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独坐在跨江大桥上,看着远处夜色笼罩下的灯壁辉煌,这繁华下隐藏着什么,我不敢去想。我只想静静地走,混入着滔滔江水,没有人知道。
我试着看穿脚下闪着诡异的光的江水,水一刻不停的奔跑,而那些波光却就在那里,咧嘴笑,我打了个寒颤。
“阿良。”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我没有回头。
“你来了。我在等你。”
“我知道。”
“还有时间,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聊天。”
一阵风吹过来,几缕发丝拂过我的脖颈。
当我侧过头,带着微笑看向小真的时候,她正举起白皙的手,弯起食指,将头发向后一捋,挂在耳朵上。
“你笑得真难看。”小真假装嗔怪,眯起眼睛故意做出嫌弃的表情。
“那我哭给你看?”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想不到在现在的情形下,我还能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来。
“好啊,好啊,你哭吧,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样哭。”小真仰起脸,露出修长的脖子。
“是啊,第一次见你,好快啊,转眼二十年了。”
尽管那天的事情清晰的就像昨天,可时间就像江水,你愿意或者不愿意,它都兀自偷偷地从你脚下一刻不停地流过,还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戏耍似的在你眉间或额头刻上一刀,你却抓不住它。
“我还记得你一个人在土城墙上,抱着膝盖哭成泪人的样子,可我想不起来你究竟为什么那么伤心了。”
“我好像也确实没跟你说过为什么。”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有时间。
天边一轮明月如玉,一如二十年前。
2、
天已经全黑下来,初春时分,太阳一落,便很有些凉。
我一个人走在马路上,不知道脚下的路去往什么地方,我厌恶的看着地上被拉得老长的影子,喉咙内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早上上学路上遇到一只瘸腿的流浪猫,我把早餐给了它,然后带它到我的秘密基地——纺织厂浴池旁边的一个小地道,那里埋着热水管道,很暖和,一整天我都在想着放学后去给猫带什么吃的,以后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面对明天。
今天早上我刚刚爬到三楼,就看见楼梯口人头攒动,大家围着什么人,不时发出哄笑。
我不爱凑热闹,就侧身走过去,就在我要进入教室的一刹那,从人缝里我看见唐艳荣站在人群中间,低着头,本来就像枯草一样的头发今天显得更加的凌乱,显然是被人抓过,她也正好抬起头,跟我四目相接,我分明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绝望,我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
唐艳荣是学校出了名的邋遢鬼,也许是家里条件不好的缘故,她总是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冬天的鞋子也总能看到快被长大的脚趾撑破的痕迹。
她总是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去饭堂打饭,所有人见了她都会远远地躲开,然后光明正大的对她指指点点,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驱使着我拨开人群,当我来到包围圈的中间,喧闹声瞬间停止,所有人都不解地看着我,我清醒过来,涨着脸问道,“发..发生什么事了?”
片刻的安静后,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诉说起唐艳荣的罪状。
班长焦文明往前挪动了半个身位,其他人的声音就小了下来。
焦文明居高临下伸出食指,指着唐艳华说:“咱班女生宿舍丢了东西,贼就是她!”说完,他拧着脖子看向我,那意思是,怎么样?你想当英雄?
现在骑虎难下了,我看向唐艳荣,她依旧低着头咬着嘴唇,两只手紧紧的攥着花衬衣的衣角。
“抓贼抓脏。”憋了足足十秒钟,我才挤出这四个字。
“哟~,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向着她说话,她平时什么样你不知道啊?”
焦文明这么一说,我反而淡定了下来。
“平时什么样我还真不知道,再说了,平时什么样跟偷没偷东西有什么关系?要是能有证据证明咱班女生丢的东西是她偷的,告老师送保卫处都行,再大不了打110嘛。”
焦文明在班里是既是老师的宠儿又是绝对的权威,什么时候受过这个。
“有人都看见了,还要什么证据,丢的东西有口红,还有蛋糕,蛋糕这个吃了就吃了,可是我告诉你,这口红可是王嘉怡她爸从香港带过来的。”
我心里突然一阵好笑,原来如此啊。
王嘉怡是班里公认的公主,她爸爸是县财政局局长,平素里连班主任都像春天一样对她,焦文明更是看见她就像个哈巴狗一样。这次王嘉怡的东西丢了,焦文明要是不借机表现一下反而不正常了呢。
既然已经撇不掉了,我索性回头问唐艳华,“哎,那个,你到底拿没拿人家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跟唐艳荣说话,但是我还是很小心的挑选着措辞。
唐艳荣扭了扭身子,并不说话。我心里急了,说不定真是她偷了呢。
焦文明见状,更加得意,“看见了吧,看见了吧,我说什么来着,你小子也别逞英雄了。”
现在我不得不为自己的颜面再挣扎一次,我抬高音量,再一次问唐艳荣,“你说,你偷了还是没偷,如果偷了,你活该,如果没偷,今天这事不能这样过去,必须让这一群人还你个说法。”
说完,我环视一周,隐约中我看到了几张脸躲在人群中迅速对视了一下。
唐艳荣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动几下,发出了几个音节。
我大吼一声,“你他娘的大声一点,说什么?”
唐艳荣被吓到了,愣了一会,怯怯地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没拿她口红,口红在我枕头下面。”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有人叫到,“李月红都看到了,还狡辩。”
李月红!刚才那几张脸里就有她。她是王嘉怡的小跟班,王嘉怡说雪是黑的她都说对,要是王嘉怡给她分一点稀罕零食或者化妆品啥的,都能臭美半天,拿出来恨不得全世界人都说一遍。
就在昨天晚自习之前,我揣着刚买的带自动翻面的随身听,带着耳机沿着操场散步,看到操场旁边的双杠前王嘉怡和几个女生一起在说些什么,她们看见我经过,下意识的将背转向了我,当时我只顾着听歌,没想什么,现在突然记起来,那几个女生里好像也有李月红。
联想到现在的情况,不由得不怀疑。
觉得唐艳荣可能说不出来什么,我就伸着脖子对人群里的李月红说:“李月红,你看见了?什么时候看见的?”
李月红突然被叫到名字,慌乱地看向旁边,我顺着她的目光,却没有落到实处。
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李月红快步走出来。
“唐艳荣这个小偷,她是我们隔壁宿舍的,可是昨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我看见她进我们宿舍了,她看见我的时候赶紧跑,当时我也没多想,可是今天早上,嘉怡的口红就不见了,还有,昨天嘉怡刚分给我的法式小蛋糕也不见了,那是我今天的早餐,害我饿肚子,可恶!”
唐艳荣这时看着李月红,坚定地说,“我没拿什么小蛋糕!早上我去饭堂吃的饭!”
