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工作数年,记忆是一条大河,沿岸长满悲情的小花,随手采撷一朵,留为忘却的纪念。
三年前的某个夜晚,正值酷暑,急诊来了个刀刺伤的病人。那时市里还没有开展轰轰烈烈的创建卫生文明城市工作,一到晚上,大街小巷就冒出许多烧烤摊子,正是喝酒撸串吹牛逼,进而大打出手,饱以老拳、互捅刀子的时候。每晚急诊都会收治几个打完架、头破血流的醉汉,刀刺伤的也不少见。
和那些醉醺醺的大老爷们不同,这回刀刺伤病人是位女性。听说,当时她正在东头夜市摆摊,有个男人悄无声息地穿过熙攘人群,从怀中掏出水果刀,对她连捅数刀,又迅速消失在茫茫人海。
这个过程太快了,以至于等她摔倒在地,大量血液从腹部涌出来后,周围才反应过来,发出阵阵尖叫。有人拨打了急救电话。
120把她送到急诊科,她已处于严重的失血性休克,生命垂危。没有陪同家属。急诊医生一边输血输液,联系外科急会诊,一边汇报院值班室。收到院指示:绿色通道收入院,尽全力抢救,保卫科设法联系家属。
她身中4刀,1刀在左腿,其它在腹部,其中1刀刺透腹腔后,力道不减,继续向上刺穿胃壁、膈肌,直达左胸,造成胃破裂、膈肌破裂、左肺破裂、气胸。另两处刺伤,一处在升结肠,1处在右肾。
力道之强,出血之多,伤势之重,行凶者实有杀人之心。到底多大仇恨,下这么大的狠心?
普外科、胸外科、创伤外科、泌尿外科联合上台,开展胃修补术、膈肌修补术、结肠修补术、胸腔闭式引流。术中,泌尿外几个医生对右肾刺伤进行评估,结论:伤势不轻,省心的办法是摘除,但能保住肾的概率大约60%。
世上没有白璧无瑕、完美无缺的事,治病更不可能百分百保证。摘还是保?没有家属决定,只有再汇报院领导。最后院拍板:病人还很年轻,还是试试保肾吧。
术后推入ICU,继续输血、抗感染、呼吸机、静脉营养支持等等治疗,不赘述。
闹市杀人,这事在群众中传的很广。汇总众多出处不明的市井消息,她的过往经历有了些眉目。她,39岁,之前曾经有段婚姻,有个上初中的儿子。几年前离婚后独自一人生活,靠在夜市摆摊,维持生计。后来认识个摊贩,处了一年,已准备结婚。
曾有穿正式工作服的公安前来探询伤情。忍不住询问案情,公安透露几句,说行凶者已经被警方控制。令人吃惊的是,行凶者不是别人,是她的男友!
更令我们想不明白的是,几十天住院时间,竟没有一个亲属露面。仅在出事后的第三天下午,来了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自称是她表哥,匆匆看望几眼,就消失不见。
世上仿佛她孤身一人。那天表哥走后,插着气管插管的她无法讲话,默默流泪到天黑。
想不明白,搞不懂。搞不懂就不想了吧,医生应该专心治病。可治疗费用太高了,输血、抗生素、全肠外营养、呼吸机、辅助治疗、化验等等,一天接近一万,治疗费用蹭蹭上涨,科里很慌,上报医院,院领导也没办法。家属不管,医院总不能眼睁睁看她死吧。院指示:继续积极治疗,同时积极联系家属及所在社区居委会。
好像总是这样,越这样的病人,治疗越不顺利。
前几天病情平稳,到术后第五天,突然腹胀,腹腔压力骤升,血压下降,又出现休克。彩超提示腹膜后巨大血肿,我们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右肾还是出事了。
紧急输血、补液,联系全院会诊,商议冒险再次手术。最终行右肾摘除。
突然一切又回到解放前,不,比第一次术后情况更差。
重大伤情后,身体虚弱之际,正是细菌病毒趁虚而入之时,这几乎是所有重症伤员的临床特点。我们战战兢兢重新审视她病情。全身插满管道,两次大量失血,两次大手术,可谓元气尽失,身体虚弱的像深秋的残荷,随时雨打风吹去。
