的十四个字,却有无限的雄心和豪情。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儿血脉贲张。

却不知是唐傲,还是无忌。

唐傲已经沉醉。无忌却还留有一丝清醒。

“醉乡路稳易频到,他处不堪行。”

他又何尝不想大醉一场,暂时忘掉所有的痛苦和折挫?

可惜他不能。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胸怀洒落,豪放不羁的赵无忌。自从他成了死间,他的所有情感都已经不再发自至诚。他甚至希望和唐傲成为肝胆相照的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可惜他也不能希望。

因为他们是死敌。大风堂和唐家是死敌。所以他们也是死敌。自从他们出生,就已经注定他们成为死敌。但他们根本无法选择。

人一出生,便已身不由己。因为你有角色。各种各样的角色。由不得你不扮演,不执行的角色。

你不过是所有角色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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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危险

吃火锅的小女孩

******************

四月三十

晨风吹来,无忌从床上一跃而下。

他只有四天的时间。

老孔又已经做好了早饭,依然是炒得比牛皮硬的牛肉。无忌宁可吃油腻腻难消化的油条和稀粥,也不想吃这样正式的早餐。但他只有嚼牛皮。

他恨不得把他那个酒糟鼻子一拳打扁。

他胡乱吃了几口之后,打算出门去找“假女”的线索。但要怎么找,他还没有想到好的办法。

一切都只能碰碰运气。最好让他碰到一个长得很像假女人的男人。

老孔却拦住了他:“咱们这里很快就会有件大喜事,你知道吧?”

他仿佛也沾染了喜气:“大老爷就要娶府里的三姑奶奶。日子定在五月初一。所以,您最好哪也别去。因为说不定三姑奶奶这两天就会过来。女人嘛,总要好好布置一下新房。我们的这位三姑奶奶,可不好伺候的很。”

“新娘子不是应该结婚当天才坐轿子到夫家吗?”

老孔叹气:“可这里是唐家,新娘子又是三姑奶奶”。

人人都知道,三姑奶奶是老祖宗的红人。连唐缺都怕她。

接着,他的脸上露出诡秘的笑意:“昨晚有人看见三姑奶奶偷偷在鹿园亲手割了一条雄鹿的鞭,大家说那是要泡酒给姑爷进补的,大老爷可真有福气。”

上官刃已届中年,这样做似乎也无可厚非。

老孔又摇头:“不过也说不定。三姑奶奶脸上有麻子,听说脸上有伤的女人命带伤官,会克死丈夫。她果然已经克死了一个。”

老孔面露忧色,连声叹气:“三姑奶奶的八字,伤官卯木穿害了夫宫辰土,这是亲近外夫,戕害本夫之象。我担心大老爷也会被她妨死。”

“怎么会?”

“大老爷的房子,本是下元八运起的,坎宅离向,大门开在东北。运星八白土入中,东北艮位落了二黑飞星。二黑是病符,又主出寡妇。今年的年上飞星,又恰好是八白。四绿到山而三碧到向,门上挨向星九紫,山星七赤。九紫主喜事,七赤主刀剑。看来喜事之后,又有大凶。

这个月己巳,月上飞星,又是八白入中。偏偏今年又刷黑了大门,二黑更旺。凶上加凶,真是凶多吉少了。”

无忌道:“原来你还懂风水。”

老孔还在摇头叹气。“偏偏门外又有水,水五行色黑。二黑重重,孤寡难免,除非是改门,否则真是没的救了。”

无忌道:“门外并没有水。”

“风水以路为水。凡流动者都属水。”

老孔脸色忽然变得很神秘:

“你知不知道三姑奶奶的外号是什么?”

“什么”

“‘螳螂’,有人背地里叫她‘螳螂’。”

他压低声音:“也有人说她从前的老公,是被她杀死的”。

母螳螂通常在交配的时候,咬掉雄螳螂的头。

老孔的声音更低:“但起外号的这个人,已经被她处死了。所以你千万别泄漏出去。

更不能传到她的耳朵里。唐家没人敢惹她,因为她是老祖宗最宠爱的后辈。”

无忌说不出话了。好一个三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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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做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莲池里有的荷花已开,有的未开。微风吹来,婆娑起舞。

莲花虽美,却还比不上它的主人。

怜怜斜倚在床上,静静的望着窗外出神。

一支玫瑰插在窗台上的净瓶里,是谁送的?

唐傲是不是已经来过?

无忌坐在那张椅子上,良久才道:“我来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有心了,我伤不重。已经快好了”。

两个人沉默。

无忌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却不知道从哪说起。

怜怜似乎欲言又止。

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经烟消云散,可是他觉得他和怜怜之间,仍旧有一层隔膜。

唐傲。

谁能猜得透怜怜的心事?

沉默了很久之后,无忌道:“你好好休息,我以后再来”。

怜怜不说话。

无忌慢慢走了出去。

院子里飘来一阵香气。火锅的香气。

吃了这么多天的牛皮之后,无忌觉得这味道真是太美味了。

厨房很整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吃的开心。一边嘴里“嘶嘶”的辣的流汗,正在把一条青菜涮在锅里。她贪吃的样子真是无比可爱。

是双喜。

女人通常比男人更好吃。因为她们日后要养育后代,当然要多吃一点,多储存些能量。

无忌甚至有点喜欢好吃的女人。

双喜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脸上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

现在双喜不再对无忌凶巴巴的了,因为她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老爷的总管,男人的权力是女人的春药。

而且,他说不定是大小姐的旧情人。

无忌问:“你记不记得答应过我,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双喜的脸马上红了。她低头不语。无忌道:“我叫你请我吃火锅”。

双喜笑了,笑容里好像又有一点点失望。

“好,我请。我还以为---”

无忌坐下来,毫不客气地和双喜抢起肉来。

又麻又辣的火锅,过瘾极了。据说夏天更要吃火锅,因为夏天人的外面很热,其实内里很虚弱。所以夏天吃火锅很补身体。

无忌吞下一块小牛肉。对双喜说

“你不用怕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故作神秘,看看四周无人,然后低声道:“其实我和唐缺一样,只喜欢男人。”

双喜瞪大了眼睛。

“是男人你都喜欢?”

无忌道:“我有一点和唐缺不同,他喜欢有男子气概的,我喜欢有点女人味的男人。就是带点娘娘腔的那种”。

双喜张大了嘴。

无忌坏坏的笑,问道:“所以,我特别想知道,这里有没有这样的人?”

双喜想了想,然后道:“这儿没有”。

无忌很失望。他是真的很失望。

双喜突然道:“不过,我知道表哥有点娘娘腔。”

无忌突然又看到希望,他问:“你的表哥?”

双喜摇头:“不是。他就叫表哥。”

无忌问:“他在哪?”

双喜道:“他是百子园里的管事。”

她补充道:“不过,那里你没机会接近”。

百草园是负责唐家毒药炼制的禁区。是“花园”里的花园。因为毒药,是唐家的根。

无忌现在在上官刃居第,离禁区中心还很遥远。也许表哥就是假女。

不管希望有多渺茫,无忌总要试一试。

唐门随时都可能摧毁大风堂。他已经没有时间。

何况,随时可能恢复正常的唐玉,更是他的心头刺。曲平正受酷刑的折磨。随时都有可能叛变。

双喜忽然一本正经地问:“你真的不喜欢女人?”

“当然”。

“那你那天为什么想要我陪你睡觉”

无忌一边往嘴里送一块又肥又嫩的羊肉,一边含糊地道:

“因为我当时以为你是个男的。谁让你长得像个假小子”。然后他就看见双喜把一碗拌慢了油和各种佐料的麻酱向他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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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奶奶

院子里一阵喧哗。

一个长裙及地,环佩叮当的女人带着一群人走过来。无忌认得,这个人就是要嫁给上官刃的三姑奶奶。

一个孀居已久的女人依附在娘家,再婚的心情当然会迫切些。

双喜指着她身边的一个行事干练,性格温婉的丫头告诉无忌:

“她叫婵娟,就是美好的意思。但我们大家都叫她小婵。”无忌想起那句脍炙人口的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一直以为,婵娟代表月亮或者团圆。原来婵娟是美好的意思。

双喜一副担心的样子:“我们姐妹都很担心她,因为跟着唐岚岚的丫头,全都干不长。”

原来三姑奶奶叫唐岚岚。

有多少种美,就有多少种女人。有多少个女人,就有多少美。

唐岚岚不仅美丽,而且风韵迷人,带着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小婵也很美,是那种邻家女孩的美。

唐岚岚在对她说话:“都记下了?”

小婵道:“记下了”。

“复述一遍。”

“姑奶奶说,大门外要盖一座花亭,梁木要用新伐下来的红松,上边点缀百合和玫瑰,要红白相间。还要垂下粉红色的丝绸,丝绸要用苏州吴越记的。地上再铺上十丈长的红毡------”

还有上官老爷的新衣和您的嫁衣款式一定要相配,明天招待客人的茶果点心用您的单子------”

她人还没嫁过来,已经俨然是这里的女主人了。

无忌只得走过去,他毕竟是上官刃的总管。主人的婚事,他总不能不闻不问。

唐岚岚用挑剔的目光把无忌从头看到脚,然后冷冷的点点头:“我不喜欢你。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我知道你是这里的主管。所以我们最好相安无事”。

这个女人好直接。她当然对无忌不会有好感。她应该已经知道他和唐娟娟的事。

无忌淡淡道:“很好。好极了。”

唐岚岚又道:“但你做事最好让我满意。让我高兴。”

无忌道:“我只做好分内事。我从不试图取悦于人。”

他补充道:“我根本不屑于这样做。虽然我也做得到八面玲珑。”

你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取悦所有的人,你甚至不可能在所有时间取悦某些人。你只能在某一段时间取悦某些人。但取悦于人似乎是件很卑下的事。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这样做。如果你不这样做,你恐怕没法活下去。简直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至少是不能很好地活下去。

唐岚岚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她笑了:“我喜欢有人反击我。”

好特别的三姑奶奶。

她一边慢慢的走,一边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身边的一切。唐缺的话对极了,唐岚岚真是什么都看不顺眼,什么都要管。她要把这里的一切都重新装修一遍。她试图变更和重新设计她见到的一切。她还要无忌把他自己的窗帘换个款式。

无忌已经受够了。

这时候小婵不小心拌了一跤,把她撞了个趔趄。唐岚岚话也不说,从一个丫头手上抽出宝剑,向小婵刺去。无忌抓住她的手。

她一双凤眼冷冷的看着无忌“我杀奴才,关你什么事?滚开”。

“奴才也是人。你就算不把她当朋友,也该把她当人。”

“奴才算什么人了,你也是奴才。你敢教训我?你知不知道老祖宗最宠我?”

无忌笑了:“我差点忘了,奴才的眼里,只有主子和奴才。怎么会知道什么是朋友?什么是人?”

他的轻蔑溢于言表:“我当然知道老祖宗最喜欢你。因为你是老祖宗最喜欢的奴才。”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

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最好的主子,通常都是最好的奴才。最好的奴才,通常也能成为最好的主子。如果你刺到了一个人的真病,她的反应,通常是气疯了。

但唐岚岚居然很可爱的笑了。

然后她撒剑,身体像陀螺一样旋转而起,借着旋转的力量,两只手陡然甩出两把暗器。

唐门的暗器当然都是有毒的。见血封喉的毒。

小婵似乎吓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以为无忌死定了。然后她们好像只看到剑光一闪,究竟闪了几下,谁也没看清。

唐岚岚怔住。

然后她的双手交替,唰唰连响,又有不知道多少支毒针飞射出来。她的衣带上似乎别着无穷无尽的毒针。

无忌头很痛。如果一个失手,他就会死的很快,说不定还很难看。

剑光闪动,唐岚岚的衣服被划落。仅剩下贴身的亵衣。露出她白玉般的臂膀。 白玉一样的锁骨和胸口。甚至还有柔软白皙的小腹和一双雪白丰满的大腿。

唐岚岚惊呼一声,赶紧用双手遮住自己。她咬着牙,尴尬,愤怒,但她只能恨恨的看着无忌扬长而去。

她不但不敢追,连动都不敢动。

***************

特别的新娘子

五月初一

宜嫁娶  贵人时在辰 吉时在巳

三姑奶奶和上官刃结婚,无忌却在发昏。因为他总是上官刃的总管。

这一天唐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上官刃住处车马云集。

无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各种各样的箱子,柜子,大大小小的盒子。成匹成匹的布料丝绸,还有两个梳妆台,还有十几个菱花镜,铜镜,以及各种各样的小巧摆设------

这些汗牛充栋的东西,全都是三姑奶奶的嫁妆。

无忌惊叹一个女人居然会有这么多衣服,这么多鞋子,这么多的摆设。

一切都准备就绪。但已经到了巳时三刻,新娘子还是迟迟不上花轿。

喜娘满头是汗,派去的人相望于路,去了一拨又一拨。无忌是新郎官的总管。这件事总不能置之不理。

唐岚岚嫁给上官刃,也许是唐家的联姻方略,也许只不过是老祖宗放在上官刃身边的一根针。

上官刃已经和无忌说过这件事。他以后在唐家行动就会大大受限。而且随时可能变生肘腋。但他们都认为,任何事都有两面。如果善于利用这层裙带关系,上官刃就能真正进入到唐家核心。况且,无忌认为,女生外向。对一个女人而言。丈夫才是她最亲的人。

你有没见过脱衣服见老爸的女人?女人脱衣服,见的都是老公。她们对老公毫无保留。

所以无忌虽然犹疑,但仍希望唐岚岚顺利嫁过来。

唐岚岚在发脾气。没有人敢进屋子。

无忌无奈的叹道:“看来我非出马不可了”。

所有人都在看无忌。

他希望这件事能够迅速解决,因为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蜜姬。

也许他可以将计就计,把蜜姬营救出唐家堡。破坏霹雳堂和唐家的联盟。这对大风堂很重要。现在时间已经到了。

他一进门,就见一样东西向他嗖地掷过来。无忌抄手接住。

“你知不知道青花瓷好贵?这一只元青花至少价值五十万两银子。”

唐岚岚冷笑:“谁让你进我房间的?你知不知道女孩子的房间不是男人随便进的?”

无忌道:“幸好你不是女孩子了。”

他大大方方的进来坐在一张紫檀椅上。

屋子里装饰雅致。

“老祖宗和大家都在等你”。

唐岚岚冷笑。“你拿老祖宗压我?我不高兴,谁的面子也不给。现在我不嫁了”。

“如果你不想嫁,当初为什么不反对?”

没人敢违背老祖宗的意志。

唐岚岚默默的梳头发。她的头发柔软如藤萝。

无忌起身,“我去通知大家,告诉他们今天的喜事不办了。想必有很多人高兴省下一份红包”。

他走到门口。唐岚岚叫住他。

“姑奶奶忽然之间,又想嫁了。”

无忌笑了。

“这样最好。新娘子这样漂亮,不让大家看看,岂不可惜?”

无忌捡任何女人都爱听的话。

唐岚岚好像高兴了些。“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我要你亲自抬轿子”。

无忌冷冷道:“你最好搞清楚,我不是做这些屌事的”。

唐岚岚沉下脸。

“你敢跟我说这个字?下流!”。

无忌冷冷道:“我不觉得这个字下流。没有这个字不见得就上流”。

唐岚岚一张清水鸭蛋脸开始发白。

她眉头皱了皱,却又展开。

无忌问:“你是不是真的要取消婚事?如果你不好意思,我替你说”。

“谁说我要取消?我很不得马上就嫁过去。然后天天找你的麻烦。”

她变的好快。

她转头问小婵:“我去年夏天做的那条海蓝色百褶裙呢?”

小婵打开一个盒子:“在这儿。”

唐岚岚道:“这是天蓝色,你知不知道天蓝色和海蓝色是不同的?”

小婵微微发抖,说不出话来。就像见了猫的老鼠。

唐岚岚冷笑,“连这也分不出,要你这奴才有什么用?”

无忌也分不清这两种颜色有多大的不同。顶多不过是一个明澈一点,另一个晦暗一点而已。他咳嗽一声:“据我所知,新娘子穿的都是大红衣裙。而且你的嫁衣想必已经能够做好”。

“我为什么要穿红色,红色怎么配我今天的心情?”

她做事一向只凭心情。

无忌道:“但蓝色和红盖头好像不大搭配。”

“我为什么要用红盖头。这样热的天,你想捂死我啊!”。

她眼睛可爱的眨了眨,眼神意味深长:“何况,你是不是说我很漂亮,大家看不到会可惜”。

无忌说不出话了。

唐岚岚继续道:“所以我就更不能用红盖头了,你说是不是?”

“而且,轿子我也当然不能坐。”

“你该不会要走过去吧?”

“当然不会。我要坐滑杆。和轿子一样舒服,又比轿子凉快。”

她补充道:“你快去准备,我简直等不及了。”她顿顿足,好像真的已经等不及了。

无忌道:“我去安排”。

这样的新娘子,还是远远的离开为妙。

死马

一辆很大的乌篷马车停在密林深处。这里离唐家堡已经有五十里。

马车很大。

车厢里是一个男人,一个半裸的女人,还有一匹马。

死马。

一匹死马和一个看起来残废的美丽女人在一个马车上,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她看着那个有着笑靥般刀疤的男人。阳光透过车蓬布的缝隙射进来,照见她的脸分外美丽。

“你跟我说你其实不叫李玉堂而是叫赵无忌?”

无忌点头。

这里边最妙的,是唐缺让真正的赵无忌冒充赵无忌。

这多少有点好笑。

蜜姬似乎很有兴趣:“我听说过你。”

“哦?”

“人们说你在新婚当天跑去和旧情人告别,老爸死了后还不到三天,就去赌场烂赌。因此大家都说你是个千载难逢的浑蛋。”

无忌笑了:“看来我还挺有名的”。

蜜姬叹息:“可是我佩服你,你居然敢带着唐玉到唐家堡。这份胆识,也只有你才有。你当然是想为父报仇,手刃上官刃。”

无忌不答。

“但你为什么要冒险来救我出去呢?这样一来,你的计划岂不要放弃?”

她当然知道,这样做等于以前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救人总比杀人要重要些。只要上官刃不死,我就还有机会”

“那你希望我怎么报答你呢?”

她的声音慵懒甜媚:“可惜我下半身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我还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你满足”。

无忌笑了。“你进唐家是想杀了雷震天?”

蜜姬道:“我知道许多人都这样想。因为他抛弃我而另结新欢。但这不是真的”

“我去唐家,是要救他出去。”

无忌已经听雷震天说过,在和唐家结盟以前,他早已经做了安排,他和蜜姬离婚,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

狡兔尚且三窟,何况是江南的霸主。蜜姬的手中,当然会有王牌。

“雷震天早已经把霹雳堂的秘密交给我。他虽然野心勃勃,却一向谨慎。无论做什么事,总是事前留好退路。而我是他老婆,是他唯一相信的人。”

蜜姬居然把秘密和盘托出,无忌感到有些惊讶。这至少说明,她已经完全信任无忌。

“你不问是什么秘密?”

“如果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问了也没用”。

蜜姬把头上的珠钗拔下来,她的头发又长又柔软。“这只钗是中空的,里边有散花天女的图纸和一张藏宝图。”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不怕?”

“因为你救了我。还因为我喜欢你。”

“但我是赵无忌,是大风堂的人。大风堂和霹雳堂,一向水火不容”。

“霹雳堂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唯利是图,这本是江湖门派奉行的唯一准则,但敢承认的,却没有多少。

“所以我们联手,一定可以对抗唐家。”

无忌漠然不语。

他在想什么?

他早已查看过马车,无论车底,还是车厢夹层,都不可能藏有任何唐家的人。这里离唐家堡已经很远。如果他就此和蜜姬整合两家势力,那么大风堂就又有希望。而回去唐家,就又会面临无穷无尽的危险。

“假女”是谁,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查下去等于大海捞针,何况,他也未必真的掌握了破解唐家解药的秘密。

最后,他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最危险的是,唐玉已经醒来,随时都可能恢复神智。一旦他记忆回复------

现在他却像只脱笼的鸟,回归大海的鱼。何况,有哪个男人忍心杀死蜜姬这样的女人?

蜜姬在等无忌的反应。她当然有把握。她期待无忌应该有的反应。

无忌叹息:“对不起”。

蜜姬一震:“你说什么?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无忌拔剑:“其实我不是赵无忌。这一切,都是圈套。我是个杀手。”

蜜姬显然几近崩溃,从一个成竹在胸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受惊白兔。

“是唐缺让你杀我?我早该料到------”

她喃喃自语:“我以为你不一样,我以为------”

她伤心极了。无忌简直想告诉她真相。

“你真的不是赵无忌?你做这些只不过是收了唐缺的银子?”

她把珠钗递过来,“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少财富?唐缺给你多少?我把所有的都给你,不管你杀不杀我,我也要雇你杀了他。”

无忌道:“受单之后,不再接受主顾相对人的委托,也是我们的行规。对不起的很。”

“你真的忍心杀我?”

蜜姬仍不死心。

无忌迟疑,“或者,我再带你回唐家,把你交给唐缺,由他决定。”

于是他调转马车。然后他听到一阵笑声。笑的人不是蜜姬。

是那匹死马。

一匹死马怎么会发出笑声的?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人从马肚子里钻出来。“你总算没叫我失望。”

是唐缺!

但无忌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唐缺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仔细擦擦自己的脸和手。

他慢慢道:“这马的内脏已经掏空。本来我这个人有很重的洁癖,就算要打死我,我也不愿意藏进去。他顿了顿“但为了最后考验你一次,我只好忍受。因为---”

他握住无忌的手:“你对我很重要。”

无忌的脸上,还是非常的平静。

平静如水。

他看向蜜姬,蜜姬在笑。她的笑容有些复杂。

唐缺道:“你一定猜不到蜜姬的真正身份。在嫁给雷震天以前就有的身份。”

“哦?”

“她是唐家派去霹雳堂的卧底。”

无忌明白了。

蜜姬是另一个“西施”。唐家在霹雳堂的西施。

唐缺把蜜姬手里的珠钗拿过来,“这里边当然什么都没有”。

他对准车棚,几十枚毒针带着强劲的啸声钉在壁上。

“除了暗器”。唐缺补充到。

好险。

如果无忌说出真相,此刻早已经是个死人。但他还是不动声色。他至少应该装出愤怒的样子。这是这个角色此刻该有的表情。

“你不惊讶?难道你早就知道这是陷阱?”

无忌淡淡道:“我只是怀疑。”

唐缺已经笑得不那么自然。他问无忌:“你怎么会怀疑?”

无忌道:“因为一个人。”

“谁?”

“柳依依。”

唐缺沉吟:“柳依依?”

“柳依依也就是一丈红。”无忌道:“她曾和我说过,她的手臂被唐傲刺伤后残废,已经开始萎缩。”

“但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系。当然很有关系。”

无忌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蜜姬:

“她对我说过,她的双腿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但如果你也曾仔细看过她的大腿,就会知道她在说谎。”

无忌顿了顿,眼睛看向蜜姬的大腿,接着道:“因为她的腿,完全没有任何萎缩的迹象。”

于是就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蜜姬真的站了起来。

她的腿好健康,好美。

她抱歉的笑:“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很生气。因为我骗了你。”

无忌道:“你不用道歉,因为你说的话,我根本就不相信。”他冷笑道:“一个爱说谎的女人,即使她说真话,也会令人怀疑。”

“所以我从始至终,就没有打算信任她。”

一个人千万不要说谎。否则他会失去更多。

唐缺问:“你也早知道我藏在马肚子里?”

无忌叹息道:“我不知道。”谁也不会想到马肚子里边会藏人。

无忌道:“所以我才想看看,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唐缺道:“不管怎样---”

唐缺用从所未有的诚意盯着无忌,“我很需要你们。你们是我最信赖的人。”

无忌回来的时候,已经繁星满天。

上官刃的住宅灯火已经熄灭。

没人敢闹他们的洞房,没有一个人敢开这对新人的玩笑。

上官刃不苟言笑,而唐岚岚更是扎手在玫瑰。

上官刃的窗前,也有一个莲池。

无忌想起一句诗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这其实是双关语。莲子,怜子。

我们的先人,曾经把性的隐喻,写在优美的诗词里。我们的先人,曾经是多么的大胆和自由!

***************

危险

五月初二

无忌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他努力把发生的事想了一遍。

蜜姬回唐家堡,以及雷家兄弟的死,显然是她和唐缺已经计划好的。

他原来希望可以利用蜜姬,瓦解霹雳堂和唐家的联盟,但原来蜜姬和唐缺才是死党。

他的计划现在又落空了。他身上的压力,一点也没有减轻。

黑铁汉临死时用尽全力说出唐缺的名字,是想告诉无忌,坐地分赃的幕后人,就是唐缺。

唐缺勾结外人,损公肥私,也许早已引起家族的警觉和不满。如果能利用这一点,对大风堂就会有利。

门外有个女孩在等他。

是小婵。

唐岚岚和上官刃新婚,她应该有很多事要做。她来找无忌干什么?

小婵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我有话想和你说”。

无忌道:“你说”。

“我不想在这儿说”。

老孔已经在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俩。

转过一条青石小路,又经过一片幽静的竹林,小婵站住。她的身后,是一亩樱桃园。樱桃已经转红,很快就会鲜嫩多汁。就像正值妙龄的少女。

她的主人性情暴戾,而无忌回护过他。她心里说不定对无忌有些依恋。

四周是蔷薇花墙,刚好遮挡远处行人的目光。

青草地的芬芳,夏风的缠绵慵懒。

无忌的心也有些暖洋洋的。

“我想告诉你,三姑奶奶想对付你。你几次折她的面子,她简直恨死了你”。

“我不怕。”

“你知不知道她很变态?”

“有多变态?”

“前天晚上,她偷偷割下一只雄鹿的---”

她脸在发烫。

“那也没什么,一个女人疼爱老公,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小婵惊讶:“谁说她是要给老公补的?她只是自己拿来泡在药瓶子里收藏。”

无忌很感兴趣。

“她这爱好可真奇怪极了”。

小婵接着道:“你知不知道,她昨晚根本就没和上官老爷睡在一起?”

无忌皱眉。

“我偷偷听见的,他们两个约定谁也不碰谁。”。

无忌道:“我知道了,她喜欢的是女人”。

小婵摇头:“我只敢肯定她不喜欢男人。甚至恨男人。”

无忌低头沉思:“也许她被男人伤害过。我知道有些女人是这样的”。

小婵还是否定:“她恨男人只因为她想成为------”

她的脸突然因为恐惧而扭曲。惊慌地看着无忌身后。

无忌回头。

唐岚岚!

她出手如电,向无忌胸口袭来。

无忌抓住她的手腕,笑道:“你该少吃一点,脚步声太重了。”接着反手一拧,唐岚岚呼痛。

但她的眼睛里为什么有一丝狡黠的笑意呢?

可惜无忌觉察的太晚了。他觉得背心突然一痛。在失去知觉之前,他似乎听见小婵说:“对不起,我只能听她的话”。

无忌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唐岚岚在对他笑。

他第一件发现的事,就是自己全身已经赤裸。他的手脚都已经被熟牛筋绑住。一动也不能动。

他还发现,自己的大椎,肺俞都已经被封住。原来小婵居然是个点穴高手。

他第二件注意到的事,是这里是一间闺房。

雪白的床,暗红色的波斯地毯,阳台上还有几只斜斜插满茉莉的白瓷花瓶。唯一特别的是,墙角陈列着一个奇怪的架子,上边有三个浸满了特殊药水的瓶子。

瓶子里浸泡的,当然不会是鲜花。

而是丑陋粗大的东西。

无忌只觉得心里发寒。

唐岚岚拖着件粉色长袍,以一种难以形容的优雅向他走来。

无忌道:“原来你的爱好如此与众不同”。

唐岚岚走到无忌床前。忽然双手把自己的雪白长袍扯下。

她里边原来什么也没有穿。

无忌不能不承认,她实在是一个身材很好的女人。她的胸部丰满白皙,双腿笔直而修长------

最受不了的,是唐岚岚在故意扭动腰肢,作出各种动作。看起来她好像是欲火焚身,不能克制了。

他的身体起了自然的变化。此时此地,这变化真是要命极了。

唐岚岚笑了。

无忌问:“姐妹儿,你这是想诱奸我还是强奸我?”

他暗暗试着冲开穴道。无论他心里多紧张多焦虑,已经不再表现在脸上。如今只有尽量拖延时间。

一瞬间,唐岚岚的微笑突然变成冷笑.

“你几次羞辱我,有没有想到会栽在我手上?你说什么来着?不干‘鸟’事?”

她的目光落在无忌的下体。“唰”的从枕下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长刃短颚,刃薄如纸,看起来锋利极了。

她的眼神带着难以察觉的嫉妒和憎恨。

有生以来,无忌从来没这样恐惧过。也许对一个男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加令人恐惧。他简直不敢想象她这一刀挥去,结果会怎么样。长期养成的沉着已经成了习惯。他努力强迫自己思考而不是恐惧。

恐惧无助于解决问题。哀求更加无用。当你身临险境,你可以恐吓和欺骗敌人。却不能哀求。恐吓和欺骗不一定管用,但总好过哀求。

无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静而和缓。他希望这节奏可以影响唐岚岚。

但唐岚岚已经越来越兴奋。

她的乳房在颤动,手也在颤动。她颤抖着向无忌的下体割去。

无忌忽然道:“等一下”。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我是唐玉的朋友,现在又是上官刃的总管。是老祖宗决定让我留下来”。

“可是,谁让你胆敢强奸我的?”

“我几时强奸你了?”

唐岚岚捡起长袍,长袍已经撕破。刚才被她自己撕破的。

“如果你没强奸我,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得意的笑:“再说,有小婵替我作证。你赖也赖不掉。”

她故意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只是个弱女子,为了保护自己的贞洁,只有把你先阉后杀了”。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但他尽量镇定。只有镇定,才能让头脑保持清晰。才可能想出办法。每个人都有弱点,唐岚岚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

他忽然淡淡的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唐岚岚显然有了兴趣。她微笑着问:“我想要什么?”

“你想成为男人。”。

唐岚岚笑了几声。仿佛听见一件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但无忌却听得出里边的心虚和惧意。

只有被人揭破秘密,被人扒光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才会故意做作。

他赢了。

无忌道:“其实这很容易”。

唐岚岚道:“怎么容易?你胡说!”

无忌道:“你看看我的身体,再看看你的身体,有什么相似?”

唐岚岚道:“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怎么能相似?我没有你有的东西”

“你错了。我们都有胸,就是乳房。”

他一字字道:“只不过你的丰满一些而已。”

唐岚岚不由自主看了看无忌,又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她的乳房比别的女人都美。可惜她却并不珍爱。

无忌继续道:“其实造物之初,本来只有女人。后来一些女人又发育成了男人”。

唐岚岚听入了神。

人总是乐于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事,不管这事情有多荒诞,多离奇。

无忌故作神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秘密我从没告诉过别人。”

“哦?”

“我原来是女人。后来练了一种奇特的内功,结果变成了男人。”

他象是陷入从前的回忆里。

“我后来得知,发明这内功的,是一名前朝的宦官。他的奇特之处在于,炼气从冲任二脉开始,这和流俗十分不同。”

唐岚岚眼里发出兴奋莫名的光。“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为什么要说谎?你只要仔细看看我,就会发现我还残存女性的某些特征”。

“我不信。”

“不信你放开我,我指给你看。我甚至可以教你这内功的运气法门。”

唐岚岚不再迟疑,向无忌的牛筋索割去。无忌几乎相信他马上就可以自由。

但唐岚岚忽然笑了。

“你骗我。”

无忌道:“骗你是小狗”。

唐岚岚道:“我这就割掉它,如果你能再长出一条来,我再相信不迟。”。

她运刀如风,向无忌挥去。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无忌的穴道突然冲开。“喀嘣”一声,绳索断裂。接着他用力一个耳光,把唐岚岚掴倒在地上。

他心道:“好险”。

唐岚岚卧在地毯上,脸上满是悔恨。

她问无忌:“你现在想强奸我还是诱奸我?”

无忌道:“放心,我既不会要你吹箫,也不会强奸你。我要教你怎么做男人。”

无忌缓缓的抽出腰带。腰带上有佩剑用的铜扣。他知道怎样征服唐岚岚这种女人。

越是强悍的女人,心中其实越渴望被征服。被比她更强悍的男人征服。于是他强迫她用最具羞耻感的姿势跪着,然后重重的向唐岚岚的大腿,和臀部抽去。

唐岚岚痛的眼泪直流。她恨声道:

“你这畜生,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的那根东西割了喂狗,把你千刀万剐!”。

她越骂,无忌打的越凶。

直到她再也骂不出来,无忌才放下她,扬长而去。

唐岚岚伏在地上哭的伤心极了。

司空晓风的秘密

一个男人在洗脸,水里映出的是一个表情复杂,的年轻男子。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他有足够的理由对自己的容貌抱有信心。但他从小就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的脸。司空曲和他的父亲司空晓风很不同。

尽管大风堂的人都说他们父子很像,都一样温文有礼,克己谦让。

此外,他们都一样英俊,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产生好感。但他心里最清楚。他永远不可能像他父亲那样。虽然他总是刻意模仿父亲,但他完全做不到父亲的成竹在胸,镇定从容。因为他的内心是温室里的玫瑰,禁不起任何严霜雨雪的考验。所以他很小就感到沮丧而绝望。

他希望有一个女人能理解他内心的软弱和无奈。帮他克服自卑感。

这个人当然应该是千千。

他爱千千已经很多年了。 爱她的英姿飒飒,爱她的豪迈洒脱。

他觉得,他的温良如玉和千千的英武刚强正好互补。

每年的七夕和千千的生日,他总要亲自送最好的玫瑰给千千。对他来说,千千就是他的玫瑰,美丽而有刺。

从十四岁送到十九岁,从十四朵送到十九朵。

千千对他还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她心中的理想男人,似乎只有无忌那种。

但他有信心。只要他有足够的热情和耐心,再冷的冰雪也会消融。

直到他发现半路杀出了情敌。而且这情敌居然是曲平。原来曲平才是司空晓风真正的独子。

这秘密他也是刚刚调查清楚。

曲平一出生,司空晓风就把他托付给一个平凡的镖师抚养。因为他认为,这样子曲平才能得到更好的历练,才有更健康的心态。司空曲不过是他领养的弃婴。知道这个秘密后,司空曲近乎崩溃。

他很快会失去所有的一切,包括父亲的财富,大风堂的职位------而曲平还会夺走千千。

在酒醉中消沉了几天后,他终于决定要杀了曲平。于是确定他们的行踪后,他孤身一人,暗暗埋伏在曲平和千千附近。

他暗暗希望曲平落在唐家人手里。真是老天有眼,这愿望竟然实现了。

当唐力的兄弟来抓千千的时候,他恰好出现了。

这是多好的机会。

当他把最后一个敌人的脖子拧断的时候,甚至故意受了一点轻伤。

现在,他们总算脱险了。

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小镇。到处是垃圾和抹着鼻涕跟着马车跑的小孩。

小镇上只有一家旅店。黑暗而简陋。

一进去就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他之所以能够忍受,极力主张住在这儿,只因为他在期待一件事的发生。

千千就住在隔壁的房间。

他简直想掐死那个长着一撮狗油胡子的客店老板。竟然没有看懂他的眼色。如果他聪明一点,告诉司空和千千只有一间客房。有些事就更容易发生了。

千千闷坐在客房里,心里说不出的悲伤和寂寞。

她的母亲很早就离世了,父亲虽然很疼爱她,近些年却总是表现得很疏远。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父亲总是会有意疏远自己的女儿,正如母亲总是有意疏远自己的儿子。

她早已经习惯了和哥哥一起玩闹,游戏,一起读书,练剑。她多希望生活就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可是她知道总有一天,无忌不再属于她。

他会娶一个和自己同样美丽的女人做妻子,有自己的家。他们之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无忌不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她一定会嫁给他。可惜,他们是兄妹。

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喜欢的是无忌,还是哥哥。还是做哥哥的无忌。但她清楚,有些世俗的禁忌她永远不能挑战------。

所以她总是很烦恼很暴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抱着枕头发呆。因为,这些事她永远不能向任何人倾诉。

她开解自己,或许是自己太封闭,认识的男人太少,她已经决定接受其他的男人。

比如曲平。

她能忍受自己的颐指气使,和性情的反复无常。幸好还有曲平。现在曲平也一去不返了。

她更担心无忌,因为曲平推测,无忌很可能已经潜入唐家堡。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唐家堡闯一闯。虽然希望很渺茫,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屈平死在唐家。毕竟,他是为了打探无忌的消息才会失陷在那里。

司空曲也许不赞成她的方法。可是她已经决定了。她换好一身男装,觉得这样子更加不惹人注意。

门开了,司空走进来。

他总是那么衣冠楚楚,即使是在逃亡的时候,也那么爱修饰。

千千觉得,她伤司空曲确实伤的太多。可是,如果你不爱一个人,当然不能给他任何希望,否则,最终只会耽误他,害了他。

千千道:“我打算再回唐家堡。”

司空道:“什么?我们刚刚脱险。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早已经落在他们手里。”

千千道:“所以他们肯定想不到我敢冒险回去”。

“可是你这身打扮,更加会惹人注意。”他盯着千千的胸部。

千千的胸部更加丰满,是不是因为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她和曲平孤男寡女住在一起,怎么会不偷尝禁果?