“大家都听见了吧?”李月红大声向人群说道,像刚被老师表扬过一样,“她说没拿小蛋糕,那就是说她承认偷了口红了。”
说完,李月红又转向唐艳荣继续说,“你说没拿小蛋糕,是你知道吃了就死无对证了吧,谁不知道你连饭堂里超过两毛的菜都从来没吃过,这下可尝到鲜味了吧。”
一阵哄笑。
终于,唐艳荣的眼泪开始大颗大颗涌出来,她幽怨地看着李月红,转身想走,可是人群却不肯为她闪出空隙,无奈,她又愣愣地站定。
“不去教室,都在这围着干什么呢?”班主任谭老师快步走过来。
“老师,您来的正好,李月红说是唐艳荣偷别人东西,可是又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焦文明眼里一亮,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我抢了先。
我故意没有说出王嘉怡的名字,但听到唐艳荣,谭老师的眉头还是皱了一下。
“都散了吧,散了吧,赶紧去教室学习去,你们三个,到我办公室来。”谭老师指了指我、唐艳荣和李月红。
焦文明没有插上话,一脸悻悻地对着人群喊道:“别看了别看了,都回教室!”
在谭老师的办公室里,李月红不免又添油加醋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唐艳荣还是双手拽着衣角,两只脚一动不动低头不语,而我,则是像个复读机一样,不管谭老师问我什么,我都只说一句话,“没有当场抓住,唐艳荣也没有承认,至少这个事不能下结论,还要好好调查一下,不然有失公平。”
上课时间很快就到了,一场注定没有结论的谈话在谭老师的主持下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一上午平安无事,课间大家仍然肆无忌惮地大声讨论和奚落唐艳荣,我还是跟班里唯一的好朋友郝松闲扯淡。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会像在池塘里扔下一颗石子,过一会就会平复的时候,下午却迎来了一个始料未及的转折。
我刚走到教室,焦文明就像一只公鸡一样,下巴朝我一抬,“喂,谭老师让你去办公室一趟。”说完,转头看向他的几个小跟班,几个人会心一笑,我就有些紧张起来。
谭老师正襟危坐,看到我进来,劈头盖脸地说:“你怎么回事?”
我有些懵,却不敢随便答话。
见我不说话,谭老师接着说,“小小年纪,不比学习好,跟人家学谈恋爱,还教唆别人偷东西,看你平时挺老实的,都是装的吧!”
谈恋爱?教唆?
我虽然一头雾水,还是不敢在老师面前造次,小声不解道,“谭老师,您是什么意思啊?我没有啊!”
“人家唐艳荣都承认了,你作为一个男生,怎么还不敢了?”
“她承认什么了?大不了这事我不管了,本来就跟我没什么关系,可是谈恋爱和教唆是咋回事啊?”我有些急了。
谭老师看我还急了,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还没等我愣过神来,谭老师回来了,身后跟着唐艳荣。
“唐艳荣你跟他自己说!”
我看向唐艳荣,她低着头不看我,只是嘴里却丝毫没有犹豫,她说:“单良说他喜欢我,想送我东西可是没有钱买,看见王嘉怡的口红,就给我出主意让我晚自习早走一会趁她们宿舍没人去偷。”
我脑子嗡的一声,这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一时之间,我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谭老师吼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唐艳荣把东西还给王嘉怡,当着全班的面向她赔礼道歉。单良写书面检讨,叫家长过来。”
整整一下午时间,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第一个课间没有下课,而是唐艳荣扭着身子站在讲台上,向王嘉怡道歉,王嘉怡站起来说可以原谅她,以后有什么想要的可以直接找她,不要再偷了,这胜利者的姿态还引起全班的掌声和喝彩。
我像一个小丑一样,期间几次我看向唐艳荣,她都不敢看我,就连郝松,课间路过我身边也假装没看见,快步走过跟别的同学玩去了。
晚饭根本吃不下,晚自习也不想去,同学们的眼神都像刀子一样,仅仅一下午时间,我突然感觉只要有人小声说话就是在说我,有几个时刻,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过唐艳荣并且教唆她偷王嘉怡口红。
我顺着学校门口的马路,一路走,从太阳西沉走到华灯初上,再走到月上东山。
我来到县东郊的土城墙,站在上面,看着下面匆匆走过的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被世界抛弃。想到明天要叫家长过来见老师,我怎么跟爸妈说?在我和老师之间他们会选择相信我吗?
绝望不断的蔓延,一个声音响起,“呀!吓我一跳,我以为是野猫呢,大晚上的,怎么有个人在这哭?”
我抬头一看,一个女孩子站在月亮的下面,一袭白色长裙,扎着马尾辫,左手正在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
月亮正圆,周围有一圈淡淡的光晕。
恍惚间,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气飘散在女孩的柳眉杏眼之间,我看呆了。
“看什么呢,没见过人啊?”女孩冲我说。
我缓过神来,“哦,那个,我,没事,就是坐会。”
“一个人坐在土城墙上,玩深沉呢吧,哈哈。”女孩爽朗的笑声冲淡了忧郁。
“我就是坐会,没有玩深沉,你不是也大晚上一个人来?”
“我是听着有猫叫,循着声音过来的,没想到却碰到一个哭鼻子的大男生。”
……
谈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进行着,那天晚上究竟聊了什么,聊了多久,我不记得,我只知道这个女孩叫小真,她像一个仙女,哦,对了,像我们那时候最喜欢看的白娘子。后来很多年,在我低沉的时候,她就会像个魔法师一样将我的苦闷忧愁都放进一个箱子,过一会打开盖子,箱子里冒出来的就是满满的开心。
3、
“原来是这样啊,我看啊,你就是真的喜欢人家唐艳荣了。”
我知道小真在调侃,她知道我喜欢的是她。
我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江两岸的柳树影影绰绰,隐隐约约似乎有虫子的鸣叫声传来,夏天就要来了。我不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没有夜晚,真正的夜晚应该是静谧深沉的,能让人的所有情绪都融入其中。
小真见我并没有反驳她,略显失望,继续说,“到底怎样啊?唐艳荣为什么冤枉你?”
我苦笑一下,现在再想起那段时光,竟不再像自己的故事。
“我一直很后悔,我不该在那天早上进教室前回头看那一眼,如果没有看,就不会看见唐艳荣绝望的眼神,我剩下来近一年的高中生涯就不会那么压抑,也许我也就会有个跟现在不一样的人生。直到八年后,在省城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才知道原来我无论如何都躲不掉的。”
像往常一样,小真没有打断我,她坐在我身边,眼睛有些迷离,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纯净的像月光,而我的脸上和心里都满是皱纹。
“我是在一次成果转化展览会上遇到老同学王斌的,因为那件事我和高中的同学基本上都断了联系,王斌看见我很吃惊,主动约我晚上一起吃饭叙旧。在吃饭时,话题七转八转就自然转到了那件事上。”
4、
“阿良,你本不该这样。”
我跟王斌上学的时候关系不算太近,但是因为小时候曾经住在一个家属院,也能说上几句话。
“这么多年了,我都想通了,也没有什么该不该的,现在也挺好。”
“你跟郝松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自从那件事之后,谁还能愿意跟我一起玩?”
