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砖上流银,阳台上栏杆狰狞成一排墓碑倒在地上。丈夫去日本出差已经是大约第三个月了。软榻上的我挪到床边,掸烟灰落下床沿。我把丈夫的信撕开,不小心扯到信角,一缕拖沓地苟延着。丈夫说归期未定。楼上丢下第四十六根烟头,抹着火色,像个信号灯,坠落到我的阳台上,第四十七根。
我翻身下床,碾了烟,趿着拖鞋跨哒跨哒到阳台,丢下烟头。
“是啊把我吵醒了.....没事我已经搬出来了...那好你也要珍重。”声音有些哑,温厚的男声。
我捡起一根还剩四分之一的烟头,吮一口,香气沁进肺里,吐出一口月光下的风情万种,迷离。
“嘿,楼上先生。您也是半夜睡不着吗?”
"哦! "我都能想到楼上先生憨厚的脸上写满了讶异,忍不住给右边嘴角描上上扬的一笔,老实男人。
“我有些公务要处理可能打扰到您了。那个……我应该怎样称呼呢?女士?"
“长夜难眠总有心事。”
“你听起来很年轻。”
“你抽了四十七根烟,嗓子已经有些哑了。”
楼上一阵释怀大笑:"哦? "我仿佛看见他深陷的眼窝下埋葬的烟灰色瞳孔,他笑起来眼角或许有绵延的皱纹引我上钩。
“我没有烟了,借一根。”
指纹和西服纹路摩挲的声音,那手掌粗糙,抚摸我的肌肤时有引人入胜的触感,指尖若有若无的烟草香味,我不断求索,想要抓住那味道。若即若离间步步犯罪。
“只有一根了。”楼上一个烟盒旋进我的阳台,我去拾,却是空的。锡箔纸背面用铅笔写着:“戴衣。扣问芳名。”
“叫我玉楼。”我斜倚在栏杆上,托腮,盯着那些带着牙印的烟头,像是和影子说话。
楼上放了根绳子下来:“借火。”
我跨哒跨哒回房,床头柜上还有打开的半包烟,打火机是丈夫送给我的,他出差去法国带回来的,我不知道它值多少钱,我只知道它即将是我和陌生男子调情的好助手。
我点了烟,啜一口,楼上收回绳子。
如此往复,闲聊到东方吐白我们便各自睡下了。
次日我照常逛街,去照相馆照相,和摄影师调情,在新开的餐馆和姐妹们吃饭。
但我竟然拒绝了夜场电影直接回家了,我告诉自己,丈夫不在家我也应该安分一点。
我是个有丈夫的人。
台灯昏黄,到底是入不了书了。我嘬一口烟瞄一眼阳台,终于我放弃抵抗了。我把书本摊开放在胸部,靠着软包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排倒下的坟墓。
我的心脏在颤动,焦虑,兴奋又愧疚。
一星烟火寥寥落,他在。
我急着跑出去会不会像个荡妇,我应该矜持一点,我应该专心读书,我把书竖起来,仿佛是掩盖满面春风。
我又输了,我在阳台上贪婪地吮吸他的香烟味道。“我们总是凌晨相见,戴先生。”
“小楼,我是忍耐到凌晨才抽烟的。”
我不懂他是忍耐抽烟还是忍耐到阳台。
“是害怕夫人发现你是个烟鬼吗?我可要揭发你。”
“不,我单身。”
阳台的栏杆在月映下化身钢琴键,我用来去踱步压抑迸发的喜悦,来来去去一定是一夜曲风艳俗的调子。
我们谈革命,谈风月,谈大街小巷乱窜的八卦,谈楼下野猫,谈窗边青藤。
我们一起吮了很多根烟,我涂了最中意的口红。
我终究还是按捺住了让他下楼喝杯酒的冲动,我穿着丝绸睡衣,风钻进我的身体,我等候他主动要求下楼坐坐,他没有。
他应该只是觉得我是个有趣的邻居,仅此而已。他喊我小楼只是他的习惯而已,仅此而已。他告诉我他小时候的顽皮经历只是抒怀而已,仅此而已。他陪我聊到日出前只是出于礼貌并且睡不着而已,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像个咒语,或许我念一万遍就可以摆脱那粘人的烟味。
天亮以后我去菜场买菜,做了精致的料理,把高脚杯擦得锃亮,我的目光呆呆地滞在一束发烂的玫瑰上,小口地吃料理,小口地抿酒。饭后我把那玫瑰扔了,那是照相馆的摄影师送给我的。我是个有丈夫的人,家里自然不能放别的男人送的玫瑰。
当晚他没有抽烟,或许抽了,可是没有在阳台上抽。他也许真的是厌倦我了,和一个才疏学浅的妇人有什么可聊的呢?加之我说话也着实愚蠢,常常让人无措,我真是蠢。不过他也有可能是对我上心的,或许是想吊着我的胃口,那我偏装作不在意,任他猜去。他让我捉摸不透,我也要让他看不明白。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能有什么情分?互相把玩罢了。
我一定是睡着了,但是睡得很浅。夜里楼下野猫发情,叫了四百六十二次。
次日我依旧买菜做饭,做家乡菜,莲花糕,桂花藕,八宝饭,清蒸鲈鱼。
我把丈夫的信一张张从地上捡起来夹在文件夹里。
我拿出笔墨纸砚来练字,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我第一次练欧体就是练的兰亭集序。
凌晨一点十六分烟火落,他来了。
我没有资格问他为什么昨天没来,我想吊着他的胃口,脱了鞋轻声走到阳台,不敢大声出气。明月别枝惊鹊,太静了,只有他吐出的袅袅烟气有声音。
“小楼?”
我憋住笑,依旧没出声。
“小楼,你在吗?”
我噗嗤笑了出来:"我可不会没事在阳台上吹凉风,有话快说。”
我忘了问他为什么前一天晚上没来,错过了话机,也就错失了资格。
他用绳子吊下一瓶洋酒,我们把栏杆拍遍,诉衷肠。他说明天想下楼看我,我觉得不是梦,我们靠着凉风,拄着酒瓶,在阳台上半梦半醒。
直到邮递员送来丈夫的信,丈夫说下星期回来。我失了神,在床上呆坐一一天,形容枯槁。丈夫回来见到家里整洁模样应该很欣慰,我有几天没见那群吃钱婊子了,我也没有去照相馆,我开始练字弹琴看书,我在安稳地等我丈夫回来。
可我却失了神。
凌晨他在楼上喊我,我紧闭了门窗没有应。
第二天我收拾了行李,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丈夫里面有离婚协议书,一封交给了对门奶奶,说如果楼上男人来找我,就把信给他。
我第一次清楚地感到背叛的羞愧,我没有和他依偎,没有与他挽手,没有同他做爱,可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出轨了,我背叛了我的丈夫。
我不能爱他,况且因为他我不再爱我的丈夫,所以我只能离开,或者说,逃开。
我回到苏州,找了一间没有阳台的屋子。
楼上的先生和妻子复婚,一家人喜欢在阳台上吹风,他每天早睡,因为要早起陪夫人买菜。
我的丈夫回到家,窗明几净,我只留给他阳台上的一堆烟蒂。
对面的奶奶拿着两封信,一个信封写着戴先生亲启,另一张信纸上写着我最爱的小楼。
寂寞来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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