每当想到这些,司空的嫉妒就会像一团火焰。

千千脸红了。

隔壁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床板摇晃声,还有女人销魂的呻吟和一个男人大胆热烈的床上情话。

即使最保守,最贞烈的女人听了,也会脸热心跳。这家旅店的隔板实在太薄。

司空已经等了太久,他再也不想等下去了。他勉强控制自己,但声音仍然有些颤抖,“至少,也要等我伤好以后再去”。

千千道:“其实你的伤早好了,再说,我知道你是故意受的伤”。她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她一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司空涨红了脸,“那你总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我一直在等你”。他鼓起勇气握住千千的手。

千千挣脱。

司空忽然想起他们逃亡时看到过一只公狼咬住一只母狼交配。

情情爱爱,山盟海誓,最终不过是为了一件事。于是他扑上去抱住千千。千千的体香让他欲望更加强烈。

他双手乱摸,嘴里不断的胡言乱语:“千千,给我吧,我想你想的好苦------”。

千千奋力挣脱他怀抱,给了他一个耳光。

司空怔住。

嫉妒和欲望让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突然觉得他从前的温文儒雅全都成了自己的障碍。

他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曲平干了什么?你少他妈的和我装紧”。

千千呆住了。她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司空的心在往下沉。他绝望而沮丧。他几乎要痛哭流涕的请千千原谅她,这也许只因为他刚刚喝了很多酒。可是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从前。从此以后,千千对他将只有鄙视和冷淡。既然到了这步,只有做到彻底!

他像一只猛兽把千千扑倒在床上,嘴里污言秽语。千千用力挣扎,但这让司空更加亢奋。她的衣服被连褪带扯,身上已经赤裸。

千千用力咬住司空的左手,右腿向司空曲的裆部撞去,司空疼痛难忍之下,用力抽了千千几个耳光,千千几乎晕去。她哭泣着停止了反抗。

司空曲狂吻着千千纤细美丽的脚趾,贪婪地嗅着千千的体香。然后猛地把千千的大腿分开---

记不清曾经有多少时刻,他在心里偷偷憧憬千千的身体。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

她的胴体比他想象的不知道要美多少。

司空曲双眼充满血丝,一颗心像要跳出来。

他粗暴地把千千两条雪白的大腿扛在肩上,双手颤抖着去解自己的腰带。

千千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猛地翻身,双腿紧紧箍紧司空曲的脖子,“喀喇”一声,司空曲的脖颈被扭断!

然后她就伏在床上开始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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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变

这世上有没有绝对和不变的事?

比如说:

你所认为金坚玉洁的爱情,是不是真的经得起考验?一个终于爱情,克己守礼的淑女,有没有可能变成热情如火的荡妇?

温暖的阳光射进来,凤娘全身暖洋洋的,感到说不出的温馨和舒适。

她就像那些后宫被女官调教过的宫女和妃子,静静的躺在床上,慵懒而淫荡。

她已经被小雷“折磨”得筋疲力尽了。

她惊讶一个这么大的男孩竟然有这样骇人的精力。一次接着一次。

小雷正睡在他身边。

凤娘对小雷的感觉,就好象一个母亲对待过分溺爱的孩子。

突然,她惊恐地发现,一个带剑的人,像幽灵一样地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她和小雷。

他的目光森寒如剑。

贫女

千千牵着马,慢慢的走在街市上。

天色已晚,她却没有钱住店。

她默默的走过一家家客栈,走过一间间鳞次栉比的民居。

现在已经是烧晚饭的时候,家家的烟囱都开始冒着袅袅炊烟。

除了这一家。

这一家院子里有一棵苍老的槐树。房子只有一间房。

房子又低又矮。房顶上的茅草已经破旧不齐,在就要到来的雨季,一定会漏雨。

也许他们太穷了。现在也许连做饭的米也没有。

千千是个侠女,她很想慷慨相助。

可惜她现在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

她不禁低头苦笑。

当她再抬起头,就突然看见一个青色的女人。

她一定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她还很年轻,却已经在饱受贫病的折磨。

她面带病色,小声地咳嗽着。

荆钗布裙,却掩不住她的天生丽质。她的手上正端着一个盆子。

里边是一件漂亮的嫁衣。一件颜色很鲜艳,款式很典雅的嫁衣。

她看了千千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轻道:“你真美。”

这不是客套话。这句话发自她的内心,所以说不出的真诚。

千千对她笑笑:“你也不难看。”

青色的女孩小声的咳嗽:“如果你想找住的地方,可以到我家。”

千千苦笑:“我没有钱。”

青色的女孩笑了:“我不要你的钱。我又不是开店的。”

她轻轻的咳嗽:“我的朋友叫我小苹。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千千道:“我叫千千。”

小苹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交货,然后买一点儿米。”

她苦笑:“家里的米前天就没有了。”

千千问:“这是给别人做的嫁衣?”

“是。”

小苹是个贫女。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千千忽然发现,这世界很公平,也很不公平。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十指不沾泥的,住在富丽堂皇的大厦里。遍身罗绮的,连蚕可能都没见过。

但陶尽门前土的,自己的屋子上,却一片瓦也没有。

辛苦养蚕的,常常连布衣都穿不起。

这不是因为庸俗经济学的某一条垃圾一样的原理。

这种情况的存在,是因为社会分工和不等价交换。

因为强取豪夺和更为隐蔽的雇佣剥削。

只要存在分工和交换,只要存在雇佣关系,就会有财富的积累和分配不均,就会存在剩余价值的压榨。

而人也会被财富,被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的异己力量所奴役。

所以曾经有一些高贵和勇敢的人,振臂高呼,撒尽热血,只为要消灭这些不公平的现象。

他们鄙视衣分五色,食分九等的社会现象。他们憎恨一切压迫,也憎恨一切剥削。

他们或著书,或持剑,或以身殉道,或舍身求法。但他们当然永远不会真正成功。

因为贪婪和丑恶,本是人性的一部分。

奴才总是幻想自己有一天成为主子;打工仔永远幻想自己明天也会成为老板。然后他们再去压迫和剥削别的奴才和打工仔。

千千把马拴在那棵槐树上,跟着小苹走进院子。

院子和屋子里都很整洁,但院子里只有树,屋子里也只有简单的陈设。简陋得连苦行的人都要惊讶。

小苹苦笑:“我只够钱买这一点米。因为我刚刚还了欠了很久的诊金和药债,还要交上两月和这月的房租。”

她觉得很抱歉。

但千千却想流泪。

她拔下头上的钗子,想要送给小苹。

这支钗是她去年十八岁生日时,无忌送给她的。她从来没想过会失去它。

小苹摇头:“你是我的客人。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如果你不想当掉它,至少把它戴上。”

可小苹轻轻道:“我有钗子。”

粥熬好了,小苹端上来。

她的神色带着愧疚,也许还带着不安。

这是她用虚弱的身体,用她的善良,倾其所有熬成的粥。

千千看着她,觉得她好像就要抱着自己的手痛哭一场。哭尽她这一生的失意和不幸。

但她没有。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

夜里的时候,千千醒来,小苹已经不见。

她走到院子里,月光如水。

月光和星光下,她看见自己的马在吃草。

小苹静静的在一边看着马吃草。她的悲伤和寂寞就好像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淙淙的流淌。

她对千千道:“你的马很饿了,我就给他喂点草。”

“你哪里来的草?”

“是房顶的草。”

“但房东-----”

“房东是我的舅舅,他为富不仁。少点草也没什么”

“但下雨天漏雨怎么办?”

小苹笑了,“我想我没有以后了。”

她笑的好寂寞,好凄凉。“你应该看的出,我已经病的很重。”

她们俩躺在床上,千千怔怔的盯着屋顶。

“你一直就是一个人?”千千问。

“我原来还有咪咪。”

“咪咪?”

“咪咪是我的一只猫。”

她一声一声的小声咳嗽:“我们相依为命,已经很多年。”

她的声音好寂寞,好伤感。

“可是她也离开了我。她已经衰老的很厉害。我想,她一定是去了南边的大山里,独自静静的等死。”

千千道:“我愿意留下来,留下来陪你。”

她没有说陪她等死。她不用说。

小苹轻轻道:“我喜欢一个人。我不要人陪。我也不要别人看着我死。我会也去山里,静静的死去。”

千千流泪。

小苹轻轻道:“至少我爱过。”

千千问:“你爱过?”

小苹轻轻道:“我等他,已经等了很多年。”

他当然是她的心上人。

她在叹息:“他实在是个奇怪的男人。我现在也不理解他。他告诉我他要去外边闯一闯。赚够了钱回来娶我。他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他说他离我越远,就会越想我。他说他喜欢想念我。”

千千问:“他一直都杳无音信?”

小苹摇头:“没有,也许他死了,也许他恨我。”

千千问:“为什么要恨你?”

小苹沉吟一会儿,道:“因为我没给他。他让我把他变成真正的男人。但我没有。”

她轻轻的叹息:“现在我很后悔。”

她又在咳嗽:“如果当初我够勇敢,我应该给他,或者跟他一起走。”

她问千千:“你有没有心爱的人?”

“我心爱的人―――”千千的愁绪更浓。

小苹道:“不要像我一样。”

她又在咳嗽:“如果时光能够再来,我一定会做不同的决定。我的人生就不会是这样子。可惜时光,就像我的病一样,再也不能逆转。”

第二天清晨。

千千和小苹分别。

“热爱你活着的每一刻,去追求你想要的东西。”

她鼓励千千:“生命只有一次。”

千千道:“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先送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小苹摇摇头:“我不走,我要再等一等。也许他会回来找我。”

她苦笑:“我喜欢带着希望等他,带着绝望等他。我还没彻底死心。”

哀莫大于心不死。

如果心真的已死,就不会再有哀愁,不会再有希望。

千千含泪回眸,小苹正痴痴的站在树下,痴痴的抬着头。

她在守望。

希望之距离绝望,只有一步之遥。

黑房子

江湖上相传,唐家堡的黑房子除了地狱的剑树刀山,寒冰和烈焰之外,几乎什么都有。

据南七省六扇门的第一名捕铁刑说,世上所有曾经有过的酷刑,都可以在黑房子里找到。

其中包括宫刑和剥皮剔骨。

和唐家相比,刑部的天牢和厂卫的酷刑简直是儿戏。

但唐缺不以为然。他声称,黑房子里所有的酷刑早已停止。现在他们的刑罚非常人道。非常温和。而且他还提出一个人证。从唐家牢房里活着走出来的唯一人证。

这个人叫做熊吞海。

熊吞海是辽东大汉,身高七尺六寸,重两百八十斤。他天生神力,一身钢筋铁骨。而且是少林嫡传俗家弟子,同时练就了金钟罩和铁布衫两种硬功。

唐缺把他关起来,只不过因为他和一个朋友说唐家用暗器伤人,不算是真好汉。

他出来的时候,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两只手和两只脚都已经残废。

但唐缺声称他在里边衣食无缺。

他的妻子当然不信。

她问:“是不是唐家什么也不给你吃,才把你饿成这样?”

熊吞海摇摇头。

几天之后,他才能有勇气说话“他们把我和五个男人关在一起。然后每顿都把大把的春药拌在饭里。很快,我们就开始互相轮奸。”

他的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似乎在调动他极大的勇气。

“但没人敢破我的后门。试图这样做的三个家伙,都已经被我活活打死。”

“于是唐缺叫人打断了我的手脚,剩下的两个家伙就开始没白没黑的搞我。”

他流下眼泪。

“我觉得太恶心了,而且我发现我的心理也开始有了变化。”

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妻子。

“我觉得我也有软弱的一面,像个娘们一样需要被男人保护。我简直疯了。我不想变成娘们儿,所以我就用牙齿咬住筷子,刺破那两个男人的喉咙。”

他妻子安慰他:“然后他们就不给你饭吃了是不是?”

“不是。”

“你一定猜不出他们给我吃什么”

“窝头咸菜?”

他摇头。

“冰糖肘子,水煮牛肉,回锅肉,什么好吃的都有。而且一日四餐,一顿不少。”

他妻子不信:“那你怎么会瘦成这样子?”

熊吞海开始哽咽:“他们用木头塞子塞住了我的屁眼儿,一开始我的肚子胀的像猪膀胱,眼睛都要憋得冒出来。但他们还是不停的喂我吃东西。我像鸭子一样被人用铁棒撬开嘴,硬是往里边填。”

他哭出来:“后来我就一边被人喂饭一边拉屎,从嘴里吃,从嘴里拉。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饭,什么是屎。”

于是他就又开始呕吐。

他的妻子也开始呕吐。

曲平无法计算他已经在黑房子里呆了多久。

这里始终是漆黑一片。他只能计算自己的脉搏和呼吸。

人一日一夜,凡一万三千五百息,脉行五十度,周于身,漏水下百刻。

他已经计算出,他已经度过了七昼夜又三个时辰两刻。他四月二十三午时被关进来,所以现在不过是五月初一酉时两刻。

可是他却像已经熬过了七十年。

唐缺这一点上并没有说谎,他的确还未受过酷刑。

这间牢房总算还不小。

起码,和一个人的尺寸差不多。曲平身高五尺七寸,肩宽两尺一寸三分。监房的长度却只有五尺。宽度只有两尺三寸。

所以他站不直,躺不下,坐不安。他甚至无法大小便。

除此以外,这是一间水牢。一间充满恶臭的水牢。

他只有努力的把头向斜上,才能够呼吸。

最要命的,还有不速之客经常骚扰他。一群又脏又饿的老鼠。

它们和外边的老鼠很不同。它们更加胆大,更加凶残。每次想到它们狡猾而残忍的小眼睛,曲平就会感到全身发冷。

曲平憎恨老鼠,是因为他的右腿已经被活活撕下一块肉。伤口很快就红肿溃烂,然后就一点点的流脓。

现在他觉得有点痒。也许伤口正在自行愈合。但为什么好像有东西在爬呢?

他摸索水中的伤口。然后就开始呕吐。因为他的伤口已经生出了蛆虫。

但他也吐不出多少东西。

唐家一向考虑很周到,他们认为犯人的食物和饮水可以自行解决。

于是曲平只能喝又臭又脏的污水。从四月二十六他被关进来,就开始不停的腹泻。他已经几乎完全虚脱。昨天他强迫自己活吞了一只老鼠。

他还担心自己会疯掉。

如果一个人生不如死,死亡简直是一种恩赐。就这样结束吧。

他把头浸没在水里。准备淹死自己。

他想起曾经的兢兢业业,曾经的委曲求全,曾经的虚荣和抱负。但已经没人关心他在临死时想的是什么。再不会有人关心他这一生究竟已经做过什么,以后可能会做什么。

他的肺部开始像火药一样要炸裂。嘴里已经开始发甜。他的肺部已经开始咳血。

他忽然想起做了一辈子平凡镖师的父亲,还有无忌和千千。

起码,无忌和千千还是平安的。

可是,是不是他们的生命真的就比自己的重要?他突然觉得:没有任何人的生命比别人的生命更加尊贵。

于是在最后一刹那,他抬起了头。

他用虚弱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叫道:“放我出去。我告诉你们一切”。

弹琵琶的女人

迷蒙的细雨打在窗前的梧桐和海棠上,也打在无忌湿漉漉的心上。这样的细雨,这样的黄昏,让一个满是心事的人,更加无法入眠。

无忌有太多的心事。

这样的雨夜,他当然无法行动。因为泥水的痕迹,会让他很容易暴露自己。而唐家的明卡和暗卡,又多不胜数。

风雨渐浓。他的愁绪也更浓。

他想起从前的那些舒适的时辰。在无忌的印象中,夏夜的细雨,总是清凉而惬意。

因为那是在和风山庄。

因为那时候,无忌正无愁。因为那时候,无忌正少年。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关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同样的诗句,你在不同的年龄,体会就会有所不同。同样的风物,你在不同的心境,不同的情境,体验也会有所不同。

无忌披衣起身,撑着一把油纸伞,在窗外的石阶上独自散步。细雨之中,空气也分外的清新,还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风骤紧,吹落一树的海棠。

无忌想起凤娘。

如果凤娘也在,面对着满地落花,就会不自禁的感伤。她是大自然的情人。她是鲜花的情人。

女人和花,似乎总有神秘的联系。她们同样美丽,同样会凋零。

无忌忽然意识到:鲜花和女人的某一个隐秘部位,有着惊人的相似。

突然他就听到琵琶声。

说不出的清脆,难以形容的悦耳。

琵琶本传自西域,所以声音里有种异域风情。但这琵琶声似乎还很怪。总是忽强忽弱,若即若离。

无忌终于发现,每当他接近某个方向,琵琶声就会变得很温柔。每当他转身,或是稍微远离那个方向,琵琶声就似乎说不出的焦急,声音就会转为高亢。

这琵琶声似乎在呼唤无忌。

无忌抬头,就看见了那间灯火明亮的小楼。

小楼里的人一定也正在看他。

是谁在找他?

无忌循着乐声,慢慢的走过去。

小楼不高,却说不出的清幽雅致。

无忌推开门,就看见一个很美的女人。

一个有着大海颜色的眼睛,牛奶一样皮肤的美丽女人。一个能挑动所有男人欲望的女人。

她正对着门口,坐在一把很别致的椅子上,对无忌微笑。

她的头发高高挽起,随便横插了一支玉笄。耳朵上是一对价值不菲的大秦珠。她的右腿重叠在左腿上,抱着一把精美的琵琶,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开始轻声弹唱。

这琵琶此刻不仅是她的乐器,还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

因为她什么都没有穿。

她就这样一丝不挂的坐在那里,丝毫也没有一点羞涩。

人生之初,本就什么都没有穿。

这个美丽的女人,当然是蜜姬。

无忌故意装作淡漠的样子,听她缓缓的弹唱。但他的心弦早已经被挑动。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浅白的诗句,却似看透世情,虚度青春的老人在警醒以后的少年,青春只有一次,而且转瞬就会消失,所以要珍惜你们的青春,及时行乐。

又似是一个年华老去的女人,在告诫以后的年轻人人,不要等青春逝去时才追悔莫及。

也象是多情的少女,在鼓励她的心上人大胆的采摘青春的果实。

趁着鲜花怒放时。

花开花落,花落然后再开。青春逝去却永远不会再来。

蜜姬停下纤纤十指,温柔的望着无忌。

她轻轻道:“幸好我们住的很近。”

无忌道:“想不到你住在这里”。

蜜姬道:“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

“你的家?”

“我本来是唐缺的妻子”。

无忌道:“我很惊讶”。他是真的很惊讶。

“可是我根本看不出你惊讶。”

她轻声叹息,“你实在是个深藏不露的人。”

无忌岔开话题:“那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蜜姬道:“我们结婚之后,他发现自己原来喜欢男人,而我也发现我喜欢女人。”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隐私。

这样难以启齿的事,她竟然娓娓而谈,如话家常。

“我们都不想虚伪的过日子,所以从此以后,我们就互不干涉。”

她长叹:“再以后,我就去雷震天身边卧底。”她的声音好像有一些无奈。

无忌问:“你是被迫的?”

蜜姬道:“我不能不去。”她苦笑道:“因为我的母亲,就在唐缺的手里。”

无忌记得她说过,她的母亲是一个妓女。

蜜姬道:“不管她多卑贱,她总是我的母亲。”

无忌不觉得妓女有多卑贱。

她们赚的每一文钱,都是用她们的青春和肉体换来的。她们赚的每一文钱,都和她们赤裸的胸膛一样清白。

而许多衣冠楚楚的人,却在赚着不清不楚的银子。

他们制造和贩卖劣等货物;他们贪污索贿;他们不劳而获,以盘剥和食利为荣------

究竟谁高贵,谁卑贱?

无忌问:“你现在还在受他的要挟?”

蜜姬道:“如果不是,我又怎么还会回来?”

她那天演戏骗无忌,当然也还是因为她的母亲。

沉默了一会儿,无忌道:“你找我来,就是想让我听你说这些?”

蜜姬笑的象一泓春水。

“其实那天在车里,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会不会伤害你。

如果你承认你是赵无忌,我也不知道我的珠钗要杀的是你呢,还是唐缺。”

她的目光孕有情意:“但现在我知道,我再不会杀你。”

无忌淡淡道:“我不是赵无忌。所以你不用再想这件事。”

蜜姬一字字道:“你是,我知道你是。”

无忌冷冷道:“我不是,我是李玉堂。”

蜜姬轻叹:“你根本不叫李玉堂。从来也没有李玉堂这个人。”

她微笑道:“因为我早就知道,李玉堂一直都是唐玉在外面用的名字。”

无忌的心在沉。但脸上仍然不动声色。

他本不该犯这样的错。

真是百密一疏。他本该想到这个细节的。

现在蜜姬既已知道,唐家的人是否也已经知道?

他现在只能希望,唐家的人勾心斗角,所有信息并不能流畅的共享。也许知道这一点的,只有几个人。

不管他心理进行着怎样的变化,他都一样能保持面无表情。任何人经过训练,都可做到这一点。而他付出的更多。所以他仍旧只是淡淡的道:“我是个刺客,我当然不会用真名字示人。”

蜜姬在轻声叹息:“我一直忘不了你的话。”

“哦?你指什么?”

“你说老天替我做这双眼睛时,用的是翡翠和宝玉,做别人的眼睛时,用的却是泥。”

蜜姬的声音似乎和外面的细雨一样柔软缠绵:“这让我更爱自己,也让我喜欢你。”

女人总是会被甜言蜜语迷惑。

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

她微笑道:“你有一张很会讨女人欢心的嘴。妈妈真是没有白生你这张嘴。”

无忌又在看她的眼睛。

浅蓝色的眼睛,如海水般的神秘深邃。

蜜姬又道:“你说的对,我是个爱说谎的女人。

我说谎不是因为这会对我有好处,而是因为说谎是我的天性。”

她无奈的叹道:“我天生是个爱说谎的女人。”

她又很快的补充:“可是不是我所有的话都是谎话。”

她慢慢的从头上拔下一支珠钗:“比如说,我真的有这样的一支钗,里边也的确有秘密”

“什么秘密?”

“宝藏的秘密。”

她继续道:“霹雳堂宝藏的秘密。我不想和雷震天分享,也不想和唐缺分享,但我不介意和你分享。”

无忌沉默。

她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我不想说谎,我通常都会保持沉默。”

无忌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因为如果你说谎,就不得不继续说更多的谎话,来掩饰从前的谎话。这实在太不符合利益。”

他凝视她的眼睛:“我不想骗你。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沉默也是说话。”她问无忌:“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我?”

她慢慢的放下腿。

把怀里的琵琶递给无忌。

她想要站起来。

她的大腿和撩人的动作实在是让无忌有点口干舌燥。

他尽量不去看她,慢慢的接过琵琶,手指在琴上轻轻一划,琵琶就发出铿锵如刀剑的声音。

蜜姬惊讶:“你也会弹?”

无忌道:“琵琶的音色,最适合男人表现铁马金戈。”

他忽然横抱琵琶,低声吟唱: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声音虽低,却掩不住慷慨豪迈之意。

铁骑纵横的边塞,执戟横戈的军旅生涯,让多少男儿魂牵梦萦,多少男儿热血沸腾。

蜜姬拍手,然后叹道:“你们男人为什么只喜欢这些疆场厮杀之类的玩意”。

无忌回答道:“因为只有战争,才能激起男人的所有激情和能量”。

蜜姬暧昧的问:“女人呢?难道女人不能?”

女人当然也能让男人激动,让男人热爱。

如果世界上没有女人,男人还会不会忙于战争,辛苦奋斗?

你说呢?

如果没有女人,男人也许不会再辛苦的争夺和工作,也许会变得懒惰,萎靡,而且还会死亡。

没有女人,根本就不会再有男人。

无忌忽然笑了:“你不是说你喜欢的是女人吗?”

蜜姬也甜媚的笑了:“我不仅喜欢女人,我更喜欢男人。喜欢你这样的男人。”

她在挑逗。

“这种坐具,叫做胡床。它还是一种很特别的房中用具。”

她不停的变换姿势:“我们可以在这上面玩很多的花样儿。我保证很多花样儿你还没有尝试过。”

“你不怕唐缺突然闯进来?”

蜜姬道:“不怕,那样最好,更刺激!”

无忌觉得她真是绝了。

她的声音如同梦呓 :“我能控制全身的每一条肌肉,从喉咙到脚趾。甚至---我能让你到达极乐。”

她已经在呻吟:“来,过来,告诉我你是个多健康,多正常的男人。”

有人说,男人的事业在舌头上,在马背上,在女人的身上。

蜜姬的手指轻轻的点了一下无忌的额头,笑道:“原来你是个银样蜡枪头。”

无忌道:“你让我无比亢奋。”

蜜姬甜甜地笑了。

她伏在无忌的身上,把脸紧紧贴在无忌的脸上。

“你现在已经得到了我,是不是已经可以信任我?”

无忌冷冷道:“唐缺和雷震天也曾得到你,但你出卖了他们。”

蜜姬笑了:“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低声道:“我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

无忌淡淡的道:“什么?”

蜜姬一字字道:“唐家解药的秘方。”

无忌淡然道:“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圈套?”

蜜姬道:“等我帮你拿到,你就会相信我。”

无忌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蜜姬的回答让他十分意外。她说:“因为我高兴。”这真是绝顶理由。让人无法怀疑和反对的理由。

她继续道:“唐家的解药秘方,就放在冲霄楼。”

无忌动容:“冲霄楼?他们的秘方,就放在那里?”

他的心跳的很快。

江湖传闻,唐家冲霄楼机关凡四十一处二十八种,擅入者绝无生还可能。

无忌问:“你为什么要冒险?”

蜜姬道:“因为我喜欢刺激,喜欢冒险。我不想平平安安的老去。太平的日子让我感到无聊。”

她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说:“但我一个人不行。不仅因为那里的机关,还因为最后一跃,必须要配合另一个人的空中接力。”

她解释:“即使是当年的盗帅,也无法独自完成,无法有那样高的轻功。”

“你说的是处处留芳的楚香帅?”

“除了他还有谁?”

蜜姬抬起上身:“现在你是否决定相信我?”

————————————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这如此简洁的词句,却说不出的清新而隽永。“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醇”。最精美的诗,常常是返璞归真的杰作。

这个美丽的少女正在端上来的菜就叫做“绿肥红瘦”。

无忌问:“你这菜就叫做‘绿肥红瘦’?”

少女颔首道:“当然了。”

无忌轻笑道:“你这不过就是卷心菜炒完了,又放了几个小红辣椒而已!”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道:“这当然就是绿肥红瘦。绿的多,红的少嘛!”

无忌笑道:“牵强附会,你这就叫附庸风雅了。”

少女嗔道:“我说是就是好不好”

无忌道:“好,这当然是绿肥红瘦,有谁敢说不是,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少女抿嘴道:“乖,奖励你一杯好茶。”

茶色清莹,香沁唇齿。

无忌放下茶杯,轻轻叹息:“只有你这样的女孩子,才会有这样的生活情趣。”

少女笑了,她笑的就象是一首清新含蓄的诗。

是谁这样的诗意?

骄阳懒照,空气清新怡人。这淡绿色的小屋子里,也仿佛有一缕诗意。

绿袖对无忌道:“我既已经告诉你菜谱,你是不是就能猜得出这一个?”

无忌道:“你不是想告诉我,这盘西红柿炒蛋就是‘鲁阳挥戈’吧?”

“聪明。这当然是。挑破残阳出血嘛!”

“所以就黄的和红的混在一起?”

绿袖可爱的颔首道:“孺子可教也。”

无忌道:“我服了。”

他笑道:“我宁可和你这样的女孩子整天吃糠咽菜,也不愿意锦衣玉食,却对着一个没有生活情趣的女人。”

绿袖歪头问:“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我不骗你。”

“才不信你们男人的鬼话,哼。”

又上来几样小菜,无忌却不再问了。

反正她都会安上诗句。

而且还振振有词。

绿袖忽然朝他作奇怪的笑笑,好像在打趣无忌:“你是不是有点子失望?是不是想吃点儿腰花补一补?”

她春水一样的眼睛里都是调笑,故意用夸张的腔调道:“可惜我们这里只有素菜。”

无忌道:“我为什么要吃腰花?”

“因为你昨晚,你昨晚―――嘻嘻”。她掩住了口。

无忌问:“你昨晚找过我?”

绿袖道:“是他要我找你。”

他,当然指的是唐傲。

她是一个侍女,却用“他”这代表亲密和平等的称呼来称呼自己的主人。

无忌确信她没有听到自己和蜜姬的谈话。

因为他们当时已经查看过。

他们说话很小声。

绿袖却还不肯放过他:“不过我听大倌说,不一定吃什么就补什么,听说一个得了肾病的人,如果吃腰子,反而会加重病情。”

她的样子如同一个老祖母在叮嘱不听话的小朋友:“所以呀,不能乱吃乱补的!还有还有,要是你想吃鱼胆来补眼睛,说不定会中毒。”

无忌道:“我昨晚只不过是去朋友那里喝酒。”

绿袖哼道:“骗人。”

她语含嘲讽:“蜜姬会只请你喝酒?”

无忌道:“当然。不然还会怎样?”

绿袖笑道:“你去照照镜子,就会发现一只黑眼圈的大熊猫。嘻嘻-----”

无忌只好转移话题:“你能不能吹笛给我听?”

绿袖故作正色道:“我的笛声,不是随便吹给人家听的。”

无忌道:“我听说扶桑的甲贺派忍者,都会接受一项训练:炼气吹笛。

他们的笛中都藏有毒箭。用以暗杀敌人,百发百中。”

绿袖突然郑重的道:“如果我和你说,我也修习过忍术,你信不信?”

无忌摇头:“我不信。”

绿袖问:“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修习忍术,需要极大的毅力和耐心。”

忍者和忍术起自日本战国时代。

忍者有点和中华古代的刺客相似。

据说扶桑忍者的一个流派,就来自中土。

但中华的刺客大多是个别人的行为,虽然有散文诗般的优美和流星一样的灿烂,却从未被系统化,职业化。

刺客的训练和培植就如同中华人的逻辑,散乱而无章法。

而扶桑民族,却专注而认真的把每一种技能,每一种知识,每一种职业都体系化,规范化。

所有的东西,到了扶桑人手里,只会越变越好。

而相同的东西如果到了中国,只会越来越差。

因为我们不专注,还因为我们缺乏精诚。

忍者的职业,就是暗杀。

为训练专注与耐心。他们常常要花几个时辰盯着一支蜡烛,直到感觉自己和蜡烛已经合而为一。

他们精通遁术和幻术,能够忍受各种严酷和环境。甚至能在不可能的条件下完成暗杀任务。

忍者通常深沉而勇毅。

因为他们的训练和职业,已经把坚毅完全融化为身上的气质。

但绿袖是个诗一样的少女。

这样的少女,当然不像修习过忍术的样子。

无忌道:“你当然不像。”

绿袖笑得意味深长:“你知道不知道外表是不可靠的。”

不只是人。生活也是。

生活通常都不是表面上看的那样。

绿袖道:“也许我其实是一个卧底,一个刺客呢?”

无忌笑了:“你不会。”

她完全没有一点卧底应该有的样子。她也绝不可能是“假女”。

就在绿袖正要说话的时候,他们听到唐傲的脚步声。

侠盗

太平间。

为什么人们要叫停尸的地方为太平间?

为什么不叫些带有伤感,哀悼,或是送别意蕴的名字?

人们不会关心死者的不幸,他们担心的只是晚上不要闹鬼,不要尸变,不会有冤魂来索命。

所以,他们只希望“太平”。

唐家当然也有太平间。

因为每天都有人生,都有人可能死。

有人道:“昨晚有人夜闯冲霄楼。犯了机关。死了一个男的,另一个却漏网逃走。她的身形,好像是个女人。”

“想不到这两个奸细这么大胆子,敢闯我们的冲霄楼。但可惜我们已经辨认不出他的样子。”

他继续道:“他现在万箭穿身,就连脸都完全无法辨认。”

于是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唐刑。

唐刑是唐家法司的首席仵作。

唐家不仅有自己的法司,还有自己的仵作。

江湖人的规则就是:绝不借助官府。

他们信仰的是暴力,信仰的是以血还血。

而且他们也不相信官府。

官僚主义,枉法索贿------

他们从不会一堂审决。而是故意拖延。好让你有机会行贿。

而江湖则更加公平。更加公正。

因为他们有武器,有自己的规则。他们用自己的武器来捍卫自己的权利。他们对自己的力量具有完全的自信。

唐家更是如此。

他们拒绝相信官府,甚至对公权力充满蔑视。

他们拒绝让渡任何权力。他们相信的,只有自己,只有江湖的规则。

唐刑擦去手上的血,慢慢道:“死者从脸到脚,已经损毁的太厉害。我只能确定,他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他的内衣,似乎是两河一带的质料和手工。

所以极有可能是河北或河南人。

从他的手指和脚掌来看,这个人平日养尊处优,可能是世家子弟。

我看过他的胃,尚未完全消化的食物中,除了红椒之外,还有甘蓝,牛肉和羊肉,另外几样已经无法辨认。这种辣椒是我们唐家独有的品种。它的味道很特别。

所以他当然是在我们这里吃过饭。除此之外,我已经看不出什么。

甘蓝是卷心菜的别名。红辣椒和甘蓝,算不算是绿肥红瘦?

难道这个死者是无忌?

有人惋惜道:“看来我们没法知道他是谁了。”

唐缺道:“也许我知道”

他淡淡的道:“也许我知道他是谁。”

他看起来十分惋惜的样子。

“他刚刚进唐家不久。而且我还准备重用他。可惜,可惜他是个奸细。”

这个死了的人,难道真的就是无忌?