“他小子现在在一个大医院,光鲜的很。”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把椅子向后撤了一点,我不知道王斌为什么会一直提郝松。
“来,走一个,哥们其实真的替你不值。”说着王斌把自己的酒杯倒满,端起杯子朝我举了一下,也不管我,自顾自的一口喝完,然后重重的把酒杯顿在桌子上,盘子里的花生米滚落了几颗。
我也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用筷子夹起落在桌子上的花生米。
王斌的脸有些微红,他定定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追问。
我有点琢磨出一点他话里的味道,可是这八年来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奇心了。
“阿良,你知道当初唐艳荣为什么陷害你吗?”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要来了。
刚开始,我真的想知道为什么,至少想弄明白为什么是我,可是我越是想弄明白,就越是不敢跟任何人提这件事,它就像我头上的一个烂疮,每个人都看得见,我只想把它挡住,严严实实地挡住。
后来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最后灰头土脸考了上了省城一个普通的大学,跟所有高中的同学隔绝起来,把这个烂疮永远的包起来,以期让它自己腐烂,然后自行脱落。
我以为它早已痊愈,可是今天王斌的出现,让它又一次曝光,我才发现,它还是那么昭然若揭,这么多年不见得同学,寒暄之后就直奔它而来。
“斌,你知道什么,告诉我吧,我也不想躲了。”
“三年前,咱们同学毕业五年聚会,你没有参加,那次聚会上唐艳荣也没有来。咱们同学里郝松混的最好,才大学毕业,就到了京城一家大医院的骨科当了医生,那可是那个医院最热门的科室,所以他就像明星一样,大包大揽,大家虽然有些看不惯,但是既然他要买单,而且大家也不想太尴尬,就顺着他,捧着他,偏偏章敏看不惯他,就低估了几句,说装什么大尾巴狼,谁不知道你有今天靠的是什么歪门邪道。”
“郝松得意惯了,听见章敏的话,要章敏给他道歉,章敏说差不多就行了,说破了大家都不好。可是话说到这份上了,郝松面子上挂不住,非要章敏说个明白,还拍桌子了,后来章敏也不干了,就把当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
“等等,郝松,你是说郝松?虽然后来疏远了,但是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阿良,你别急,听我说完。毕业后章敏和唐艳荣考上了同一个大学,虽然高中时她们俩都不怎么交往,一上大学,高中同学就显得亲了,而且她们俩还在同一个系,后来唐艳荣就把那件事的本末全部告诉了章敏。”
我的心跳有些快,伸手去过啤酒瓶,倒满一杯,一口喝下大半。
王斌似乎也有些口渴,灌了一口酒,吃了片木耳,放下筷子一抹嘴,继续说道。
“当年咱学校有三个保送名额,你还记得吧,你占一个,王嘉怡占一个,另外一个好像是校长的女儿吧,可是因为那件事,你的成绩就下滑了,最后你的那个名额知道给谁了吗?”
“高考后,我就再也没回过学校,也没有和同学们联系过,连填报志愿都是我爸替我去学校,难道是郝松?”
“ 没错,他藏得真够深的,直到高考之后,大家才知道原来保送的名额最后落在了郝松的头上。他被保送到了京城医科大学。”
“他成绩也不错,按理说被保送也说得过去,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呸!谁不知道保送名额多难得,要不就得家里关系特别硬,要不就是成绩特别好。郝松的爸是有些门路,可是跟王嘉怡比不过吧,校长女儿也挤不掉,你的成绩是全年级第一,没你也说不过去,所以按理说,如果不出意外,三个名额绝对不可能旁落。”
突然刮过来一阵风,旁边的烧烤摊冒出的青烟吹到我们这边,我被熏的眼睛生疼,喝了一口啤酒,一直从嘴里凉到心里。
“郝松他们家是医学世家,他爸想让他上最好的医科大学,可是你也知道,京城医科大学的招生名额在咱们省就那么几个,按成绩排的话,很难轮到郝松。高中时唐艳荣虽然看起来邋邋遢遢,但她毕竟也是个花季少女,她从高一偷偷的喜欢着郝松,直到高三她才鼓起勇气写了一封情书给郝松,可是郝松不但没有回应,反而每次看见唐艳荣就露出厌恶的神情。”
“直到有一天,郝松突然找到唐艳荣,说他其实也喜欢她很久了,只是高中关键时期,应该以学业为重,所以他平时才没有表现出来,让唐艳荣暂时放下,等高考结束两个人都考上理想的大学,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
“唐艳荣本来就内向,很轻易的就相信了郝松。那一个月是唐艳荣高中时期最快乐的一个月了,虽然外人看不出来,但是每次和她的眼神相遇,郝松的眼神里都多了一些内容,这些内容让唐艳荣心旌荡漾,无比幸福。”
王斌又把酒倒满,冲我扬扬头,我也倒上酒,跟他碰了一下酒杯,跟服务员说,再来五瓶啤酒,加两个菜,已经等了这么多年,现在答案就在我面前,我不着急揭开。等服务员把酒拿过来,我把两个酒杯都倒满,示意王斌时间还早,慢慢说。
王斌也不客气,一口又喝掉半杯啤酒,接着说起来。
“有一天郝松突然约唐艳荣晚饭后到餐厅旁边的小平房后面见面,唐艳荣如约而至的时候,郝松显得特别的沮丧,他说,分手吧,他自己给不了唐艳荣一个美好的未来。唐艳荣大惊失色,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是家里的独子,必须继承爸爸的事业,考上最好的医科大学,如果考不上这辈子就毁了,就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给唐艳荣幸福。”
“唐艳荣说,那我们俩一起加倍努力学习,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考上。可是郝松却根本不听这些,他自顾自的说,以他的成绩,就算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只有一条路可走,而且只有唐艳荣能够帮他。”
“唐艳荣自然不会拒绝。于是郝松就跟她说了那个邪恶的计划。郝松下午看见你在操场散步,同时王嘉怡和李月供她们几个在操场旁边窃窃私语,他让唐艳荣晚自习早点走,趁人不注意到王嘉怡她们宿舍偷一个王嘉怡的小东西,最好故意让别人看见,然后第二天就会被人发现。”