第二次手术后她意识还清醒,时常盯着天花板嗡嗡作响的层流滤芯,一动不动,一看就是一天。拍拍肩膀,喊她名字,她慢慢转过头来,眼睛里没有思维流动。
男友手刃,亲属未见,子失其踪,爱情、亲情、健康,统统没有。一天天等待中,她认清了现实,双眼变得淡然。
该来还是来了。先是重症肺炎,继而脓毒血症,感染性休克,多脏器隐隐崩溃。各种顶级抗生素轮番上阵,血液净化,一时焦头烂额。
长期与外伤、病菌感染斗争,加之大量失血、感染消耗、营养不良,机体早已高负荷运转,眼看病情加重,却捉襟见肘,无力回天。尽管天天输血浆、白蛋白等血制品,刀口还是以可见的速度溃烂。不光腹部刀口,更令我们忧虑的是,胃壁、肠壁缝合口的愈合情况也不乐观,很快就要面临胃、肠道再次破裂,如不能手术,结局只有死亡。
再次行全院会诊,结论:此时她的身体条件已不具备手术条件,即使手术了,结果也不会更好。院指示:通知家人,通知市公安局。
那些天,她时而清醒,时而昏睡。醒来发现眼前还是此生世界,她闭上眼睛。
我想她更愿从此深深睡去,长眠不醒。
探视时间,家属涌进来奔向病人,每个床边都站着亲属,除了她的。那天,我记得清楚,探视完毕家属离开,喧闹的病房又安静下来,剩下只有充耳不绝的监护警报和呼吸机的运行声。
这时传来持续微弱的敲床声,我们看到她醒了,一手敲床,一手在空中轻轻比划。
她想说点什么。
找来签字笔和硬壳本,解开双手约束带,摇高床头。这时的她已油尽灯枯,写在白纸上的字散乱无力,扭成一团,近乎涂鸦。
我们对视一眼,摇摇头,实在看不懂写的什么。
她很生气,喘着粗气,睁大眼睛直瞪我们。
我们安慰她:没事,你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她伸出嶙峋的手臂,颤颤巍巍,再写。
一个字一页纸,个个核桃大小。
她渐渐失去了力气,后面的字又变成模糊一团。
歪歪斜斜前几个字拼起来:我...不...行...捐。
我们小心翼翼问她,你是打算捐器官吗?
她的眼神一改往日混浊呆滞,变得清澈、坚定。她不停眨眼睛。
她都这样了,居然还想着捐器官?!
我们相视骇然,又惊讶又佩服又感动。
科室轰动,院领导也深受触动,下死命令,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家人来医院一趟。
家人最终露面了。她的父亲,一个黑瘦的小老头,以为我们催款。见面先说,那个王八蛋穷的叮当响,人进去了,家里就一张桌子一张床。我们家人也很着急,一直想法筹钱。
我们很客气,直接告诉他:叔,这钱你不用出。找你来,没别的要求,去看看她吧。
“哎,那行!”
住院二十多天后,父女见面了。听到有人唤她名字,几近昏迷的她微微抬眼,待看清来人,又重新合上,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之后无论怎么呼喊,她再没反应。
我们将她的意愿告知她父亲,这个老汉,没有对如此特殊的父女关系予以解释,只是摆摆手,长叹一声:随她吧。
她走时,太阳正西落。光线如雨,斜斜进来,病房一片金黄。
医护人员站成一圈,送她离去。
由于病情过重,多脏器衰竭,遵她遗愿,红十字工作人员最终只取了角膜。
住院产生的几十万费用,医院全部免除。
由于涉及刑事,此事没有进行任何媒体宣传。
香消陨落,一别三年。
这三年里,另有双眼,重拾光明。
睁开眼睛,看看吧,世界多美!
大河横亘,高山壮丽,星空垂落,万物生长,有人欢笑。
可我们知道,还有远比高山大川、璀璨星辰更美的东西。
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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