有人惋惜道:“看来我们没法知道他是谁了。”

唐缺道:“也许我知道”

他淡淡的道:“也许我知道他是谁。”

他看起来十分惋惜的样子。“他刚刚进唐家不久。而且我还准备重用他。可惜,可惜他是个奸细。”

这个死了的人,难道真的就是无忌?

*************

蜜姬在和一个男人说话:“你让我佩服,也让我失望。”

“哦?”

“你让我失望,是因为你还是不肯相信我;你让我佩服,是因为你居然交到这样的好朋友。可是,我虽然和他一起出生入死,却还不知道他是谁。”

她接着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

“郭雀儿”

唐缺道:“这个人是郭雀儿。如果你仔细检查他的脖子,应该可以看到一只麻雀纹身。”

唐刑细细查看之后,道:“果然是这样。”

“郭雀儿”。

无忌对蜜姬道:“他叫做郭雀儿”。

蜜姬问:“他怎么肯为你冒险?是不是你给了他很多钱?”

“如果他有所图,又怎么值得我信任?唐缺能给他的价钱,比我要多的多。”

无忌叹息:“仗义每在屠狗辈,从来侠女出风尘。”

“下九流的人,也未必没有豪侠重义的人。”

唐缺问:“有东西失窃了没有?”

有人回答:“没有。丢失的东西,已经在这个尸体的身上找到。想必时间紧急,那个同伙无法带走。”

无忌道:“你们没得手?”

蜜姬摇头:“得手了,东西就在郭雀儿身上。”

无忌道:“那不还是没有得手?”

蜜姬道:“这样他们岂非不会怀疑?”

无忌说不出话了。

蜜姬笑了:“你是不是以为我有毛病?”

无忌不答。

蜜姬对无忌道:“我虽然放回了书册,但我已经凭记忆录写了一份。”

无忌简直想吻她的脚。

但这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你在那样短的时间里,那样紧张的情况下,还记得住东西?”

蜜姬道:“那时刻才够刺激。”

无忌没话可说了。

蜜姬又道:“我虽然不识字,但幸好他们秘方的字很漂亮。每个字都象是一幅画。”

无忌惊讶:“你不认识字?”

蜜姬叹道:“我通晓突厥语和波斯文,却从来不想学汉字。它们那么繁琐,写起来又那么累,让我头痛的很。”

无忌半天才道:“我想不到你如此聪颖强记。”

他轻叹:“我忘记你是胡汉混血,混血儿通常更健康,也更聪明。”

蜜姬微笑:“你是在指我是杂种吗?”

无忌反问道:“杂种有什么不好?我不觉得杂种有什么不好。我在称赞你聪明过人。”

蜜姬笑着把书递给他。

无忌的手在轻轻的颤抖。

他终于得到他最需要的东西。

他们所经历的痛苦和付出的代价,都有了补偿。

他虽然极力控制,却还是控制不了此刻的兴奋。

他颤抖着翻开书册。

然后就感到深深的失望。希望有多大,失望就会有多深。

蜜姬一直在看他的脸,注意他的表情,她赶忙问:“怎么?”

无忌叹道:“这不过是唐家的一本家谱。”

唐家的家谱,对他来说简直是一本废纸。

蜜姬也很懊恼,她拿过来,从头翻到尾,但她当然看不出什么。

她似乎还不甘心:“这真的只是家谱?”

无忌道:“是。这真的只是本普通的家谱。唐家的家谱。”

蜜姬恨恨的道:“都怪我和你那位朋友不识字。”

有人道:“即使偷去也没有什么关系,这不过是一本家谱。”

他还没说完,就发现唐缺冷冷的看着他。

他吓得赶紧闭上了嘴。

*******

投诚

茶桌上是一碗黄鳝粥和一只熏鸡,一只猪蹄膀。还有五样精心烹饪过的菜肴。香气扑鼻。

唐缺正笑吟吟地望着曲平。旁边那个人曲平已经见过。还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唐三贵。

曲平已经洗完澡,伤口已经被小心的清理干净,敷上了伤药。

他挣扎着去抓熏鸡。他饿坏了。

唐缺却把他的手抓住。

“你知不知道饿的久的人要先喝粥的?如果你先吃熏鸡,说不定会涨死。我当然不希望你死。”

粥很烫。但曲平的口腔本来就已经溃烂了,已经不介意这些。

他胡乱的往嘴里添下去,重新感到生命的甘美。

唐缺眯着眼:“现在你是不是可以说了?”

曲平沉默一会:“我不是赵无忌,我叫做曲平。是大风堂的新晋分司,直接隶属于三大堂主。但是---”

他顿了顿:“这次我是直接奉司空晓风的命令,照顾赵千千。”

唐缺道:“你说你不是赵无忌?”

曲平摇头:“我不是。我希望我是,但我不是。我只是大风堂的一个小头目。”

“那真正的赵无忌在哪里?你来这里有什么任务?”

曲平的语气有点神秘。

“你一定想不到真正的赵无忌是谁。他现在就在唐---”

就在这时候,那张绿玉屏风被撞倒。

曲平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一个双手被捆缚的女人用力滚倒在地上。她的眼睛正愤怒的瞪着曲平。眼里说不出的憎恶和失望。

是谁?

谁能让他如此惊诧?

千千还是凤娘?

曲平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然后直挺挺的向后倒了下去。

也许连日的折磨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也许是内疚和痛苦啃噬他的心,也许是因为伤口已经严重感染------

他倒了下去。

唐三贵用手探了探曲平的鼻息,对唐缺摇了摇头。

曲平死了。

唐缺沉下脸。

“我有没有要你绑好这个美人儿?”

唐三贵战战兢兢的点点头。

唐缺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做到?”

唐三贵已经开始口吃:“我---我不知道这小娘们这么有种---”

唐缺笑嘻嘻的道:“现在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唐三贵额头上汗水淋漓。但他不敢擦。

唐缺的脸上又出现懒洋洋的笑意。但却毫无阻止他的意思。

唐三贵只有抽出刀,狠狠心向自己的左手斩去。

***************

第五章  陷阱

唐缺的挑逗

带无忌到唐缺住处的,是一个高大英武的小伙子。他叫做“大宝”。

他长得比小宝更英俊,更有男子汉气概。说不定他是唐缺的新欢。

唐缺找他有什么事?是不是他已经准备让无忌对唐家的人动手?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无忌可以利用的好机会。他心里越是兴奋,表面反而越镇定。

大宝早已经不见了。

唐缺的住处和他的人一样,也有点邪气。既不大像男人住的地方,又不大像女人住的地方。

无忌先闻到一股甜甜的香气。象是女人闺房里薰过的被子发出的味道。好像还传来一阵阵撩水声。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大大的木桶,和木桶上的一副春宫图。

不是男人和女人。

而是两个男人。

无忌感到一阵恶心。

一个人背对着无忌在木桶里站了起来。硕大无比的雪白屁股有意的在无忌面前晃动。

他显然是在勾引无忌。

无忌淡淡道:“看来我应该在门外等你”。

唐缺用他一贯慵懒的声音道:“不用,我对你毫无保留。”。

听起来一语双关。

他的声音还很甜媚:“能不能把毛巾递给我”。

无忌递给他,心里却恨不得把他按在水里淹死。

唐缺一边慢慢抹拭自己的一身赘肉,一边道:“天气太热了,你要不要也洗洗?“

如果无忌要洗澡,他还真不知道该遮住自己哪里。

唐缺道:“这木桶是我两年前从扶桑带回来的。在扶桑,这是很流行的浴具。”

无忌问:“你去过扶桑?”

“我受伊贺流忍者邀请,去那里交流兵法术。”

唐缺接着缓缓道:“可惜我在那里只逗留了两个月。”

他似乎很怀念那段时光。

“我喜欢扶桑。在东瀛,人们把上床这件事看得既神圣又普通。他们从不会用‘操’这种字眼骂人。”

无忌道:“我听说那里还流行男女同浴。”

唐缺不答,他慢慢伸开自己臃肿雪白的大腿,跨出水桶。

想不到他的脚和女人一样娇小白嫩。但无忌只想逃走。

不知到唐缺是不是故意的,他穿衣服简直比他吃东西还慢。

他现在又要吃东西。

“洗澡是一件很消耗体力的事。我虽然在洗澡前已经吃了四只肥鸡,但现在还是很饿。所以我还要吃一点。”

他一天总要给自己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来吃饭。

无忌道:“你就是请我来看你洗澡和吃饭的?”

唐缺笑了“你知不知道我要请你吃什么?”

“狗肉”。

他擦了擦小嘴,叹道:“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狗肉已经上来,看起来象是小牛肉。装在一个很精致的砂锅里。还有两个盛着浅浅蒜泥在天青色瓷碟。

唐缺斯斯文文的夹起一块,蘸了蘸调料,充满爱意的放进嘴里。

他咀嚼了半天,才舒服的叹口气,满足极了。

无忌也在吃,却吃不出他那样的精彩。他不禁有点羡慕他,人活一张嘴,味觉发达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自己却从没这么敏感的口味。

“你从哪里弄的狗?”

唐缺神秘的道:“你可以放心,这狗绝对不是偷来的。这本是我自己的狗。”

无忌问:“病死了?”

“病死的狗怎么会好吃?”

“你把它杀了?”

“反正它总归要死。”

唐缺叹息:“不止是狗,还有鸡鸭鹅猪,马和牛羊。我们喂养它们,于是它们产生错觉,以为我们可以信任。但我们最终是要吃了它们。”

无忌沉默。

生命就是这个样子的。如果你不能改变,就只有接受。

唐缺道:

“能吃到这样精彩的狗肉,还要感谢唐玉”。

唐玉是无忌的心头刺。他随时都可能回复记忆,要了无忌的命。

无忌突然胃口全无。

但他仍然问:“这和唐玉有什么关系?”

“唐玉有一天发现他的情人在和她的狮子狗干着龌龊的事,于是就把他们俩一起扔进一口祭祀的大锅。

狮子狗在沸水里翻滚挣扎,简直蹬掉了自己的皮肉。结果你猜怎么样?”

“我猜不出”。

“即使你猜不出,也至少装作很有兴趣,凑趣问一下。这样我才愿意说下去。”

于是无忌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问:“结果怎么样?”

“结果我发现,人肉虽然不好吃,但幸好狗肉很绝妙。不仅很好剥皮,而且肉也烂的很均匀。”

他又送进嘴里一块狗肉,“从此我吃狗肉,都是活着丢进锅里”。

无忌不由得想要去厕所吐掉。

唐缺在感慨:“这也不能怪他的情人,自从他练了阴功之后,男人的机能已经开始退化。”

他自己练的,不知道是不是阴功?

唐缺用暧昧的眼神看着无忌。无忌的心在紧张的跳。他简直想逃走。

唐缺已经开口:“女人总是不可靠,但男人就不同了。你说是不是?”

“我还是喜欢女人,而且非常喜欢。”

过了好一会儿,唐缺失望的叹息。“其实胭脂马骑起来不一定爽,雄马才更有挑战性,更有味道。”

无忌听的懂。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上男人比上女人更有挑战性。”

他简直想把唐缺的脸打得再肿一些。打到连他最亲的老妈都不认得。

他强忍道:“你已经说的我心头火起,简直现在就想找女人。不知到唐家哪里有青楼?“

想不到唐缺居然回答的很快:

“我带你去。”

赌局

唐家的住宅和街市有相当部分是仿唐朝都城长安建设。

东街,和西街,尤其是店铺和市场集中的地方。

所以在唐代,人们通常把买货物就称作买东西。

无忌和唐缺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

形形色色的小贩不遗余力的推销他们的货物。

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凡能想到,无不俱有。

各种各样的人在各式各样的店铺中往来不绝。

再一次来到街市,唐家的繁华仍然让无忌赞叹不已。

唐缺在说话:

“这里的商业,和外面全然不同。

外面的商人都是些骗子,所以他们的货物也都是些垃圾。

他们对自己的产品毫无热情,对信用和人格也全无概念。”

他的语气充满自豪:

“但唐家的人不同。不管是一个点心还是一只鞋子。全部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每一件产品的背后,都代表了唐家人的理念和劳作,尊严和诚意。”

所以才有了如此规模,如此繁荣的唐家堡。

“唐家堡有各种各样的生意。但我保证:每一种生意,都很正当。都没有任何欺骗。”

无忌微笑:“妓院也是正当生意?”

唐缺叹气:“唐家堡住的是人,有人的地方,当然就要有色情。唐家每七个人中,就有四个是男人,没有妓院,怎么得了。”

他露出无奈:“上者因之,其次利导之 。所以唐家虽然藏污纳垢,妓院的生意,却做的也比外面要好。尤其是这家欢乐汇。”

欢乐汇是唐家堡最大,最豪华的妓院,也是最大的赌场。

食,色,赌这三种行业几乎是最稳定的三种行业。

吃饭第一,没有什么可说的。

其实妓女和男妓,未尝不是正当生意。

至少他们没偷,没抢,没骗。

赌博呢,赌性似乎是人的天性。

因为人的一生总是充满了风险,充满了不确定性。

你的每一个选择,都带有风险。

在人群中,总有一些人热衷于冒险,热衷于赌博。

欢乐汇的一楼,是一个极大的赌场。

比无忌以前到过的所有赌场都要大,都要气派。

赌桌共有十个。

荷官有男人,也有女人。

还有成堆成堆的筹码,形形色色的赌具。

和那些想入非非或者垂头丧气的赌徒。

开放的大厅中央,一架楼梯通往二楼,一抬头就看到无数浓妆艳抹的女人。

那是欢场女子的标志打扮。

她们不是说笑着迎来送往,就是在叫床。

她们当然叫的也比较专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已经习惯用钱去买一切。

食物,衣服,房子,车子,权利,体验,甚至欢乐。

差不多所有的东西,好像都能用钱买到。

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价格来衡量。

我们已经习惯了用钱去买我们需要的一切,我们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接受:钱是这世上最有力量,最靠得住的东西。我们在掌控金钱的同时,心甘情愿的为他所奴役。

可惜还是有一些东西你不能够用钱买到。

钱能买到的东西,也许是很好的东西。但绝对不会是最好的东西。

因为最好的东西,根本无价。

因为最好的东西,根本拒绝交易,根本不会为金钱纡尊降贵。

还因为他们不能被任何人独享。

还因为他们不卖。

比如青春华年,比如生命的尊严,比如阳光,蓝天,比如大海,比如星辰,比如朗月和清风。

比如真情。

比如那忠贞不渝的爱情,那历久弥深的友谊。

比如心灵的自由和安宁。

可惜我们总是故意忽略这些。

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已经在楼上凭栏而笑:

“难得见到大倌来这儿,该不是想找姑娘吧?”

唐缺笑了,他眯起眼,看起来绝对是一只标准的色狼:“四姐有什么好介绍?”

“那就看你们喜欢什么样的了。我们这儿不仅有漂亮的姑娘,还有客串的少妇,等着破瓜的小姐。”

“听说新来了个又干净,又新鲜的姑娘。”

“哟,大倌消息好灵通啊。昨天刚刚到了一个新人,寻死觅活的,就是不肯接客。已经不是个雏了,却还在装三贞九烈。这不,刚刚灌了‘美人酥’,雅座躺着呢。”

‘美人酥’是一种迷春酒。

喝下‘美人酥’的女人,虽然神智仍然清醒,但却浑身酸软,毫无反抗的能力。

她又补充,“这姑娘好烈的性子。我可从来没见过。”

“不知道什么来头,连四姐都头痛了?”

“听说是大风堂的儿媳妇,叫作凤娘。”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他终于知道唐缺为什么带他来这儿了。

对凤娘,他一直都很愧疚。她一直是他心上的隐痛。

现在,她又成了他的难题。

他还在想:凤娘的第一个男人是谁?是谁占有了她?是小雷还是地藏?

他不愿意想这些。

可他越是控制,就越是想起。

他的心隐隐的刺痛。

唐缺问无忌:“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我对太扎手的女人一向没有胃口。何况她现在像一段木头。”

唐缺看着无忌,眼里仿佛又有根针。

然后他突然就笑了,缓缓道:“既然你不喜欢,那就另外挑一个吧。”

他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我最喜欢扎手的姑娘。”

四姐儿笑道:“可惜的很,她已经被唐六十二包了。”

唐缺道:“无论他花了多少银子,我付给你两倍。”

四姐儿吃吃的笑道:“就怕大倌心疼。他给了我五十万两银子。”

唐缺吐了吐舌头:“好阔气。我可没这么大手笔。”

四姐儿道:“本来也不用这么多银子。新来的姑娘,任你多标致,照规矩出价最多也就是十五万两。

她眼神里带着调笑,叹息道:“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大风堂的女人,五十万两,已经够给她赎身了。但唐六十二实在太厉害,已经糟蹋死我两个姑娘。所以就多收些。”

无忌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他问:“唐六十二在哪?”

四姐向一张赌台努了努嘴。

“他一向喜欢赌够了钱,再玩儿姑娘。”

唐六十二是唐缺的叔叔。

他爸爸在他六十二岁的时候才生下他。

因此他虽然和唐缺差不多大,却是唐缺的堂叔。

唐缺道:“看来我只有凑够一百万两才能见见这位凤娘”。

他叹气,“可惜我实在凑不出。”

无忌突然道:“我可以借给你二十万两。”

唐缺也拿出一叠银票。

“可惜加起来还是只有四十万两”。

突然他的眼睛亮了:“听说你为了和双喜睡觉,连掷了十把四五六?”

无忌心头一震。

他本不该用这方法的。

但唐缺既然已经知道。他就无法再隐瞒。

两害相权取其轻。

与其让凤娘落在唐六十二手上,不如落在唐缺手里。

毕竟唐缺对女人的杀伤力有限。

一个他这样的男人,总不会对凤娘太残酷。

所以无忌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回答:“不错。”。

唐缺道:“那为什么你不替我赌一把,说不定我们运气好,能赢上一百万两。”

无忌只是淡淡的道:“我试试”.

他奔向的,是最大的那一张赌桌。

他们赌的是骰子。

赌客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她的容貌清新脱俗,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诗意。

无忌远远就一眼认出,是唐傲的侍女绿袖。

她居然喜欢赌博。她的赌法是谨慎而精明的赌徒常用的法子,就是把筹码分成几份,每次都押一点。这样子就不会一次输光。但同样也不会赢大钱。

这法子很适合来消遣的人。

她看到无忌,脸上露出春花样的笑容。

无忌问:“唐傲知道你赌吗?”

绿袖调皮的笑道:“他当然不知道。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就来了几次。你可别跟他说啊。”

她就像一个调皮的小妹妹。

无忌道:“你这样子赌不行的。”

绿袖不服气:“为什么不行?”

无忌道:“因为同点庄吃。你赌的次数越多,庄家赢钱的概率越大。除非你不想赢钱,只是想多玩几次。”。

绿袖瞪大了杏核眼睛:“谁说我不想赢钱的?有哪个人是不想赢钱的?”

无忌不再理她。

他对宝官道:“我要和赌场对赌。”

宝官是一个中年人。他衣着整洁的让人不安,指甲也剪的很短。两只手比新剥的鸡蛋还要干净。

他问无忌:“你要一个人和我赌?”

“是的。”

“我们当然欢迎。你想赌什么?”

“骰子。”

“好”。

然后他问无忌:“你是不是知道规矩?”

不等对方回答,他接着道:“平家先掷,同点庄吃”。

无忌道:“既然只有我们两个,还分什么庄闲?点大为胜。”

“如果我们点数相同呢?”

“那就再掷。”。

这样子对无忌最有利。因为他每一把,都能掷出“豹子”,也就是三个六。

但宝官道:“不行”。

无忌道:“为什么不行?”。

宝官冷冷道:“因为我是庄家。同点庄吃是庄家的规矩。”

无忌道:“规矩不是死的。为什么非要按你的规矩?这岂非对客人很不利?”

宝官的态度很强硬。他翻来覆去欣赏着自己的手指,慢慢道:

“因为我们是庄家,我们钱多。是你来找我赌,不是我强迫你赌。你当然可以不赌。”

无忌不能不赌。

“好。”

无忌把所有的筹码都推过去。

“赌这里所有,一共四十万两银子”。

绿袖吃惊地看着无忌。唐缺也有点吃惊。

绿袖走到他身边,小声问:“要不要赌这么狠?”

无忌向她解释:“假如我把筹码分成两份。每一次赢钱的概率原本应该是一半,也就是二分之一。

但同点庄吃,所以每一次赢的概率就不足二分之一。两把都赢的概率,也就不足四分之一。

输光所有的概率当然也是四分之一。

但我即使两次都赢,也不过还是四十万两银子。“

他顿了顿:“如果我把筹码平均分成四份。赢到四十万两的概率,就不足十六分之一。

依此类推。我分的越多,赌的越多,我赢的概率,是不是也就越小?”

绿袖点头。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赌博的了解,简直少得可怜。

无忌总结道:“所以越是胆小怕输的赌徒,就会输的越惨。

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次分胜负。”

说话间,无忌骰子已经掷出。

人们纷纷惊呼:“豹子”!

看来他胜券在握了。

宝官气度沉着。

捡起骰子,抖腕扔出。

骰子滚动。

也是三个六。

观看的人们窃窃私语。

无忌输了他的全部筹码。

但他好像仍然很镇定。

唐缺在苦笑:“我已经没有银子给你翻本了。”

但一个婉转娇媚的声音道:“我借给你”。

是绿袖。

她把自己的筹码都推给无忌。

“可是我只有这五百两。已经是我全部身家了。”

“不过。”

她又卸下自己右腕上的翡翠手镯和翠玉耳环。还有头上的一支金钗。“这手镯是老祖宗赐的,金钗是公子送的,耳环是我自己四十两银子买的。”

“另一支手镯不值钱,而且是我妈妈留给我的。万一你再输了---”

她赶紧捂住嘴:“乌鸦嘴,嘻嘻。”

无忌觉的她真是又可爱又美丽。他转头问宝官:“这些能值多少?”

宝官道:“一千两”,说着把一千两的筹码放在无忌面前。

无忌双手推过把筹码全部推过去:“全押上。”他已经成了孤注一掷的赌徒。

孤注一掷其实一直都是赌徒的大忌。一般赌徒第一规则,就是永远不孤注一掷,因为如果这样,你就再没有能够翻本的机会。精明的赌徒都是留下一点赌本,好用来翻身。但第一流的赌徒恰好都是孤注一掷那种,这样的人输的彻底,赢的到家。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胆识。

宝官大声道:“一千两,受了。”

说着去拿碗里的骰子。

无忌却突然按住他的手,冷笑道:“谁说只押一千两。应该是八十万零一千两。”

宝官有些吃惊,半晌问:

“你其它的赌注在哪里?”

无忌道:“我之前明明赢了四十万两,加上本金。一共是八十万两”。

宝官的脸由白转红,对无忌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撒野耍赖,就是大倌也保不了你。”。

无忌冷笑:“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一副骰子?”

宝官大叫:“来人哪!”

几个精壮的打手却不敢过来。

他们显然拿不定无忌和唐缺的关系。

无忌手一翻,把宝官的脸按在桌子上。

唐缺微微笑着,似乎觉得这一切很有趣。

脚步响起,一个人道:“我来和你赌。”

一个身材魁梧,浑身穿金带银的大汉立在台前。他这么一站,凛然生威。

无忌打量他一番,问道:“你是谁?”

来人答道:“我是赌场的老板,我叫唐盈。”

唐缺对无忌道:“你可以信任他。他不止是这里的老板,还是我的堂叔”。

无忌慢慢放开宝官。

唐盈冷冷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宝官讷讷的低声道:“钱可以输,信誉不能输”。

唐盈问:“那你身上,怎么会有灌铅骰子?”

宝官不敢说话。

唐盈吩咐道:“来人!”

左右谑的一声,出现二十个精壮打手。

唐盈下令:“剁掉李千的两根手指。按这个月抽水的三倍给他薪水。赶出唐家堡!”

打手们轰然答应,把李千拖了出去。

无忌听到一声惨叫。

唐盈叫人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

他向无忌说道:“这是京城老字号宝石斋的标准骰子。”

盒子打开,他小心翼翼的取出骰子,慢慢的放在桌上。

“宝石斋的骰子,也未必都能保证不作假。但这一副却绝对没有半点问题”。

他解释:“一副灌了水银或者铅粉的骰子,虽然可以做到重量和真的相同。却仍然有办法鉴别真伪。”

“虽然重量相同,但他的大小却难免会有变化 。因为一副骰子的重量和体积的比值,一定是一个常数。所以宝石斋的大师傅制作有标准的骰子。”

他递给无忌,“我保证这副骰子绝对可靠”。

无忌道:“你受我多少赌注?”

“八十万零一千两”。

“好”。

无忌出手。

他随手一掷,就是三个六。

唐盈很爽快。

吩咐手下:“赔给他”。

无忌奇道:“你不掷就赔给我?”

唐盈道:“我不掷。我甘拜下风。”

无忌赞道:“爽快。”

他把骰子递给无忌:“请。”

无忌盯着他,道:“到此为止,我不再赌了。”

唐盈不仅是个老狐狸,而且是一个讲究的老狐狸。

所以无忌也就见好就收,不为已甚。

如果再赌,就未免不够光棍。

也不识相。

你给别人面子,别人自然会给你留后路。

这就是江湖。

无忌从一百六十万零两千两里抽出十万两,算是给赌场的抽水。

又拿出二十万两递给绿袖。

绿袖笑道:“江湖救急嘛,还我本钱就行了。”

无忌笑道:“我给你的,就是你的本钱。你的首饰起码值十九万九千两。那个宝官根本不识货。”

绿袖眨眨眼睛,很可爱的笑了:“原来是这样”。

无忌把一百万两的银票放在唐六十二身前。

“一百万两,把凤娘让给我。”。

唐六十二怔了一会儿,然后道:“好。是你的了”。

唐缺笑的很欢畅。

现在看来唐缺马上就要去“喜欢”凤娘了。

无忌该怎么做?

他是不是应该牺牲凤娘?

绿袖不知道几时已经在无忌身后。

她美丽的眼睛里满是失望。

“你赌钱就是为了要嫖姑娘?”

无忌苦笑。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才不要借钱给你呢”。

她失望极了。简直有点生气。

无忌装作没听见,他对唐缺道:“我还以为你对女人没兴趣。”

“如果没有好的男人,我偶尔也会找找女人。”

无忌道:“好,那你去吧。”

话音刚落,一个神色精悍的黑衣男子突然从门口闪进。

赌客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呼啦一下让出一条路来。

无忌看见一个剽悍,危险的人。像随时可能炸开的爆竹。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侵略性。

只听他骂道:“妈的,美貌的娘们儿都让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龟儿子上了,我们他妈只有射墙的份儿!我操他妈的三洞俩奶的!”

说着重重吐了一口吐沫。

这个人是谁?

唐缺小声的叹气,悄悄的对无忌说:

“这个人叫唐猎。他好像和唐家堡一半的高手都打过架。他谁都敢惹,甚至是唐傲。”

他补充:“就是连唐傲都让他三分。因为他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还是我们的长辈。”

接着他就笑容可掬的道:“二爷爷好”。

唐猎是唐家堡的青皮。

他永远都好像在惹是生非。

永远好像都在找死。

你总是会遇上几个找死的人。

因为暴力和死亡,永远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躁动。

唐猎有三样最爱。打架,赌博,还有女人。

他虽然年纪和唐缺相仿,辈份却很高。

他在冷冷的看着无忌。

无忌冷冷的道:“依你看要怎样?”

“不如我们来赌骰子。这样最公平。赢了的人钱两得。”

他来的太晚,没看到无忌和唐盈对赌。

无忌冷笑:“你用什么做赌注?”

唐猎道:“我用它!“

他闪电般从背后抽出一把利斧,“啪“的一声,大半斧子深深的嵌入桌子。

斧子很锋利。

寒光迫人。

无忌道:“你这家伙虽然锋利,对我来说却一文不值。”

唐猎瞪眼道:“我若输了,就把命赔给你!”

无忌想了想,然后道:“可以”。

无忌把那副宝石斋的骰子借过来。

唐猎抓起骰子,丢在碗里。

两个六点,一个五点。

他对自己很满意,似乎觉的自己赢定了。

无忌随手一抛,又是一个“豹子”。

唐猎大怒。

“我怀疑你这骰子有问题”。

唐盈脸沉了下来。

无忌道:“你要怎样?”

“我要劈开看看”

唐盈冷冷的道:“那你劈开看看”。

唐猎唰的一斧,三个骰子全部剖成两半。

既没有灌铅,也没有灌水银。

无忌道:“你认不认输?”

唐猎道:“这副骰子不是刚才那一副,你的袖子这么长,一定是刚才做了手脚”。

无忌冷然道:“我让你搜身,如果你搜不到,我就杀了你。”。

唐猎冷笑:“你当我是白痴吗?骰子早已经被你偷偷扔到不知哪里去了。”。

这个人真是极品。

唐盈看起来已经忍无可忍。

无忌却一点也不生气。

他淡淡道:“你是不是还想再赌一次?”

唐猎道:“没错。你把袖子挽起来,我们再赌一次。如果再输了,我就把头给你!”

无忌把上衣脱下来,光着上身,

“这样行不行?”

“这样最好”。

无忌道:“这次我让你选骰子。”。

唐猎掏出三粒骰子。

“这骰子是最便宜的那种。只卖五文钱一副。就连造假的成本都不够。所以当然是真的。”

无忌淡淡道:“你掷”。

唐猎挥手。

“四五四”。

无忌手腕抖动,又是三个六。

唐猎说不出话了。

无忌道:“你信不信我什么点子都可以掷出来?”

“我不信。”。

无忌道:“我掷三次一二三,三次三个五给你”。

每一次都如他所说。

唐猎傻眼了。

“你一定有魔法。”

无忌道:“不是魔法,是苦练的结果。”

他冷笑:“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唐缺在一边哈哈:“好啦,给我个面子。就这么算了。”

无忌在穿衣服。

看来这一次没人再敢和他赌了。

但他想错了。

一个长裙及地,风姿绰约的女人,排众而出。

她对无忌道:“我和你赌”。

唐岚岚好像总是阴魂不散的跟着无忌。

无忌道:“你和我赌?”

他笑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在赌什么?”

唐缺也在笑。

旁边的赌客也在心里偷偷的笑。

因为他们实在怕这位三姑奶奶。

唐岚岚瞪了唐缺一眼。

唐缺赶紧板住脸。

唐岚岚对无忌冷笑:“有什么好笑?谁说女人不能嫖女人?”

无忌很想问:“你用什么嫖?”

但他忍住。

他淡淡道:“你想怎么赌法?”

唐岚岚道:“我要和你赌小。谁都点子小,谁就是赢家。”

无忌道:“你几时来的?”

“有一会了,怎么?”

“你有没有看我掷骰子?”

他希望唐岚岚知难而退。

唐岚岚道:“我当然已看到你的手段。”

“那你还敢和我赌?”

别人也在奇怪。

唐岚岚不慌不忙:“我敢和你赌,因为我对他有信心。”

谁是他?

唐岚岚拿出一副骰子。

水晶骰子。

水晶做的骰子,当然很透明。

大家都看的到里边既没有灌铅,也没有水银。

无忌心里也在冷笑。

只要是骰子,他每一面的轻重总有不同。

他利用的,恰恰就是这位小的不同。无忌把手按在赌桌上,道:“我有一个条件”。

唐岚岚凤眼含春,声调却象寒冰:“你说。”

无忌道:“由我坐庄”。

唐岚岚道:“不行。坐庄也要用骰子决定”。

无忌道:“你可以不赌。我不是非要你赌的”。

他想来想去,唐岚岚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他认为自己仍然稳操胜算。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小心。仍然尽量争取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同点庄吃。

即使唐岚岚也掷出一二三点最小。但自己是庄家。还是会赢。

唐岚岚想了想。居然道:“好”。

无忌不禁也有些迟疑。

但她总不能掷出比一二三还小的点子来。

于是他颇有风度的说,你先掷。

唐岚岚看着无忌,“你不会担心我袖子里有古怪吧?”

说着嗤的一声,撕下了右边的半边衣袖。还有里边穿着的薄薄的轻纱。

她总是这么我行我素。她完全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因为她眼里根本就没有别人。

赌台上的所有男人眼睛都看得直了。

她的手臂如羊脂白玉,透出年轻女人特有的亮丽光泽。她的腋毛很浓密,很漂亮。

无忌想起那天她赤裸的样子,他还记得,她另一处的毛发也很茂密,很美丽。

毕竟,他看过她的裸体。

唐岚岚拿起骰子:“这骰子是来自波斯一个高手匠人。

他的每一面所镂刻下的粉渣重量,全部都相同。

她继续解说:“据说他所使用的器具,叫做天平。可以精确的测定比一钱还轻十倍的重量。”

无忌心里暗暗叫苦。

现在他的优势,似乎只剩下坐庄。

唐岚岚纤长的手指轻轻捏住水晶骰子,

指甲上的粉红花汁跳动出美丽的光泽。

骰子叮叮当当撞击着玉碗,清脆动听。

大家都在看。

一粒是一点,另一粒是二点,如果最后一粒是三点,无忌胜的几率几乎没有。

他盯着最后那粒骰子,手心已经在微微出汗。

骰子停下。

两点!

无忌在飞快的思考。

唐岚岚掷出的是四点。如果他要赢,就要掷出一二三点。那是最小的点数。或者他掷出三点。又或者他同样也掷出四点。他掷出一二三点的概率是三十六分之一。他掷出三点的概率是二百一十六分之一。任意四点的概率也是三十六分之一。

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会赢。也就是说,他获胜的概率是二百一六分之十三。

虽然微乎其微,但毕竟还有机会。

他在下面暗暗活动活动手指,希望他们不让自己失望。

唐岚岚在向无忌笑。她的一切总是无法让人预料。

只听她道:“还用掷吗?”

她问的好怪。

无忌道:“当然要。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输?你不过才掷个七点。”

唐岚岚用一双迷人的凤眼盯着他,悠然道:“谁说我掷出的是七点?你为什么不再看看?”

突然有人惊呼:“碎了!都碎了!一点也没有了”。

无忌低头。

三粒水晶骰子已经都化成了粉末,细细的粉末!

阴功!原来唐岚岚练的也是阴功,而且居然如此之高。

她之前对无忌,是不是有心未下杀手?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其实对凤娘来说,唐岚岚比唐缺要安全。

如果她不是变态的话。

无忌在找小婵。小婵是不是应该跟着她?她为什么没来?

他想起双喜的话。唐岚岚身边的丫头,总是会无缘无故的失踪。

他还是不能冒险。但此刻他已经输定了。

唐岚岚在笑,她笑的有些得意。

“除非你也有和我一样的身手。那就算你吃我。”。

无忌没有这功夫。

所以看起来他除了认输之外,没有其他的方法。

无忌忽然对唐岚岚道,“你认为如果骰子还在,我能掷出几点?”

唐岚岚道:“你最多不过还是一二三点。”

她悠然道:“可仍然小不过我,因为我一点也没有”。

她不能不得意。

无忌又转头唐缺道:“我是不是替你赌的?”

唐缺道:“是的”。

“照上官夫人所说,我是不是算是欠了你六点或更多?”

唐缺狡猾地道:“可以这样说”。

无忌问唐缺:“如果你一两银子也没有,而我欠了别人六两银子。咱们俩谁更穷很些?”