“郝松跟你关系最好,他了解你,当你看到唐艳荣被人围攻,知道了情况之后,就会联想到前一天王嘉怡她们在操场上的行为,如果你替唐艳荣说话,后面的事情就更顺利,你不替她说话也不要紧,下午唐艳荣还是会一口咬定你喜欢她并让她去偷东西。”
其实刚才我就已经猜到了这个,所以并没有感到惊讶。
我说,“我知道,一旦这个计划成功,我就有污点,保送名额自然不可能还是我的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跟唐艳荣说过一句话,如果我那天没有替她说话,她一口咬定我喜欢她,班主任不一定相信的吧。”
“我还没说完,这家伙可没这么傻。他知道,你是全校的优等生,唐艳荣只是个人见人厌的村妞,虽然老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你们俩之间他一定会相信你,即便不相信你,为了升学率和奖金也一定会保你。”
“他事先已经让他爸给老谭送过很多次礼,表达很希望得到保送机会,老谭始终没答应,他也没法答应。但是如果你有了污点,保不齐老谭就会送出这个顺水人情。况且还不止这些。”
“如果老谭没有如他所愿剥掉你的保送名额,唐艳荣就会过几天去校长办公室自己坦白,说是自己偷了王嘉怡的东西,王嘉怡私下里要挟她,让她诬告是你指使她干的,不然就要她好看,如果校长追问就说是王嘉怡嫉妒你成绩好,而且不像其他人一样捧着她。红口白牙,只要唐艳荣执意把事情闹大,只怕校长也没办法,王嘉怡的保送名额就有可能被去掉了。”
“郝松不知道计划能否成功,但是为了保送名额和自己的前途,他什么也不顾了,况且在这个计划里他始终是隐形的。”
“唐艳荣当时完全被爱情支配了,像一个木偶一样,被提着线的郝松摆布,可是等他如愿得到了保送名额,他却连唐艳荣也没有告诉,还一直在唐艳荣面前卖可怜,说自己对不起她。高考过后,唐艳荣如愿考取了京城一个三流的大学,还沉浸在对爱情的憧憬中,可是郝松却从此杳无音讯,再也没有跟唐艳荣说过一句话。”
“其实咱班好多同学也不相信你会喜欢唐艳荣,可是,你自己突然就把自己套在一个壳子里,唐艳荣其实最后的高中生涯也活在大家鄙视的目光里,只不过这些对于爱情来讲,一切都可以视而不见。”
后来那天晚上我和王斌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我以为我会哭,可是我没有,我只是怔怔看着夜空,想要找到一颗星星,一颗少年时经常能看到的最亮的星星,可是却始终没有如愿。
5、
身后跨江大桥上的车变得稀少,夜已深,虽然满目还是万家灯火,可是脚下的城市已经逐渐收敛了生机,我感觉生命也在慢慢随之流逝。
小真捧着脸,双腿有节奏地摆动,听我说完,我们已经沉默了许久。
“我们每个人都在说好好把握自己的人生,就好像我们真的可以做到一样。我们的今天看似是由一个一个偶然累积的结果,可是,谁又能说清楚那些偶然真的只是偶然呢?面对命运的嘲弄,我们真的能幸免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小真这么一本正经地讨论哲学问题,她深邃的目光和坚挺的鼻子勾勒出一张坚毅的脸。
“小真,还记得我第一次向你表白吗?”
我想不到小真的脸竟然红了,我以为这么多年一路走来,我们已经可以淡然。然而,她的脸一红,我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个被爱情占据所有的年代。
“记得,怎么会忘记?那天你兴奋的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你那天穿着淡黄色的裙子,我们在公园见面,公园前面的广场铺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花圃旁边有很多人在照相合影,可是你站在花圃旁边,我觉得所有的花都不如你好看,那一幕雕刻在我脑子里,恐怕永远也不会忘掉了。”
“都一把年纪了,还贫嘴呢。”小真推了我一把,我稳住身子,看向她,她的唇微微张开,上唇纤薄,下唇丰满,两片朱红之间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没有贫嘴,那些花啊,怎么好看都脱不了脂粉之气,幽淡的不够活泼,浓艳的不够雅致,要么太过热烈,要么又太过冷清。你不一样,你有时候热情奔放有时候恬静内敛,你说那些单调的花怎么跟你比?”
小真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指着我说,“你,你从哪里偷抄来的句子?”
我笑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居然有些不自然,脸微微抽搐了几下。
6、
那天是个好日子。
我记得当时正值春暖花开,我看着小屋外的海棠花间翩翩的蝴蝶,终于,我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小真。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必须要靠不停的深呼吸来平复自己的心跳,自我失败的情绪几乎主宰了我,手机的音量已经调到最大,手机静静的躺在桌子上,嘲笑我的窘态。
后来当我问起小真为什么要那么长时间才回复,小真说,女孩子总要矜持一点的。
我自所以终于鼓起勇气向小真表白是因为我确确实实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就在前一天,我苦苦研究的微表情识别与分析课题取得突破性进展,如果顺利的话,这个成果将最终申请专利并应用到商务谈判甚至罪犯甄别等多个领域,届时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一直以来,我的生活仿佛都被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今天终于可以拨云见日了,我仿佛看见了美好的未来,我和小真像王子和公主一样幸福的生活。
当我如约在公园门口见到小真时,她正在低头看着花团锦簇的花坛,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周身散发着光晕。
我有点忐忑,想叫她,又有些紧张,小真转过身,看见我,就盈盈地笑,仿佛已经知道我接下来的动作。
“小真,我…….”
“阿良,今天天气真好,看这些花,你觉得那种最好看?”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这些都好看,可惜没有我最喜欢的。”
“哦?你喜欢什么花?”
