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的家在细管胡同里。
北京城里有名的胡同数都数不过来。老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牛毛。在这三千多条胡同里,细管胡同显得低调得多。里面住的人也都是街里街坊,能在一起吃个茶,道声早。细管胡同有一点好:去哪都方便。穿过这一条狭长的胡同,拐过两道街,就到了南锣鼓巷。学文周末写完作业,大多都会穿过这条狭长的胡同,跑去南锣鼓巷。
学文喜欢在这道街里逛。南锣鼓巷里好玩的多,好吃的也多。沿街的店铺一间一间,炸糕的,烤肉的,卷油豆皮儿的;桌上放着焦圈,炒肝,放着一碗稠稠的老豆腐。馄饨侯的门前从来都排着队,斜对过总有一个小车,小油锅里噼里啪啦地炸着丸子。学文有时会买一小碗丸子,五六个竹签子,一根签子上有俩丸子,现从锅里滚烫的油中夹出来。丸子炸得焦黄,嗞嗞往外冒着油。刚出锅的丸子烫嘴,学文拿着一小碗丸子,走到旁里一间铺子前,看老人吹一个肚皮滚圆的小老鼠,就能吃码在最上面的丸子了。学文吃一个,签子上还有一个,放在碗里拿手拢着,从糖人宋走到笛子胡,签子上的另一个丸子才被吃进肚子里。学文的话不多,也不自言自语,这样能走一下午。八月份的天稍稍露了红,学文用手盖着敞碗的丸子,跑回家,有的还没完全凉下来,爸妈下班回家刚好能尝一尝。
学文的爸爸妈妈在七小教课,学文在五小读书。出了胡同,拐一个弯就能到学校。学文的书念得好,字也写得好。老师要发个讲义,学文会被老师叫去抄一份,印出来,大家都看的是学文抄的讲义。大家都说学文的字写得好看。写字也很好看的树武尤其这样说。
树武是学文从小一块长大的好朋友,没上小学之前两人就认识了。小学更是在一个班。老北京人叫这样的好朋友为“瓷儿”,也叫“铁瓷儿”。两个人像兄弟一样。有的时候学文去南锣鼓巷,身边就多了一个小伙伴。
树武和学文一样,会捧着一碗丸子从打头第一家店走到末尾一家。有时候街上人特别多,来来往往地走着,树武就会在泥人张的店里待一会儿。
树武喜欢泥人,尤其是摆出来的京剧脸谱,花花绿绿,威严嗔怒。树武和爸爸一样,是一个十足的票友,迷花脸,也迷老生。树武有一个专门的柜子,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脸谱,几天就挨着个的擦一次。每次一摆出来新的一套,树武的爸爸就马上给他买回去,工工整整地和之前那些摆在一起。学文觉得脸谱好看又新鲜,可是成套的脸谱太贵,学文只能暗暗赞叹。
人不多,学文和树武就接着出来沿街走。树武会分给学文两串丸子,但从来不会拿学文的丸子。树武的办事很聪明,从来也不会让学文感觉很不舒服。这样小的年纪,明白事理是一件值得父母骄傲的事情。
有时学文走得早,树武就返回去再买一碗丸子,走过一个街角,也回了家。树武的姥姥姥爷住在东四十条胡同,他经常回这里,而不是回自己家。树武的家临近市中心,住在六层楼,没有树武认识的朋友。爸爸妈妈得空回来,也会带他回在南锣鼓巷里的一个大院子,附近的胡同里没几个这么大的院子。树武也不愿意回这里,更愿意在姥姥家的老沙发上吃着丸子。唯一的是,他们家的大院子旁边是一户更气派的宅子。宅子里有两棵海棠,听爸爸说差不多值半个宅子。花季一到,嫩红的蕊,翠绿的叶,像一团石榴籽一样鲜红的花骨朵,茂茂密密地开着,树武坐在院子里的小石凳上,一看就是一下午。
树武记起学文也一样特别喜欢花,可是树武从来没有和学文说起过邻居家的海棠花,他并不知道树武的家,学文从来也没有问过,树武也从来没有说。树武想,学文那么聪明,每次回家都知道我拐进这条胡同,他或许知道我的家在这。可树武从来没有问过。
区里评三好,学文树武和同校的几个学生一并被报上去,一个学校只有一名。老师们都认为是学文的奖。两周之后证书发回来,是树武。树武很惊讶。学文的笑容却很灿烂。
爸爸妈妈在饭桌上说起,都感到无所谓,学文没有说话。爸爸帮妈妈刷碗,学文回屋学习。妈妈小声对爸爸说,区里的教研员是树武爸爸的老同学。学文没有出声,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地坐在一边。
树武听爸爸说起,感觉很不好意思。他有意地观察学文,学文好像并不知道。树武好几次想和学文说,总是找不到机会。树武觉得很内疚。
马上要升初中,学文的爸妈想让学文去西边的区,爸爸去那边调动工作,也方便照顾学文。树武的爸爸已经办好工作的手续,安排他到外地上学。树武不想离开胡同,也不想离开朋友。树武觉得有什么事横亘在他和学文之间,可是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临近毕业,学校的事情多,学文便不常去南锣鼓巷了。树武也是。
毕业考试前一周,树武收到一个包裹。是一个木头做的小匣。树武拆开塑料布,是一个泥人张的色彩斑斓的脸谱。树武很开心,即使成单的一个远不及一套的价值。树武想,学文一定攒了好久的钱,才能买得起这样一个脸谱。
树武把那个脸谱放在柜子里最显眼的位置,比得到一柜子的脸谱还要开心。树武想了好几天,要送给学文什么呢?
树武偷偷回到自己家的大院子,小心翼翼地剪下一朵小小的海棠。树武的心怦怦跳着。他听爸爸说过,这两株海棠就抵得上临近的三间宅子。树武捧着这朵小小的花。小心得仿佛这是一朵马上就要融化的冰花。
树武寄了出去。他想,学文一定也会很开心。
夏天一过,树武和学文都是初中生了。
学文和树武再也没有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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