唐缺眨眨眼睛:“当然是你”。

无忌道:“上官夫人或者三姑奶奶是没点,而我欠了你三四五六直到十八点。那是不是我的点数更小?”

唐缺笑的像只狐狸:“好像是这样子的”。

无忌向唐岚岚摊摊手:“所以我又赢了”。

他转头对唐缺道:“抱歉的很,看来我只能横刀夺爱,自己去见凤娘了。当然我自己是不想的。”

他满足地叹口气,故意露出色迷迷的样子:“看来我今天艳福不浅。”

唐岚岚大怒:“你这是狡辩!你这是在耍赖!”

无忌笑道:“是你玩赖在先的。”。

唐岚岚道:“总之不许你嫖妓!”

无忌笑道:“这就奇了,我嫖妓关你什么事?你要管,只能管自己的老公,你的老公好像是上官刃。我可不是你的老公。”

唐岚岚好像真的气急了。她伸手向无忌脸上重重打去。

无忌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好软好美。

无忌对唐猎道:“你欠我一条命。我也不要你死,只要拦住这位脾气不大好的夫人就好。”

唐岚岚冷笑:“你问问他,敢不敢拦我?这里有谁敢拦我?”

唐猎沉默不语。其他人低下头。唐家的麻辣鞭炮花,他们一向敬而远之。

无忌把嘴唇缓缓贴到她耳边:“我敢。你知道我敢。你记不记得我是怎么对你的?”

唐岚岚好像瞬间就化了。

她的身子突然变得又酥又软。脸上泛起了红晕。

无忌突然放开她,大笑着登上楼梯。

一边对伴当大声道:“带我去找那个叫凤娘的姑娘”。

唐岚岚怔在那,眼神复杂极了,也不知道是妒忌还是憎恨。

陷阱

无忌上楼的时候,神情仿佛很轻松,很愉快。

因为他还不知道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他知道,他也许会向唐岚岚,甚至是唐猎认输。

如果能让他重新选择,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愿意。

青楼总是又香又暖。而且光线通常也是暖色调。

虽然每间屋子的门都关得很紧,他们还是能听到放肆的笑声和更加难以入耳的声音。

无忌的心在跳。他知道这可能仍是唐缺的试探。

但他偏偏没有选择。只有朝已经挖好的陷阱里跳下去。

长廊曲折,不知道凤娘在哪一间房。

伴当站住,无忌故意高声道:“凤娘真是赵无忌的妻子?”

他这样问,希望凤娘能听到。

在见到他的时候,不会让他暴露。

伴当不答。

门开了。

无忌的心又跳的快了。

他首先看到的,是墙壁上的绘制精美的春宫画。他不敢细看,因为这让他血脉贲张。

然后他看见一张绣床。

帷帐半卷。

一个美人一丝不挂的躺在床上。

她的头朝向里边。柔美的长发铺满枕头。

无忌一直都在憧憬凤娘的裸体。曾几何时,他们甚至不想把美好的体验留在新婚之夜。

现在他终于看见凤娘的身体。

就算是最挑剔的色狼,也会惊叹她身体的完美无瑕。

无忌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脚。她的脚发育得很好,很美。纤长而秀气。足踝很柔和,足型很优美。她的脚趾和趾甲也都无可挑剔。

无忌简直看的着了迷。

为什么男人总是喜欢看女人的脚呢?是不是仅仅因为那里平时和她们的私处一样神秘?

还是因为她们真的和性有某种密切的联系?

她的腿更美。

甚至她最私密的部位,也已经半隐半现。

无忌不介意这样赤裸裸的欣赏凤娘。因为凤娘本是他的妻子。假戏真做也不算过分。

老公嫖老婆,简直是天经地义。

凤娘回过头。

无忌感到自己突然像亡命天涯的死囚,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是成千上万的捕快。已经无路可走。

他看到了什么?

床上赤裸的美人,不是凤娘,而是千千!

同时无忌似乎还听到床下和隔壁若有若无的呼吸。

唐家的陷阱。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克制和磨练,才使得无忌不会惊呼出声。

如果换了别人,也许第一个反应就是拔剑。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不如就这样拼死吧!

因为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他就绝对无法忍受和自己的妹妹上床。甚至是假装上床。

所以他已经握住剑柄。

千千没有任何大的反应。

她既没有向从前一样叫着哥哥的名字“无忌”,也没有惊呼。她的眼神里,也不知道是委屈,是惊喜,还是羞涩。

她一向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她的反应也很快。

她恨声道:“无忌日后一定会为我报仇的,今天就随便你怎么样吧!”

然后她就闭上眼睛。她的睫毛在微微抖动。身体也好像在抖。

无忌听懂了她的话“日后”。

她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白白送死。

千千药力未过,不能行动,他们冲出去的机会是零。即使千千不暗示,无忌也不会动。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危险和考验,才让他这样沉着冷静。

无忌记得,在他和千千都很小的时候,千千有一天哭着去找母亲:“为什么哥哥有小鸟,我却没有呢?”

从此以后,他们就完全被隔离开了。在他们成年之后,他甚至连千千的手和脸都没仔细看过。现在他要选择。而且要很快的作出选择。

千千闭上眼睛,脸上已经泛起红晕。她好像已经准备牺牲。

何况,在她隐秘的内心深处,也许正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也许她觉得只有无忌才可以信任和依靠。司空曲和曲平,外面的所有男人,在面对危险和诱惑时,总是会背叛她。

而无忌不会。

她相信无忌永远都不会。她现在希望无忌像个真正的男人,完全不再管什么伦常,什么禁忌。

那样,她才真正拥有他。

无忌听到千千渐渐急促的呼吸,心乱如麻。他是不是真的要这样做,来换取唐家彻底的信任?

为了大风堂,男人当然可以牺牲生命,女人当然可以牺牲贞操。

但这是他的妹妹。

他终于做出选择。

他弯下腰,对床底说:“你要不要出来参观我洞房?”

一个人钻出来,掸了弹身上的灰尘。

是大宝。

唐缺果然还不信任他。

大宝有点尴尬。一声不响的出了屋子。但无忌知道隔壁还是有人。他决定继续潜伏下去。

既然唐缺在试探,就说明他没有足够证据证明无忌的真实身份。所以,他仍然可以赌下去。

他用被子卷起千千,扛在肩上。然后出了门,走到楼梯口。

他要怎么做?

************

唐岚岚还没走,似乎有些恨恨地看着无忌把一大摞银票交给四姐儿。

无忌对四姐儿道:“我喜欢她,我要彻底占有她。所以我要为她赎身。”

唐缺也在。

无忌问唐缺:“其实即使我不想要凤娘,你也会想法让给我。是不是?”。

唐缺只是在笑。他笑的莫测高深。

无忌道:“因为你不相信我。你怀疑我是赵无忌。”

他接着道:“她告诉我她叫做赵千千,是赵无忌的亲妹妹。”

“现在我要带她回我的寓所。你不妨再派人去听她叫床。随时都欢迎。”

唐缺笑的已经有点不自然。

唐岚岚道:“小心她把你喀嚓了”。

无忌道:“你该知道我对女人的手段。我会把她调教成最温柔听话的女奴。”

********

夜深人静。

无忌终于睡着了。他心力交瘁。

千千就在他的身边。

在梦中,无忌见到一个女人向他招手。

是怜怜。

他跟着她走进一片树林,越走越深,怜怜突然回身。热情的亲吻他。他们于是拥抱着倒在柔软的草地上。

在他最亢奋的一刹那,怜怜的脸突然就变成了千千。

无忌惊醒。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千千的身上。

千千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眨动。双臂紧紧的抱着他。全身都在颤抖。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

幸好,千千虽然是赤裸的,他却还穿着衣服。

但她一定已经感觉到他的粗野。

无忌恨不得去撞墙。他从千千身上滚下。不敢说一句话。

千千默默的伸出手,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无忌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千千道:“不要紧的。”。

她的声音这样温柔和羞涩,就像一个妻子在安慰她的丈夫。

天终于亮了。

无忌对千千道:“等我回来。”

他心想:最多两天,我们就逃出去。他不敢再这样子过下去。

千千凝注着他,点了点头:“我等你回来。”

她觉得只要他们在一起,不管死活都不要紧。

无忌慢慢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的目标只剩下了一个,唐家的解药秘方。

但唐家制作解药的地方,叫做“花园里”。“花园里”是在“花园”的中心。

他和上官刃还都无法接近。

他本来还有蜜姬可以信任。但蜜姬突然之间就好像在人间消失了。

他们本来已经约定好碰面的暗号和时间。但她突然之间就蒸发了。

如果她不是已经被唐缺杀死,就是被幽禁起来。

她当然没有出卖无忌。因为他现在还平安无恙。现在他只好想别的办法。

他正在沉思。唐缺已经来了。

他大声的笑道:“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但马上你就会知道,我对你有多么的信任。”

*********

会议

一处三十八级的石阶,再转过一个种满了月季、芍药、山茶,和牡丹的花圃,就到了那个温泉。

从温泉逆流而行,就到了一所构造奇特的房子。

无忌已经来过。

除了眼睛之外,你还有耳朵和鼻子,所以他一向很善于利用这些。

他知道这里是唐家召开秘密会议的地方。

唐缺故意小声道:“你知不知道唐家从来没有让一个和唐家毫无亲缘的人参加过我们的会议?”

无忌没有打断他,因为他知道唐缺还没说完。

果然,唐缺接着道:“所以虽然我让你参加,但却只能在暖阁后旁听。因为十长老现在一定还不希望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你。”

说完他就进去了。

无忌凝神倾听,

十个长老,已经到了九个。

他们的脚步声,都各有不同。

虽然看不见,却更增加了他无穷的想象。

一个苍老衰弱的声音响起,无忌已经听过这个声音。是老祖宗。

老祖宗问道:“唐凝没有来?”

有人恭恭敬敬的回答:“是的,九长老身体不适。”

原来他们的九长老叫作唐凝。

但不知道他负责的是什么。

无忌以为开会的人一定就是十长老和唐缺唐傲,还有老祖宗,结果脚步声越来越多。

一共来了三十四个人。

有人主持会议:他的声音温和,却透出掌控全域的自信:

“这次会议的议题是,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对大风堂用武。”

无忌的心悬了起来。

如果此时唐家动手,大风堂只有被毁灭一途。

一个像充满了霹雳堂火药味道的人大声道:“大风堂云飞扬闭关,赵简新死,刃公已经投在我们麾下,而且已经成了我们唐家的女婿。司空晓风孤掌难鸣,‘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一个同样雄壮的声音道:“不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一人低沉着嗓子道:“我反对动手,尤其是现在动手。”

一个尖而细的声音冷冷道:“我倒想听听四哥为什么反对。”

声音刺耳,而且有很深的敌意。

即使唐门,也未必是铁板一块。

被称作“四哥”的人缓缓道:“唐门控制川陕和两湖,已经垂四百余年。可谓根深蒂固。而大风堂崛起河北,也不过才三十年。”

他咳嗽一声,继续说道:“他们所控制下的所有镖局,赌坊,青楼楚馆,钱庄,当铺和一切地下场所,每年交给他们的花红,不过百分之五。

他们当然可以和我们一样,值百抽十。

但他们非要以正义之名自居。区区百分之五,又怎么能维持大风堂庞大的开支。

另一方面,他们扩张过快,现在已经到了极限。”

他说话很慢,很温和。

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力量。

“所以大风堂的财政,早已经出现很大的问题。

而大风堂一旦不能再维持扩张,它衰败的速度就会同样快。

以前隐藏的种种问题,就会全部暴露出来。所以不用我们动手,大风堂也会很快土崩瓦解。”

他用肯定的语气继续道:“因此我们大可以坐观河北成败。根本就不需要出手。”

无忌心中暗暗叹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很有见识。

他说的一切,当然都是事实。

一个语调平和的声音接着道:“四哥说的有理。能不打最好。我们近年和大风堂冲突,也已损失不少人力财力。唐家的子侄,死的也不算少了。”

又一个人道:“我也同意。”

他的声音就好像有许多的水飞溅到你的身上:

“如果我们再吞并大风堂,势力就会及于两河。到时恐怕会引起中原其他帮会门派的敌意。他们一定担心我们势力过大。”

他的声音中隐隐透出担忧:

“中原彭家最近已经暗中在和无垢山庄接触,准备联手。他们防备的,很可能就是我们。”

有人在报告彭家和无垢山庄活动的细节。

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道:“大丈夫在朝争名,在市争利。唐家既处武林之中,则以湖海为朝市。我们僻处西南,兵略必攻不守,有进无退。若坐失时机,一旦大风堂重整而复起,反而动手在先,则我们不仅先机已失,而且受制于敌。被动受制,是兵家大忌”。

他的声调带着些怪异和无法掩饰的傲慢,无忌早已经听出,这是唐傲的声音。

只听唐傲继续道:“唐家承平日久,意气已经萎靡。正要借攻打大风堂的机会,一整衰颓气象。”

有人附和:“我认为现在动手,胜算很大。”

又一个人道:“更何况我们有独霸天下的暗器和毒药。散花天女已经完全成功。这一战可操必胜。”

散花天女终于成功了。

即使没有了雷震天,唐家还是成功的制造出了散花天女。

无忌的掌心又在出汗。

又有人在说话:“三爷爷有什么高见?”

于是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同壤相邻则必相仇。大风堂的地盘,已经扩张到两湖黔陕,侵入我们的势力范围。我们之间的矛盾,除了用武之外,根本无法解决。”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充满了权威。

所有人都在屏息静听。

等他说完之后,大家好像才敢大声的呼吸。

无忌推测:这个被称作“三爷爷”的人,平日的威信,一定十分之高。

这个人究竟是谁?

然后无忌终于听到唐缺的声音:“唐家还有霹雳堂没有解决。先江南后河北,这才是正确的次序。”

于是人们开始争论不休。

有人已经开始辞气激烈,有人却自始至终保持高贵的风度。

无忌一共听到三十二个不同的声音。有两个人始终没有说话。

这说话的人中,他只听得出唐傲,唐缺,和老祖宗,唐二先生四个人的声音。

另外二十八个都是些是什么人?

除去九位长老外,另外十九个是什么人?虽然没听到上官刃的声音,但他显然也在。

那么剩下的二十七个人,究竟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他们肯定特别可怕。

那两个始终未开口的,是不是也很可怕?

一个苍老而衰弱的声音问道:“长老院可有结论?”

一个无比镇定和严厉的声音道:“主战!”

于是所有人结束了争论。

于是接下来他们又开始讨论如何用武。

最先发言的,是唐傲。

唐傲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我们可散布言论,用离间之计,使云飞扬和司空晓风之间产生猜忌。使大风堂人心涣散。入不敷出加之人心涣散,则大风堂虽强易弱。

而后可以派言辞便给之士联络洞庭湖主,太湖三十六帮,中原彭家,约定共灭大风堂,割宰而分食之。这三家掌门皆是见利忘义之徒,必然同意我们假其道而取大风堂。

然后我们出其不意,并太湖,灭武当,先锄腹心之患,而后北上取大风堂,易如反掌。”

他补充道:“如果先取大风堂,则势必引起其他帮派警惕和敌对。所以先强后弱,远交而近攻,才是正确的步骤。”

无忌的心中,杀机又起。

他现在知道,唐傲不仅剑法超群,而且胆略过人,最可怕的,是他野心勃勃。他实在是大风堂莫大的威胁。

只听一个老者缓缓道:“年轻人勇于进取是好的,但不要过于急进。”

又听一个声音严厉的人道:“唐家坐镇蜀中数百载,基业稳固,只因历代以来,唐门中人一向稳健,从不轻易启衅于江湖。你如此野心勃勃,倘若犯江湖众怒,万一有失,我们再求偏安守成亦不可得。”

唐傲冷笑不言。

气氛似乎有点紧张。

那苍老而衰弱的声音又道:“刃公有什么高见?”

一个人道:“我有上中下三策”

声音低沉,让人感受到意志的力量。无忌听出,说话的人是上官刃。他果然也在。

那声音继续:“下策是先剪羽翼,再攻腹心。大风堂共一百三十二个分舵,其中半数以上地域分散,彼此难以相顾。我们可以先弱后强,一个一个的夺。但这么做,恐怕毙敌一千,自伤八百。”

然后他开始详细的介绍大风堂各堂,各部的建制和人员的情况。

他们的年龄,喜好,特长,勇怯,贤愚------。

他的记忆力,他的把握细节和条分缕析的能力让其他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就连无忌也产生错觉。

有那么一刻,他怀疑上官刃到底是不是真的还忠于大风堂。

但他终于发现,上官刃的话语当中,往往八句真话之中,夹杂着两句不易分辨的假话。他所说的一切细节,几乎全部是真的,但真正的关键,真正的要害之处,却几乎全是假话。

他终于放下了心。

上官刃还在说话:

“围点打援,是我们的中策。我们绕过两湖,取道陕西山西,假意直取大风堂总坛。却暗中将唐家主力布置在四周险隘之处。便于我们使用暗器。则大风堂各分舵必然要救。那时我们以逸待劳,把分舵一个个吃掉。”

他顿了顿。“有一个秘密大家不知道。大风堂的创始人云飞扬老爷子,半年前练功不慎,走火入魔,已经形同废人。”

有人在交头接耳。

上官刃继续道:“现在赵简已死,我投入唐门。主持大风堂的,只有司空晓风。

所以司空晓风一死,如果由我接掌大风堂,则各分舵可传檄而定。所以斩首挖睛,让大风堂的指挥中枢陷于瘫痪,乃是上策。上上之策。”

他补充:“我的门生和旧交,在大风堂还有不少。只要举措得宜------

人们在小声议论。而后陷入沉寂。

一个人打破沉默,缓缓道:“刃公的下策,正是我们的上策。大风堂分舵一百三十二,弟子三千有零。我们千里奔袭,难保万全。”

无忌听得出他的真实意图,他也许还在担心上官刃。

也许他不想把大风堂交给上官刃。

有人马上接着道:“本来围点打援的主意也是挺高的,但就怕我们钻进人家的口袋阵,被人包了团子。”

他的声音本就难听,现在更加显得阴阳怪气。

一个刁顽的声音道:“不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大风堂实力犹在,誓死效忠的弟子何止上千。要是我们孤军深入------”

他没有说下去。

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另一个粗犷豪迈的声音说道:“打仗必胜本来就没有的。想吃掉人家,当然就要冒点危险。兵者诡道,只要我们出奇,胜算就会很大了。”

于是争论又一次开始。

几乎持续了多半个时辰。

一个苍老而衰弱的声音给出了结论:“定于五月初五酉时开始出击。具体方略和计划,由长老院协同秘书处参谋制定。”

这就是最后的结论。

他们终于还是要行动了。

无忌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帘幕低垂。

里边似乎有人在轻轻咳嗽。

外边一个白衣老者手持白玉烟袋,却未点燃。

他慢慢道:“我不信任上官刃。”

一个苍老衰弱的声音道:“我也是。”

“但我们这样做,岂非是打草惊蛇?”

苍老衰弱的人在轻笑:“我正是要打草。”

白衣老者嘿然而出。

两个须发洁白的老人在轻声谈论。

“你猜上官刃会否有所动作?”

“我们不用猜,只要看。”

“既然我们怀疑上官,为什么要让他参与这么秘密的计划?”

“如果一条毒蛇在你周围潜伏,你却无法判断他会在哪个位置,哪个方向偷袭你。你会怎么做?”

“把它找出来,争取主动。”

“怎么找?”

“打草!”

“不错。”

“所以上官若动,就必死无疑。”

“是这样。”

无忌和上官刃就站在草坪外。这里地势开阔而平坦。

如果有人偷听,他们一下就可以看到。

所以他们现在说话,反而比在屋子里更安全。而且不惹人怀疑。

他们心里都很沉重。

现在离唐家行动不到四天。

他们在唐家还一无所获。

最要命的是,唐家的具体攻击计划,并未提前公布,而是由长老院制定。

无忌在问上官刃:“长老院是什么样的组织?”

“是由十长老和唐家各房精英联合选举组成的机构。一共有二十六人。”

他继续道:“这二十六个人,当然都是唐家顶尖的人物,无论见识,武功,都算得上武林一时之选。

其中下院十九人,上院七人。

“下院和上院?”

“下院又称普通院,上院又称衡平院和贵族院。这样做一方面是分立政之权,另一方面,也保证政令更加理性。”

“上院负责最后裁夺?”

“不错,这七个人,智慧和武功之高,几乎深不可测。

据我所知,就连唐二先生都不在其中。他们的地位,甚至比老祖宗还有唐家掌门更加重要。”

“但这样岂非政出多门?”

“不是这样。唐家的体制与其他各门派十分不同。唐家所有众人之事,统称为政。

议政于堂,颁行于家邦,是长老院之权;

临机决策,决战媾,联外交,奠治安,理民户,是掌门之权,亦主政令之实行。

而审政令与行政之离合,惩奸佞,刑寇贼,则由老祖宗负责。

这三方权力,彼此补充与制衡。”

他沉吟道:“这样的体制,就避免了掌门因权力集中而专制独裁,而且集思广益,运作起来也十分有效。”

所以唐家才有今天。

唐家建制之初,就一心要既避免以众暴寡,又要避免以寡凌众。

深似湖海的唐门,不知道有多少豪杰,多少勇士,多少谋夫。

无忌问道:“但我听来似乎老祖宗的权力更大些,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一代的老祖宗,恰好是嫡系掌门的母亲。掌门人唐敬多病不能视事,所以她的权力,也就集两种权利于一身,已经足可以和长老院分庭抗礼。而且有时甚至凌驾于长老院之上。”

“为什么要说‘这一代’?难道老祖宗仅仅是个称呼?”

“不错。少林的头领叫做方丈,帮会的首领大多叫做“总舵主”,而辽东万马堂却称呼为“当家”。唐家的这一职位,通常由年高德重的人担任,百年沿袭,就成了特定称谓。”

无忌道:“现在情势危急,我们是不是要有所行动?”

他继续道:“既然我们已经买通掌管飞鸽的人,是不是可以用他和大风堂联络?”

上官刃道:“我刚刚得知,我已经收买的那个负责飞奴的人,已经调离,另有任用。”

他忧心忡忡:“也许他已经被怀疑。”

无忌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总要做点什么。”

上官刃缓缓道:“我们不能动。”

他看着无忌:“唐家为什么要你旁听这样秘密的计划?”

无忌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在试探我。但如果你也被他们监视起来,大风堂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上官刃道:“如果你留心,就会发现我的身边又多了至少五道暗卡。”

他接着分析道:“如此重要的会议,却让你旁听,此可疑者一;

暗卡更换,可疑者二;

总攻计划未出而先公布时间,此可疑者三;

九长老唐凝位尊望重,却缺席会议,可疑者四。”

无忌不语。

上官刃皱眉道:“也许唐凝已经在暗中布局。”

无忌沉默片刻,然后道:“现在至少还有四天时间。我们就还有希望。只要能找到唐家独门解药的配方。我们就未必没有机会。”

上官刃道:“我们当然要试一试。”

无忌转身。上官刃叫住他:“我和唐岚岚有名无实。如果你能从她身上找到突破---”

他不再多说。他知道无忌是个聪明人。

看来唐岚岚和无忌的纠葛他早已知道。

第六章 征服

无忌的院子虽然不大,但却干净,很美丽。

现在鸣蝉已经开始在梧桐上吟唱,更显得院子里很幽静。

每当他看到院子里的海棠,无论他的心里有多焦虑,多紧张,他就会有一刻的放松。

但今天不是。

不仅是因为唐家的计划。

还因为千千。

一想到千千就在里边,他就感到莫名的紧张。

地下没人。

千千还在床上。

她蒙着被子,一头秀发露在外边。如果她听到无忌回来,应该会露出开心的微笑。

但她却动也不动。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无忌的心一紧。他迅速走到床头,掀开被子。

一个全身赤裸的美女玉体横陈。

这样的姿式和她羞涩的眼神,让无忌的心里燃起一团欲火。

不是千千。

她比千千年龄更大,所以更成熟。

虽然他已经看过她的裸体,但此刻仍然像他第一次看到时一样激动。

她的曲线和吹弹即破的皮肤足以让任何男人欲火焚身。

这个女人是谁?

唐岚岚。

当然是唐岚岚。

无忌居然笑了,他问:“千千呢?”

他已经养成处变不惊的习惯。不笑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哭吗?

唐岚岚道:

“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放心,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我只是不想让你再碰她。从今以后,你只能碰我一个人。”

无忌的心在沉,但无论是谁,绝对看不出他有任何表情。

他的全部身心和意志,都已经锻炼得如钢似铁。

他故意长长的叹口气:“你的丈夫在家里,你却跑到我的床上。”

岚岚意味深长的道:“今天的局面,并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无忌道:“你是说,我处心积虑的勾引你?”

岚岚凤眼含春:“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你马上就知道不是。”

他转身,“因为我马上要走了。”

对唐岚岚这样的女人,他知道怎么样才能完全征服。

唐岚岚脸色变了。

一个女人如果脱光了衣服等着你,而你却拒绝她。说不定她会杀了你。

因为这对她是极大的羞辱。

她颤声道:“你真的要走?”她的表情已经是一个突然遇到意外而无法控制事态的失败者应该有的表情。但她总是能让无忌惊奇,她瞬间就好象变了一个人。

她突然用充满诱惑的声音道:

“我带了鞭子,只要你高兴,随便你怎么样都行。”

她咬着嘴唇,“只要你------”

无忌道:“我其实并不喜欢虐待女人。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好。”

唐岚岚恨道:“你勾引我,现在又-------我杀了你!”

她这次是真的要杀无忌。

因为她用的是真的杀手,阴功!

无忌非但不闪,而且还贴身而前。

这种应变方式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

如果有人攻击你,躲避或者逃走,往往都是在给对方创造更大的机会。

以进代退,却往往能够反败为胜。

唐岚岚的手臂无法张开,招数再无法施展。她很快就发现被无忌重重的压在床上。

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但却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他们扭在一起,所有的冲动突动突然瞬间都化为情欲。

情欲,赤裸裸的情欲。

无论你对一个女人做了什么,无论你为她付出了多少,付出了什么。如果要彻底的征服她,得到她的心,都只有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很简单。也唯一。

或者说,都无法绕过一个步骤。

或早或晚,你都要经过这一个步骤。

这个步骤也不可或缺。

高潮过去。

唐岚岚媚眼如丝,用手轻轻抚摸无忌的胸膛。

她现在像一只温柔的小鹿。

无忌想不到她可以如此柔情似水。

是不是人都有截然相反的两面?

唐岚岚满足的叹了口气,懒懒道:“想不到做女人这样好。”

“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无忌轻笑:“是我把你变成真正的女人。”

唐岚岚亲了他嘴唇一下,“你有没有想到我还是处女?”

无忌笑了“没有。我很惊讶。”

“那你是不是捡到宝贝了?”

“还真是的。”

唐岚岚问:“你有没有听说我杀了前夫?”

无忌笑笑:“好像有人说过。”

唐岚岚轻轻道:“其实他是病死的。”她问无忌:

“你是不是还听说我的丫头都莫名其妙的失踪?你是不是也怀疑她们被我害死了?”

无忌想了想,道:“听到过一些。”

唐岚岚道:“其实她们被我偷偷送走了。如果她们留在唐家,只会配给那些下等奴才。她们现在却过上了平凡女人的正常生活。”

无忌道:“原来是这样。看来听说的东西不一定可靠。”

唐岚岚把手上的一只玉戒指摘下来。“看我变个魔术。”

她右手在无忌眼前轻弹,无忌就忽然发现手上多了个戒指。无忌笑道:“你这不叫魔术,你这叫骗术。”

“我这当然是魔术。”

“那只是很棒的技巧和欺骗。无忌望向窗外的繁星:“天地才是魔术师。斗转星移,冬去春来。花开花落,生命诞生。这些才是魔术,甚至是魔法。”

是啊,可惜人们却并不为这些感动。我们对此麻木不仁,却心甘情愿的被那些小伎俩欺骗。

唐岚岚出了会神,然后支起头:“要是我怀孕了,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我都喜欢。”他顿了顿:“不过女孩更好。”

唐岚岚觉得有点好奇,她问:“为什么?”

无忌笑道:“因为女儿是父亲的小情人儿”

唐岚岚不悦:“那儿子就是母亲的小小情人儿。”

如果一个女人想给你生个小孩,那就说明她真的很爱你。

现在唐岚岚已经被无忌完全征服了。

无忌的心里却在骂自己。

他以后再不能认为自己的品格无懈可击。

于是他叹了口气。

唐岚岚当然会关心这个男人为什么叹息。

“你干嘛叹气?”

无忌答道:“我觉得我再没脸见上官刃。这个总管我是干不了了。”

唐岚岚问:“要是我离开他,你会不会娶我?”

无忌道:“当然。”

唐岚岚追问:“是当然会,还是当然不会?”

无忌轻笑道:“当然会,会不娶你。嘿。”

唐岚岚嗔道:“讨厌。”

现在轮到唐岚岚叹气了:“可是我现在还不能。因为老祖宗不会允许”

她把脸贴在无忌脸上:“可是我可以安排你到我二哥那里做总管。他一定会同意。”

无忌问:“谁是你二哥?”

唐岚岚道:“唐二先生。他负责解药司。”

无忌心头窃喜。他简直担心唐岚岚能感觉到他的心脏因兴奋而跳动异常。

他所有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唐岚岚道:“他住在花园里的百子园。明天我就让你搬过去。那时,我就可以常常找你了。”

“找我做什么?”

“你说呢?”

她又一次热情如火。

她翻过身,整个人压在无忌身上。

上官刃的心事

五月初二

小楼倦起对晓风,

菱花镜照玉芙蓉。

朱颜犹似罗衣色,

也宜浅淡也宜浓。

晨妆懒照,怜怜说不出的娇慵可人。

铅华淡抹,淡扫蛾眉,柔软红润的双唇上已经印了胭脂红,藤萝瀑布般的长发也已高挽成髻,上边还插了一根式样简洁的玉钗。

一番若精心若无心的打扮之后,却似未妆。

她就这样优雅的站起来,袅袅婷婷的走向紫檀衣柜。

就像衣冠楚楚的优伶独自漫步在在夕阳下的小园花径。总不改台上人前的优美。

有种人天生就是优雅迷人的,他们天生就该表演给人看。

虽然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但她一点也不放纵自己。她即使独处,也会很认真的约束自己。

从没有人看过她衣衫不整,发乱钗斜的样子。连她自己也没有。

衣柜打开,全部是各种款式,各种颜色,各色衣料的裙子。

罗衣亦似朱颜色,

也宜浅淡也宜深。

她选的,非白,非红,是一件青衣。青的雅致,青到神秘。

其实,她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无忌已经在外边站了很久。

无忌赞叹,他从未见过比怜怜更懂化妆的女人。

她的脸和头发看起来天然丽质,清新淡雅,但你仍可以看出,这是精心修饰过的美丽,因此也比自然更美丽,更让人欣赏。

她静静的望着无忌。

神情却似有淡淡的忧伤。

无忌甚至感到她在恨着什么。

池塘里的荷叶绿意正浓。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现在还是初夏,荷叶刚刚开始盛放。

非关秋恨,不是春愁。

那她在恨着什么?介意什么?

怜怜坐在那把藤椅上。转头呆呆的望着窗外。

过了一会,她轻轻道:“大夫说我甚至活不过三十岁。而且不能要小孩。因为那会要了我的命。”

无忌心里忽然很伤感。

她本来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却过早地面临死亡。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怜怜又轻轻道:“我有时会担心我会在睡梦中死去。”

她的声音充满忧伤。

“所以我很小就很珍惜身边的一切,珍惜我身边的每个人。”

“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你珍惜。”

怜怜看着他,没有回答。

微风拂过,荷花掀起一阵涟漪。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怜怜?我为什么喜欢莲花?”

无忌轻轻摇头,道:“我不知道”。

怜怜道:“因为我父亲喜欢莲花。”

无忌轻声道:“哦?”。

怜怜起身低徊,曼声低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怜怜叹息:“我知道他昨夜一定又在念这首词。”

‘他’,当然指的是上官刃。

这首江城子是豪放派词人苏轼少见的婉约伤情之作。

一个个性豪放的人,不见得就没有温柔细腻的感情。

上官刃沉默寡言,态度稳重冷酷。

但那只是外表。

人们看到的,都只是外表。

你所观察到的一切,不仅是事物的外表,而且仅仅是它的表象。

表象的意思,就是说它已经经过你意识和感情的加工。

所以根本就不可靠。

真正事物的本身,你根本无法真正认知。

你所能奢求的,只是尽可能的接近它的本身。

所以上官刃也一样可以有缠绵细致的感情。

无忌道:“这是苏东坡悼念亡妻之作,他当然是在怀念你的母亲。”

怜怜摇头道:“我母亲的生辰和死祭,都不是这一天。”

上官刃思念的这个女人,难道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另外一个人?

怜怜继续道:“每年的四月三十,他都会写一遍这首词,然后大醉一场。”

无忌惊讶于平日滴酒不沾的上官刃也会喝醉。

他更惊讶的是“四月三十”这四个字。

不是因为这四个字,是因为这一天是他母亲的忌辰。

在无忌的印象中,她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女人。

她的丈夫虽然是人中豪杰,但她却未必爱他。

谁能解释爱情的复杂和离奇?

也许她爱的这个人,就是上官刃。

女人嫁的和爱的,不一定是同一个人。

怜怜突然问:

“你母亲的闺名,是不是叫做芙蓉?”

无忌点头。

怜怜道:“现在,你是不是明白,他为什么喜欢莲花了。”

她望着无忌,一字字道:“因为他喜欢你的母亲。”

芙蓉本是莲花的别名。

无忌轻轻叹息。

这该是多么的令人痛苦和纠结的恋情。

因为在它中间,夹杂着赵简和上官刃肝胆相照的兄弟情谊。

怜怜道:“他不爱我母亲,他朝思暮想的,是另一个女人。”

无忌沉默。

但这些也都是他们的推测。

上官刃和他的父亲还有母亲之间是不是有许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怜怜忽然问:“你来看我?”

“是。”

“为什么?”

无忌踌躇一会,终于道:“因为我今天就要搬走了。”

也许他这一去就不会再见到怜怜。

他现在每时每刻都可能死。

怜怜的大眼睛里突然有一丝嘲讽。

“我知道你为什么搬走。”

她冷笑:“因为你上了我父亲的妻子。”

无忌苦笑。

他想不到怜怜会说出这样的话。

怜怜的冷笑中藏着说不出的讽刺。“他思恋你的母亲,你现在却和他的新婚妻子睡觉。这算不算是报应?”

无忌只能苦笑。他实在无话可说。

怜怜盯住他:“你要不要解释?”

“我不必”。

怜怜似乎想到什么,她的肩头突然抖动起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突然向无忌冲过来

恨声道:“你这个流氓!”

她重重的一个耳光打过来。

无忌抓住她的手。

她还有右手。

右手刚抡起,无忌就把她的右手也抓住。

这些动作似曾相识。

怜怜果然像从前一样一口向他的鼻子咬去。

无忌忍痛。怜怜的牙齿慢慢松开。她的泪水已经留下。

无忌轻轻吻着她的鼻子,她的面庞,她的泪水咸咸的。她的脸好像吹口气就会破。

他的唇慢慢移向她的嘴唇。

怜怜的牙齿紧闭。

无忌用舌头轻轻的撬开她的唇。

她的舌头柔软,甜蜜。她的身体也仿佛越来越软。

她不再反抗,就这样让无忌吻住,她的双臂轻轻抱住无忌的脖颈。

忽然双喜进来。

她的脸有点红:“我看见大少爷好像刚刚站在门口。”

无忌放开手。

唐傲一定已经看到了他们在亲热。

他的心里不禁想:“也许唐傲才更适合怜怜。他们本来就很相配。最重要的,是他能够保护怜怜的安全。而自己和上官刃都不能。他们是唐家的死敌。终有一天------”

怜怜却拉住他:

“你几时再来?”