“我喜欢梨花。”
“我知道你今天要跟我说什么,如果你能说服我也喜欢梨花,我就答应你。”
我的天,我正在发愁怎么把话题从花引过来,没想到小真倒先说了。后来回想起来,小真真是白雪聪明,她是故意这样给我个机会的。
“古人说到梨花,不是雨打梨花就是落尽梨花月又西,处处充满着幽怨,可是梨花不是最真实的花吗?它像雪一样洁净,然而没有人记住哪一朵梨花,它们都是将自己隐藏于成片的梨花当中,你远望过去,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而且它还选择在繁花尽开的春天盛放,不争奇不斗艳,就是自顾自的美丽着,但是它又不像梅花那样孤傲,让人只羡风骨不近人情,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像梨花那样,清清白白,不为名利所累,这个世界该有多平和美好。”
我一口气说了这一堆不着调的话,小真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开始有些后悔。
“哟,想不到你还有些借物喻人的本领,本姑娘受教了。好吧,你说服我了,不管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我的答案都是愿意。”
我竟有些语塞,我设想了几百次的场景和对白,居然一个都没有派上用场。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俩一起电影,一起做晚饭,但是小真从不让我送她回家,她说要保持神秘感,省的我很快觉得厌烦了,她要留着自己慢慢展示给我。
我以为生活可以这样一直幸福下去。
7、
小真似乎跟我一样也陷入了回忆,她脸上带着微笑,抿起嘴唇,脸颊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酒窝。
“阿良,过了好久我懂得了梨花的意思,可是你却离开我了,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敢问为什么。到现在你该告诉我了吧。”
那短短的幸福是我最宝贵的财产,可是有多宝贵,失去的时候就有多痛。后来每每想到,整个人就空了,脑子里、心里甚至胳膊里头发里都好像被黑暗占据,无尽的黑暗。
“那是我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过了今晚,这个决定就不会再困扰我了。”
小真被我感染,眼眉低垂,旋即又看向我,用眼神等待我往下说。
8、
整整一周时间,我都沉浸在事业和爱情双丰收的无边喜悦中,我仿佛得到了老天爷的眷顾。直到那天,我一走进研究所的大楼,就感觉到处处都是异样的眼光。
我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的微表情,而那天遇到的同事们脸上的表情使我感到不安,像是有第六感一样,我觉得可能是我的课题出问题了。
我走进办公室,旁边的小刘和小胡极不自然地问了声好,就埋头在电脑前,透过透明的玻璃墙,我每次一抬头都能遇到躲闪的目光,终于,在这奇怪的气氛中,桌子上的电话不合时宜的响起,我突然心里一沉。
“小单,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宋主任的声音里充满了一贯的和蔼。
宋主任是我进研究所以来最尊敬的人。
我入职的第一天,就被宋主任叫进了办公室。他笑着跟我说,他会看面相,虽然我毕业的学校在同一批入职的新人里不占什么优势,但是我三庭均匀,眼神坚定,从面相上来讲是可靠且可用之人,他也看过我高中的履历,曾经是年级第一,相信我的学习能力和加速度,并且当场保证,在所里,他就是我的靠山和后台,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找他。
几年来,宋主任也确实像他说的一样,给我第一手的国外文献资料,用自己的经费帮我购买昂贵的大型实验设备。一次意外的机缘,宋主任发现我居然和他一样也喜欢书法,尤其喜欢赵孟頫。那之后我们两个便经常一起讨论书法,并互相切磋技艺,他既像我的领导,又像一个忘年交。
我轻轻的扣了三下宋主任的门,下班之后我们一起吃酒写字,但是在单位里我还是保持着一个下级该有的礼节。
“请进。”
我进门的时候,宋主任抬头看着我,桌子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上横着一支笔,本子上胡乱的画着很多圈圈。
“阿良,坐。”宋主任用手一指沙发,然后起身走到柜子前拿出一盒墨绿色包装的茶叶,往一只纸杯里倒上茶叶。
我刚要往沙发上坐下,见状赶紧起身接过杯子,自己接了一杯热水。
“尝尝这个茶叶,一个朋友专门从福建给我带回来的,入口醇厚,回甘怡人,香如兰桂,齿颊留香。”
我看着热气袅袅从纸杯中飘出,心里却越发觉得不安。宋主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客气过了,今天专门起身给我沏茶。
“主任,有什么事,您直说吧。”
“咳,刘晓军是跟你一年进所得吧?他的情况你了解吗?”
“是,跟我一年进的。”
“虽然他跟你一年进所的,但是年龄上却大你三岁,今年是他关键的晋级年,你看能不能看在同一年的份上,把你的成果让他做主持人?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你还年轻嘛,以后的路还长,机会还很多。”
我一时之间没有听懂宋主任的意思。
见我不说话,宋主任接着说,“小单,咱们研究所也几百号人,是个小社会,既然是社会呢,就有自己的规则和运转的方式,我们要做的就是适应并顺应这个方式,只有这样,才能不变成小众,不被排斥在中心圈之外啊。”
这下我有点明白了,一股热流用上头顶,我感觉耳朵在嗡嗡作响。
“可是他不是科技处管理岗吗?”
“其实我也非常难过,但是没有办法,本来不该跟你说这些,刘晓军的父亲是科技部的领导,跟我们所长是同学,成果已经报上去了,所长让我做你的工作,保证明年你一定可以顺利评上副高级职称。”
......
我不记得是如何走出主任办公室的,又是如何回到家的。我只记得那天雨下的很大,我仿佛是被世界遗弃的孤儿,看着行人匆匆,他们都有一个目的地要去,而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随后的几天,我大病了一场,宋主任打了几个电话问情况,后来我索性关掉电话,一个人躲在狭小的房间,独自消化这个难以下咽的苦果。
刘晓军因为我的成果顺利拿到了科技进步奖,职称和职务都顺利晋升,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年轻才俊。我试着再去研究所工作,可是我再也无法专心研究,也因此,突然之间,我的未来从一片光明变成了一团迷雾,我完全没有信息能够冲破这重重迷雾,况且这迷雾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我不敢去想。
小真找过我很多次,我都不见她,我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爱她的资格,因为我失去了振作起来的能力。渐渐的,小真找我的次数开始减少,我想她一定有了新的生活。
9、
“你真傻,真的,比祥林嫂还傻。”小真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觉得人的一生很快,就像一颗流星。有的流星无比闪耀,看到它的人们都会发出惊呼,或者赶紧许愿,好像它真的能带来好运。而我,就像一颗灰色的流星,悄无声息的划过天空,没有人在意,即使有人看见,也不会认为那是一颗流星,我也希望闪亮,有着骄傲的长尾巴,让别人称赞评说,可是我注定只能坠入大海,留不下一丝存在过的信息。”
“你呀,其实就像你的名字单良,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可是这个世界是一个扭曲的世界,而善良本身却是方正的,所以要么你扭曲你的善良,要么你被世界抛弃。”小真被我感染,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我在等你问我。”
“我在等你讲给我听。”
“好吧,我从来都赢不了你。我和邵颖是在一个慈善活动中认识的。”
小真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给了我一个鼓励的表情。我看向浓重的夜空,黑暗正在吞噬整个城市,喧嚣一点点散去,风开始有些急躁起来。
10、
我从研究所离职之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我明白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于是开始试着去找工作,我到处碰壁,期间甚至在工地上做过临时的搬运工。我有一肚子的牢骚,没有人听我说,我就把这些牢骚写在博客上,终于有个作家找到了我。