“我不知道。”无忌轻轻道。

*****************

第七章 百子园

“表哥”

百子园。

“花园里”是花园的中心。

这里还包括几个别院。

百子园是种植药草的地方。是园中之园。也有人叫它“百草园”。

因为这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无忌简直从来都没有见到过。所以这里总是弥漫着浓烈的花草香气。

无忌来到他的新居。他的新居还是一座三名两暗的五开间。所不同的只有屋里的摆设。

只不过门外的梧桐变成了芭蕉。窗外除了海棠之外,还有樱桃。

芭蕉正绿,樱桃正红。

“流光容易使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时光是不是真的无情的均匀流逝,不为任何生命停留?让我们变老的,究竟是时光呢,还是我们自己?时光到底是只不过是量度呢,还是我们本身的一部分?

如果一切都成为死寂,时间又在哪里?

“表哥”是一个很媚的男人。

他的美是阴柔美。

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收腰束臀,显得他的身材比女人还有曲线美。他的衣着品味实在很好。

无忌的工作已经安排好了。

他虽然名义上是这里的总管,却有职无权。

因为大部分的职权,都在“表哥”手里。所以他真的很可能即使“假女”。

除了他之外,这里没有人更有机会接触更多的秘密。

这当然只能是猜测。无忌也只能靠猜测。

因为对“假女”,他根本一无所知。

他知道的,只不过是这个名字。

但名字总不是随便叫的,每个名字都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的工作好像只是例行巡视。但这也未必没有机会破解出唐家的解药秘方。

所以他已经做好了打算。

他未必真的非找出“假女”,他自己也一样有机会的。

等他真正到了上工的地方,就发现他的打算真是没了指望。

他们工作的地方,是一排如同鸽子楼一样的房屋。彼此完全隔绝的鸽子楼。

原料的保密,工艺的复杂,程序的周密和繁琐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他根本无法想象。无从想象。

他发现他的工作真是尴尬和可笑。简直就是在混饭吃。

至少在上官刃那里,他还真很的可以记帐。在这里,根本没人拿他当什么总管。因为这里的每个人,全部都是姓唐。而且不是唐家的嫡系,就是嫡系的近支。

唯一例外的,只有“表哥”。

这个人真正的身份,是否值得怀疑?

山既然不能走到你的面前,你就只好走到他的面前。

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远远的尾随表哥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

前边的青石小路分成了三条岔路。

不知道“表哥”会走哪一条?

无忌担心他会去厕所。

据说“表哥”这样子的人,常常都很喜欢厕所,公共厕所。

前边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栀子花园,

花园很深,里边五步一松,七步一柳。外边还天然的围了一层绿树墙壁。

幸好他没有。

他进了花丛深处。

无忌借着绿树的遮掩,闪了进去。

一个神情娇媚的年轻女人刚刚闪进来,把手里端着的紫砂壶放在长椅上。

她正如花盛放。

他们显然是来幽会的。这里真是幽会的上好地方。

“表哥”问:

“心肝儿,你手里是什么?”

“唐二先生刚刚给唐玉配成的药。”

“什么药?”

“听说喝了就可以恢复记忆的药。”

“我最近有些健忘,不如分些给我喝。”

“不行,只有这么一点点。”

“再配些不就好了?”

“不行,这药难配的很。我们花了很多心血才找齐了配方。而且里边的两味药就连唐家也已经没有了存货。”

“我在这儿白等了你两天,你干什么去了?”

“我在捉蚯蚓。”

“捉蚯蚓做什么?”

“也是配这药用,听说对神智不清的人很有好处。”

“嘻嘻,我也有蚯蚓,每次咱们干完好事儿,我的大蟒蛇就变成蚯蚓,又软又粘”

“呸,下流。”

“你在这儿等我,不就是为了---”

他们迫不及待的开始接吻。

无忌不是假正经,他也不会有兴趣欣赏表哥他们做的事。

他的心中,已经起了杀机。

他决不能让唐玉苏醒。

那样他不但所有的代价都毫无价值,而且必死无疑。

他已经在考虑怎么样布置成一个假的现场。

让他们看起来就象是被争风吃醋的另外奸夫所杀。

那紫砂壶里的药,当然也不小心被碰洒了。

一滴也不剩。

唐二先生不可能在短时间再配制一份。

他即使怀疑无忌,也不能拿出证据。

声音越来越不可入耳。

无忌心里的杀机,也已经越来越重。他开始轻轻的挪动脚步。准备动手。

女人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啊---我要死了”

表哥喘息着说:“好,我这就让你死。”

这当然不过是普通的床上话。每对男女都会说的话。无忌也以为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床上情话,但他看见表哥的手移动到女人的背上,然后一点。

女人低低惨叫了一声,就倒地不动了。表哥提上裤子,对着无忌的方向:“出来吧。”

无忌慢慢的走出。他的脸上似乎充满了惊讶。

表哥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杀她?”他盯着无忌:“因为我要保护你。”

他神色坚定:“我绝不能让你暴露。”

无忌没有说话。他在看那个女人,她肯定是真的死了。因为她现在死的很难看,就是说,她死的姿势很难看。

她趴在地上,不禁衣衫不整,而且还趴的很难看。她刚才的姿势,本来说不出的诱惑和美丽。她肯定死的很透。

因为无忌知道,只要她的姿势很美,一个女人宁愿让所有的人都看到自己一丝不挂的裸体,也不愿意衣冠楚楚的让任何一个人看到她难看的体态。

表哥突然出手,无忌躺倒在地上。他似乎是故意不加防备。故意让表哥得手。

表哥道:“我是大风堂在唐家的卧底,我的代号,叫做假女。”

原来他真的就是假女。

表哥已经抽出短刀:“如果你不是大风堂的人,我只好杀你灭口。”

无忌苦笑道:“可惜我真的不是。”

表哥心有不甘:“你真的不是?”

无忌道:“当然不是。”

表哥叹息,“那你只好认命了”

他的刀向无忌的咽喉割去。

无忌闭上眼睛。

他这是怎么了?他难道真的想死?他难道不应该告诉表哥他真正的身份?

他在怕什么?

现在刀已经落下,他再也没有机会。

刀锋停在无忌的脖子上。

“表哥”突然笑了。

然后无忌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他发现那个本已经死去的女人又活了。

她从容不迫的整理好裙子,然后用一双水汪汪的媚眼向无忌左瞧右瞧。然后把那把紫砂壶拎起来,向一株月季直浇下去。

她在笑:“这里装的,不过是白水”

表哥握住无忌的手:“恭喜你,恭喜你通过唐二先生的考验。”

无忌的表情显得既惊讶,又无可奈何。但这一切,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

静夜,幽室。

“表哥”低声问:“你觉得我们今天这样做真的有效吗?”

一个神秘的声音道:“当然。我要让他以为,他真的通过了考验。我要他相信,我们不再会怀疑他。”

*************

夜探

五月初三

大利东南。

无忌的心情越来越焦虑。现在距离最后期限只有两天。

但他“假女”的希望已经破灭,这条本就唯一而渺茫的线索已经完全断了。

唐二先生给了他更大的权限。但他能接触的解药半成品,也仍然不到三分之一。

他决定晚上独自去盗取一些解药,哪怕只有一点也好。只要能接近完整的解药一点,他们对付唐门毒药的能力就大一点。

他知道,只要通过一些特殊的手段,解药的成分也许可以分解出来。

有些粉末的颜色和味道本就很特别。

他还可以使用水,盐水,油和陈醋等等,因为每种药物在某些溶液中会有不同的特性。有的会溶解,有的不溶。它们溶解的速度也会不尽相同。

他甚至还可以使用火来分析。因为它们燃烧时的颜色和气味也都各不相同。

现在已经很晚,唐岚岚不会来找他。

所以他换上一套黑色的衣服,小心的出了屋子。

他已经画好了地图,上边标注了每一处建筑和他所知道的明卡和暗卡。简直连每一寸土地都没有落下。

穿过他房前的一片石榴树,再绕过一片柏树林,就会看见一个池塘。里边有各种颜色的金鱼和锦色鲤鱼。

通过那座架着红松的小桥,再转过一片绿柳,就可以看到他工作的地方。

可是当他转过柳树林,就开始迷惘。

白天明明还是一处假山,晚上却突然变成了一盆盆的花草坪。

难道他们把地皮镶嵌了轮子?

最糟糕的是,他已经回不去了。

因为他已经看不见他的屋子。

幻术!

听说唐家和扶桑的伊贺流忍者有很深的渊源。也许他们通过某种道具和布局藏匿了光线,让无忌产生某种错觉。

你的角度不同,就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景物。听说人的眼睛并不是完美无缺的,而是有某种盲点。这种幻术很可能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无忌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

暗卡惊动,有人已经快速的向他这边奔来。这时候突然人影一闪,然后消失在一处竹林里。他是在给无忌引路。

如果不是这个人的出现,无忌已经暴露。他提气一纵,朝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一跃。

几个起落之后,他已经远离了刚才的危险。 但又有几支旗花火箭升上天空,照亮了地下。

这里也有暗卡!

幸好他又看到那身影突然出现。只是他出现在东北的一处花丛。刚刚他明明是在另一个方向。

他的身法如此之快!

无忌来不及多想,迅速翻身从树梢跃到东北的一处蔷薇丛。

连跃数次之后,已经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那个人影也消失不见。

这里很幽静。远处火光渐近,有人又向这里奔来。他于是又从窗户跃进一座小楼。

这窗户是在一处葡萄架的上边。距离地面很高。大概有十四尺。他一跃进去,就闻到淡淡的幽香。

这里似乎是女子的闺房。

环佩叮当,有人就要进来。

无忌迅速的四处打量,然后迅速钻进一个高高的黄花梨衣柜。

已经有人进来。

她的脚步很轻。她的人也一定很静。

她身上的芳香很特别,很清幽。

他虽然看不到这女人的脸,却凭直觉知道这女人一定很美。而且一定不逊色于他所见过的任何女人。

人的直觉本是上帝赐给人的最好礼物。

一个人仅凭直觉在瞬间就可以知道一个陌生人是否危险。我们用不着人教,就能凭直觉知道一个人是漂亮还是丑陋,是可爱还是可憎。

直觉不需要学习。你不需要思考和练习就能感知它,运用它。但认知和思考能力都需要后天的学习和训练。而且你尚不能保证他们一定正确。

但直觉不是。它总能帮你直达正确的结果。

不假思索,不起名言。它就出现在你的心里。你无需任何概念和判断,也不需要推理。但它却总是很正确。

在危急的关头,它比任何能力都重要。

一个人即使什么都不学习,什么都不懂,也能凭直觉知道很多东西,作出很正确的事。

有轻轻的翻书的声音。

她似乎还在来回的低徊。她一定是在看书。

因为无忌已经听到她用无比清和优美的声调吟诵诗句。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离骚》。

无忌当然知道,她吟诵的是《离骚》。他也读过,还记得他最喜欢的一句:

“忽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多么高洁的情操,多么感伤的情怀。

无忌从没想过,原来诗句可以被吟诵得这样优美。他似乎听得如痴如醉,几乎已经忘记自己身处险境。

屈原已经死去不知道多少轮回,人们却还记得他的名字。每年的五月初五,人们都要裹粽子来喂汨罗江里的鱼,希望鱼儿不要去吃屈原的尸体。

可是他的尸体当然早已经杳无痕迹。他的诗却还在流传。千百年来传诵不绝。

到底什么才是永恒的?

什么才值得人去追求?

煊赫一时的帝国和王朝,固若金汤的城池,早晚都会崩溃和瓦解。

生命无常,青春转眼消逝,财富和权力更加如同粪土。

但方程式,思想和诗却能永存。

它们的影响也更大,更深,更远。只要人类还在繁衍,思想和诗就会永存。

它们值得人去追求,因为它们属于无限和永恒。它们也可以期待,因为它们是必然的。

但无忌此刻当然不能期待,唐家很容易就会发现他现在不在床上。

但他只有等待。

屋子里突然变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在做什么?

他突然听到她在叹息。

一声轻轻的叹息。

无忌听得出,这是一个多么寂寞的女人。

一个寂寞的女人,在这样的夜晚,难免会有很多的心事。

无忌突然很好奇,他想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于是他轻轻的把柜子打开一条缝。

很细的缝。

若明若暗的灯光下,无忌只见到一个女人的背影。

他注意到这女人头上的凤钗很特别,很显眼。

这只凤,共有九个头。

九头凤钗。

一阵风吹来,灯火明灭不定。

她已经放下离骚,两手托腮,默默的想她的心事。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

她的心事,是不是也已有十年?

无忌只希望她快点去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无忌终于看见她在脱衣服。她本来穿着一身大红的蜀锦。花纹隐约,似乎难言的美丽。

长衣落地,她已经近乎赤裸。

无忌突然听见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的狂跳。他的某一处地方已经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他看过不止一个女人的身体。他也不是没有过女人。

香香的身体很美,蜜姬的身体也很美,唐岚岚更美。她们都既美丽,又性感。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青春女性的魅力。

但他的欲望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可遏抑。

他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在梦中。因为世间实在不可能有这样美的女人体。

过分完美的东西,似乎都不可能是真实的。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可是,这不过还只是她的背面而已。

她的脸,她的---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已经躺卧在床上,似乎就要熄灯。只要她一熄灯,他就有机会逃出去。

但她没有。

她纤长的手指从她的脖颈上一直向下,开始温柔而优雅的抚摸自己。

虽然无忌并不能完全看见,但却知道她在做什么。

无忌几乎已经听到他自己的呼吸。他的呼吸本不会如此浓重的。

她也开始发出低低的,销魂的呻吟。

一个寂寞的女人,在如此寂寞的夜晚,做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很快,无忌听到她“啊”的一声,一阵剧烈的痉挛之后,就再也一动不动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甜蜜和满足。

无忌也已经要崩溃。屋子里突然沉寂下来。他希望她在极度疲惫之后马上睡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她说道:“你看够了没有?”

她在和谁说话?

屋子里除了无忌之外,难道还有别人?

无忌没有动。

但他已经很紧张。从未有过的紧张。

只听她又道:“难道要我去柜子里把你揪出来吗?”

无忌心里在苦笑,他推开柜子,走了出来。

他苦笑道:“我第一次是在十六岁。”

她还是一动不动,背对着他。无忌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也没有再说话。但她突然拔下头上的凤钗,向无忌甩手发出。她的头却动也没动。

凤钗总比毒砂和铁蒺藜好避。而且他的速度似乎也不快。无忌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有把握避开这样的暗器。可是他偏偏就避不开。

因为这凤钗已经灌入了内力,在凤钗到达之前,无忌的穴道已经被他封死。

无忌的惊讶已经到了顶点。甚至还伴随绝望。

在所有的感情中,绝望最让人痛苦和软弱。

唐家的一个女人,竟有如此手段。他再想全身而退,简直是痴心妄想。他已经完全不能动,而这只凤钗看来马上就会插入他的心脏,要了他的命。

一阵剧痛。

但无忌还活着。

因为凤钗在距离无忌不到一指头的时候,突然就如强弩之末,完全失去了力量,掉了下来。这是多么高深的内功和手法。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她在问:“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无忌不住咳嗽:“在杀我之前,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美人似乎在笑:“死到临头,你想的就是这个?”

无忌叹道:“我知道这很奇怪,可是我想的就是这个。”他的声音似乎充满了伤感:“如果看不到你的脸,我会抱恨终天。”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金风响动,又有暗器向无忌袭来。

这次的速度却很快,快的不可思议。

无忌闭上眼睛。

但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能活动。

原来这暗器是她的耳环。她用耳环瞬间解开了他的穴道。

只听她冷冷道:“走。”

他赢了。

无忌迈步,每一步都很艰难。他想尽快离开,却又不能过快。

偷窥到别人秘密的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她随时都可能改变主意。

但他突然很想回头。他现在是真的很想看到她的脸。

但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回头,就死。”

无忌慢慢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他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湿透。

外边夜风正轻。

有人在宣布:“第三十一次巡逻开始。”

他又面临难题。

回去的难题。

他已经找不到正确的路径。

似乎他今天注定死路一条。

但人影一闪,有人在前边消失。

他认得这个身姿。正是这个人为自己引开暗卡。现在他当然还是来帮无忌。

于是无忌跟着她,几经穿绕,又看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人却又一次如同幽灵一样消失不见。

他是否就是假女?

房间已经亮起了灯火。无忌的心又在收紧。

他走的时候,已经熄了灯。

告诉我真话

他一进去,就看见一个人在等他。

一个他很熟悉的美丽女人。

每次她来,总是会带些消夜给无忌,然后脱光了衣服在被窝里等他。

她还把这里装饰得温馨而美丽,就象是一个家。

曾几何时,无忌想,如果他有一个家,有一个这样的妻子,那生活真的就很美好。

今天的桌子上是几样可口的小菜。

但她却还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而且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

她也没脱掉鞋子,她今晚穿了一双很好看的新鞋子。一双很柔软的丝履。

她的脚本来就很好看,而且从大脚趾到小脚趾均匀递减,成一个优美的斜线型。这让她穿起鞋子来更好看。

她不穿鞋子的时候更好看。

以前她已经一丝不挂的在被子里等他。

但今天她就这样衣冠楚楚的坐在那儿,静静的看着无忌。是不是她已经发现了什么?

无忌似乎无意中扫了一眼蜡烛。他已经对这些细节很小心。他已经给蜡烛在心里做了标尺。

蜡烛已经点了两个刻度,所以他推测唐岚岚已经来了有半炷香的时间。

无忌当然不能试探着问:“你来了多久了?”

这样等于承认心虚。

所以他说道:“我刚去了茅房”

这实在很蹩脚的解释。因为他没有点灯。

他敢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唐岚岚有洁癖,就是杀了她头,她也绝不会去男人的茅房查看。

唐岚岚看着他,淡淡道:“是么?”

“我在茅房里早已经知道你来,因为有灯光。”

无忌故作轻松:“天气太热,我有点儿上火,所以我蹲的久了些。”他又道:“我觉得我简直蹲了有半炷香的时间。”

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释。

唐岚岚沉默不语。她的沉默简直比她的泼辣还可怕。良久,她终于道:“你撒谎,我已经去过茅房找你。”

无忌沉默。

“好吧,我告诉你真相,我刚才只不过是去转一转。我只不过是好奇心起,想看看唐家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壁垒森严。我怕你责备,所以骗你。”

唐岚岚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慢慢道:“我没去过茅房。”

无忌简直要晕过去。

他实在想不到心直口快的唐岚岚会这样说谎。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她。让他吃惊的还在后边。

唐岚岚又缓缓道:“其实我刚来。”

无忌的心在沉。

唐岚岚笑得有些凄凉。“我故意在蜡烛上作了手脚,让你误判。”她的声音也有些凄凉。“我这么晚才来找你,是因为我在赶制一双新丝袜和新丝履,本来最快也要明天才做好。

她深情的凝望无忌:“但我想今晚穿上让你看看。因为你好像总是特别注意我的脚。我还花了很多时间洗澡。”

无忌已经无话可说。

唐岚岚站起身,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她用她特有的一双漂亮的凤眼盯住他,她的眼神好纯,好深。“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真话。”

她修长的双臂轻轻放在无忌的腰上:“如果你一辈子只说一次真话,那么就这次。”

她一字一字道:“告诉我你是谁,你来这儿干什么。”

无忌忽然发现,她爱自己爱得可能很深。可是无论她有多爱他,他还是不能告诉她真相。

他不能冒险。哪怕是一点点的冒险,都会断送他的计划,他的生命。

他的真情,早已经冰封。

于是他认真地看着唐岚岚,慢慢道:“我是李玉堂。我刚才的确只不过是去转一转。我只不过是好奇心起,想看看唐家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壁垒森严。我怕你责备,所以骗你。”

他叹道:“你太敏感了,想得也太多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十足的骗子,可惜他无法选择。

唐岚岚怔怔的看着他。慢慢放下她的手。眼里充满了失望和悲伤。她开始哭泣。

无忌从来没想象过她也会这样子。他只有沉默。

唐岚岚突然擦干泪水,静静的道:“看来你爱我远远不如我爱你那样深。”

然后她默默的走向门外,在门口又转回身。“你知道吗?如果你刚才告诉我真相,我会为你付出一切。甚至为你背叛唐家。”

“但现在,我------”

她的泪又流下。“现在,我只有暂时离开你,离开唐家,你好自为之吧。”

她这一次不再回头。

但她在不远处又一次停了下来,痴痴的站在那里等了很久,等她确定无忌不会追出来时,又一次哭了起来。

无忌正坐在地上,手指插进厚厚的头发里,低下头。

*******************

解药的秘密

五月初四 晴

无忌几乎整夜都没有合眼。

只在凌晨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一阵,而且并不沉。

无论如何,他还是得继续走下去。

即使前边是一条死路,他也只好走下去。

他根本无可奈何。

百子园还是和往昔一样美丽。

唐家只有在每月的初四,十六,二十九才会制造解药。

今天正是初四。

他径直来到南四门。

一进门,就闻到药草的芬芳。穿过很多的工人之后,他见到一个叫唐馨的女人。

唐馨已经在工作。这是一个多么平凡,多么安详的女人。

无忌为什么来找她?

唐馨没有回头。

她的背影让无忌想起一个人。

一个昨晚帮他脱险的人。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是“假女”。但“假女”的意谓,是不是就是石女?或者她是一个石女,或者是一个畸形的女人?

无忌来到她的身旁,她连头也没有抬起。

她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工作总是一丝不苟。她的每一个程序都毫无错漏。她身边的二十几种工具不仅摆放整齐,而且极有次序。她每一次拿起一种再放下的时候,位置绝不会有一分的差错。

无忌故意把一个药杵碰落在地上,然后弯下腰去捡。

他的手没有去拿药杵,而是抚摸她的脚踝。

唐馨没有动,继续她的工作。

无忌又沿着足踝渐渐向上。

这是五月。唐馨的蓝裙里面就是光洁的大腿。

无忌的手已经越来越上,越来越接近她的髋骨外侧。

唐馨还是没有动,她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无忌的心在充满期望。

他触到棉质底裤。

两手向下猛地一拉。

纯棉底裤已经拉到了脚踝。他的行为已经十分恶棍。唐馨居然还轻轻的抬起了一条腿,她很柔顺,很配合。

也许她已经习惯了男性上司对她的骚扰。

但无忌的期望又落空。

她的反应不象是一个不正常的女人。但唐玉岂非也像一个大姑娘?

既然唐玉是男人,那唐馨也可能是男人。

唐馨的左脚还带着底裤,但她的右腿已经不再受底裤的羁绊。

就在这时候,唐馨的右腿已经向无忌的头踢了过去。

如果换了其他男人,这一脚一定躲无可躲。

但无忌似乎早已经料到。

他已经抓住了唐馨的右腿。然后缓缓的往上抬。

他现在的动作,真像一条十足的色狼。

唐馨喘息急促。

无忌也一样。

他带着希望,带着焦虑,带着紧张,

慢慢的抬起唐馨的腿。

他也觉得这一切太恶心。

只可惜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腿已经抬的不能再高。

他看到的,还是一条底裤。

一条更小,更薄,更艳的丝质内裤。但还是不能肯定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无忌一阵失望。

但唐馨左脚突然又已经飞起,她的整个身体已经凌空。

好凌厉的脚法!

但等她落下的时候,就发现整个人都已经被无忌牢牢控制在怀里。

无忌的手更讨厌,已经强硬的伸进她的裙子里。他的心在狂跳,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的手忽然停住,不再向上。

他已经不用接触她神秘的部位,就已经可以确定她是个女人。

百分百女人。

无忌极力隐藏自己的失望。他慢慢放开唐馨。

唐馨的脸已经像个红苹果,“你很失望?”

无忌摸着鼻子“怎么会?”

唐馨咬着嘴唇“那你为什么 ----  不--继续------”

“我突然发现我今天不行。男人不是每次都行的。”

他看起来好象转身就要走的样子。但他突然就停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笨。

于是他道:“你昨天晚上匆忙间掉了枚耳环。”

唐馨笑了:“我昨晚出去的时候,早已经摘下了耳环。”

然后她低声道:“赵无忌,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

无忌脸上不动声色。“你在叫我?”

“我当然是在叫你。”

“但我不叫赵无忌。”

唐馨道:“我认识你,我知道你是。”她压低声音道:“我就是假女。”

无忌终于找出假女。

但他还是没有说话。他不能仅凭这个就确定。

唐馨道:“我当然不是真的唐馨。真的唐馨,已经被我杀了。”

“我恰好是玲珑玉手玉玲珑的传人。”

无忌还是不动声色。

唐馨又道:“昨晚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暴露了。”

现在无忌终于可以确定,她是假女。

无忌问:“你为什么要叫‘假女’?”

“假子的意思,就是养子;而假女的意思,就是养女。”

她解释“我是个孤儿,幸好有一对好心人收养了我,他们给我起的名字,就是‘假女’”。

她原来有一个不幸的身世。

无忌在问:“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你是否已经得到解药的配方?”

唐馨摇头。

他望着桌案上的药粉。“至少我们可以在这里偷一点。”

唐馨道:“你决不能这样做。”

“我们只要很少的一点,然后设法带回大风堂,找人来分析成分。”

唐馨道:“这里的解药都是假的。”

无忌惊讶极了:“你说什么?”

“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药。这里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骗局。”

她继续道:“其实我们正在做的,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方剂。任何一家药铺都能买到。”

“难道唐家的毒药无药可解?”

“不是。”

她问无忌:“什么才能克制毒药?”

无忌答不出。

唐馨自问自答:“毒药。”

她解释:“只有毒药,才能制的了毒药。”“唐家的毒药,也就是他们的解药。”

原来如此。

以毒攻毒。

世上的很多事物都是相生相克。毒药也不例外。

无忌道:“就这么简单?据我所知,唐家的毒药不下几十种。但到底谁能克制谁?”

“何止几十种。百年积累增益,唐家的毒药已经有九十二种。”

“要知道如何配伍和使用,是一件很复杂的事。”

无忌知道那将是多么庞大的组合。

唐馨道:“我已经知道了九十种,用不了两天,我就可以全部知道正确的方法。”

无忌道:“你一定付出了很多时间和心血。”

“何止这些。”

她笑得有些凄凉。

无忌猜得出,她付出的还有贞操。

她是女人最犀利,最有效的武器。

唐家的男人也是男人。男人都会有同样的弱点。

女人。

女人是男人最大的弱点。

唐馨道:“到了初五的晚上,我就能够破解出解药的全部秘密。”

桥上杀机

已经到了午饭和午睡的时间。

所以无忌沿着海石铺成的小径,又到了石桥。

他心里的压力,一点也没有减轻。

一个容貌清癯的老人,正在桥上垂钓。

他右手持一条过分细长的鱼竿,静静的站在桥栏之前,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唐二先生。

无忌慢慢的走上桥,停下脚步。因为他突然感到一阵杀机。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他从没遇到过的强烈的杀机。

浮子在动,然后迅速的下沉。试探了几下之后,这不幸的鱼终于还是上钩。

唐二先生手腕一抖,一条活蹦乱跳的金色鲤鱼已经拉出水面。他手指轻弹,鲤鱼就一动不动了。

他把鲤鱼放进鱼篓,然后就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中白云聚了又散。

过了良久,他终于开口:“我们的姓氏,本来自李唐。”

李唐,曾经是一个多么强盛的王朝。

它曾经是那时的世界中心,文化辐射至中亚和日本,甚至更远。那时它被所有的异国人士所向往。

它雄浑,开放,自信。豪放而又不失庄严。

可惜再强盛的王朝,也有衰败的时候。

唐二先生的声音也充满骄傲:

“我们原本的姓氏和民族,已经无从考证。有唐一代,我们的先祖有功于国,所以唐王钦赐国姓,使我们的荣耀可以比肩于王族。

唐季动乱,王朝破灭,我们的先祖就避难于蜀中,从此改李姓为唐姓。这当然是为了怀念故国。

他似乎在想象中追溯先人的足迹:

“数百年艰辛创业,才换来今天的强大尊荣。”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这不仅因为我们的努力,还因为我们谨慎。即使再小的威胁,也会让我们如同芒刺在背。”

他的左手一直掩藏,现在他伸出左手,无忌看到他的手上早已经戴了一只鹿皮手套。

“所以我要杀你,我不能冒险。你实在是一个危险的人。”

无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此刻他所在的位置,已经全部在唐二先生暗器笼罩之下。

他不能腾空跃起,因为一旦跃起,就再无后力和屏障。

他的左右也没有屏障,下边是水。也无法躲避暗器。

他完全没有把握躲过对手的连环攻击。

所以他会用剑。这是他唯一的对敌策略。

但他的剑法,或许可以对付唐家三流乃至二流高手,要对付声名赫赫的唐二先生,他只有四成的机会。

他的机会,至多只有四成。

唐二先生的手,已经如箭在弦。

就在此时,他们突然听到一阵琴声。

琴声

这琴声如同春风一样多情,夏风一样慵懒。充满了仁慈和欢悦。

琴声中似乎有极大的力量,让人的心中充满了生命的欣喜,充满了慈悲。

他们几乎心神俱醉,忘记了眼前的杀机。

良久之后,唐二先生慢慢收手,然后慢慢的转身,下了小桥。

无忌的背已经几乎湿透。

是谁在弹琴?

这琴声似乎正在召唤他。

难道是蜜姬?

但蜜姬又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量,让唐二先生改变主意?难道她有更秘密的身份?

无忌循着琴声,来到一处凉亭。

凉亭四周的梧桐树上,知了正在吟唱。但它们的声音和琴声相比,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噪音。

弹琴的人,到底是谁?

无忌愣住。

一个头戴凤钗的女人,正背对着他,在那里抚琴。

这支金凤钗很特别。因为它的凤凰,有九个头。

救了自己性命的,难道就是她?她是无心,还是有意?

琴声忽然高亢。

无忌的每一条神经仿佛都充满了不安和亢奋。

如果刚才唐二先生听到的是这些,情况就会十分不同。

那无忌可能已经死了。

她头也没回,但显然已经知道无忌就在她身后,她问:“这曲子如何?”

她的声音,无忌已经不知道回味过多少遍。

“梁尘踊跃”,无忌回答:“连我都想应节起舞。”

“坐。”她的声音如同她的琴音,让人无法抗拒。

无忌走过她身侧,坐在她对面。

他也希望看看她的脸。他想知道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这个愿望,想不到就要成真。

他的心在跳。然后,他的呼吸就几乎停顿。

她的脸难道是残缺的?

要不然,为什么无忌的表情,是这样的让人恐怖?

她的脸并不残缺。只不过她的脸太完美而已。

就算他曾经见过多美的女人,就算无忌的想象力再丰富,他也绝对想象不出,世上会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她的美丽,已经不能用美丽形容。

无忌突然有一股冲动。不是想占有她的冲动。而是死的冲动。

他从此已经可以死去,因为他已经见到她。他的人生,已经足够幸运。

可是他还有一种更强烈的冲动。

毁灭的冲动。

他想杀了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

她已经注意到他的神情,她在淡淡的问:“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她停下纤纤十指,“你为什么想杀了我?”

良久以后,无忌才舒了一口气:“因为你太美。”

她侧着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太美。所以我不想让你变老。我要你的青春和美丽永远停留在最灿烂的时刻。”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但如果你愿意相信,就会发现这其实很有道理。

有很多的美人和英雄就在盛年死去。他们留给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美丽的容颜和凄怆壮美的悲剧感。

美人的美丽和青春,本就无法留住。她们如花的脸庞,转瞬就会爬满皱纹。

所以上天,从不让人间见到她们的鸡皮白发。

总是让她们过早的夭亡。

从此她们的美丽和生命,就脱离了个体的局限,从此属于无限和永恒。

英雄呢?

上帝总是要让他们命途多舛,多磨多难。因为英雄之所以为英雄,就因为他们的抗争。

在逆境中永远不屈的抗争。

他们永远在阴谋中死去,在战斗中牺牲。

留在我们记忆深处的,只有英雄的伟烈和尊严。

一旦他们雄心老去,身处顺境,他们英雄的生命,也就死亡。

所以上天总是让红颜薄命,让英雄多难。

但这究竟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她静静的凝注无忌:“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话;也从来没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琴声又起,但曲调一派温馨祥和。让人想起春天消融的冰雪。

无忌突然触电般出手,但马上他的手又垂了下去。

无形罡气。

她身上已经练成了无形罡气。

无忌只是听过传说,从未想到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功夫。

她在问:“你真的要杀我?”

无忌苦笑:“是你要杀我。”

她当然有理由这样做。足够好的理由。

因为无忌知道她的隐私,看过她的秘密。

只有死人才没有机会泄漏别人的隐私和秘密。

他苦笑道:“因为我已经听出杀机。”

“杀机?”

“宫声邪曲,商音高亢而角声绝,金木交刑,意在杀伐。”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侧头问无忌:“你在我的琴声里,听出杀机?”

无忌道:“吴公子季札观周乐于鲁,听歌见舞而能道其所由来,推其兴亡如神。隋万宝常听太常所奏乐,泫然泣曰:‘乐声淫厉而哀,天下不久将尽’,时四海全盛,闻者皆谓不然。大业之末而其言卒验。我自幼浸淫音律,不可谓不知音。”

他轻叹:“你杀我,当然有很好的理由。”

美人出了会神,忽然笑了:“我为什么要杀你?”

她的笑如同春风:“我如果要杀你,昨天晚上何必放你走?我如果要杀你,刚才为什么要救你?”

原来她的琴声是有意而为。是她从唐二先生手中,救了无忌。

无忌道:“可是------”

她用手指向一棵梧桐:“你看那边---”

无忌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

一棵梧桐树上,一只草色螳螂正在啃食一只鸣蝉。

无忌道:“原来你刚才就是看到它们,才在琴声里显露杀机。”

唐凝摇头,“你再看那上面。”

原来在另一棵树上,还有一只黄雀。

它正注视着那只螳螂。

这本是属于成语中的情景,如今却是活生生的现实。

现实的巧合和复杂,有时远远超过任何天才精心编出的故事。

唐凝叹息道:“大匠授人以规矩,不能受人以巧。引宫按商,虽在父兄,不能移之子弟。这曲《春雪》,我已习之有年,但始终不能象先师一样,曲尽其中神妙。

正有所思,就看见那黄雀。螳螂已经捕杀鸣蝉,黄雀却还不动,我瞩意于此,所以琴声之中,不自禁的起了杀机。”

她轻轻的叹息:“要掩饰一个人的内心,是多么的困难。”

良久,无忌终于道:“想不到你有如此高深的武功。想不到唐家有你这样的人。”

她浅浅的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名字?”

无忌问:“你肯告诉我?”