作家小有名气,实际上却是个水货,他能出名完全是靠他爸爸写文章,然后署上他的名字。一年前他爸爸因病去世了,他就再没有作品问世,一年来他的团队找过很多的不知名的写手,都不满意,这次找到我也是想试一下。
我正穷困的不行,就写了一些小文章给他,没想到竟然给通过了,从那以后,我就当了影子写手。影子写手是个好工作,虽然看着自己的文字变成书,上面却不是自己的名字,但是我却乐得其所,我根本不想出名,也不愿意去跟出版社打交道,我写东西,然后给作家的经纪团队,他们付钱给我,当约稿不急的时候,我就背着行囊,到最贫穷的地方,去找一个孩子,帮他买生活用品和书籍,然后在他们的稚嫩笑脸和简单道谢中收获满足。
这样的日子让我觉得安逸,我觉得这样一辈子也挺好。
有一次,网上有人发起一次慈善活动,资助的地方正好是我经常去的那个村子,我就报名参加了。等大家一起到了目的地,我就直奔一个叫王小田的孩子家里,半年来,每个月我都会来一次。没想到,当我进到小田家里时,已经有个女孩在跟小田的奶奶谈笑风生了。
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刘海很随意的垂在脸颊上,白衬衣和蓝色牛仔裤,她双手紧紧地攥着王小田奶奶手,声音轻轻柔柔飘在空气里。
她看到我也是一愣,随后就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一刻,我恍惚好像看到了小真。
我和邵颖就这样认识了,后来我知道原来她也是几乎和我同一时间开始帮助王小田,她说她第一眼看见王小田那脏脏的小脸蛋上却有双清澈的让人心疼的眼睛,就决定要帮助这个孩子,我说我第一次看到王小田,他正背着一大剁枯黄的玉米杆,我要帮他,他本能的躲闪,我也莫名的心疼起来。
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互相留了电话。
后来的两个月,我偶尔也会想起邵颖,可是我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也就只是想起。
直到有一天我去给作家送稿子,在公交车站又见到了邵颖,她正低着头啃着汉堡包,我以为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没想到她一抬头看见我,就突然慌乱的用手捂着正在嚼东西的嘴,转过头去,狠狠地咽下去,然后拍了拍胸脯,才转过身来说,“单良,你怎么在这?我正想约着你一起再去看小田呢。”
我傻乎乎的说,“我在这当然是坐公交车喽。是哦,最近忙,我也两个月没去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邵颖低着头,眼睛往上瞟。“今天,哦不,今天晚了,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可以啊,我是个摄影记者,背个摄像机到处走走拍拍就行了,看你时间咯。”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去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跟女孩单独一起了,坐在颠簸的客车上,她的体温隔着衣服传来,我觉得有点唐突,就往旁边挪了挪,邵颖噗嗤就笑了,对我说,“你还挺封建的啊。有女朋友吗?”
我突然想起小真,可是小真大概已经成家了吧,就摇摇头说,“我这样的,谁会看得上。”
邵颖似笑非笑的说,“这一句就是我经常对我朋友说的,既然咱俩都是别人看不上的,那要不咱俩讲究讲究凑活着试试?”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就说,“试试就试试呗,这么一试,至少咱们都变成有人看得上的人了。”
我刚说完,邵颖就挽起我的胳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了。
后来过了很长时间,邵颖还问过我,当时那么大胆,我又没有觉得她很随便,很轻浮。
我说,我当时只顾着借着她的一挽一靠,将身上长久以来积累的幽怨之气给驱散,哪里有心思去考虑她是否随便轻浮。
其实,也许是我们都寂寞了太长时间,才会将自己的过剩的感情付诸帮助王小田上,好不容易突然遇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就都迫不及待的想要互相依靠。
后来,在一起吃了几次大排档之后,邵颖就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搬进我的小房子,她说能省一份房租。再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她说既然都住一起了,还是有个戳好,能省好多麻烦,也不怕警察叔叔来敲门了。
时间就像天上的云一样慢慢的流淌,邵颖继续背着她的相机到处采风,然后挑选照片进行处理后卖给杂志社,她给我讲采风的路上遇到的人,发生的事,我就把这些人和事写进我的故事里。
我劝她找一家大的杂志社做特约摄影记者,她劝我自己另辟一个天地光明正大的写自己的故事出自己的书,我们互相鼓励着,接连不断的失败消磨了我们的斗志,渐渐的,我们绝口不提那些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心安理得的吃着麻辣烫,如果我们的稿费富裕,一顿火锅就能吃出过节的感觉。
我们从来不争吵,从一开始我们就约定,争吵是最不划算的事情,除非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就好聚好散,否则,争吵后还要再费尽心机的和好,倒不如省略掉争吵的步骤,直接和好。我们也发泄情绪,我们发泄情绪的方式很特别,我们去到山里,隔着山谷对着对面的峭壁大喊彼此是混蛋,然后在石壁上刻下对方的名字,用石块狠命的砸,砸累了就手拉着手下山。
这样的日子终于被打破,我们谁都没有准备好迎接一个小生命的到来,但他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诞生了。我看着那个脏兮兮满头血污的小东西,第一个感觉是怎么这么丑。
小迪的出生,让生活变得黏糊糊的,我们不得不留出很大的精力,才能让小迪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我们很快发现,原来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以吃着几块钱的快餐,穿着商场打折的衣服,小迪就像上帝派来让我们难堪的。我们需要让小迪喝进口奶粉,用最好的纸尿裤,穿最舒服的纯棉衣服,除此之外,捉襟见肘。
邵颖需要不断的外出摄影,我就只能在家里做一个全职爸爸,陪着小迪做游戏,听故事,趁着他睡觉的时候,赶紧在电脑前写文字,尽管如此,我写的小说越来越糟糕,不得不在网上到处寻找能在家里做的所有的兼职,帮别人翻译,帮别人打字,零零碎碎,一地鸡毛。
邵颖在外面的时间长,回到家里很想跟小迪亲近,可是因为见得少,小迪却不怎么喜欢跟妈妈待在一起,这让邵颖倍感困惑,逐渐邵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是时不时给我打些钱回来,家对她来说可能更像是一个旅馆吧。
可是那时我根本无暇顾及邵颖的感受,小迪的成长和多份兼职把我团团围住,丝毫没有喘息的空间和机会,可是变化不会因为我没有察觉到而不来,我也终究没有逃过命运的再次捉弄。
11、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口渴。
我和邵颖这一段经历,我说起来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其实我也确实搞不清楚这个在我脑子里的故事究竟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自己虚构出来让自己安心,甚至邵颖都仅仅像一个名字一个符号,她的身影模模糊糊,我想要努力记起她的样子,却只能想到高高的马尾辫和一张模糊的脸。
小真听得很认真,她一直没有打断我,表情不断随着我的诉说或阴或晴地变化,听到我叹气,她也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很抱歉,那几年我没有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帮你分担一些。”
“哎,怎么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不是吗?每个人也都会最终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或早或晚,不是吗?”
“后来我再一次看到你,是邵颖刚刚离开你吧?”
“我想想啊,对,那天我看着正在地上抱着一只玩具熊玩得开心的小迪,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却还是无法驱散对未来深深的恐惧和绝望。然后你就像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的门口,还是那张记忆中不变的笑脸,还是一身长裙,让我感觉到终于有一丝阳光穿破重重乌云,射进我的心里。”
12、
每个人的人生也许真的像程序一样,已经被设定,你不能也无需更改,它自会执行下去,有时会有错误,会有意外,但是上帝会及时修正,保证不会偏离轨道。
有的人的人生是顺序结构,波澜不惊顺顺利利。
有的人的人生是选择结构,上帝给你设定好条件,向左走向右走,选择不同结局不同,但无论如何选择终点都尽在命运的掌控之中。
而我的人生,是循环结构,不停的重复着悲剧,无论我怎么挣扎却永远也达不到终止循环的条件,直到尽头。
邵颖的人生却是选择结构。现实不停的敲打,让邵颖对家的热情越来越冷却,我也是疲于应付小迪带来的林林总总的繁琐,刘刚的出现就变得顺理成章。
刘刚是一家时尚杂志的总编,通过一个共同的朋友,邵颖给刘刚的杂志的投稿都被顺利录用,而刘刚想要的却不止是邵颖的摄影稿件。
不得不说,刘刚符合所有成功人士的标准,高大帅气,幽默风趣,还有自带的气场,能轻易地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他找到邵颖,为她提供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时尚杂志的专栏负责人,邵颖询问过我的想法,可我当时根本无暇顾及太多。
就在刘刚为邵颖举办的欢迎宴会结束后,邵颖走进了他事先准备好的豪华酒店。
值得庆幸的是,邵颖并没有骗我,第二天她就向我摊牌了,她说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做我的妻子,更没有办法面对小迪,她愿意什么都不要。
当时小迪还在我腿上抱着奶瓶,瞪着小眼睛来回的看我和妈妈,似乎想要将我们一家人通过眼神重新连接在一起,他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的目光甚至都没有离开过小迪,她平静地说,语气中充满了愧疚,我平静地听,没有一丝恼怒,我感觉我的潜意识里也许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她说,不求我原谅她,只是希望再见面的时候,不是仇人。
我说,怎么会,你还做原来的你,而我却不需要再做回原来的我了,我有小迪了,所以我还要感谢你呢。
她许久无语,可能她以为我是在说气话,可是那确实我真实的感受,生活对我向来不公,但是在小迪这件事上,我必须感恩。
沉默良久之后,邵颖转身离开了,我隐约看到了她的一丝丝不舍,但我立刻浇灭了这一点点不舍激起的火花。门被轻轻的扣上,小小的声音却震得我耳朵生疼,我的心刹那间被抽空,我感到有一根空空的管子从头到脚贯穿了我的身体,冷风肆无忌惮的从管子里吹进来,六月天里我被冻得瑟瑟发抖。
那天的夜晚似乎来得很早,小迪在地板上爬被积木硌到疼得大哭,我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我跑着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抱起小迪,木讷地给他揉腿,很快小迪就又被地上的玩具熊吸引了。我看着根本搞不清楚状况的小迪,怎么也勾勒不出这小家伙长大后的模样。
“阿良。”一个声音就像从心底里飘进我的耳朵。
一个我随时都能认出的声音。
我惊喜地看向这个声音,小真站在门口,俏皮地看着我。而我,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
“哟,这是你儿子啊?别说还真是有点像你,不过可比你帅多了。”小真调侃道。
“哦,对对,这是小迪,小迪,这是小真阿姨。”
小迪自顾自的跟小熊纠缠在一起,抬了一下头,又嘟着嘴摇着小脑袋玩耍起来。
我挠挠头说,“你看,小迪太小了,还不懂事。”
“没事没事,他现在要是就懂事了,那还不吓坏你啊?真姨可不是小气的人。”
……
小真就这样重新飞进了我的生活,一切似乎都没有变。我天真地以为上帝也给了我一次选择的机会,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向小真提出任何要求,毕竟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
小真丝毫不在意,还是像以前一样,跟我谈天说地,说她的近况,说一些趣事。
她说她一直在这个城市里,只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我的消息,知道我和邵颖的婚姻,得知小迪的诞生,得知我的窘迫,又得知邵颖的离开,她就来到了我的身边。而她自己的生活,她却只字不提。
我问她,你这几年怎么样?她说,挺好。
我问,我是说你一直是一个人?
她说,才不会呢,我这么优秀,只不过我总是没办法接受那些凡夫俗子罢了。
我猜,小真一定有我不知道的故事,她不想说,我就不问。
有时候,小真会突然之间伤感起来,莫名其妙的感慨,“阿良,真希望有个人能像我一样了解你。”片刻之后她就又收起情绪,“那样,我就不用为你操碎心了。哈哈哈”
每当这时,我就会无比的希望能有一个时光机器,回到那个春光灿烂的午后,回到那个生机盎然的公园,如果能回去,我想带着小真,去一个地图上没有的地方,彻底破坏该死的命运给我设定好的程序。
我还是每天将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小真会在小迪入睡之后,来跟我喝喝茶聊聊天,驱赶我的疲惫,也把生活强灌给我的愤懑带走,当我也困了,小真就离开,依然不让我送她回家,不论我如何坚持。
我的心被一点点填满,我贪婪地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改变。
我不能自私的想要把小真永远留在我的身边,那样对小真不公平,可是我又本能的抗拒这个想法,但是这该死的生活没有让这个想法折磨我太久,它有了新的招数来对付我。
13、
远处的天空微微有些发白,但是身边的黑暗却愈加厚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阿良,你还有话对我说,对吗?”
“其实,说与不说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来了。这是最好的结果。”
“只要你需要,我总会来的,你知道的。”
“抛弃和放弃总是更加容易,谢谢你,小真。有你真好,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我能天天和你在一起,只和你在一起。”
小真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里溢出泪水,泪水在她精致的脸上滑过,汇聚在嘴角,随着嘴角的抽动,又落至下巴,泪珠倔强的挂在下巴上不肯滴落,从泪珠中我能清晰的看到我的倒影,像一颗即将逝去的流星的影子。
我的心一阵绞痛。
“阿良,还能回去吗?”