“唐凝。”

她意态安娴,无比优雅的道:“我就是唐凝。”

原来她就是九长老唐凝。

怪不得她的武功如此之强。

无忌诧异道:“可是你这样年轻。”

唐凝道:“我的祖父六十得子,我的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五十岁。所以我虽然年轻,但我的辈份,却和年纪没有什么关系。”

她缓缓道:“就连唐二先生,也要叫我姑姑。”

所以唐二先生才会放过无忌。

唐凝静静的注视无忌。

她的神态如此安详,如此宁静。

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发自灵魂深处的美。

真正的美,总是自内而外的。美的内容,也正是她的形式。

美就是美好的东西,有了她最适合的形式。就是美好的理念和灵魂,美丽的心灵和气质,得以展现。

无忌叹息,上天对唐家似乎特别偏爱。

他所见过的最漂亮和最出色的男人和女人,都出生在唐家。而他偏偏是他们的仇敌。

桌上有酒。

无忌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浊酒。

唐凝缓缓道:“我胃寒,但我又怕麻辣,也不喜欢良附丸之类的药,所以就用醪糟暖胃。”

她的脸色,的确有一点微黄。有一点淡白。

无忌道:“这酒太甜。”

唐凝道:“这是文君酿。”

她继续说道:“汉时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以琴挑之,于是两人就到了成都。相如涤器市中,文君当泸卖酒。”

她又缓缓给无忌倒了一杯:“她卖的,就是这种酒。”

无忌忽然道:“它终于要动了。”

他在看那只黄雀。

螳螂已经把鸣蝉吃光,只剩下一对翅膀。

它正要离开,只见黄雀扑棱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啄在嘴里,远远的飞走了。

它现在一举两得,把螳螂和蝉全部吞到肚子里。

唐凝叹息:“想不到一只黄雀,也有这样好的耐心和智慧。”

琴声再起,调转温柔。

“你能不能猜到这是什么曲子?”

无忌沉吟许久,道:“《凤求凰》,这也许就是真正的《凤求凰》。曲悦而无猥,思而无邪,爱而不淫,不是两汉人物,断无此气象。”

他慢慢道:“后人绝对伪托不了。”

唐凝停琴无语。

良久道:“这不是《凤求凰》,但是,------”

她忽然手指一挑,琴弦俱断。

无忌愕然。

只听她缓缓道:“我想我以后,都用不着弹它了。”

她幽幽的道:“因为我已经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

无忌的心跳的很快。

她的声音好温柔,好甜美。

“我的心事,再也不必付诸瑶琴。”

无忌不知道,他现在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只听唐凝又慢慢道:“你走吧,我们还会再见。”

她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无忌渐渐远去。

第八章 暴露

是你死,还是我死

酒楼。

无忌又在看唐缺吃东西。

“你叫我来,不会只是要我陪你吃饭吧?”

唐缺道:“你为什么不多吃点?”

无忌道:“我已经吃不下了。”

唐缺道:“但这样鲜嫩美味的小牛肉,我保证你一辈子也吃不到几回。”

无忌道:“可惜我的味觉没你那么敏锐,我根本分不清牛肉和小牛肉的区别。”

他苦笑:“我甚至连牛肉包子和羊肉包子都区分不开。”

唐缺放下筷子,深深的叹息:“我可怜你。我真心诚意的可怜你。人活一张嘴,你竟然无法享受这世上最大的享受。”

无忌苦笑:“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有福的。”

唐缺满意地笑了。

一个人如果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优越之处,就会笑。

这是多低级,多可怜,多虚弱的情感。

他高声道:“伙计,会钞!”

老板和伙计都来到他跟前。

因为他是大倌。

伙计道:“您老吃好了?一共两百八十七两四钱银子”

唐缺叹气:“你这生意人未免太不老实,我已经心算过,

清蒸香糟小牛腰肉十五两,黑糟鲍鱼鹅掌四十两,风鸡双拼风鱼三十八两,白汁西施舌四十两九钱,鲜烩美人肝二十二两,蟹醉虾黄泥螺十七两。燕窝八仙鸭子三十二两一品,冬笋大炒鸡炖面筋八钱银子,鲜虾腰子烩溜海参三两,野意酸菜鹿筋炖野鸡四两五钱。衬汤炒翅子、炒炉鸭丝共九两六钱银子。

外加粳米饭两盅、八宝莲子粥一盅、竹节卷小馒头五十、游菜猪肉云吞三碗、蜂糕三十五块共十七两四钱银子。

总共两百四十两二钱银子。”

老板陪笑道:“大倌有所不知,我们菜牌的价钱,刚刚涨了不少。”

他吩咐伙计:“去把菜牌价格给大倌拿来,把算盘也拿来”

伙计应了走开。

唐缺叹道:“不用了。就记在账上。”

“怎么你们总是在加价?去年的茶楼雅座,本来只有六钱银子,今年却已经是九钱。”

老板叹息道:“我们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贵地的地租越来越贵,唐家钱庄的利息今年又长了八厘。前年的一百两银子,去年其实已经只当九十两使,今年只好值八十一两。照这样的涨法,明年恐怕连七十二两九钱都不值。”

他无奈的道:“隔壁街上的三家店铺,不到一年,已经换了十家东主。

大家辛苦一年,都是在给贵府的地主和钱庄打白工。就是你老人家,每年坐等的地租和花红,也大部都是我们这些商号孝敬。”

唐缺挥手,老板垂手走开。

唐缺慢慢的拿了根牙签。却没有放进嘴里。

他心满意足的叹道:“这些生意人,总是说生意难做。明明赚钱,却不肯承认。”

他看着无忌,眼睛又像藏了根针 :“就好象那些奸细,明明就是奸细,却不肯承认。”

无忌的心跳的快了起来。

唐缺继续道:“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

他盯住无忌的眼睛:“我们刚刚终于查出了混进唐家的奸细。”

他的眼睛锐利得象是一根针。

无忌不动声色:“那么奸细是谁?”

唐缺盯住他很久,然后道:“上官刃。”

这三个字就象是一把重重的铁锤,砸在无忌的心上。

唐缺道:“他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但可惜天网恢恢,终于还是暴露了。”

无忌很想问上官刃是怎么暴露的。

但他知道他不能表现的太关心。

所以他只是淡淡的道:“想不到”

他接着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是不是要我杀了他?”

唐缺笑了。

“在唐家,我们如果想杀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做到。不一定要用刺客。”

无忌相信。

他们有天下最毒,最快的暗器,而且敌人无药可解。

他们还有数不清的高手。有名的和无名的。

最恐怖的,是他们有最毒辣的诡计。

但唐缺接着道:“本来的确不用你出手。但我已经在老祖宗面前竭力推荐你。如果这件事你做的好,她日后一定会重用你。”

“这个人武功深不可测,而且应变过人。你是不是应该多给我几天时间?”

“不行。因为明天就是五月初五,破灭大风堂的行动就要开始。我们不想再留下这个心腹之患。”

无忌沉默片刻,问:“你打算让我什么时候动手?”

“现在。

无忌记得,这一切情景似曾相识。

除了他们之外,茶楼上还有六桌人,每桌上都有两三个人。

这六桌人位子都坐得很妙,距离无忌这张桌子都不太近,也不太远。

无忌这张桌子,刚好就在这六桌人中间。

如果他要出去,不管他往哪个方向出去,都一定要经过他们。

如果他们要拦住无忌,绝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六桌人年纪有老有少,相貌有丑有俊,却都有一种相同之处。

每个人眼睛里的神光都很足,长衫下靠近腰部的地方,都有一块地方微微的凸起。

这六桌人无疑都是唐家子弟的高手,身上无疑都带着唐门追魂夺命的暗器!

他们还是在茶楼出现过的那六桌人。

一个都没有少。一个都没有变。

无忌道:“那些人当然还是准备对付我的?”

他的声音略显不快:“如果我也是奸细,我一定会在此刻制住你,所以他们才来监视我。”

唐缺并不否认:“他们每个人身上,仍旧带着老祖宗亲手发条子派下来的暗器。”

无忌道:“既然是老祖宗亲手发的条子,派下来的暗器当然都是精品。”

唐缺道:“绝对是的。”

他又道:“不但他们身上带的暗器都是见血封喉的精品,他们的身手,在江湖中也绝对可以算是第一流的,连我的几位堂叔都来了。”

他们还在重复他们说过的话。只不过比第一次更讽刺。

唐缺叹了口气,似乎在由衷的苦笑:“这当然不是我的主意,我绝对信任你。”

他的语气中充满自信:“如果我要杀你,未必要别人出手。”

无忌在犹豫是不是该马上出手。

他怀疑不仅是上官刃,他自己也可能已经暴露。

但如果此刻动手,他必死无疑。

对上官刃和怜怜,乃至大风堂,都于事无补。

此前他所做的一切,他父亲,上官,怜怜,还有其他人所付出的一切,就再也没有一点价值。

所以他只说了三个字“好,我去。”

无忌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来到上官刃的宅院。

只不过看了四周一眼,他的心马上就如同沉入了海底。

外边已经暗中布满了埋伏。说不清的弩箭,数不清的高手。

他如果进去,可能就再没有机会出来。

上官刃也是如此。

无论无忌杀与不杀,两个人都是死路一条。

没人能体会无忌此刻的心情。也没人能知道上官刃的心情。

无忌的心好像压了一座山。

一座高可万仞,地及千里的山。

他握紧双拳,用尽量平静的语调缓缓道:“唐缺让我来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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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宝问:“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杀了他们?岂非干脆的多?”

唐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那样还有什么乐趣?我要慢慢的玩儿”。

“但既然人质在我们手里,为什么不直接要挟他,让他去杀上官刃?那样不是更保险?”

“永远不要威胁你的敌人。”

唐缺缓缓道:“因为威胁只能让敌人更恨你,让你的对手更强。还因为威胁会逼迫你的敌人铤而走险,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大宝道:“我明白了。”

唐缺温柔的抚摸他的脸:“你本来就不太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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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白玉老虎

上官刃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

能够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除了傻子和白痴外,除了神经特别迟钝的人外,就只有一种人。

有胆有识,意志如钢似铁的人。

上官刃这种人。

怜怜也在。她的美丽而大的眼睛里,已经有一丝恐惧。

上官刃在沉思。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无忌道:“也许我也早已暴露了。他们这么做,只不过是卞庄刺虎之计。”

他还在控制自己的感情和声音。

但他的双拳已经有一点点颤抖。

“等死不如拼死。我们不如冲出去。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上官刃倒了杯酒,递给无忌:“喝下去。你需要镇定。”

他的态度十分奇怪,就好象一个父亲在安慰一个期待他去收拾残局的搞砸了事情的孩子。

无忌喝下去。

他听见上官刃慢慢的道:“你所料不错,唐缺也让我杀你。”

无忌的心又开始下沉。看来他们都暴露了。

唐家果然希望他们自相残杀。

上官刃又道:“你应该知道,我们根本没机会硬冲出去。”

他们已经听到门外低低的声音:“上边有令,这里只能有一个活人走出来。”

怜怜走过来。

她缓缓同时拉起父亲和无忌的手。她的声音也缓慢而坚定:“我们死生都在一起。”

一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女孩,在生死关头,往往比男人更坚强,更镇定。

无忌热血如沸。

无论生死,他们总算无所畏惧。为大风堂,为他们共同的信仰和事业,他们虽死不怨。

上官刃突然出手,怜怜和无忌同时倒了下去。

无忌的心好像掉进了三九天严寒的冰窖。

他明白了。

上官刃要出卖他。

人的生命毕竟只有这一次。

上官刃也是人。他的生命当然也只有一次。

唐缺问大宝:“你认为谁会活着出来?”

大宝道:“上官刃。一定是上官刃。”

他解释:“他的智慧和武功,都在上官刃之下。如果他们决定留下一个人,那么一定是上官刃。”

唐缺不语。

大宝问:“你认为是谁?”

唐缺摇头:“我可能猜的不错,也可能完全猜错。”

“为什么?”

“因为‘情’字。”

唐缺道:“也许他们都是有情的人。因为有情,所以人的行为,就很难再仅仅凭利害预料;也因为有情,人的行为又很容易预测。”

“有情来播种,因地果还生;

无情亦无种,无种亦无生。”

情之为物,一何可重如斯!

上官刃问无忌:“你知不知道唐缺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无忌苦笑道:“我当然知道。”

他当然知道唐缺有多阴险,多狠毒,多可怕。

上官刃道:“你知道就好。他以玩弄敌人为乐。”

他顿了顿:“所以虽然我们都已暴露,如果肯牺牲一个,另一个人就还有机会。”

他解释:“因为唐缺会继续玩弄他。还因为他需要非唐家的人帮他杀人。杀唐家的人。”

无忌苦笑:“我不怪你。你的智慧和武功,胜我十倍。对大风堂来说,你比我更加重要,更有价值。何况,怜怜需要父亲。”

怜怜流泪:“你真的要杀他?你要是杀了他,我,我------”

她需要父亲,也同样爱无忌。

你叫她怎样选择?

上官刃捧出一个锦盒。一个二尺见方的黑色锦盒。

“这锦盒曾经装过你父亲的头。”

现在它要装的,是无忌的头。

上官刃打开盒子。

拿出一个白玉老虎。

一个很精美的白玉老虎。

一个和司徒晓风交给无忌的白玉老虎同样大小,同样雕工的白玉老虎。原来白玉老虎有两只。第一只已经被无忌捏碎了。这一只又从何而来?有着怎么样的秘密?它又有什么使命?

无忌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只白玉老虎。

老虎和狮子都是猫科动物,但它们的习性却完全不同。老虎是独行的,而狮子却是群居动物。前者出没于山林,而后者只出现在草原。

老虎看似没有狮子威武雄强,有时却更加凶残和危险。

因为它们是独行者,他们独立,孤独,寂寞,所以更加冷漠而无情。

但这只老虎的表情却似乎静穆和悦,似乎在充满深情的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她虽然未带张牙舞爪的夸张神情,神态却仍然栩栩如生。

后来一个文豪曾写下一首题为《答客诮》的诗: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

就算是老虎,也有温情的一面。

这老虎里是不是也有什么秘密?

上官刃抬头凝思。

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点甜蜜,有一点哀伤。

只听他缓缓道:“这个白玉老虎,是你母亲留给我的,她嘱咐我,让我在你成年后交给你。”

他的声音突然变的温柔。

怜怜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在她印象当中,父亲总是冰冷如霜雪。

是不是他想起了无忌的母亲?

他们之间,是不是有很深的感情?

无忌早已成年。

但他为什么迟迟不把白玉老虎交给无忌呢?

上官刃道:“这里边装的,当然也是一个秘密。有关你身世的秘密。”

为什么无忌的母亲不交给自己的丈夫,而要交给上官保管?

她和上官刃到底有什么关系?

无忌已经几乎可以猜出一部分。

如果他是赵简夫妇所生,那么就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告诉他。

除非,赵简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除非他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

那个人是谁?

难道就是上官刃?

他的母亲当然知道是谁,女人当然知道自己妊娠的秘密。知道自己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

但或者她羞于启齿,或者是出于别的考虑,所以就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无忌真相。

上官刃在踌躇了片刻之后,右手用力一捏。

白玉老虎碎裂。

露出一封书信。

无忌和怜怜都很想知道,里边到底写的是什么。尤其是无忌,他有权在临死之前,知道属于自己的秘密。

他的心跳的很快。

上官刃望向怜怜,又看向无忌,一字字道:“既然是秘密,就不应该再让别人知道。真正的秘密,都应该永沉海底。”

说着随手一撮。那封信已经缤纷如同碎叶。

怜怜和无忌失望极了。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

除了母亲之外,还有没有人知道?

上官刃当然知道。他认为这个秘密公之无益。

所以才毁掉它。

现在信已经被毁,除了上官刃之外,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无忌只能猜测。但猜测终究只能是猜测而已。

上官刃向他们俩凝注了很久,然后抽出宝剑。

无忌苦笑:“你这样做,真是让我死不瞑目。”

上官刃缓缓道:“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已经做了我认为最好的选择。”

怜怜嘶声:“你要是杀了他,我也不活了。”

上官刃道:“如果你们有机会活下去,就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活下去。”

他凝望窗外,然后道:“那样我的死才有价值。”

说完他低头挥剑。然后他的头颅就滚落在锦盒里。

怜怜已经晕过去。

无忌的穴道此时也突然解开。这本是上官刃精心计算好的。

这是他作为父亲,为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掩藏秘密,独自承担痛苦。这也是他为大风堂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无愧于自己的背负,无愧于死间的职责。

无忌没有流泪。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

但他的心在滴血。

他默默的提起锦盒,默默的向门外走去。

你暴露了

唐缺在大快朵颐。

他正在享受豆瓣活鱼。那鱼还在动。

无忌几乎想吐。他慢慢放下锦盒。极力让自己显得正常。

他要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和仇恨都化为力量。复仇的力量。

唐缺连看都没有看无忌一眼。仍旧在享受他的美食。

无忌的心在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唐缺终于满足的叹了口气。

“只要唐傲一回来,家宴中就再不能有这道菜。这道豆瓣活鱼,本是我最爱的。”

他只淡淡的看了锦盒一眼。就又在讨论他的美食。

这世上似乎只有这件事才真正是他莫大的享受。

唐缺问无忌:“你知道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豆瓣活鱼鲜美无比?”

“我不知道。”无忌的心已经越来越冷,越来越重。

唐缺道:“首先你要选用上等的鲜鱼,不能太大,当然也不能太小。最好只有一斤四两。然后再用上好的泸州大曲泡醉它。

这样你在烹饪的时候,它才不会乱动。

你要在它身上割二百刀,不能太浅,否则佐料无法进入,也不能太深,免得它死掉。一死掉,它的血就凝固,肉就不再鲜美。这是豆瓣活鱼的关键。”

无忌冷冷道:“这未免太残酷。”

唐缺不答,补充道:“但酒的量也要放得正好,烹调的时间也要不多不少。一定要确保他们在烹调的时候还保持昏迷,而在端上桌子的时候却正好醒酒,这样他才会鲜活的动。

无忌冷冷道:“你够残忍。”

唐缺笑了:

“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伪君子,一种是真小人。一面吃着人家,一面又装菩萨,这种人就是伪君子。”

他微笑道:“既然有种吃,就该有种看着它死。因为它本是因为你死的。因为是我们要吃它。”

“但你完全不必内疚,因为我们比它们高级,它们为我们死,死的很有价值。”

他还有理论。

动物相互捕杀,并不需要理论。那只是它们的本能。

但人需要理论。

他们需要理论来论证自己行为的正当合理。无论什么行为,都可以找出合理甚至正义的解释。

即使世间诸般罪恶,亦假正义之名。

也许因为他们还不够强悍,心灵还很虚弱。他们需要理由来安慰自己的良心。

唐缺话题一转:

“但要做扶桑的生鱼片,就不能用粬酒去泡,只能用酒把鱼灌醉,然后再从它们身上把肉削下来。”

他闭上眼睛,好像在想象,又像在享受。

“想到生鱼片的入口即化,我就会流下口水。”

他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抹抹嘴。

无忌冷冷道:“你真是人如其名。”

唐缺眯着眼笑了,他突然问了句让无忌几乎猝不及防的话

“你在大风堂,有没有吃过这么精美的食物?”

无忌的心收紧。他感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沼泽,在不断的下沉。不仅上官刃白白牺牲,他自己也要死。无论怎么做,他们都免不了同样黯淡的结局。

但他只淡淡的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唐缺大笑,笑声如针。

眼睛也如针。

“赵无忌,我佩服你!”

无忌依然不动声色,淡淡的道:“你在叫我?”

唐缺用针一样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道:“我知道你不肯承认。我要叫你心服口服。”

唐缺问大宝:“你知不知道谁能每次都掷出‘豹子’?”

大宝道:“赵无忌,大风堂的赵无忌。”

无忌的喉咙已经很干。

他本不该轻易施展这种手段的。在戏弄双喜那次,他就不该这样做。

但此时他还是不能轻举妄动。所以他冷笑道:“你会杀人,我也会杀人,你杀的人,是不是都要算在我头上?”

唐缺不再笑了。

他转头对大宝道:“你刚才的推论确实有点儿不够让人信服。”

他在屋子里来回的慢慢踱步。

就好象逍遥在门径长廊,传授学问的学院教师。

“我们是怎么知道那些未知的事,那些别人不会告诉我们的事的?”

他自问自答:“推理。”

“我们仔细的建立起概念,仔细的研究一样事物的本质和他与其他事物的联系,我们研究的越深,所知道的东西就越多,越深刻。

我们把一般和特殊联结于个体,而后概念区别和扩展自身,就自然成为判断。

各种概念和判断的结合,就成为前题。然后我们寻找中项。

中项可能也是概念,可能是判断,可能是常识,可能是经验,也可能是其他东西。

然后我们把前提和中项相联,于是就自然过渡到结论。于是我们完成推理。你的中项越多,越具体,你的推理也就越多,越具体。”

他擦擦汗,继续道:

“如果只靠推理,当然只能是蜗行龟步。所以我们也要靠直觉和想象,但我们现在只讨论推理。”

他走到大宝跟前:“一个狗屎一样的推理是这样的:

如果东海的水会干,我就是你老子。

东海的水会干吗?

不会。

所以我只能是你娘。”

大宝忍不住笑起来。

唐缺解释道:“因为它的前提和中项任意,所以结论就难免是狗屎。”他从大宝手上又拿起一条雪白的丝巾,继续侃侃而谈:

“一个周密的推理是这样的:

天下只有赵无忌能随心所欲的控制骰子。

这个人能。

所以这个人就是赵无忌。

但这个前提当然值得商榷。因为据我所知,焦七太爷就能。我们也不能排除,其他某个人也能。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所以我们只能大胆的假设,这个人就是赵无忌。

然后我们就要谨慎小心的求证。那么我们是怎么求证的呢?”

他突然抬高声音:“叫五嫂来!”

一个衣着又华丽,又俗气的女人应声进来。

她叫五嫂。

唐缺很有礼貌的问她:“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们你的职业。”

五嫂用眼角向无忌飞快的扫了一眼,然后向唐缺鞠躬,说道:“我今年四十六岁,三十七岁前一直是留春院里的姑娘。此后做了五年的妈妈。现在我已经从良,在这里做稳婆为生。” 她说话轻快,无忌仍然听得出欢场腔调。

唐缺微笑:“那你的经验想必丰富的很。”

五嫂会意的笑道:“是的”。

唐缺道:“现在告诉我们你的发现。”

“是。”

五嫂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无忌。低头道:“自从三姑奶奶一离开唐家堡,唐崇他们就把千千偷了出来。我已经仔细检查过,千千姑娘绝对没有被男人碰过。”

无忌的手心已经在出汗。原来千千还是处女。原来四姐在说谎。

但他当时还能怎么做?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做?

唐缺假装皱眉:“你为什么这样肯定?”

五嫂答道:“因为她和几天前我初查时一样,还是个处女。”

唐缺笑了:“你的思维很有问题。她是处女,并不就能说明她没被男人碰过。”

他似乎是不经意的看了看大宝。

然后继续道:“因为做那种事不一定非要选那里。”

五嫂道:“我不仅查了她的私处,而且连她的后------”

她停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唐缺,用眼角扫了一下大宝,似乎有所顾忌。

唐缺道:“你不用怕我敏感。这些事,每个成年人都懂的。不过我们已经明白你的意思。”

他转向大宝:

“既然千千姑娘的玫瑰和菊花都完整无缺,那能说明什么?”

大宝回答道:“只能说明一点。他们根本是亲兄妹!”

唐缺惋惜地摇摇头。“你的推理还是不够严密。所以结论未免武断。你知不知道这个人对我有多重要?我们决不能冤枉他。”

他擦擦汗,接着道:“你从前提推出的结论一定要唯一。这样才能确保判断正确。”

他小心地把汗巾藏好,“千千没被碰过,还有其他可能。比如说,这个自称叫李玉堂的男人,其实不算是男人。他说不定是个太监或者废人。”

他问老孔:“李玉堂是不是个没用的男人?”

老孔笑得像个讨厌的老狐狸。

“当然不是。他健壮的很。”

唐缺追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老孔回答:“因为他不仅和小姑奶奶做过那种事,还和三姑奶奶也做过。那天三姑奶奶的叫床声简直连堡外方圆十里都能听见。”

唐缺好像很感兴趣。“原来你这个人一点也不老实,总是爱听别人叫床。”

老孔低声媚笑:“我只是照大倌在吩咐。”

这个人分明是他早就安排好监视无忌的。

唐缺叹息道:“孤证难凭。说不定三姑奶奶是在唱独角戏。也说不定是她在---”

老孔肯定地道:“我绝不会听错。而且那天的床单已经染的不成样子。现在我还保管着。上边除了很大的湿渍之外,还有女人的落红。

而他和千千姑娘睡后,床单和屋子里的每一块毛巾,都是干干净净的。我甚至还检查过垃圾桶里的草纸和洗脸盆里的水。”

唐缺叹气:“想不到三姑奶奶还是处女。好福气呀好福气。”接着他又摇摇头,“但偏听则暗。人家说不定以为我们是在陷害他。”

于是小婵出现了。

连无忌都很吃惊。

唐缺问小婵:“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你发现了什么?”

小婵道:“那天我服侍三姑奶奶洗澡。发现她的手帕上有血和―――”

唐缺不肯放过,追问道:“和什么”

小婵的脸红了:“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有点腥,有点黄。”

唐缺满脸同情和惋惜:“可怜的孩子。连这也不知道。你是傻子吗?”

他叹息,然后问大宝:“现在是不是可以推出唯一的结论了?”

“是。这次就行了。”

但唐缺愁眉苦脸,还是在摇头:

“还是不行。我的推理还是不能算是无懈可击。因为有些男人和女人是喜欢吹箫的。说不定千千姑娘就吹的好箫。也许她已经把那东西吞下去了。”

他摇着头,看起来很苦恼。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简直想分担他的苦恼。

唐缺叹息着,说到:“那样千千不是处女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她用了其他方法让男人满足。”

还没等大宝说话,

他就又变得神情轻松起来,他变得好快。“幸好我还叫了唐聂和唐闻兄弟。让他们进来。”

唐聂和唐闻是唐缺的叔伯兄弟。虽然不是嫡系,但却一直是他的心腹。

他们的武功并不特别高,但却有特别的长处。

他们的耳朵比别人至少要大一倍。

唐缺道:“告诉我你们兄弟的工作。”

唐闻躬身道:“我们负责监听。”

唐缺问:“用什么办法监听?”

唐聂道:“这个人住的地方本就是特地打造的房间。因为他的四个床脚都是中空的铜管。和地下四根喇叭状的铜管相连。”

唐缺问:“那你们监听到了什么没有?”

唐闻道:“回大倌。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特殊的声音我们都做了笔录。”

唐缺表示满意:“只要告诉我五月初一那天晚上的事。”

“是”。

说话的是唐聂。据说他有三只耳朵。第三只耳朵是他请高手匠人用白银打造的白银假耳。

“申时目标带女人回来后,一直到寅时。他们没有任何动作。我们推测他们在用手指交谈。”

唐缺道:“你肯定他们没做过任何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

“我肯定。因为我们的装置极为灵敏,而且我们轮流监听,不可能漏过任何声音。。”

他笑了笑:“尤其是女人的呻吟或男人的脏话。”

他补充:“因为这些东西总是特别令人敏感。”

唐闻接着道:“寅时两刻时,床突然摇动了几下。然后女人只说了三个字‘不要紧’”唐缺打断他:“‘不要紧’?,似乎是女人安慰他们无能的情人的。”

“回大倌,考虑到他第二天和三姑奶奶的表现,这点绝对可以排除。因为他和三姑奶奶先后有三次,共两个时辰。”

唐缺面带艳羡:“厉害。”

唐聂道:“所以我们推测,目标可能是发生了梦遗。在梦遗中,他抱住千千姑娘动了几下。而且也许是隔着衣服。”

唐闻补充:“一个成熟男人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就发生过。当时我身边恰巧是我表姐。所以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妻子。”

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唐缺问无忌:“你还有没有什么可说的?”

无忌笑了。

如果你会运用,笑也可以是一种武器。它令你放松,令你的对手心虚,疑虑。

“我佩服你们。你们简直就像看到了一样。”

唐缺马上表现的很有兴趣的样子,对无忌道:“你终于承认了。”

他接着长叹一声,似乎很失望。

无忌冷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又怀疑我的?”

“在曲平背叛之后。”

“他当然可能已经死了,否则他会直接来指认我。”

“不错。他只来得及说出几个字,就被你妹妹吓死了。”

唐缺忽然叹口气:“我佩服你,真心实意的佩服你。事情到了现在,你还这样沉得住气。你究竟是什么做的?”

无忌笑了:“因为我不担心。因为我知道你还不想杀我。”

“为什么?”

“因为我还有用。你需要我进行一个大计划。”

他环顾四周:“这里的人是不是需要我帮你灭口?”

唐缺瞧了无忌很久,道:“不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心腹。当然除了你之外,我曾经希望你也是。”

无忌道:“我还猜出你准备对付的是谁。”

唐缺的眼睛眯了起来。慢慢道:“你们都退下。”

除了大宝外,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唐缺看着无忌,淡淡的问:“谁?我要对付的是谁?”

无忌道:“唐傲”。

唐缺笑了。“你猜的对。对极了”。

无忌问:“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安排我动手?”

唐缺叹息:“唐傲这个人戒备心理很强。几乎没有办法从后面刺杀他。因为他极度自恋。走路总是看自己的影子。”

无忌道:“但你一定还是有办法”。

唐缺道:“明天就是五月初五,老祖宗就要庆贺她的寿辰。每年的这一天,她总会赏赐些东西给我们三兄弟。唐傲到时候一定会双手去接。”

他强调:“没有人敢不用双手去接老祖宗的赐物。”

无忌道:“所以那时就是我的机会。”

唐缺道:“对极了。”

无忌问:“但你怎么能肯定我不会勾结唐傲背叛你?”

“你不敢。”唐缺微笑:“因为千千在我手里。”

唐缺的声音现在在无忌听来,简直每个字都成刺激:“而且,唐傲不仅是你的死敌,还是你的情敌。”

他笑得很欢畅。

室内。

大宝问唐缺:“你说过这个人很危险。而且你也说过威胁敌人很危险。”

“我说过”。

“但你现在并没有杀了他,你还用千千威胁他。”

“因为我只有这样做。”

他眯起眼:“这样做也很有趣。”

他注视一只睡在床上的波斯猫:“你看过猫捉老鼠没有?”

“当然”。

“它有时会在吃掉老鼠之前玩耍一番。”

“你还是会杀了他?”

“当然,他的剑一旦刺入唐傲的要害,我就会立刻杀了他。”

他冷笑:“到那时候他还有什么价值?”

无忌不是老鼠。

老鼠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动物之一,它们天生丑恶。最恐怖的是:它们繁殖能力惊人。它们和另一种最大的害虫十分相似,一样贪得无厌,一样繁殖能力惊人。

他们贪婪的想让自己的后代布满每一寸土地。这种害虫,叫做人。

自从人类称雄,已经不知道有多少绿色消失,多少珍稀的物种灭绝,已经不知道多少鸟儿绝望的哀吟,多少动物被迫迁徙流亡。

整个大地都堆满了他们制造的数不清的垃圾,整个天空都弥漫着他们制造的恶臭。

但人除了破坏之外,还会建设。

他们偶尔也会把沙漠变成绿洲,把不毛之地变成充满希望的家园。而且,他们是大自然内在精神和宇宙秩序的发现者和阐释者。

他们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展示宇宙的理性力量和生命之美。

人除了毁灭之外,也还创造。

我们有任何生命都不具有的独创性。自从人类开始创造,地球上就不再只是简单的花开花落,生命更替。太阳底下,每天都不停的发生新事。我们创作出足以令任何其他生命都迷惘,恐惧的一切。

现在能让人类感到恐惧的力量,除了衰老和死亡之外,好像只有我们自己。

但老鼠却代表了生命的丑恶一面。它们只会偷窥和破坏。幸好还有猫作为它们的天敌。猫玩弄老鼠,只为了练习捕猎的能力。并不是什么玩弄和欺凌弱者。何况老鼠也不是弱者。

对老鼠来说,这简直很仁慈。因为它们又获得一次机会。

它们有机会逃走。

这简直太公平了。公平得不再是公平。

无忌不是老鼠。

但他和老鼠的处境差不多。

而且更糟糕。

因为他面对的,不止是一只猫。

不管他采取怎么样的行动,还是死路一条。

无忌静静的站在莲池旁,痴痴地看着荷花。

他不敢想他的身世之谜,甚至不敢想上官刃的死。

因为他怕自己发疯。他只有故意忽略掉这些。

但这是不是真的有效?怜怜是不是已经醒来?她是不是在哭泣?对着他父亲的尸身哭泣?

一个人总是在哭泣中降生,又在亲人的哭泣中死去。

她现在一定很需要人安慰。无论她有多坚强,现在也一定很脆弱。

屋子里面灯火摇曳,似乎有两个人影。

是谁在陪她?

一个红衣女人慢慢的走到他身边。陪着他默默的站立。

不知道过了多久,无忌终于问:“唐傲在里面?”

一丈红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傲当然会安慰她,保护她。

于是在伫立了很久之后,无忌慢慢的转身,慢慢的离去。

地狱

如果有烛火,你可以发现无忌的房间看起来很温馨,很浪漫。但即使屋子里亮如白昼,无忌还是会只觉得冷清,只觉得压抑。

他在一团漆黑中大大的睁着眼睛,怔怔的想着他的心事。他根本整夜都无法入睡。

但他明天却有太重要的事要做。可是他竟然无法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看见在屋子里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

他背对着无忌,又轻轻的向外边走了出去。他的背影,好像就是上官刃。

无忌已经忘记他已经死了。于是就跟着他走出去。

但这个人的背影,又突然很象是赵简。他走的越来越快,看来很快就会消失。

无忌叫道:“父亲”。

他想抱住父亲,痛哭一场,哭尽他心中的痛苦和压抑。但无论他怎样叫,那个人就是不理。

他终于消失了。

在一片荒坟深处,无忌看见他自己正呆呆的站在那儿。

漆黑的夜色,没有月,也没有星。

但他看见他从未看见过的颜色,听见从未听过的声音。

他还看见一个美丽男子。

伟大,慈悲,遍身有大光辉。

他似乎有大威权,大魔力。可以叱咤九天十地的妖魔,慈悲三界六道的一切人天鬼众。

“魔王?”

无忌知道,他一定看见了魔王。

魔王突然发出怪异的长笑,有如银铃般的笑声,有如女人一样的笑声。

这笑声振动心魄。

无忌几乎就要停止心跳。

他努力控制自己,免得自己昏厥:“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父亲在哪里?”

魔王冷笑:“你指赵简,还是上官刃?”

无忌这才突然想起,上官刃已经死了。

他很痛苦。

过了好久,他问:“他们在哪里?是不是在天上?”

魔王在笑。

无忌接着轻声道:“他们一定是在天堂,我听说过天堂。那里上下十方,都飘着美丽的曼陀罗花,有很多很多无法想象的声音和颜色---”

他的心里,似乎充满向往,又似乎完全不是。

魔王突然狂笑:“从来就没有天堂。只有地狱和游魂---”

他冷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你明天会在哪里?”

无忌痴痴的问:“我?”,“我会在哪里?”

“地狱。”魔王的声音让他心悸。“你明天就会在地狱。”

地狱,数不尽的剑树和刀山,鼎沸的油锅,嚎叫的恶鬼,熬受酷刑的灵魂痛楚永远鲜明,发出永远凄厉的哀嚎。

还有碧色的烈焰。

永不停息的烈焰。

还有血色的冰川,上边冻云弥漫。

“地狱?”无忌的声音虚弱得就象是他现在的人。

他问魔王:“地狱在哪儿?是不是在地下?在九泉之下?”