“哎,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不想再跟命运玩下去,不好玩,我认输了。”
“想想小迪,不要放弃希望。”
“小迪,一个天使一样的孩子,老天怎么忍心这样对他?”我仰天长叹。
14、
就在我看着小迪一天天长大,完全就是我希望的样子,活泼,开朗,懂事,才三岁就能帮我整理书房,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还会把洗衣机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踩着小凳子搭在他能够得着的木头椅背上。
可是有一天,我正在电脑前写故事,小迪突然跑到我跟前说,“爸爸,我好饿。”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我以为他在跟我玩闹,说,“别闹,爸爸马上就写完了,写完了就给你做好吃的。”说完又继续敲键盘,可是过了几分钟,小迪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我拿出杀手锏,用满是胡茬的下巴在他脖子里拱,还是没反应,我有点怕了,抬起小迪的身子,是软的。
检查结果出来,血癌中晚期,才三岁多的孩子啊,怎么就中晚期了?医生说情况不乐观,好的情况下能有一到两年的时间,建议尽快做骨髓移植手术,所有费用加起来至少要三十几万,这对我来说不啻于天文数字。
小迪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像床单一样白,胳膊上插着输液的管子,液体不断的流进他的身体,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即便如此,短暂的清醒时刻还露出笑脸说,“爸爸,我不难受了,咱们回家吧。我不喜欢这里。”
我要努力地攥紧拳头,拼命地压着自己的喉头,才能勉强把眼泪留在眼眶里。
小真来的时候,我正在喂小迪吃橘子,他挤出笑容,一片橘子嚼了好久,然后才微皱着眉头,艰难的咽下去。
我朝小真点了一下头,示意她坐下。小真怜爱的看着小迪,手轻轻的抚摸着小迪的小脚丫。
小迪却没有任何回应,我刚要开口,小真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摇摇头。我就不忍再责备小迪了。
待小迪睡着,我和小真来到步梯间。
“阿良,对不起,我这里也没有积蓄,帮不了你。”
“别这么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知道小真说出这句话也花了很大的力气。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哎,我父母都不在了,这些年一个人也没什么朋友,有限的接触的几个人都开过口了。”
“还有一个人。”
“谁?”我大声问道。
“王小田。”
王小田,那个我和邵颖曾经资助过的孩子,算起来他应该也大学毕业了,自从邵颖怀孕开始,我就没有跟王小田再有过任何接触。
看到我有些犹豫,小真焦急的说,“都什么时候了?你帮助过他快六年,虽然近几年没有再继续资助,现在你有困难,他多少也应该反哺一点吧?”
绝望已经快要压垮我了,现在有一点希望,我必须试一下。
第二天我就去了那个多未去的小村庄,在这里时间好像凝固了一样,所有的一切都跟几年前一模一样,我很顺利就找到了王小田的家里,他家里已经只剩下奶奶一个人。
等我怀着巨大的希望拨通王小田的电话,那一头得知是我,声音却冷的让人害怕。
也许是曾经的贫穷让他无比的上进,他现在是一家证券公司的经理,第一次电话在互相寒暄之后,简单说了一些近况就因为他要开会匆匆结束。
半天之后,我又一次拨打他的电话,电话响了许久之后终于接通,他淡淡地问,“什么事?”
“有个事想要你帮忙一下,我儿子现在得了不好的病,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等治好病之后我就工作还你。”
我怎么也想不到,王小田居然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道,“哎,地主家也没有余量啊。”
我以为我没有听清楚,“啊?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没有钱,还想找你借呢。”
我火冒三丈,加上这突如其来始料未及的失望,我冲着手机怒吼起来,“王小田,你怎么能这样?我资助你生活费学费总共六年,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你不资助我,我不会那么早就知道城市里是什么样的生活,不知道村子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天地,但是当我努力考取了大学,你却彻底消失了,在我最需要资助的时候。你知道身边同学都是穿着名牌衣服,吃西餐的时候,我偷偷躲起来吃馒头咸菜,还要勤工俭学打工赚学费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当我向我暗恋的女生表白之后,她鄙夷的眼神让我多么的痛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还在继续说下去,我却再也听不清楚任何声音了,手机在手里垂在身旁,这歇斯底里的声音从手机里倾泻而出,重重摔在地上。
没有希望了,被命运抛弃的人种下的善果都会开出恶花!我真的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15、
沉沉的夜色终将褪去,东方的天空在一线白光的映衬下显出深沉的蓝褐色。
手机响起,我看了一眼号码,头皮一阵痉挛。
小真看着我接起电话,随着我越来越低沉的语调,她的目光黯然的像尚未彻底掀开的夜幕。
电话挂断了,我回头笑着跟小真说,“小迪走了,我也该走了。”
“别,阿良,你还有我啊。”
“小真,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知道了。”
小真突然一怔。
“小真,其实我一直不愿承认,但是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
“我从研究所辞职之后,一蹶不振,你找我很多次,我都拒而不见。可是你真的不再来找我之后,我开始疯狂的想你。可是我却发现,我对你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你住哪里,我不知道你上什么学校,在哪里工作,我只有你一个手机号码。”
“于是,我去查这个号码,可是查来查去,居然是一个空号,移动公司的人说这个号码从来就没有人用过。然后我回到我们的小县城,到处打听,始终没有一个人知道小真这个名字。我去县城里每一个中学,找到每一个班的班主任老师,求他们让我看看他带的所有班的毕业生合影照片,但是始终没有找到你的任何消息。”
“我开始从头到尾回忆我们的点点滴滴,每次都是在我最低潮的时候,你就会出现,可是又从来不让我进一步接近你,我如此的喜欢你,可是却如此的不了解你。”
“我渐渐意识到,也许你不是真的。这也是我后来可以说服自己跟邵颖结婚的一个理由。但是当我和邵颖离婚当天你再次出现,我一边极力告诉自己你不是真的,一边却是如此的依赖你思念你,可是,我还是通过小迪对你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小迪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过你一眼。”
“最重要的是,你这二十年来,从容貌到衣着一点都没有变过。小真,谢谢你,每次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在我的身边,没有你,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现在,可是,这一次,我不想撑下去了,我想放弃了。”
小真早已泪流满面,泪珠滴在她的百褶裙上,又弹落到滚滚的江水里。
“小真,如果有来生,我愿意每一天都跟你在一起,再见。”
在太阳跃出地平线的一刹那,我纵身一跃,落向闪烁着五彩波光的江水里。
身后传来小真凄厉的喊声,我面带笑容,看着江水迅速逼近......
16、
像一个长长的梦,我突然醒来,睁开眼睛,又赶紧闭上,然后再睁开一条缝,光线有些刺眼,我模模糊糊的看到几张脸,我想问我在哪里,开口却发出婴儿般的哭声。
我终于看清了围坐在我身边的脸庞,那一张张满脸堆笑的脸庞,他们的笑仿佛凝结在一层薄薄的透明面具上,面具的下面是狰狞的獠牙。
我吓得大喊,传入耳朵的又是婴儿的哭喊声,大人们赶紧把我抱起,轻轻的晃着,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在唱歌。
他们越是靠近我,我就越是害怕。
这时,我看见人群后面出现一张俊俏的脸,细细的眉毛,长长的眼角,小巧挺拔的鼻子和精致的嘴唇,马尾辫,淡黄色连衣裙,小真,你来了。
我不再哭喊。
我变成了一个婴儿,我肯定是病了,我看到的所有人都带着透明的面具,面具下面的脸要么青面獠牙,要么只有一张大嘴,眼睛鼻子全都不见,只有小真,一如往昔。
小真陪着我慢慢长大,我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我的父母带我看过好多医生,他们说我是自闭症,可是又怎样,有小真陪着我,我才不要跟那些可怕的人一起玩,我怕他们有一天突然摘下透明面具,就要吃人。
我永远和小真在一起,永远,这一生,我将不再是一颗灰色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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