“地狱不在青天之内,也不在大地之下。”

魔王的每一个字,都似乎在九天十地回荡。

无忌默默的重复。他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好遥远。

魔王的声音回荡在天宇:“那里没有青天,也没有大地。只有风和雾,寒冰和烈焰-----”

他俯视无忌:

“地狱十二重,你就在第七重。”

“第七重?”

无忌迟迟的回应。就好象声音是另一个人发出的。

“因为你的心里,除了欺伪之外,还有仇恨。”

“仇恨?”

无忌如果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就会发现自己的声音很遥远。

“对宿敌的仇恨,对生命无常的仇恨,对人间的仇恨。对神和鬼的仇恨。对自己的仇恨。”

魔王叹息:“你的仇恨,已经很深。”

他的手指一点,于是无忌就看见了地狱。

没有头上的青天,没有脚下的大地,只有风和雾,寒冰和烈焰。

碧色的风,碧色的雾,碧色的火焰。

息息变幻,永不停息。

“为什么这火焰从不熄灭?”

“因为她们是死去的火。”魔王解释:“所以她们永不熄灭,而且更加灼热,更加炽烈。”

无忌感到火的刺痛和煎熬。

九天十地的妖魔。各式各样的妖魔。

他们有的半人半兽,有的非人非兽,有的形状是人,却不是人,有的形状是兽,却偏偏有一颗人心。

风中,雾中,烈火中,寒冰中,没有一处地方不看见这些妖魔。

魔王狞笑:“你很快就属于这里。”

无忌冷笑:“你为什么不去死?不去下地狱?”他的剑突然刺入魔王的心脏。

魔王低头看自己的心脏。他的心脏仍然跳动有声,流出碧绿色的血。

然后他突然抬头大笑,笑声又如同银铃。足以撕裂天宇,摧毁一切生命的笑声。

无忌从头到脚,每一条神经和肌肉都已经麻痹,他的心脏也在麻痹和瘫痪。

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剑。他就要失去知觉。

突然之间,魔王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冷酷,骄傲的人。

是唐傲!

他也发出勾魂摄魄的笑声,然后他的剑就刺进无忌的胸口。

无忌想躲避,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一动也无法动。青色的“春雨”刺入他的胸膛,就像春夜的细雨一样冰凉。

无忌不停的告诉自己,这一定是梦魇。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想要醒过来。但他的心脏似乎就要停顿。

剑已经越刺越深,他就要无法呼吸。

他绝望,愤怒。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扎,但他就是一动也动不了。就在这一刻,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果然是一场噩梦。他的剑正压在他的心脏部位。

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内衣。

第九章 决战

燕子楼

五月初五。

上上大吉,诸事皆宜。

这一天的干支是甲辰。

这一天不仅是端阳节日,还是老祖宗的寿辰。所以唐家一早就喜气洋洋。他们的朱漆大门已经粉刷一新。不管曾经发生或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影响节日的气氛。

无忌在看着怜怜。

怜怜全身缟素,说不出的美丽,也说不出的哀愁。

她的泪已干。

她从雪白修长的脖子上摘下一条玉石项鍊,温柔的挂在无忌的脖颈上。

“这上边刻的是观音。希望她带给你平安。”

无忌道:“一丈红她们一直在?”

“她们昨晚就来了。”

“唐傲让他们来保护你?”

“是。”

怜怜又道:“唐傲昨晚来过。”

无忌道:“那我就不必担心你的安全了。”

他现在只需要担心千千,大风堂的命运。当然还有他自己的生死。但他的压力总算能减轻一点。

怜怜道:“唐傲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弱点,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她很无奈,但很坚定:“就算我知道他要杀了你,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他毕竟对我很好。”

无忌道:“我明白。”

怜怜道:“要对付唐家,对付唐傲,只能靠你自己的力量。”

无忌道:“我知道。”

怜怜踮起脚尖,轻轻亲亲他的额头:“可是我对你的心意,你一定也清楚。”

无忌道:“我清楚。”

怜怜轻声道:“那么你去吧。”

花园里居然有很多艺人在表演。有马术,还有魔术。还有人在刚搭建好的松木戏台上唱戏。

最吸引无忌的,是“变脸”。

一个艺人脸上好像有无穷张脸谱。每一次回头,都会换一副面目。却不知道他真正的脸是什么样子。

别人岂非也一样?

有的人随时都会变成另一张面孔,他们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箱子,里边好像有数不清的面具。

面具也有很多种。有形的,无形的,真实的,虚伪的------

有的人一辈子都戴着面具,直到死也不肯摘下。因为如果你不戴面具,你就活不下去。如果大家都不戴面具,世界上的事情是不是就会简单得多?

但你真的期待那样的事情发生?

如果大家都摘下面具,那我打赌这世界一定充满了丑陋和疯狂。

只要你稍微想象一下,就可以想象出那样的世界有多么令人恐怖。

所以,也许还是有面具的好。

燕子楼

苍翠的古树,娴雅的小楼。

无忌仰望。

十二重楼,不知道老祖宗在哪一层,也不知道他会葬身在哪一层。

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老祖宗在第七层。”

唐傲。

只有他的声音如此骄傲,如此特别。

唐傲一身青衣,容颜如玉。

这个人永远都很优雅,却又全身充满攻击性。

无忌实在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融为一体。

他正冷冷的看着无忌:“她今年七十岁,所以在第七层。”

无忌笑道:“看来她想活到一百二十岁。”

唐傲不答:“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无忌静静的盯着唐傲很久。

唐傲的眼神冷漠但真诚。

无忌几乎想告诉他唐缺的全盘计划。

但他没有。

他的计划是先杀唐傲,再杀唐缺。

因为唐傲的武功更高。

唐缺利用他的同时,他也在利用唐缺。

这就是江湖。

江湖就免不了龙争虎斗,免不了尔虞我诈。

所以他淡淡的道:“没有。我没有事情要和你说。”

唐傲默默转身上楼。

无忌仰望天空。

日月双悬。只是一个明亮,一个黯淡。

看不见星。

并不是因为星光不存在,而是因为他们的光辉被太阳遮盖。

你看不到的东西,并不一定不存在。

在这表面似乎满溢节日气氛的端午,不知道已经掩藏了多少祸患,多少杀机。

重楼十二,层层都布满了杀机。

如此森严的守卫,足以令任何怀有异心的人都望而却步。

但无忌显得镇定而安详。

两个人默默的向上走。

第六重楼。

唐傲停下脚步。

“我们只能在这一层。没有她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见她。”

无忌马上数出:一共五十三个人。

或老或少,有男有女。

但无忌一眼就可以看出,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身怀高深的武功。很多人的腰部仍然革囊突起。

大厅里花团锦簇。席上已经摆满了苹果,桃子,石榴和各色山珍海味。当然还有美酒。

唐缺又在吃东西。

他一边含糊地招呼无忌过去,一边把一块熏鸡往嘴里塞。

“现在虽然没有开席,但我已经饿了,所以要先打个底儿。”

一只熏鸡当然只够他打个底。

无忌道:“今天是端午,你为什么不吃粽子应节日?”

唐缺道:“我只有在每年的冬至以后,才会吃糯米食物。不管是甜粽子,咸粽子,还是五味俱全的粽子。”

“为什么?”

“因为只有在冬至以后,井水才会变甜。糯米糕点才更粘,更香甜”

无忌看了看桌子:“你为什么不先吃鸡翅和鸡脖子?”

唐缺叹道:“你不记得我教过你,好吃的东西要留在后边吃了?”

无忌笑道:“我记得,但我的吃法却不同。”

无忌把一只鸡翅拿起来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他需要体力。

唐缺看起来很心痛。他赶紧把剩下的一只鸡翅和脖子都拿在手里。

无忌笑道:“现在你是不是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先吃好的了?”

唐缺叹道:“唉,看来好吃的东西还是要先放进自己的肚子里才安全。”

无忌道:“一个人吃东西的时候,总是越吃越觉得不如先前好吃。所以就要把好东西放在前边,这样你才能体验到最好的味道。

他咬了一口,继续道:“而且先吃的精华更容易被消化。”

他补充:“最关键的是,你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命再吃下去。”

唐缺笑了:“所以趁能吃,一定要吃最好的。”

他小声道:“因为你随时可能死。”

无忌道:“不错。”

突然有人高声宣布:“老祖宗叫唐傲唐缺上去。”

他又加上一句:“还有李玉堂”。

其他人都有些惊讶。但无忌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惊讶。

第七重楼。

无忌一进来,就看到一个久违的人。

这个人似乎有些痴呆,木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唐玉。

这样的日子,当然也不能让他缺席。

帘幕低垂,老祖宗的声音衰弱中带着愉快。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很高兴。我希望你们几个好孩子也能玩的高兴。”她吩咐道:“赐茶”。

一个衣着光鲜的垂髫童子正端着茶水。

唐傲是长子嫡孙,唐家这一代以他为首。按照惯例,他总是排在第一个。

所以他首先来到近前领茶。无忌距离他已经很近。他的手已经可以随时拔剑。他知道今天他必死无疑。

但即使注定死亡,他也还是可以选择怎样去死。

他要为大风堂除去两个心腹大患。

唐傲和唐缺。

他们两个的位置和可能会采取的动作,他都已经精心的计算过。每一种可能他都已经想到。他必须一击即中,绝不能有任何失误。

因为他知道唐傲有多可怕,唐缺有多可怕。但也许他只能杀死一个。而且这可能很大。那么他该选择的是唐傲还是唐缺?

也许他应该选择唐缺。

因为唐傲太狂傲。狂傲的人,总是有所不为。而唐缺却无所顾忌,不择手段。

所以唐缺更危险。

但对大风堂来说,也许唐傲更有威胁。

因为他的魅力,他的剑法。

他是唐家这一代的核心,是蜀中唐门的光荣和希望。所以他更应该选择唐傲。虽然他知道自己远非唐傲的敌手,

但至少,他敢尝试。

现在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都在紧张的思考,都在蓄积力量。一旦发作,必然如同奔雷闪电。

他已经打算先牺牲掉一只手,甚至整个手臂。他当然不可能再活着走出唐家堡。即使他杀了唐傲和唐缺,也不可能下到第六层。那里数不清的高手,数不清的暗器。除非他真的变成一只燕子,从视窗飞出去。

不管怎样,至少也要拼个同归于尽。他不后悔这样的选择。这样至少他死的才有价值,他父亲和上官刃才不会白白牺牲。

他会死,千千也会死。怜怜也会为他殉情。但人谁不死?

能和宿敌鱼死网破,未尝不是一件快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可以这样主动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

无忌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冲动。

死亡的冲动。

死亡,也是人的本能。除了生本能,性本能之外,最强烈的,就是死本能。

所以他马上就会拔剑。伏尸三人,流血五步。

唐傲走上前,无忌的手也在悄悄的移动。但唐傲却未接茶。他的手拔的是剑。谁也想不到他拔剑的速度如此之快。

只见剑光一闪。帐幕里一个人哼了一声,倒地滚了出来。

空气似乎冻结。他居然杀了老祖宗!

但无忌早已猜出,里边那个人不是老祖宗。

他早已经想到一个人。一个有着蓝色眼睛和牛奶皮肤的女人。

蜜姬。果然是蜜姬。

唐傲对唐缺冷笑:“你如果束手就擒,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唐缺不是引颈待戮的人。他脑中已经飞快的排除了所有可能出卖他的人。

只剩下无忌和大宝。

唐傲问:“你是不是奇怪我是怎么知道你的阴谋的?”

唐缺道:“我已经知道是谁出卖了我。”

他淡淡道:“大宝。一定是大宝”

唐傲道:“你不用感到意外,因为他本来就是我派去的卧底。”

他冷笑:“你不仅亏空公款,还勾结外人劫掠唐家的银货,然后坐地分赃。我们早已经怀疑你。只是苦无罪证而已。”

唐缺道:“可是你即使派了大宝潜伏在我身边,也还是一无所获,对不对?”

他露出狡猾的笑。

唐傲道:“我佩服你。”

唐缺得意“老祖宗已死,她当然不会再治我的罪。”

唐傲道:“老祖宗现在在哪里?”

“就在唐家最深的地窖里。”

唐缺笑得很得意:

“所以如果今天我杀了你,长老院仍然没办法定我的罪。我们的老子只剩下我这一个聪明儿子,当然也不会把我赶出唐家。所以我还是会继续逍遥快活的过日子。”

唐傲冷笑:“你妄想杀了我?”

唐缺慢慢的拔出他的剑。

这是无忌第一次看见他的剑。也是唐傲第一次看见。

他的剑是软剑。就缠在他的腰上。

他有河马一样的腰围,所以剑也就很长。四尺二寸的软剑,迎风一抖,犹如毒蛇吐芯。说不出的阴森。

他的剑还有一个大大的缺口。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从不在你身边用剑?”

他解释:“因为我要你低估我。其实我的剑法未必逊色于你。”

他冷笑道:“你知道不知道金老大,胡矮子,病大夫他们哪儿去了?”唐傲和无忌都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于是就听到了唐缺的自问自答:“他们已经被我杀了。而且我用的不是暗器,是我的剑。”

无忌动容。金老大他们三个已经算是江湖上一顶一的高手。想不到会死在唐缺的剑下。

唐缺的剑已经挥出。

无忌从未想到他的剑如此之快。

他不禁暗暗庆幸,以前幸而未向唐缺出手。否则他此刻早已经做了唐缺的剑下之鬼。但更令他惊悚的是,唐傲的剑更快。

无忌本想趁此机会出手。可惜他根本没有机会。越是高手决斗,时间越短,招式越少。

街头的流氓和地痞能把架打得像过年一样热闹。但他们不堪一击。

无忌只看到唐傲漫不经心的一划,唐缺已经伏在桌子上,他的胸口在向外流血。他还在笑。

这个时候他还在笑。“我每天练剑三个时辰,可惜还是敌不过你。”

他虽然没有低估自己,却还是低估了唐傲。他向无忌看了一眼。眼中似乎蕴含一丝阴险的笑意。

无忌以为他要拆穿自己。但唐缺没有。

他要给唐傲留下一根针!

他要在死后仍能让对手面临危险和威胁。他还做了一件让无忌和唐傲很惊讶的事。

他艰难的拿起桌子上的一块蛋烘糕,放进了嘴里。接着慢慢闭上眼睛,慢慢的咀嚼了一下。然后就滑倒在地上。

这个人直到死,也不忘记享受美食。

唐傲的秘密

唐傲冷冷道:“一个人无论多阴险狡诈,总会被诚实的人识破。”

他看着无忌,他的眼睛也似乎有针!

“因为一个诚实无欺的人,心智就如同一面明镜。无论妍媸美丑,真假善恶,都无所遁形。”

他冷笑:“镜子又何曾欺瞒?但他照见一切虚假和丑恶。”他说的似乎是唐缺,又似乎是在说无忌。

无忌沉默。

唐傲道:“我不像唐缺和唐玉那样阴险,我用的方法一向简单直接。和剑法一样,简单直接的方式才最有效。”

他击掌,外边脚步声响起。

有人押着三个人进来。

无忌看到这三个人时,心里就像寒冬腊月的冰川。

一个身材奇高的大汉,满头乱草般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绳子绑住,赤足上穿着双草鞋。

轩辕一光!

一个衣着清雅的中年美妇,和一个天真中带着调皮的漂亮小女孩。

梅夫人和梅宝贝!

原来他们落在唐傲的手里。他们都已经被绑住了双手。

唐傲对梅宝贝说:“小朋友,你告诉我,认不认得这叔叔。”

她当然认得,因为她曾经对无忌说:

“我当然认得,因为你脸上一定会有个大疤”

但她摇摇头:“不认识。”

轩辕一光和梅夫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唐傲对轩辕一光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人是不是赵无忌?”

轩辕一光苦笑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你难道叫我瞎说?”

唐傲把剑指向梅宝贝:“我再问一次,这个人是谁?”

梅夫人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轩辕一光。

唐傲看见她的表情,把目光投向她“你说也是一样。”

她可以说的,但她动了动唇,却忍住。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过分。

轩辕一光咬牙道:“我赌你不会杀一个小孩儿。”

唐傲笑了:“难怪你逢赌必输。你马上就知道你又下错了注”。

剑光一闪,剑尖殷红一点。

梅宝贝已经倒地。

她的母亲晕死过去。

唐傲把剑对准梅夫人:“她还没死,但是不是会死,就看你了。”

轩辕一光大笑。他笑的很豪迈,却掩藏不住脸上的凄凉:“我这次赌我一定会死在你的剑下。”

说完他把自己的脖子向唐傲的剑锋一送。

青剑洞穿了他整个喉咙。他的脸上还在苦笑。

赌徒只有在自己设计和完全控制的赌局中才会赢。现在他终于赢了一把。没有人料到他会如此。

唐傲也似已经怔住。

无忌突然笑了:“不错,我就是赵无忌。”

唐傲摇头:“我鄙视你。”

他的神情充满鄙夷。“你居然毫不顾及他们的死活。直到此刻才肯承认。”

无忌道:“只因为我知道你根本没杀那孩子。她只是被你的剑气刺透穴位,暂时昏迷而已。”

唐傲叹息:“你怎么可能知道?这本是我的独门手法。从没人能够看出。”

无忌道:“我只是猜测。如果你连妇孺都杀,又有什么值得自己再骄傲?”

唐傲点头:“可惜这个倒霉的赌鬼却又一次判断失误。”

无忌也在叹息:“他实在不适合做赌徒的。”

他缓缓拔剑:“我知道我没有机会胜过你。可是,我总不能束手待毙。”

但他的动作突然停住。因为他看见了怜怜。

怜怜已经痴痴地站在门口,正看着他们。

一丈红站在她身后,苦笑着对唐傲摇摇头。

怜怜和她的父亲,有一点十分不同。

上官刃凡事深思熟虑,谋定而动。怜怜却不是。

如果怜怜想做一件事,她就会去做。结果怎么样,做完再说。

因为如果你在做每件事之前都先考虑好后果,那恐怕你一件事都做不成。何况有些结果,未必真会发生。

你顾虑和恐惧的,只不过是你的想象。所以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不顾后果的流氓和痞子,却能成就大事。

有些人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结果蹉跎一生,一事无成。要是你什么都怕,什么都担心,干脆别过日子,别活下去。因为那样的日子,实在有不如无。

怜怜一身素裙,淡如菊花,清若芙蓉。

唐傲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慕和怜惜。

无忌呢?是不是也是一样?

唐傲对无忌道:“我们的决斗在所难免。不仅因为我们的世仇,还因为她。”

他叹道:“强存劣汰,胜者通吃,理无可逃”

这不仅是人类的法则,也是大自然的法则。输家不仅一无所有,甚至还会死。

唐傲道:“但我保证这一战绝对公平。”

他的每一句话,都奇怪的散发出不可思议的信心。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完全相信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别人也不会怀疑他的话,无忌也不会。因为他是唐傲。

唐傲吩咐一丈红:“告诉他们,无论谁从这里走出去,都不要阻拦。”

一丈红点头。

临出去时,默默的看了无忌一眼。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唐傲对无忌道:“如果你杀了我,不仅可以自己走,还可以带怜怜一块走。”

怜怜沉默不语。

一个是爱她的男人,一个是她爱的男人。此刻却要殊死相拼。

如果你是她,你怎么选择?

唐傲剑势挽成,却不急于出手。“本来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他的脸上忽然流出一丝感伤。

“唐家正在堕落中死亡。我们以毒药和暗器成名,如今却深受其害。不仅唐家的子侄变得越来越阴险毒辣,而且唐家也越来越被江湖人不齿。”

他的使命感和背负溢于言表。

“我早有意改弦更张,但几乎所有唐家的人都极力反对。所以我希望有外人帮我。”

他终于叹息:“可惜你让我很失望。你不仅不是我的朋友,还是个奸细。一个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奸细。一个吃人家的饭,却干着不忠勾当的奸细。”

无忌看到他的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我憎恨奸细。他们的阴险和丑恶,远胜于任何骗子。”

他一字一句道:“因为他们欺骗别人的感情。”

唐傲的神情突然又充满了憧憬和希望。“在我杀了你之后,就会执掌唐门。我不仅要破灭大风堂,还会一统江湖。”

“但我们绝不仅凭借毒药和暗器。”他信心满满的描述远景:

“在我的治下,唐家从此将脱胎换骨。”他的声音洋溢宗教的热诚和信心。连无忌也似乎被感染。

“自此以后,唐门将不再只是让人仇恨和非议,而是畏惧和尊敬。”

怜怜在痴痴的看着唐傲,她的眼神里,已经充满了爱慕。在怜怜这样的女人眼中,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永远是那么魅力四射。

唐傲剑势已成,对无忌道“你应该知道,我两招之内就可取你性命。”

无忌突然想起昨晚的梦境。那预兆他死亡的梦境。他的心一直都倍受宿命的折磨。

也许他真的就要死在唐傲的剑下。

然后在地狱里忍受永无止境的煎熬。

这梦境让他心中充满猜疑和惊惧。这远比现实存在的对手可怕。

他对唐傲道:“我相信。”

然后他就突然笑了,他笑得很奇怪:

“我曾经相信。”

唐傲问:“曾经?”

无忌道:“就是说,我现在已经不相信。”

唐傲也笑了,也许他觉得无忌有些不正常。他淡淡的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片刻之前,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弱点,知道了你的秘密。”

他缓缓道:“正面交手我虽然毫无机会,但幸好我的轻功不弱。幸好我还有帮手。”

唐傲淡淡道:“什么弱点?什么帮手?”

无忌语声轻蔑,他一生从未这样子说话。但此刻他用嘲讽,轻蔑的声音和神情,一字一字道:“你是个聋子。”

怜怜从未想过无忌会这样子对人说话。就连无忌自己,也从未想过把一句话用如此伤人的语调说出来。

唐傲脸色变了,在刹那之前,他还自信满满,成竹在胸。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而且是刚刚告诉我的。你当然听不到。无论有人在你身后说什么,有多大声,你都听不到。因为你是个聋子。”

“你胡说。”

唐傲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当然想到最不能接受的可能。这可能让他伤痛无比。

但他还是要问:“你是说是怜怜告诉你的?”

如果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一定不能相信自己的声音这样悲伤,这样失望。

只有爱情能让一个自负的人觉得自己不够完美,觉得自己不够好。甚至在他的心上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

他爱怜怜,究竟有多深?

无忌还在继续加重砝码:“你行步顾影,并不是你性格自恋,只因为你完全听不到你身后的声音。”

他脸上露出残酷的笑意:“你的声调听起来怪异,只因为你听不到自己的发音,所以无法校正。”

“你总是让别人面对你说话,是因为这样你才能读他的唇。因为你只能靠唇语才能知道别人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他的话语,就象是恶毒的巫婆在嘲笑她的死敌:

“所有人都以为你很自负,目空一切,但其实你非常自卑。你怕被人知道你是个聋子。你怕被别人耻笑。所以你才要事事争强好胜,才养成你骄傲的性格。”

自卑感是很负面的一种情感。

它让你对自己产生完全不客观的看法。它让你过分夸大自己的不足,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它阻碍你心智的力量。让你的心灵软弱无力。

而所有一切阻碍你心灵力量的东西,阻碍你活动力量的东西,都是恶的。

一个人越是主动,才越是自由,才越是圆满。

所以自卑,实在是很负面的情感。

但它和宿命感,自满,悲观,绝望又有些不同。

因为如果你运用得当,如果你征服她,她就会成为你的力量之源。即使最终你并未完全克服自卑,但你在克服他的道路上,也已经得到了很多很多。

自卑和自负,本就是形影不离的。一个人的自卑感和他的成就往往也成正比。

正因为他要克服自卑,所以就会加倍努力。因而他的成就也往往高出众人。一个对自己毫无要求的人是不会自卑的。只有当一个人对自己的要求和期望和现实本身无法弥合的时候,才会产生自卑感。

一个人的抱负有多大,失望就可能多大,自卑感也就会有多深。但如果一个自卑的人因为努力不懈,而终于远迈群伦的时候,自卑感就会摇身一变,成为自负。

这些东西看起来可能很不可思议,但却是真实的。

唐傲努力培植的信心此刻似乎如同温室中的玫瑰,一旦面临风刀霜剑,就变得脆弱不堪。

无忌却还是不肯放过他“这一切当然都是怜怜告诉我的。因为她爱的是我。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她此刻还在嘲笑你是个聋子。她说你说话比野狗的叫声还难听。”

他的话字字伤人如刀 :“可惜你听不见。”他大笑。然后道:“但你可以回头看看”

唐傲再也控制不住,他忍不住回头。

怜怜正泪流满面的看着他。

他不该回头的。

在这样的时刻,他不该回头的。但已经太晚了。

就在唐傲回头的一刻,无忌的剑已经以闪电一样的速度,迅速的刺断了唐傲的手筋。

青剑落地。无忌的剑已经距离他不到一寸。

“你输了。”

唐傲当然听不见他的话。

他在痴痴地看着怜怜。不知道多久以后,他才开始低下头怔怔地看向自己流血的右手。

他似乎还不能相信这一切。

突然间他大叫一声,左手拔出一把寒光夺目的短剑,刺向自己的胸膛。

鲜血汩汩地流下。

他的人也慢慢倒下。

谁说唐傲是个无情的人?

如果他无情,又怎么会深爱怜怜?如果他不是爱怜怜爱得很深,又怎么会中计?如果他不爱怜怜,又怎么会如此在意怜怜对他的看法?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多情的人。

英雄总被多情误。

如果他真的无情,岂非强大的多?

但古往今来的大英雄,真豪杰,奇男子,却无一不是多情的人。因为多情,他们才有辉煌的功业。才有灿烂多姿的一生。

他们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抱有深情。对一切弱者和美丽的生命都抱有高贵的同情。为了世间的美丽和正义,他们甚至不惜牺牲生命。

所以高贵和勇敢的人常常都会牺牲。但卑鄙者和苟活者却可耻地存活下来。他们渺小而卑鄙的基因也就代代相传。

所以人类的力量虽然越来越强大,但他们的情操却越来越退化,越来越低贱。因为高贵和勇敢的人,都已经在奋斗和抗争中死去。他们的基因,已经不再延续。

适者生存,并不一定是优者生存。适者和优秀者,高贵者,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怜怜默默的向唐傲走过去,她的神态安详而悲伤。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一生都在面对死亡。自己的死亡和父亲的死亡。现在还有一个深爱她的男人的死亡。

她已经很坚强。

无忌看着她,眼中是赞许和歉意。

怜怜蹲下身,温柔的扶起唐傲的头,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我没说过,他在骗你。”

她根本什么都没有说过。这一切当然都是无忌自己的推测。

这是他致人死命的武器。

唐傲呆呆的看着她,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他的头一歪,死在怜怜的怀里。

怜怜的双手和她洁白的长裙上,染满了唐玉的鲜血。白色的手,白色的裙子,红色的血。

就象是春天盛开的桃花,就像唐傲热情而浪漫的生命。

所有的一切对唐傲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

因为他输了,他死了。这只因为他的意志还很薄弱。

我想告诉你,才华不足以依恃,智慧不足以依恃,情和剑也同样不足以依恃。

你可以依恃的,唯有你的意志。生命本身不外是意志而已。生命的诞生和进化,并不是因为纯粹的偶然,也不是因为理念的纯粹推衍,因为“逻各斯”,不是因为冷峻,深刻,但毫无生机的方程式,不是纯粹因为突变和自然选择。

而是因为意志。

生命不过就是一系列的本能和欲望。当他们固化在我们的基因里,隐藏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我们称之为本能和欲望。

当你意识到他,当他经过伦理和情感的修剪,我们就叫他意志。意志正是你本身,正是你自己。他是世界上最强大,最犀利的武器。

报大仇,疗大疾,破万难,越死线,都要凭借意志。意志的力量,可以撼动山岳,可以造就一切奇迹。如果你的意志够坚强,即使身罹绝症,即使处于绝境,你也不会被真正击倒。无论你的亲友还是你的敌人,或是任何人,无论他们用剑,还是用情,都无法伤害你,无法奴役你。

即使所有人都背叛你,全世界都唾弃你,你也可以遁世而无闷,独立而不惧。

所以,你要修炼你的意志,胜于其他一切;你要热爱你自己,胜于一切。

无忌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从此在怜怜的心里,将会有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或许她会因此而怪他一辈子。

怜怜已经用怨责的眼神在看无忌。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你为什么用这样卑鄙的手段?为什要嘲笑他是个聋子?为什么要利用他对我的感情?

你何必要挑断他的手筋?你虽然没有亲手杀他,但这和逼他自杀有什么分别?你难道不知道他有多心高气傲?你难道盼望他向你乞怜求生?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来,但不说比说更可怕。

因为她会一直藏在心里。成为永远鲜明,永远解不开的结。

可是她也应该知道,无忌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

生死攸关,你对敌人只有残忍。

无忌长叹:“我没有选择。”

他又何尝不痛苦?

他杀人的武器远比刀和剑锋利,也远比暗器和毒药阴损恶毒。

因为他嘲笑一个不幸者的生理缺陷。

还因为他用的是人的感情和心理。他利用了唐傲对怜怜纯洁的情感。

但如果能够选择,有谁希望不择手段?

真正的赢家

无忌正要安慰怜怜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鼓掌。

是谁在鼓掌?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这声音无忌即使再过五十年也听得出来。

唐玉。

他不是该像一个白痴一样呆坐在那里吗?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一点白痴的样子。

他站起来,正拍着手。

他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简直就象是个大姑娘,而且比大姑娘还害羞。

但无忌知道他有多么令人恐怖。他笑道:“原来你早就回复记忆了。”

唐玉也笑道:“你说的不对。我根本就从未失忆。”

无忌叹道:“原来你才是唐家三少中最阴险的人物。”

唐玉的笑容发自心底,好像很满意无忌对他的这一评价。

褒贬既然是价值评价和取向,也就并不绝对。

这个人认为是贬低,另一个人说不定认为是赞许。

唐玉总是担心自己不够阴险,就像君子担心自己不够光明正大,少女总是担心自己不够温柔,老虎总是担心自己不够凶猛,鳄鱼担心自己不够凶残一样。

唐玉道:“二叔喂我服药之后,我已经完全恢复。我当然一睁眼就认出你。”

无忌道:“但你却故意装作中毒过深,已经失去了神智。你放任我不利于唐缺兄弟”

“不错。因为瞬间权衡之后,我觉得还是让你来做我杀人的利器。”

他悠然踱步“我至少可以期望你们争斗残杀。不论结局如何,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狡猾的笑:“因为我神智已失。”

无忌道:“现在唐缺和唐傲已死,你却未废一点力气。你当然是最后的赢家。”

“说的对。对极了。”

“你当然还要杀了我。”

唐玉可爱的笑了。只有无忌知道,在这“可爱”的笑容后面,是多么恐怖的一个人。唐玉悠然道:“对极了。因为我突然之间,又恢复了神智。”

他又开始冷笑:“而且我不会再像上一次一样,犯下低级的错误。”

无忌在注意唐玉的手。

他的手又已将两枚超越了古今一切暗器的“散花天女”捏在手里。

这两枚当然比从前还在试用阶段的那两枚更具威力。而且他当然再不会忘记涂上保护肌肤的油蜡。

唐玉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但在你们死前,我总该表达一下我的谢意。没有你,我的两块心病也不会去的这样快,这样彻底。”

他叹息道:“我的老子身患重病,老祖宗那个老不死的也终于死了。所以长老院只有让我来做掌门。我很快就会是唐家的主宰。”

无忌摇头:“你竟然连老祖宗也诋毁。她毕竟是你的亲奶奶。”

唐玉冷笑道:“什么奶奶,这个老不死的一向只喜欢唐傲。我早就想把她毒死了。”

他举起了手,狞笑道:“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死祭。”

无忌的心彻底的沉了下去。

唐玉一边触动机关,一边得意的想象。

想到他所有强劲的对手已死和将死,想到大权在握的风光,他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声地笑了起来。

他一生从来没这样兴奋过。即使是第一次和他的表姐做爱,也未如此亢奋。

他笑的越来越大声。简直无法停住。直到他听到一个衰老而威严的声音。他的笑声才戛然而止。

这声音说:“你怎么确定我死了?”

是老祖宗的声音。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当然也包括唐玉。

他刚才实在太兴奋,现在又太意外,所以等他发觉自己全身肌肉和关节都起了种奇怪而可怕的变化的时候,才知道暗器的针尖又一次刺入他的指尖。

他实在太用力。连保护肌肤的蜡层都已经穿透。

很多事都会发生两次。第一次是初次。第二次是惯性。尤其是悲剧。

它们似乎带有记忆,总是会重复自身。你越是担心,就越是会发生。

唐玉这一次倒下,就停止了呼吸。因为他的毒素已经累积太深。

无忌没有查看唐玉的尸体。他担心的是老祖宗。

这个神秘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模样?

帘幕挑起,一个人走了出来。无忌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无论无忌想象力有多丰富,无论他多么处变不惊。他还是感到诧异和惊奇。

他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一个比怜怜还要小两岁的少女。她简直比怜怜还要楚楚动人。

绿袖。

他长叹一声:“我想不到是你。原来你就是老祖宗”

绿袖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道:“我不是。真的老祖宗的确已经死了。”

无忌奇道:“你会模仿她的声音?”

“对。我会”,绿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不止我会,我们这一批人,包括小宝,都受过这样的训练。”

无忌突然意识到他又一次落入了圈套。

绿袖接着道:“我才是真正的‘假女’”

她神情凄然:“你想不到吧,我是一个双面卧底。”

双面卧底的意思,就是她同时为两家服务。你可以说她两家都已经背叛,也可以说都没有背叛。

其实很多的间谍和卧底,都是这个样子。

是什么让绿袖这样做?

她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原因,一定有关唐傲。

无忌道:“那么唐馨是唐家给我设下的圈套?”

“是唐二先生的计划。”

“既然我已经入局,为什么那天他还是想杀我?”

“因为他认为你太危险。而且解药的真假,很容易实验。他认为假解药并不能给大风堂多大的重创。”

“那么那天帮我引开暗卡,又送我回去的人是你?”

“送你回去的是我。”

她的脸色很柔和:“因为我并不想你死。”

她低声叹息:“但你却以为是唐馨。”她接着道:“前天晚上我和她都出现。她想骗你入局,而我则想把你引开。”

原来他看到的两个背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这一失误就让无忌落入彀中。

无忌苦笑:“但你们的背影实在太相似。”

削肩膀,水蛇腰,本是很多美人的共同特征。她们的背影看起来当然都一样。

绿袖道:“其实我很早就暴露了。”

她凄然的望着唐傲的尸体。眼中似乎柔情无限。

无忌猜得出他们之间的感情。他沉吟道:“你顶替老祖宗,是唐傲的意思?”

“是。”

“那个时候,唐傲当然已经知道唐缺杀了老祖宗?”

“不是的。唐缺不敢杀老祖宗。在会议之后的当天夜里,老祖宗就病死了。”

绿袖接着道:“唐傲一心想大刀阔斧的变革。但唐家阻力重重。所以他才想借助老祖宗的权威。”

唐傲本就是个有雄心,有抱负的男人。

无忌叹息道:“可惜他死了,不然你们的计划算得上天衣无缝。”

绿袖摇摇头道:“不是的。我现在才知道,长老院早已经知晓一切。他们已经推选出新一任的老祖宗来接管一切。”

她露出一丝苦笑,轻轻道:“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谁。”

无忌问:“是谁?”

帘幕后一个声音道:“是我”。

无忌向后边看去。

一个风华绝代的丽人,以难以形容的优雅和从容,挑帘而出。

她的年纪也已经不小,青春似乎即将逝去。但她脱俗超群的气质,她绝世的容华,却已经完全足以弥补任何由无情岁月所留下的痕迹。

她可能没有绿袖娇媚,不如怜怜可人。但她的出现让怜怜和绿袖顿时失去了颜色。

风华绝代。

能配得上这四个字的,只有一个女人:

唐凝。

要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当得起这简单的四个字?

今天的意外实在太多。

唐凝静静的看着无忌。“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

无忌道:“你说过。”

他轻声叹息:“想不到我们在这样的时刻和场合再见。”

唐凝的武功有多高,他已经见过。看来今天他再无一点生还的希望。

唐凝吩咐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门口守候的侍卫:“叫二先生进来。”

唐二先生进来,向她躬身施礼。

唐凝的声音不无悲哀:“叫人厚葬死者。”

这是对死者的尊重。

唐二先生迟疑道:“非唐家的人,是否葬于苹果林?”唐凝点点头。

唐二先生又躬身:“奸细怎么处置,请老祖宗示下。”

唐凝淡淡的道:“你先出去。”

“是。”

唐二先生转身走出。

他看都没有看无忌一眼,在他心目中,无忌无疑已经是一个死人。

唐家嫡系三少已死。总要有一个交代。即使唐凝对他再有好感,也不能救下他的性命。

无忌苦笑道:“如果你要杀我,不妨现在就动手。”

唐凝在沉吟。

良久之后,她缓缓道:“唐缺坐地分赃,勾结外人劫掠唐家的银货,我们早已经要把他绳以家法。”

无忌还记得黑铁汉临死时大叫的,正是“唐缺”这两个字,他显然是想告诉无忌,指使他们抢红货,现在又要杀人灭口的这个幕后黑手,就是唐缺。

唐凝继续道:“唐玉阴险毒辣,早含不轨之心。”

无忌道:“你们也早在防备唐玉?”

唐凝道:“对。唐二先生早知道唐玉在假装痴呆。”

无论是谁,想在唐二先生面前耍枪花,都是件很困难的事。

他又想到什么:“你们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唐凝道:“还要更早,唐玉刻意装作失去记忆,只不过让我们更加确认我们的怀疑。”

“更早?”

唐凝道:“从你一进唐家,我们就开始怀疑。我们习惯对任何事都抱有健康的怀疑。”

她轻轻道:“从一开始,唐家的很多人就都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李玉堂。”

无忌问:“为什么?”

唐凝道:“因为李玉堂本是唐玉一直在外边用的名字。”

无忌苦笑。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犯的是多么可笑的错误。

“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怀疑我。也许我只不过不想透露原来的名字。”

“是。长老院最近才得到谍报,终于确认你就是大风堂的赵无忌。”

“谍报?你们在大风堂安插的卧底?”

“我们不可以这么做吗?如果你问我,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这似乎是不能原谅的背叛。”

唐凝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凝视他,缓缓道:“我不想对你隐瞒,但我想你很快自己会知道的。”

“哦?”

唐凝转开话题,道:“唐玉明知道你是唐家的敌人,却放任你留下卧底,就是恶意背叛。”

她强调:“唐家当然不能容忍他的子侄心有异志。”

无忌点头:“他知情不报,坐视外人威胁唐门。当然是极大的背叛。”

唐凝不置可否,她神色哀伤的看向唐傲的尸体,良久叹道:

“唐缺和唐玉如此,而唯一才堪大用的唐傲,却又桀骜不驯,一心想要废弃唐门赖以胜敌的毒药。”

她望向窗外,轻轻的道:“可是唐家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语气很轻,但谁都听得出她语声中的坚定。

“唐家不能没有毒药。因为那是唐家的根。”

她的声音显得无奈而感伤:“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难停止。”

这是唐家的悲剧,也是很多人共同的悲剧。

唐凝突然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只黄雀?”

无忌记得。

唐凝道:“长老院就是黄雀。”

无忌这才突然发现,真正的赢家原来是长老院。长老院就是那只黄雀。

无论唐傲,唐缺,还是唐玉,都只不过是白忙一场。自己更是为人作嫁。

现在他当然已经再没有一点价值可以让人利用。只有待人宰割。

唐凝会怎么做?

唐凝深情的凝注无忌:“我不会杀你。”

她的声音也饱含深情:“我不仅不杀你,还要你入赘唐家。”

“因为这样子,才能消除唐家和大风堂的仇恨。”

无忌没有问,是要他娶唐岚岚还是娶她?

因为他已经不必问。

即使无忌是瞎子,也应该能听出她对自己的情感;即使是白痴,也应该能看出她眼中的柔情。

但无忌已经无心再想太多。今天的变化实在太多。

他只问:“你是不是该让我先回和风山庄?”

和风山庄。

每当他心里轻轻的说出这四个字,就会油然而生思乡之意。

那是他的故乡。他的家。

唐凝温柔的凝注他:“你当然可以先回去。只是,”她的目光更缠绵,更温柔:“别让我等太久。”

她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因为我已经很老了。”

无忌沉吟:“我要带走两个人的头。”

他心中忧伤沉重。

“至少,我应该把他们带回河北,带回大风堂。”

赵简和上官刃的头。

如果人死后有知,他们一定希望无忌带他们回家。带他们回大风堂。

他们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大风堂。

唐凝道:“可以。”

“我还要带怜怜和千千走。”

“也可以。”

无忌在看绿袖。他眼中的意思很明显。“你是不是也愿意回大风堂?”

绿袖已经站在窗前。横笛似要吹奏。她轻轻的摇头:“我不走。”

笛声响起。如怨如慕,似泣似诉。说不出的缠绵和忧伤。

本该以轻越见长的笛声,此刻却变得说不出的婉转和凄凉。无忌知道她在吹给谁听。

怜怜也知道。唐凝也知道。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在吹给谁听。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虽然听不见,但死后也许会听的见。

香残

无忌怀着复杂的心情和怜怜下了燕子楼。

和他们同时下楼的,还有梅夫人和她的孩子,还有那总是神秘而妖治的女人---蜜姬。

唐傲只不过是用剑气伤了她们,暂时让她们晕厥。

他的剑下,从没滥杀过一个人。

梅夫人一言不发的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和轩辕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但谁都可以看出她很痛苦。

无忌能说什么,能做什么?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做什么,轩辕都已经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他做什么也弥补不了。

蜜姬在和无忌道别。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但怜怜就在无忌的身边。

她斟酌了很久,只好对无忌轻轻道:“再见”

她没有说“保重”而是说“再见”。因为她希望再见。

她和无忌如果再见,会是什么时候?又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在这样伤感的笛声中作别,他们的心情都很惆怅。他们也不能确定,是否还真的能再见。

蜜姬走了。

临走的时候,她塞给无忌一卷东西。

怜怜抬起头,轻轻道:“这笛声真美。”

“但这笛声不祥。”无忌在心里轻轻的道。

笛声残断。

一个曼妙的身姿从燕子楼坠下。鲜血染红了楼下的绿草黄花。

她短暂而美丽的生命,就如同一首无韵之诗。这样诗意的夏天,却挽留不住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

生命,多么让人热爱,让人激动的生命。

即使再高深的数学,再强大的物理学和生物工程,也无法还原,无法创造出一个真正美丽的生命。

一个活泼泼,无法逆料,无从复演的生命。

美丽生命的夭亡,是多么的让人痛苦和感伤。

怜怜轻轻道:“她爱唐傲爱得很深。”

无忌沉默。绿袖的死让他心碎。

夏风吹过,带来一阵清凉。

第十章 归途

履约

夕阳,古道。

一个沉默的男人,和两个很美很年轻的女孩子,在向着两河的方向,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的按辔而行。

无忌已经走了很长的路。

剩下的路仿佛还很长,却不知道到底还有多长,仿佛还很远,却不知道到底还有多远。

他默默地低着头,想起这一年来所经历的痛苦和挫折。想起那些生命的离去。

他跳下马,牵着马缰绳慢慢的向前行步,他的马也已经很疲惫。

同样疲惫的,还有他的心。

他的心也已经走了很长的路。

他在想他所受的痛苦和磨难,所经过的危险和挫折。还有那许多解不开的结。

心似千丝网,中有千千结。

千千的心中,也有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结。

怜怜呢?是不是也一样?

无忌回头看了看她们,心中暗暗叹息,幸好,他们还都很年轻,以后的生活,总归充满希望。

所以他应该尽量开心一点。

正当他振作精神的时候,就看到了凤娘。她穿着最喜欢的绛红色裙子,凤钗插头。看起来比从前更加成熟,更加美丽。

他们分别的,已经太久。

只是凤娘的目光复杂极了。她有什么难言的心事?还是因为无忌身边的女人?

她当然已经看到了千千和上官怜怜,但她是不是也看出无忌和她们之间微妙的情愫?

也许她在等着无忌冲过去抱住她。

无忌没有动,因为凤娘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长发垂肩,说不出的潇洒和飘逸。

“地藏”!

有地藏,自然就会有柳三更。他是地藏最忠实的随从。他此刻就在地藏身后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站着。

他的双眼还是一如既往的空空无物。

“地藏”对无忌道:

“我等你很久了。因为我们还有契约需要完成。”

“我们已经约定,只有击败我,你才能下山。可是你骗了我”。

无忌承认。

“即使你不找我,我也会去九华。可是我希望你明白,我失约使诈,完全是迫于无奈”。

他知道即使他再练剑十年,也不是“地藏”的对手,所以他只好装作痴傻,让“地藏”疏于防范,这才偷偷逃走。

但一言九鼎。

一个人的承诺,就是他的信用。江湖人的约定,就是他们的债。

是债总要还的。

看来他今天就要死在这里。必死无疑。

“地藏”拔剑,他的姿态总是沉着中带着优雅。他轻轻叹息:“我一生都在寻找一份稳定不变的感情。”

他在说谁?

是小雷,还是凤娘?

“到最终,唯一可以信任的,却只有无色。”

无忌突然觉得“地藏”说不出的感伤和寂寞。

无忌能理解他的痛苦。

一个人最终总会发现:其实除去他自己,根本没有其他人可以永远,真正依靠。

人本来就是孤独的。

“我爱剑成痴,用它来表达我几乎所有的感情,失意,愤怒,伤感,还有绝望”。

“最不可缺的,是斗志”。

他盯着无忌,目光森寒如剑,“你的斗志已经消磨,今次和我交手,你连一点希望都没有。”

“可是,学剑的人死在剑下,乃是无上的光荣。

所以我们无论谁死,都可无怨。”。

无忌看了他很久,终于缓缓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红日西沉,每到傍晚的时刻,太阳总是消失的特别快。

它象是格外珍惜将要逝去的生命,所以用尽它的热情,点燃它身边的云霞。

所以云霞被它感动,也变得无比的绚烂和美丽。

夕阳无限美好,只因为已近黄昏。

就在这美丽的斜阳和晚霞之下,无忌拔出他的剑。

凛冽的剑气,酣畅淋漓的剑意。

他们的剑法都得自九华洞中同一剑谱,但领会不同,所以剑法也不尽相同。

“安忍不动如大地 ,静虑深思如密藏”。

这看来简单的“地藏”经文,难道真藏着剑道的真谛?

无忌在一刹那间,突然顿悟。

他心境安宁,智慧忽生,“地藏”的迅捷无伦的剑法,在他看来已经招招清晰。

他的剑也仿佛来自大地之下的宝藏,剑式绵绵不绝。

可惜高深的剑法,除了顿悟之外,尚需体究践履,无穷练习。

所以无忌仍然远不是“地藏”的对手。

他已经退到悬崖边上。

“地藏”凌空而起,崖边的垂柳在他剑气之下,也已婆娑起舞。

谁都看的出来,无忌已经笼罩在“地藏”剑意之下,转瞬就要葬身于此。

三个女人不再矜持和猜疑。

怜怜脸色惨白,已经伏倒在马鞍上,几乎就要晕去。

千千已经不顾一切的冲过来。

凤娘已经跨出半步,却停了下来。

无忌闭上眼睛。

“地藏”如同一只白鹤,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形,然后随着他的无色,坠下悬崖。

他终于解脱。

生命的结束也一样可以很美。那视乎你的选择。

无忌望向悬崖深处。

空谷深邃如同大地。

自由

“笃”,“笃”的拄杖声音,柳三更已经在悬崖边。

他要以身殉主!

无忌拦住他:“你知不知道生命的可贵?”

柳三更苦笑:“但我是个瞎子。我活着,本来就了无生趣。”

“佛家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你只不过缺了一样,色声香味触法,你还有五意。你还可以听,可以触摸,可以品尝,可以行走。”

他继续道:“你的主人既然已经死了,你现在已经是自由之身。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无忌问:“你知不知道自由的可贵?”

柳三更沉默半响,“但我不知道还要做什么”。他笑的很凄凉:“我做奴才太久,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想要什么”。

他缓缓道:“从前,我至少知道主人要我做什么。我只需要服从命令。”

无忌无奈的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有的人天生就是奴才。有的人热爱自由胜于生命,没有自由,他宁愿去死。

但有的人却不是。他的内心深处,对自由充满了恐惧。他们最怕和最不能理解的,是精神的独立和思想的自由。他们从来不认为他们配得上自由和高贵的东西。他们从来也不认为有任何东西是应该为他们所有。

人和人之间,为什么如此不同?

柳三更突然道:“我热爱大海,也许我该再听听海风的声音,再感受一下海浪的触摸。他们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我记得我曾经躺在沙滩上,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在梦中,我又能看见。”

他似乎开心了些:

“我平时也喜欢做梦。因为只有梦里我才能看见。”

只有和他有同样痛苦的人,才能理解他的人生有多么不幸,多么令人悲伤。

他问无忌:“能不能告诉我,哪里是东南方?”

柳三更已经走了。

他是向着东南方向,他尽量让自己的步子每一步都相同,都很正。这样他就不用频繁的问路,调整方向。

他要走多久,才能听到海浪的呢喃?

西施

凤娘已经走过来。

她比千千成熟,比怜怜坚韧。

她的胸部比从前更加丰满,每一步都在轻轻颤动。她脸上的皮肤,也散发着只有少妇才特有的甜蜜,特有的光泽。她的眉毛已经散乱。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谁?

地藏,还是小雷?

无忌心中一阵刺痛。

凤娘向深渊凝视许久。

“这样也好,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她不能原谅“地藏”,因为她失去了小雷。她对小雷的情感,除了女人对男人的情感外,还有一种母爱。

无忌望着她。

他应该有很多话说。他应该很愧疚,因为父仇,他在新婚之夜出走。

凤娘从此颠沛流离,吃了很多的苦。可是他说了一句很奇怪,很奇怪的话。

他问凤娘:“我该叫你凤娘,还是高薇?”

凤娘呆住。她惊讶极了:“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毒,才说胡话?”

无忌笑了:“我没有说胡话,你就是唐家在大风堂的死间,恰好你的代号,也叫做‘西施’。”

大风堂派了与多死士到唐家,唐家也同样有死间在大风堂。

江湖除了侠义之外,同样也有阴谋和诡计。

凤娘呆呆的看着无忌,眼里充满惊讶。

“我一点也听不懂你说的话”。

无忌道:“你知不知道有个叫郭雀儿的侠盗?”

一个小偷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无忌继续道:“我托他去偷唐家的解药配方,他却偷回了一本家谱”。

唐家的家谱。

上边记载了唐家所有支脉甚至姑表一系的详细资料。名字,生辰,职业。甚至还有去向和死亡时间和事由。但其中有一个人记载却不甚明了。上边只写明:“高薇,女,癸酉年六月十三未时生。远嫁不详。”

“这个人虽然不是唐家的子孙,但却是唐家很近的亲族,算起来,她还是唐玉的表姐。所以实在不应该记载的如此简略。”。

他顿了顿:

“恰好我记得,你的生辰也是六月十三。你实在不该用真实的生辰的”。

凤娘道:“你就凭这一条就说我是奸细?”

她简直有点冷笑:“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同一天出生?”

无忌道:“有一件事你一定没想到,唐家一个负责飞奴通信的人已经被上官刃收买。”

他注视凤娘:“我想不到你用来传递信息的方式如此特别”。

无忌掏出几张纸。是蜜姬临别时交给他的。是凤娘散失的一篇日记。

无忌念道:

“而且我也知道,司空晓风和萧东楼过从也很密切。也许,这个人就是大风堂的财神。”

无忌停下,又翻上下面的一页“这里还有。”

他继续念道:“‘杀害老爷子的凶手,居然会是上官刃,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我一直认为他和老爷子的交情比别人好,直到那天下午,他们两个人在花园里喝酒的时候,我还有这种想法。”

他不再读下去。因为他知道凤娘比他更轻楚她写了什么。

下面的内容是:

“只不过那天我也觉得有件事很奇怪。

从我住的这个小楼上的视窗,刚好可以看见他们喝酒的亭子。

那天我亲眼看见上官刃好像要跪下去,向老爷子磕头,却被老爷子拉住了。我原来的想法是,也许上官刃做了背叛大风堂的事被老爷子发现了,所以才杀他灭口。

可是我现在想想, 也许他们用的是荆轲刺秦王,无期献头的故事。

也许上官刃是一个死间。大风堂埋伏在唐家的死间。”

凤娘的日记。

这些重要而敏感的内容,本不应该被写在日记里。

它的主人写下它,只因为别有用意。凤娘写下它,然后故意散失自己的日记,向唐家传递消息。

所以唐家才派人去刺杀萧东楼。所以上官刃才会暴露。

因为唐力认出了她,所以他才保护凤娘,他看凤娘的眼神才有些奇怪。

凤娘沉默。

她终于流泪道:“可是你应该知道,我对你是怎么样的,我始终没有做太伤害你的事。”

她终于承认。

无忌道:“我明白”。

他也做过死间,他明白死间的无奈和痛苦。何况,已经有很多人死去。而唐家和大风堂,也会有很长时间的休战。

甚至,他们说不定还会联姻。

凤娘问:“你现在想怎么做?是不是想杀了我?你还会不会当我是你妻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希望有人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他眺望夕阳下的远山,眼神渐渐渐茫然。

(完)


后记

我喜欢武侠小说,喜欢梁羽生,喜欢金庸和古龙,已经很多年。

因为我读的第一本小说,就是武侠小说。要在很久以后,我才有机会接触其他类型的小说。要在更久之后,我才接触爱伦坡,还要更久之后,我才喜欢王小波,喜欢斯蒂芬金,喜欢狄更斯,大仲马,喜欢阿西莫夫。

但我对武侠小说的偏爱,却从未改变。我喜欢他,不只是因为他的侠义精神。

所有华人,所有精通华语的人,都应该喜欢我们的武侠小说。

因为他浪漫,因为他更加具有纯粹的民族形式。中华民族的形式。

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只有世界的,也才是民族的。所以我们的武侠小说,也要注入进步的思想,注入新的活力。比如民主,平等,比如法治,还有自由精神和理想主义。

可惜大陆至今,也没有出现过一本好的武侠小说。武侠小说的霸主,两在香港,一在台湾。

我虽然喜欢文学,却从未奢望成为作家。在25岁以前,我甚至从未尝试写作。因为你会看得出,我才分实在平庸。

我曾经想过成为职业军人,但我过于叛逆和散漫,我完全受不了机械的执行命令。我担心迟早被正以军法。

我也梦想过成为科学家,但我天分太低。

我还想过成为一名吉他手。不过因为幼年缺钙的缘故,我的手指弯曲的很厉害,我认为我不能很好的掌握复杂的和弦。

我还梦想过成为像STEVEN JOBS或ELON MASK一样的商业领袖,创立伟大的公司。

只生产代表革新和完美的产品。凡是星光照耀的地方,就可以找得到喜欢这些产品的人。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他想成为的人。

我当然和很多人一样,也有过很多其他的梦想。但,唉。

所以我终于开始写小说。

2012年似乎是古龙年。他的作品又一次激起人的狂热。他的小说又被搬上荧幕,拍成各种版本的武侠片。我想起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是多么热爱武侠片。

在男孩子的心中,总是崇尚暴力和武技。这些已经固化在我们的基因里,没办法改变。

我们做游戏的时候,有时总是特意把衣服解开,斜披在肩膀,好像方丈的袈裟。

然后开口“贫僧”,闭口“在下”。还经常拿着木棍,甚至扎枪“拼仗”。我还常常受伤。

我记得我还当过“导演”兼“武术指导”,导演的是梁羽生先生《萍踪侠影录》里的一段。好像是方庆和云蕾的一段。那个人是不是叫做方庆的?我也忘记了。

我记得好像是我让一个小伙伴从一棵老榆树上跳下,还有其他伙伴拿着柳树枝条做成的弓,高粱秸秆做成的箭,弯弓射箭的镜头------

可是我已经很多年都不再看武侠片。我受不了吊着钢丝飞来飞去的桥段。

我尤其受不了黄飞鸿的 “无影脚”。居然可以一直连续追着敌人踢下去。我惊讶武行是怎么想出来的?他们就算没有学过基础物理,也应该相信常识。如果他学过牛顿力学定律和动量守恒,就不应该这样侮辱观众和自己。他是怎么中学毕业的?

我也不喜欢号称武侠金字片的《东方不败》。

它似乎脱胎于古龙的影片《西门无恨》。而武功更加夸张离谱。

所以每当开始播出飞来飞去的武侠片,或者是流星花园,还珠格格一类,或者各种穿越剧的时候,我总是宁可去看广告。或者干脆把电视关掉。

可是当古龙热再度掀起,我又想起我也曾经很热爱他。

在中学时寒假补课的时候,就在课堂上,偷偷地看他的小说。

我喜欢古龙,也许还因为我和他一样身材矮小,一样寂寞而失意。可是我以前没想过要续写白玉老虎。虽然我对那本《白玉雕龙》并不太满意。

我其实也不大喜欢《白玉老虎》。我当然不相信地藏夸张的剑法,简直比宙斯盾还厉害。仅仅用一把剑就可以破解“漫天花雨”的暗器。呵呵。

我此前倒是想过写《碧玉钗》,那是古龙在《碧血洗银枪》中提过的给人们带来灾难和不幸的宝物。

我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我也开了个头。但写不下去。因为那时候我又突然没了热情。

我总是做什么事情都会半途而废。

我最早写小说,是在二十五岁,我记得写的好像是侦探推理小说。写在我的一个黄皮笔记本上。

我是个松鼠一样的家伙,总是粗心大意,胡里胡涂的,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笔记本是被我毁了,还是搬家搬丢了。

名字和内容都已经忘了。那一年我心智的关键字是:理解。

我试图真正理解数学,理解经济,理解人们的各种职业。

我能理解大多数的学科,大多数的工作,却无法理解艺术家的创作。那些动人的故事,那些自由而轻盈的艺术作品,那些人类心智的精华,到底是怎么创作出来的?

于是我尝试真正的理解。所以我也写小说。但我记得他写的很糟糕。

那时候我还在深圳。我工作的地方,是盐田港的集装箱码头。

那时候我正准备考经济学的研究生,每天下班不是背单词,就是做数学题,我还花时间研读《资本论》为了真的读懂《资本论》,我还买了黑格尔的《小逻辑》还有他的《自然哲学》,《美学》。因为列宁说如果读不懂《小逻辑》,就读不懂《资本论》。

结果我发现玻尔兹曼说的真挺对的,黑格尔是一个冒充什么都懂的老学究。他的学问可真正是形而上学。

可是我还是受了他的影响。我钦佩他的辩证法和他的学术气魄。

所以我记得那小说就好象是我在做数学题或者摆弄哲学概念。

我好像是先用概念生出人,推衍出故事,然后再给这些概念人穿上衣服,让他们变得有点像性格饱满的人。

这当然不是正确的方法。

我第二次想写小说,已经是八年之后。

这八年里,我经历了很多事。我辞去码头工作,然后在船公司做了两个月短暂的SALES,那工作仍旧让我十分失望,除了陪客户喝酒吃饭,好像再没有什么内容。

我曾经出于真诚,为客户的健康考虑,让他少喝一点,结果他非常不爽。

于是我更加希望尽早开设自己的公司,我希望自己公司的营销手段,不再那么低级。

可惜我没有钱。

后来我去了期货经纪公司和证券公司。我当然是想赚够开公司的钱。我最先做的还是市场。

我曾经对金融行业十分向往。但结果我十分失望。这些经纪行业,就和抽水的赌场差不多。我郑重的劝告那些想进入这行业的年轻人:如果你能选择,就考虑其他的职业。

我有时想想,当年有一个客户是希望我带他去找小姐。可惜我智商低弱,竟然没有领会。

我投机总是失败。就好像倒霉的轩辕一光。每次孤注一掷的结果,总是会让局面越发不可收拾。

最糟糕的是,在一次献血之后,我的健康就每况愈下。从此再也没能恢复过来。

几个月后,我就患上肺部感染,在过量使用抗生素后,我又开始患上痛风。

所以我也要劝告那些想要献血的人们,要慎重考虑你的健康是否允许。我当然不是反对人们献血。

我的痛风越来越重,我开始担心会发展到透析的地步。我终于不得不辞职回家养病。

结果这一呆,就是五年。我种了四年的地,扒了四年的苞米。还看了一年的山。还编过一个只运营了几天的网站。

我还是继续赌博。甚至是非法的境外赌球。我举借债务,卖掉计算机,甚至透支信用卡。

我猜中2008年西班牙称雄世界杯,猜对亚洲杯冠亚军,猜中2012年切尔西的双冠,资金翻到十几倍。却在欧锦赛中全军覆没。又欠下赌债。还面临信用卡恶意透支的起诉。

在许多年里,我曾经是一个不要命的酒鬼,孤注一掷的赌徒,漂泊无根的浪子,落魄失意的失败者。

以后是什么,视乎我的命运和选择。

我已经发誓不再喝一滴酒,不再赌一次。也想劝告年轻的朋友,永远不要沉迷于酒和赌博。

我久厌浮华,本想就这样做个农夫,了此一生。

茁壮挺拔,健康生长的庄稼,总是让我心头喜悦。

可惜我的村庄,已经越来越不适合居住。所有的人都在不计一切的追逐利润。疯狂的占地,疯狂的养殖。到处堆满了臭烘烘的牛粪,到处是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

我最喜欢的树林,被砍伐,被烧死,被牛粪药死,已经不再茂盛美丽。我曾经流连忘返的小溪,已经变成了臭水沟。鸟儿也越来越少,青草地也全部要变成庄稼地。

而且空气中永远飘满了新建药厂废水废气的恶臭。这让我简直无法忍受。昔日静谧美丽的田园,只有在记忆中重现。

但我除了长叹之外,再也无可奈何。

我又开始写小说。我以前倒是想过写历史,但想到要付出那样艰辛的劳作,我就头痛。而且在潇水横空出世以后,我就再无此念。因为我不可能比他写的更好。

小说呢?可以试一下。可我觉得还是一样的糟糕。

我象是个建筑师,先构思出所有的一切,乃至里边的每个细节。然后再把她写出来。结果有很多都无疾而终了。

因为我在把他们变成计算机上的位元流时,已经再没有了热情。

即使是我最喜欢的诗“不周山”,也没有完成。

我写出来的一些,比如“生意人”,“黄猫”“家变”等等,完全受着爱伦坡的影响。我现在还记得我在大学图书馆读“黑猫”和“泄密的心”时,那份灵魂深处的惊悚。

所以后来我就遵循克罗齐所指示的道路,仅仅用直觉来创作小说。

于是就有了《潘金莲的今生后世》和其他几个短篇。我当然不喜欢潘金莲。我本来是想开开那些给潘金莲平反的人的玩笑。但结果写出来却正相反。

《白玉老虎》这部小说,构思和写法上有一点特别。

因为他是用了逻辑的方法,逆着向前推的。 就好象还是在推导数学题,从已知到未知。爱伦坡用过这样的方法。

我先设想结局,然后再向前推导。 然后我先开了个头,再写决战和归途,再写中间。

如果你以后也创作小说,也许会和我一样,总是要同时运用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最后我还加上了从前我写的故事。

我想通过轩辕一光和梅宝贝的嘴告诉读者:

我并不完全知道故事里每个人的一切。这绝不是做作。

因为一旦他们的轮廓固定,你甚至连细节都不能再随意。随着他们的形象一点点清晰,他们就夺过我手中的笔,有了自由。我再无法随心所欲的处置他们。

这真有趣。

当然这并不明显,因为十二万字的篇幅,显然太短小。我本想写成三十万字。怎奈,我的健康不允许。

我已经意识到:如果你真诚的对待你书中的人物,真的把他们当成有血有肉的人。你就应该尊重他们的生命和感情。不再肆意的处置,残忍的解剖---。作者也应该象是他们的朋友一样,只能窥伺出他们秘密的冰山一角。他们的命运和结局,也一样只能猜测出一部分。

就好象你的孩子,你介入他们的生活,但也乐意远远的观望,给他们更多的自由。你不能过分干预他们的生活,触犯他们的隐私。

有所失去,才能有所得到。这才是公平。

你虽然不再能全权掌控一切,知道每一个细节。但你却在给他们自由的同时,也获得了自由。

你将不再苦思焦虑,执着于缜密的情节设计,拘泥于章法结构。故事会如同一幅幅画面,生生不息的自动展现在你的面前。情节如同远山的白云,此处灭,彼处生。各种意象纷至沓来,你甚至不得不惋惜的舍弃大部分。

你的人物会告诉你,他们想要什么,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自己说话,自己行动。你不必再绞尽脑汁,却仍然惨淡经营。呆呆的面对着桌上的笔记本,忧伤而绝望。

如同斯蒂芬金所说,故事创作应该避免情节设计,好的故事应该如同挖掘一个埋藏的秘密。在出土以前,你也未必全部知道他的一切。

所以我也不是故意给读者留下一个不确定的结局。因为我真的不知道结局。

我不知道千千会怎么做;不知道怜怜在想什么,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无忌在想什么,会怎么选择。他要不要杀凤娘,会不会和唐家联姻。他要娶唐岚岚,还是唐凝,或者是别人。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只能想象。

当然,我完全知道唐傲和绿袖的一切。在他们初次出现时,我已经预定他们的死亡。我想说:现实的土地有时过分丑陋和肮脏,过分峥嵘和险恶。理想化的人物根本难以存活。

所以我让他们死去。

这书中让我有点不安的,是有关迷信和情色部分的描写。

我写轩辕一光算命,只为了制造宿命感和压抑气息。那是《百年孤独》,《红楼梦》都用过的。但读者千万不要迷信,不要研究什么易经,什么术数玄学。因为那结果只会给你带来无穷的猜疑,白白浪费你的生命。

即使你真的精通了,写的出“推背图”这种东西,算得出双色球号码,最终也会是很不幸的一件事。不信你可以设想。

至于那一点色情描写:

我想我大概不会看一本里边虽然有男人,有女人,却没有情色描述的故事。推己及人,别人也不会。况且,一个真诚的写作者怎么能欺骗他自己和其他的人,故意忽略掉这占据我们生命大部分的东西?

还有,在网络和AV流行的今天,所有人已经变得口味很重。

我几次想删掉重写。

但我想起即使是《红楼梦》和《水浒传》这样的辉煌巨著里,也有情色的描写。而且这样的描写比我露骨十倍不止。

我还担心有人会指责我鼓励兄妹乱伦。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乱伦情结。没有SM情结。也不是个同性恋。

可是我不会反对别人SM,同性恋。只要他们不影响我。

因为这是他们的私事,任何人无权干涉。

我写千千陷入唐门,那不过是要给赵无忌这个人制造内心的冲突。

因为古龙已经指出:白玉老虎的故事,重点就是描写冲突。情感和理智;情感和责任;情感和理性------

我当然要继续。我还要他,甚至千千,再面临更严重的冲突。

包括感情和伦理的冲突。冲突本是戏剧的灵魂。

我还想告诉你,我并不喜欢赵无忌这个人。

一旦他潜入唐家的目的不再是刺杀上官刃,而是成了奸细,他已经不再让我喜爱。

不再让我同情。因为我讨厌奸细。他们都是些骗子,每天干着两面三刀的勾当。拿着人家的钱,却背后使坏。可是人们喜欢这样的故事。

电视里不停的在播放谍战和潜伏故事。

无忌最初的生命,本是古龙赋予。在我的故事里,虽然我在继续造就他,但却无法真正喜爱他。

一个创作者不喜欢他故事的主角,这看起来似乎已经注定会是一个失败的作品。

我喜欢唐傲,他更光明正大一些。我最喜欢的,是那个叫小苹的女孩子。她真的让我心碎。

除此以外,我是和《合约BF》同时写的。所以有些地方重复。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有人看。哪怕有人会看其中的一个也好。

我本来想几天就写完,可结果一拖就是半年。因为我受着各种各样疾病的困扰,其中包括结膜炎。迁延至今,已经半年多了。我现在也无法长时间的盯住计算机。严重的时候,我无法注视超过一分钟。有时我在计算机前无法坐满几分钟。因为我的全身,都会剧烈的疼痛。

银行每天都不间断的催债电话也总是会让我心烦,所以这小说只能是个草稿。

不仅会有错别字,逻辑未经理顺,而且还未经润色。

我还想说的是:也许我根本不该给白玉老虎写续集。

因为这样做似乎有点画蛇添足。因为无忌内心的冲突,已经完成。所以就连古龙,也无法再写下去。我在写了两万字的时候,用搜寻引擎知道:除了《白玉雕龙》,还有其他人写过。

这让我一度放弃。

但我的构思已经完成。而且我不想放弃这两万字。

我很想看看他们写的怎么样。

但我突然想起Mathraw Stallman 在开始GNU计划后,程序设计时为避免版权之争,根本不敢看已有的UNIX程序编码。

所以我极力克制住自己。

虽然构思已完,但我怕我还是会受到其他人的影响。所以我根本没有看其他人写出的续集。你不会因为“他妈的”,“我爱你”而被指责剽窃,但却可能因为小说中的情节和构思被人指责剿袭。

我极度厌恶争议和指责。这些会让我心烦意乱。

开始时我以为仿古龙风格很简单。你只需要象写散文诗一样,调动不同的意象。你的思维当然一定要像跳跃的诗。离散,而非连续,才是古龙的特征。就像量子。然后辐射开去。

当然你还要有哲学味道。这是古龙的标志性特征。

可结果我发现写散文诗的难度,甚至超过了讲故事。你如果不信,可以试一下看看。

现在终于写完了,我的才情笔力,还有我的智慧,远不能和古龙相比。倪匡说古龙的智商是180多。我的智商,据我最乐观的估计,最多只有40.嘿嘿。

我用他的故事,甚至他的语言,向这一生寂寞失意的天才,致上我的敬意。

我甚至用不同的节拍,重复着他以前的旋律,让整个白玉老虎看起来,象是同一首曲子。

现在终于写完,我却还沉浸在压抑和伤感的调子里,不能自拔。

我想我再不会写这样的调子了,这实在会毁了我。我想我大概也不会再写作,因为这过程中我完全体会不到任何的快乐。

我以后也会尽量只做些我喜欢的事。

正如我写的:因为生命只有一次。

我现在只好象我特意加的小苹一样,带着愧疚和不安,希望有人能喜欢我竭尽所诚,倾其所有熬成的这一点粥。

2013年1月19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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